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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2:58
作者: 毛姆
次日,艾略特請我去帕爾瑪飯店共進午餐,同時會見馬圖林父子。這一席總共四人。亨利?馬圖林也是個大塊頭,差不多和他兒子一樣魁梧,一張肉乎乎的紅臉,大下巴,也有著一個咄咄逼人的獅子鼻,但眼睛卻比兒子的小,也不如兒子的那樣藍,露出幾分刁鑽詭詐。論年歲,他也只不過五十開外,面相卻老上十歲,頭髮稀得很厲害,白如霜染;初看上去,並不給人好感。看他的氣派,好像這些年頭混得挺不錯。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個殘酷、精明、能幹的人,這種人在生意場上是絕不會講情面的。
起初,他少言寡語的,我覺得他在打量我。我一眼就看得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個可笑的人。格雷溫和可親、彬彬有禮,幾乎一句話不說,如若不是艾略特交際手腕老到,滔滔不絕扯些閒話,局面一定會很僵。我猜他過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積累了不少經驗—那些人不用甜言蜜語哄著,是不會花那樣驚人的價錢買一張古舊名畫的。過了一會兒,馬圖林先生漸漸放鬆了下來,吐出了幾句話,這才顯出他並不似表面那樣嚴峻,而且的確還有點兒乾巴巴的幽默感。席間有那麼一會兒,話題轉向了股票證券上。艾略特口若懸河,顯得知識極為淵博,這一點也不叫人驚奇,因為我一向知道他雖然處事荒唐可笑,在這方面卻絕非飯桶。
就在這時候,只聽馬圖林先生說道:
「今天上午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達雷爾寫的一封信。」
「沒聽你講起過呀,爸爸。」格雷說。
馬圖林先生轉向我,問道:「你認識拉里吧?」
我點點頭。
「格雷做過我的工作,讓我在公司里給他安排一個位置。他們是好朋友。格雷對他極為上心。」
「他是怎麼說的,爸爸?」
「他向我表示感謝,說這對一個年輕人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認真做了一番思考,最後覺得一定會辜負我的栽培,還不如最初就不接受得好。」
「簡直愚蠢之極。」艾略特說。
「是這樣的。」馬圖林先生說。
「太讓人遺憾了,爸爸。」格雷說,「如果我們倆能在一起工作,那該多好呀。」
「強扭的瓜不甜呀。」
馬圖林先生說這話時看著兒子,那雙詭詐的眼睛頓時變得溫柔起來。我這才看出這位寡情的商人還有另外的一面—他對自己的那個大塊頭兒子有著極深的舐犢之情。隨後,他將目光又一次轉向了我。
「你知道這孩子星期天在場子上打了兩盤標杆賽,贏了我七桿和六桿。我真該用球棒揍他一頓。想起來,他打高爾夫球,還是我一手教會的呢。」
他的表情很為兒子感到自豪,叫我開始對他有了好感。
「我只不過是運氣好嘛,爸爸。」
「根本不是那回事。你把球從沙坑裡打出來,落下來離洞口只有六英寸遠,難道憑的是運氣不成?那一桿打了三十五碼遠,一英寸也不會少。明年,我還想叫他去參加業餘錦標賽呢。」
「我恐怕抽不出時間來。」
「我是你的老闆,不是嗎?」
「我可知道你的厲害!我上班哪怕遲到一分鐘,你也會暴跳如雷。」
馬圖林先生撲哧一聲笑了。
「看這小子把我描繪成了個專制霸王了。」他對我說道,「別信他的話。公司靠我撐著呢,我的合伙人都不行。我為自己的業績感到自豪。我叫這孩子從底層干起,希望他跟其他的年輕員工一樣一步一個腳印地幹上去,一旦需要他繼承我的事業時,他也就成熟了。像我這個公司的規模,可是千斤重擔呢。我為一些客戶打理投資業務,有長達三十年的歷史了,他們對我是信任的。實不相瞞,哪怕是我自己賠錢,也不願看客戶折本。」
聽此,格雷笑了。
