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4-09-28 18:27:47 作者: 毛姆

  我們一起到了我住的公寓樓。我不屑請他跟我進去,而是一言不發地自己上了樓。他跟在後面,踩著我的腳後跟走進了我的住房。他以前沒來過,然而對這裡的環境看也不看,哪裡知道我是費了千辛萬苦才將房間布置成了這般悅目的模樣。桌子上擺著一鐵罐菸草,他拿出菸斗來,裝了一菸斗,然後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來,身體往後一靠,讓椅子的兩隻前腿翹起來。

  「假如你想舒服一些,為什麼不坐扶手椅?」我憤憤地問。

  「我舒服不舒服,你為何如此操心?」

  「我才不操你的心呢,」我反駁說,「我所關心的只是我自己—看見別人坐不舒服的椅子,我自己就覺得不舒服。」

  他咯咯地笑了,但是沒動地方,然後默默地抽菸斗,不再理睬我,顯然在想心事。我心裡成了悶葫蘆,不明白他為什麼到這裡來。

  出於本能,一個作家對性格怪異的人會覺得困惑,因而產生興趣,儘管他的良知阻止他那樣做,但他欲罷不能,直至習慣成自然,感覺變得麻木。邪惡的人性固然使他驚異,但他覺得自己能從觀察邪惡的人性中獲得藝術的滿足—出於誠實,他不得不承認他對某些行為的反感遠不如對這些行為產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樣強烈。如果能把一個惡棍的性格刻畫得合乎邏輯、淋漓盡致,對作家而言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儘管從法律和秩序的角度看不該如此。我猜想莎士比亞在創作埃古[79]時可能比他藉助月光和幻想構思苔絲德蒙娜[80]時有著更濃厚的興趣。也許,作家創作惡棍,其實是在滿足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天性—由於文明社會的行為規範和傳統習慣的約束,他被迫將這種天性隱匿在了潛意識中的一處隱秘的角落。給予他虛構的人物以血肉之軀,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以其他方式無法表現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滿足是一種自由解放的快感。

  作家更關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斷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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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內心對斯特里克蘭真真切切感到恐懼,但與恐懼並存的還有一種冷冰冰的好奇,很想了解他的動機。他讓我感到困惑,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對那些深深關懷他的人恩將仇報,釀成了悲劇。於是我大膽地操起手術刀準備剖析這個人物。

  「施特略夫告訴我,你為他妻子畫的那幅畫是你最好的作品。」

  斯特里克蘭從嘴裡取下菸斗,眼裡閃出一絲微笑。

  「畫那幅畫我非常開心。」

  「為什麼你要給他?」

  「我已經畫完了。它對我已經沒有用了。」

  「施特略夫差點把它毀掉,這你知道嗎?」

  「那幅畫還是不盡如人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呵呵地笑出了聲。

  「那位小個子來找過我,你知道嗎?」

  「他說的話難道沒有使你感動嗎?」

  「沒有。我覺得他的話傻裡傻氣,太情緒化。」

  「是你毀了他的生活,這你大概忘了吧?」我說。

  他摸了摸長滿鬍鬚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是個很蹩腳的畫家。」

  「但他是個很好的人。」

  「還是個很好的廚子呢。」斯特里克蘭嘲諷地加了一句。

  他冷酷無情,簡直到了缺乏人性的地步,氣得我火冒三丈,不想說話再給他留情。

  「僅僅出於好奇,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對於布蘭琪·施特略夫的死,難道你一點也不感到內疚嗎?」

  我瞅著他的臉,看他的表情有沒有變化,而那兒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我為什麼要內疚呢?」

  「容我給你擺擺事實吧。當你在死亡線上掙扎時,德克·施特略夫把你接到他家裡,像慈母一樣伺候你,為你犧牲了他自己的時間、金錢和安逸的生活。是他把你從死神的手裡奪了回來。」

  斯特里克蘭聳了聳肩膀。

  「那個可笑的小個子喜歡為別人服務。這是他的天性。」

  「即便你不知感恩,也不該恩將仇報,搶走他的妻子。你來之前,他們是很幸福的。你為什麼非要插上一腳呢?」

  「你怎麼知道他們很幸福?」

  「那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你還真有一副火眼金睛吶。他那樣對她,你以為她會原諒他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娶了她嗎?」

