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雖說院長嬤嬤跟凱蒂只談過三四次話，其中一兩次僅有十分鐘，但她還是給凱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就像一片鄉野，初見時感覺遼闊而冷漠，但不久你就會在那高山深谷中發現幾座綠樹掩映的小村莊，那兒充滿了歡聲笑語，還有幾條小溪汩汩流淌著穿過那豐茂的草地。這樣旖旎的風光固然會叫你感到驚訝，甚至感到舒心，卻不足以叫你感到自在，因為這兒畢竟有險惡山川，時有狂風颳過。要想跟院長嬤嬤建立親密無間的關係比登天還難—她身上有一種非凡的氣質，凱蒂覺得其他修女身上也有，甚至愛說愛笑的聖約瑟修女也不例外，但那種氣質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它讓你產生好奇，使你戰慄，也令你肅然起敬。她可以跟你行走在同一片大地上，也跟你一樣處理日常俗事，卻顯然又活在一個你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上。她曾經對凱蒂說：「一個修女僅僅每天向耶穌祈禱是不夠的，還應該捫心自問。」

  這番話包含著她對宗教的真知灼見，凱蒂覺得這是她的心聲，並非特意在向一個異教徒說教。讓凱蒂奇怪的是，自己對宗教信仰如此無知，因此常有負疚感，而深懷博愛之心的院長嬤嬤並不見怪，竟會聽之任之。

  一天傍晚，二人閒坐。白日漸短，暮色柔和，很是愜意，卻也有幾分傷感。院長嬤嬤看上去非常疲乏，那張悲傷的臉憔悴、蒼白，漂亮的黑眼睛失去了光芒。也可能是因為累了吧，她想跟人說說心裡話（她的這種心境是很少見的）。

  「對我來說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的孩子。」她沉思了許久，末了說道，「想當初，就是在這一天我終於下了決心，決定入教。在這之前，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心中疑懼不已，唯恐自己俗緣未盡，入教後半途而廢。在領受聖餐的那個早上，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將自己的心愿在天黑前告訴慈母。領受聖餐後，我祈求我主保佑我內心平靜，結果似乎聽見我主說：『心無俗念，自然清淨。』」

  院長嬤嬤說著，便好像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天，我們的一位朋友維爾諾夫人去了卡梅爾，連個招呼也沒跟親友打，因為她知道親友們反對她走這一步。不過，她是個寡婦，有權決定自己的行止。我的一個表姐去跟這位偷離家門的好友告別，至晚方歸，心中深受觸動。此時我還沒跟母親說出入教一事—我首鼠兩端，既害怕對她說出實情，又希望能信守我在領受聖餐時做出的承諾。我問了表姐各種各樣的問題，母親似乎一心忙著修補坐墊，其實把我們的話全聽在了耳里。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心想：既然今天要告訴母親，就片刻也不應該耽擱。奇怪的是，當時的情景我記憶猶新，至今仍歷歷在目。我們圍坐在桌邊，圓桌上蓋著紅桌布，桌上有一盞燈，燈罩是綠色的。我們就著燈光飛針走線（其中包括我的兩個表姐），忙著修補客廳椅子上的坐墊。那些坐墊是路易十四時代買的，自那以後就沒有修補過，其破舊程度可想而知，母親說把它們放在椅子上太丟人。我幾次三番想說出心事，但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後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我說道：『我實在無法理解你那朋友的所作所為，跟自己的親人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這我可不喜歡。這種做法太離譜，太沒品位了。一個有良好教養的女人不該做這種讓人說三道四的事。倘若你要遠走高飛，非要給親人留下巨大痛苦，但願你可別像她一樣偷偷溜走，就如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此刻正是說出實情的時候，可我偏偏那麼懦弱，只說了句：『哦，你儘管放心吧，媽媽，我才沒那個膽量呢。』

  「母親沒吱聲，我卻十分懊悔，只恨自己懦弱，不敢吐露真情。當時，我耳邊似乎響起了我主對聖彼得說的話：『彼得，你到底愛我不愛？』唉，我真是恨自己懦弱不敢吐露真情，恨自己辜負了主恩！實際上，我仍有些貪戀舒適的世俗生活，貪戀天倫之樂以及逍遙自在的時光。一時間，我苦苦思索，苦苦掙扎。過了一會兒，就像緊接剛才的話頭似的，母親對我說：『儘管如此，我的奧黛特，我覺得你非得做出什麼事情來，否則你不會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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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焦慮萬分，沉思著，躊躇著，一顆心怦怦直跳，兩個表姐卻全然不知，只是默默地幹著活兒。突然間，母親放下手裡的坐墊，不動睛地看著我說：『唉，我親愛的孩子，我敢肯定你到頭來非得去當修女不可。』

  「『你這話可是當真，我的好母親？』我回答說，『你真是一語道破了我內心深處的念頭和渴望。』

  「『正是這樣[48]，』兩個表姐不等我把話說完，便嚷了起來，『這兩年來，奧黛特一心想著這件事情。但你不會准許她的，我的姨媽[49]，你可千萬別准許她。』

  「『我親愛的孩子們，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我有什麼權力不准許呢？』母親說。

  「表姐們想讓氣氛快活一些，於是便假意問我打算怎麼處置我的那些小物件，還為哪件東西該歸誰爭執了起來，吵吵嚷嚷的。但這種快樂場面片刻就結束了，接下來我們就潸然淚下，哭作一團，直至聽見家父上樓的腳步聲。」

  院長嬤嬤停頓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這讓父親很難接受。我是他的獨女，男人對女兒的感情往往比對兒子更深。」

  「跟心愛的孩子分離真是極大的不幸。」凱蒂微笑著說。

  「但將這個孩子奉獻給耶穌基督關照，便是天大的幸事了。」

  就在這時，一個小女孩朝院長嬤嬤走了過來—她不知哪兒弄來一件古怪的玩具，急忙拿過來讓院長嬤嬤看。院長把她美麗纖細的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孩子則偎在了她的懷裡。凱蒂看見院長綻出了燦爛的笑容，那笑容甜蜜、超凡脫俗，心裡不由大為感動。

  「看到所有孤兒都這樣愛你，真是太美妙了，院長嬤嬤。」她說，「我想，如果我能讓別人如此敬愛，一定會非常自豪的。」

  院長嬤嬤又笑了笑，笑容淡漠，但仍很燦爛，說道：「如欲贏得他人之愛心，唯有潔身自好，值得別人去愛。」

  [48]　 原文是法語：Mais oui。

  [49]　 原文是法語：ma tan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