「那天,有個老姑娘來找他,想投資一個風險很大的項目,說是牧師建議她這麼做的,他拒絕為她辦理。老姑娘認死理,惹得他發了一頓脾氣,結果老姑娘哭著走了。後來,他又跑去找那個牧師,將牧師也訓了一通。」
「別人談論起我們經紀人,總把我們說得一無是處,殊不知經紀人也有好壞之分呢。對客戶,我不想讓他們折本,只想叫他們賺錢。大多數客戶不領情,看他們那做派,就好像人生只有一個目標—任意揮霍,非得將錢折騰光不行。」
飯後,馬圖林父子辭別,回公司去了。我和艾略特離開飯店時,他突然問我:「你怎麼看馬圖林先生?」
「我一向喜歡結交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我覺得他們父子之間感情深厚,令人感動。想來這在英國是不多見的。」
「他對兒子寵愛得不得了。他的性格的確有點兒古怪。他評論自己客戶的那席話倒是句句真實。他的客戶有好幾百,都是些老太婆、退伍軍人和牧師,把手裡的積蓄交給他搞投資。那些人麻煩得很,我覺得為他們打理生意很划不來。可他極為看重的是那些人對他的信任。不過,遇到大生意,有厚利可圖,他就會翻臉不認人,誰都不如他心狠手辣。這時的他是一點兒情面都不講的。他要想從你身上割一磅肉,那他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你要是跟對著他干,他會叫你傾家蕩產,非整倒你而後快。」
回到家,艾略特對布雷德利夫人直言相告,說拉里拒絕了亨利?馬圖林給他的機會。伊莎貝爾正跟閨密共進午餐,走進來時,姐弟還談著這件事。他們將結果告訴了她。
後來,艾略特把這次談話的情況講給我聽,我覺得他把一番大道理說得頭頭是道。雖然他自己沒有幹什麼艱苦的活兒,他用以發家致富的工作一點兒辛苦的味兒也沒有,他卻堅定地認為經營實業乃國之本。拉里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青年,又沒有社會背景,沒有理由不按照國之常情辦事。在艾略特這樣有眼光的人看來,美國顯然正在步入一個空前的繁榮時代。拉里現在有個入門的機會,只要他腳踏實地撒手干,到了不惑之年也許能掙幾百萬。那時候,他要是願意歇手,過過上等人的日子,完全可以在巴黎的杜波依斯大道買一套公寓,或者在都蘭購一幢別墅,他艾略特將無話可說。這時,布雷德利夫人衝著女兒說了一句話更為直截了當,叫伊莎貝爾難以回答:
「他要是愛你的話,為了你,他也應該出去工作。」
伊莎貝爾具體是怎麼回應的,我無從得知。這姑娘胸藏錦繡,情知大人的話不無道理。她認識的小伙子們都有了出路,或學習深造,或進哪個行當實幹,或進公司經商。拉里雖在空軍有過輝煌的業績,但也不能指望著吃一輩子。戰爭硝煙已散,人人都對戰爭深惡痛絕,恨不能趕快忘掉戰爭的創傷。經過一番討論,伊莎貝爾答應跟拉里攤牌,把事情來個徹底了斷。布雷德利夫人獻計:伊莎貝爾可以求拉里開車送她去馬文,就說她在給客廳定製新窗簾,一張量好的尺寸單被她丟掉了,所以要叫伊莎貝爾再去量一下。
「鮑勃?納爾遜會留你吃午飯的。」她說。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艾略特說,「不如準備個午餐籃,就在門廊那兒吃,吃完好說事兒。」
「這樣倒是怪有趣的。」
「自自在在來一頓野餐,是天下最美的享受了。」艾略特不失時機地補充說,「澤斯公爵老夫人曾私下對我說,再怎麼執拗的男子,到了這種場合也會變得溫順服帖。路易莎,你打算給他們準備什麼樣的午餐?」
「煮雞蛋和雞肉三明治。」
「淨胡來。野餐嘛,哪能沒有肥鵝肝醬餅。頭一道菜應該是咖喱蝦仁,再下來就是雞脯肉凍,配上生菜心色拉,色拉的調料由我來配製。有了肥鵝肝醬餅,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按你們美國人的習慣,準備上一個蘋果派。」
「我只給他們準備煮雞蛋和雞肉三明治,艾略特。」布雷德利夫人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記住我的話:此事一定會泡湯,怪只能怪你自己。」