  我搖了搖頭。

  「她原來是羅馬一個貴族家裡的家庭教師,這戶人家的少爺勾引了她。她本以為那個男的會娶她,誰知卻被那家人一腳踢了出來。她當時已有了身孕,想要自殺。施特略夫發現了她,跟她結了婚。」

  「他就是這麼一個仗義的人。我從沒見過有誰像他那麼富於同情心。」

  我以前就常常覺得納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兩個不般配的人卻偏偏結成了夫妻,但從未想到過竟會是這麼一回事。德克對妻子的愛不同尋常,也許原因就在這裡。我曾經注意到他對妻子的感情不僅僅是愛,還摻有別的成分。我也記得我總是懷疑布蘭琪的矜持背後還有我所不知道的隱情。現在我明白了,她不僅僅是試圖掩蓋一個令她感到羞恥的秘密—她的沉默就像籠罩在暴風雨侵襲後的島嶼上的淒冷的寂靜。她有時也笑,但那是強作歡顏。我正遐想不已,卻被斯特里克蘭所打斷。他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叫我感到有點驚愕。

  「女人可以原諒對她造成傷害的男人,」他說,「但絕對不會原諒為她做出犧牲的男人。」

  「這你就可以放心啦,因為你大可不必擔心招致跟你有瓜葛的女人們的怨恨。」我頂了他一句。

  他的嘴角上浮現起一絲笑容。

  「你為了反駁別人從來不怕犧牲自己的原則。」他回答說。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哦,流產了,他們結婚三四個月後流產了。」

  這時,我提出了最使我迷惑不解的那個問題。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對布蘭琪·施特略夫有了那種心思?」

  他久久不吱聲,窘得我差點沒再問一遍。

  「我怎麼知道?」他末了這麼說道,「她討厭我,幾乎見不得我的面,這叫我覺得很有趣。」

  「我懂了。」

  他突然發起了無名之火,說道:「去她的吧,她越這樣,我越想得到她。」

  但他馬上平息了怒火,臉上帶著笑容看著我。

  「開始的時候她簡直嚇壞了。」

  「你對她說明了嗎?」

  「不需要說明。她知道。我一直沒有說一句話。她非常害怕。最後,我得到了她。」

  他說這件事時,語氣里不知有一種什麼東西在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宣洩著他那強烈的欲望,令人感到不安,或者說非常害怕。他的生活很奇特,跟物質享受不沾邊。但有時候,他的肉體仿佛會對他的精神實施可怕的報復。這時,他體內的獸性會牢牢控制住他—那是具有大自然原始力量的天性,使得他全無反抗之力。他的靈魂被一隻鐵掌死死抓住,沒有餘地考慮什麼謹慎啦,感恩啦。

  「你為什麼要把她拐走呢?」我問。

  「我沒有,」他皺了皺眉頭說,「當她說她要跟我走的時候,我幾乎跟施特略夫一樣吃驚。我告訴她,說我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就和她分手,她說她願意冒這個險。」說到此處,他停頓了一下。「她的身體非常美,而我正想畫一幅裸女畫。等我把畫畫完了以後,我對她也就沒有了興趣。」

  「她可是全心全意愛你的。」

  他從座位上跳起來,在我的小房間裡來回踱起了步。

  「我不需要愛情,沒有時間卿卿我我。所謂愛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需要一個女性,可是情慾一旦得到滿足,就把心思轉向了別的事情。我無法克服自己的欲望,但我恨它,因為它會束縛我的精神。但願有朝一日我能徹底擺脫所有的欲望,心無旁騖地投身於我的創作。女人除了談情說愛,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於是把愛情看得特別重,這未免有點荒唐。她們還想說服男人,叫男人也相信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豈不知它只是生活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部分。我只懂得情慾。這是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是一種疾病。女人是我享樂的工具。她們要是提出想當我的賢內助、伴侶或朋友什麼的,我就感到不耐煩。」

  其實,我從未聽到過斯特里克蘭一次能說這麼多的話。此刻,他說話時很激憤,帶著怒氣。無論在這個地方還是在別處,我都不願作假,說引用的是他的原話。他的詞彙量很少,也沒有組織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驚嘆詞、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勢以及平凡陳腐的詞句串聯起來才能辨別出他的意思。

  「你生不逢時,應該生活在女人是財產、男人是奴隸主的時代。」我說。

  「偏偏我生來是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使得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可是他只顧往下說著,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活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困獸。不過,儘管他一心想把自己的感受表達出來,卻總是詞不達意。