「拉里的胃口非常小,舅舅,」伊莎貝爾說,「而且吃進肚子裡的是什麼他從不在意。」
「但願你不要把這當作他的優點,傻孩子。」當舅舅的那位回了一句。
至於那次野餐,布雷德利夫人硬是堅持家裡有什麼就讓他們吃什麼。事情過後,艾略特告訴我結果時,法國味十分濃地聳了聳肩膀。
「我早就有言在先,說事情會泡湯的。我戰前送給路易莎一瓶蒙哈榭白葡萄酒,這次求她放進野餐籃,可是她充耳不聞。伊莎貝爾他們只用熱水瓶灌了些咖啡,一點兒其他酒水都沒有。你還指望有什麼好結果呢!」
據說,伊莎貝爾回家時,路易莎?布雷德利和艾略特正坐在客廳里。汽車吱扭一聲停在大門前,伊莎貝爾走了進來。天擦黑,窗簾已拉上。艾略特懶散地坐在扶手椅上,在爐邊看一本小說。布雷德利夫人在繡一塊帷簾,是要當作防火屏風 用的。伊莎貝爾沒有來客廳,而是直接回樓上她的房間去了。艾略特抬起頭,目光從眼鏡的上方望了望姐姐。
「我想她脫掉帽子,用不了一分鐘就會下來的。」做姐姐的那位說道。
可是,伊莎貝爾沒有下來,好幾分鐘過去了也沒下來。
「可能是累了,躺在床上休息呢。」
「你難道沒想到,拉里應該進來坐坐嗎?」
「別說叫人生氣的話,艾略特。」
「好吧,反正這是你家的事,我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說完,他又繼續看他的書了。布雷德利夫人繼續刺繡屏風。但半個小時後,布雷德利夫人坐不住了,突然站了起來。
「我想,還是上去看看她怎樣了吧。假如休息,我就不驚動她了。」
她離開客廳上樓去,可沒過多大一會兒就又下來了。
「她哭了一場。拉里要到巴黎去,兩年內回不來。她答應等他。」
「他為什麼要到巴黎去?」
「問我沒有用,艾略特,我無從得知。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她說她理解拉里,不願當他的絆腳石。我跟她說:『他一別就是兩年,證明他愛你愛得不十分深。』她說:『我也沒有辦法,問題在於我愛他愛得十分深。』我說:『有了今天的變化,你對他的愛還十分深嗎?』她說:『今天的變化反而叫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他了。他也愛我,對這一點我堅信不疑。』」
艾略特細細思索了一會兒。
「兩年之後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我哪能知道,艾略特。」
「你不覺得這樣的結局讓人十分掃興嗎?」
「的確叫人十分掃興。」
「沒什麼可講的了,只能說他們還很年輕,等上兩年也無妨。但在這兩年當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姐弟倆達成一致:最好不要去打攪伊莎貝爾。一家人原打算出去吃晚飯,於此只好作罷。
「我可不想讓她聽了別人的議論而感到難過。」布雷德利夫人說道,「那些人見她哭腫了眼泡,肯定會感到好奇的。」
第二天,他們在家裡吃午飯,飯後布雷德利夫人舊話重提,把那件事又擺在了桌面上,可從伊莎貝爾嘴裡還是問不出話來。
「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媽媽,實在沒有什麼可講的了。」伊莎貝爾說。
「我問你,他到巴黎究竟想去幹什麼?」
伊莎貝爾微微一笑,因為她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回答一定會叫母親感到不可思議。
「他要去逛大街。」她說道。
「逛大街?這是什麼鬼話?」
「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要是有點骨氣的話,就應該跟他一刀兩斷。這不明明在耍你嘛。」
伊莎貝爾看了看戴在左手上的訂婚戒指,然後說道: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愛他。」
後來,艾略特也加入了母女的談話。他運用嫻熟的說話技巧摻和了進去。「我可沒有擺舅舅的譜,而是作為一個通曉世情的人跟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女孩對話。」他對我解釋道。可是,他所達到的效果並不比他的姐姐強。伊莎貝爾好像叫他別管閒事,語氣當然是很客氣的,說得卻是擲地有聲。就在當天晚一些的時候,艾略特來到黑石旅館,在我的小客廳里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了我。
「當然,路易莎是完全正確的。」他最後補充道,「此事弄得非常窩火。男女青年僅僅是相互愛慕,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懂,讓他們決定自己的婚姻,這種結果是避免不了的。我叫路易莎不必為此愁腸百結,也許會有柳暗花明那一天呢。拉里走了,格雷?馬圖林還在嘛……如果我對自己的國人看法沒錯的話,結局是很明顯的。十八歲的年輕人感情熾熱如火,但長久不了。」
「你真是熟諳世態炎涼呀,艾略特。」我笑了笑說。
「我讀拉羅什富科 的書,總算沒有白讀。你知道,芝加哥社會是個小圈子。他們天天見面。女孩子家,有個男子死心塌地愛她,肯定會芳心大悅。她要是知道自己的閨密無一不心甘情願地想嫁給這個男子,那你想想,她是不是出於人的本能也會拼一拼,爭一爭寵呢?這情形猶如去參加一個宴會—你明明知道去了會無聊得不行,吃的東西也只有檸檬水和餅乾,然而你還是去了,因為你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們打破頭都想去,卻沒有受到邀請。」
「拉里何時啟程?」
「不知道。行程可能還沒有決定呢。」艾略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長方形的薄薄的鑲金鉑質煙盒,取出一支埃及煙。對於法蒂瑪牌、契斯特菲爾德牌和駱駝牌那樣的香菸,他是瞧不上眼的。他笑眯眯地用眼睛瞅著我,笑容含蓄,別有深意道:「有些話不便講給路易莎聽,不過可以告訴你。對於那個小伙子,我暗藏同情之心。戰爭期間,他可能目睹了巴黎的風采。他要是被這個天下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迷了心竅,那我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他年輕,無疑是想在結婚過小日子之前,縱情風流一把。這很正常,也很自然。我要照拂、引薦他認識應該認識的人。論風度,他還是能上得了席面的,稍加指點,便可以出入社交場了。我保證能叫他看到真正的法蘭西生活—能有這種機會的美國人少之又少。老夥計,請相信我的話,普通的美國人要進入聖日耳曼大道 ,真比登天還難。他二十歲,魅力還是有的。我可以做出安排,讓他跟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女人建立聯繫,這對他的成長大有裨益。我總覺得,一個年輕男子給一個有些歲數的女人當情郎,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教育方式。當然,我所說的女人必須是社會名流。這會叫他一步登天,步入巴黎上流社會。」
「你把這錦囊妙計告訴布雷德利夫人了嗎?」我微笑著問。
艾略特嘿嘿嘿地笑了。
「我的老夥計,假如我有值得自豪之處,那就是我的處世方針。我沒有告訴她,就是說出來,她也不會理解的。可憐的路易莎!她有許多地方叫我永遠也吃不透,而這就是其中的一點。她半輩子都生活在外交界,世界上有一半國家的首都她都待過,可骨頭縫裡仍然是一個死腦筋的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