  「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就要占有你的靈魂,否則她是不會感到滿足的。鑑於女人本身很弱,所以她具有非常強烈的統治欲,要控制和利用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心胸狹隘,對自己理解不了的抽象東西極為討厭,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對於人生的理想有的只是疑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遨遊,女人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帳簿里。你還記得我妻子嗎?我看出布蘭琪在一點一點施展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戲。她以無限的耐心準備把我網羅住,捆住我的手腳。她一心要把我拉到她那個水平上;她對我其實一點兒也不關心,只想讓我當她的附屬品。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願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讓我做自己的事情。」

  我一時無語,沉默了一會兒。

  「你離開她,讓她怎麼辦?」

  「她可以回到施特略夫身邊呀,」他氣沖沖地說,「施特略夫巴不得她回去呢。」

  「你不懂人情世故,」我回答說,「跟你談這些事就像跟天生的盲眼人形容顏色一樣,一點用也沒有。」

  他來到我的座椅前站住,低頭望著我,我見他的表情既輕蔑又詫異。

  「布蘭琪·施特略夫活著也好,死了也好,難道你真的很在乎嗎?」

  我思索良久,因為我想實話實說,無論如何也得對得起自己的靈魂。

  「如果說她的死我一點兒不在乎,那也未免太缺乏同情心了。她畢竟可以享受生活嘛,而她卻以那樣殘忍的方式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我覺得很是可怕。但說起來慚愧,我對她的死其實並不太在乎。」

  「你沒有勇氣坦白承認你真正的思想。生命並沒有什麼價值—布蘭琪·施特略夫自殺並不是因為我拋棄了她,而是因為她太愚蠢,缺乏主見。咱們談論她談得已經夠多的了;她其實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走,我讓你看看我的畫。」

  他說話的樣子,倒好像我是個小孩子,需要有人哄一哄似的。我有點生氣,但主要是生自己的氣,而不是生他的氣。回想起施特略夫和他的妻子在蒙瑪特區那間舒適的畫室里所過的幸福生活,回想起他們的淳樸、善良和好客,如今這一切卻被一場無情的變故毀掉,成了碎片,這叫我覺得簡直太殘忍了。然而,最殘忍的莫過於現實:這場災難沒有留下任何漣漪—人們繼續過自己的日子,誰的生活質量也沒有因此而變糟。我猜想,就連德克不久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的,因為儘管他反應強烈,一時悲慟欲絕,感情卻沒有深度。至於布蘭琪,不管她起初有著怎樣燦爛的憧憬和美好的夢想,一旦香消玉殞,還不就跟沒出生過一樣。人生猶如一場虛無的空夢。

  斯特里克蘭拿起了帽子,站在那裡看著我。

  「你到底去不去?」

  「你為什麼要跟我來往?」我問他,「你知道我憎惡你,鄙視你。」

  他咯咯地笑了笑,一點也沒有惱怒。

  「你和我打口水仗,實際上是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我怒氣填胸,覺得自己的臉都被氣紅了,可又無奈—你無法叫他有自知之明,讓他明白他的冷漠和自私令別人感到氣憤。他的無動於衷就像一層甲冑,而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他的甲冑。但我知道,歸根結底,他的話也不無道理。一般人都比較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我們也許會於不知不覺之中利用這一點對他們施加影響力;對於不吃這一套的人,我們則會恨恨不已—這恐怕是最叫人感到痛苦的創傷,是傷人自尊心的。不過,我不會叫他看出我在生氣的。

  「一個人完全不在乎別人,這有可能嗎?」我說,多半是自言自語,而不是讓他聽,「你在社會裡生活,事事都得依靠別人。如果你想只為自己、只靠自己活著,那純粹是無望之舉。早晚有一天你會生病,會疲憊不堪,會變得老態龍鍾,那時候你就會連滾帶爬地回到人群里。那時,你一心渴望得到別人的安慰和同情,難道你不羞愧嗎?你現在的行徑完全是自欺欺人。你身上的人性早晚會甦醒,渴望同其他人建立正常的關係。」

  「走,去看我的畫吧。」

  「你想到過死嗎?」

  「何必想到死呢?這是無關緊要的事。」

  我凝視著他。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眼睛裡含著譏諷的笑意,儘管如此,我卻在那一瞬間好像看到了一個飽受折磨、熾熱的靈魂正在追逐一種宏偉的目標,而那目標之宏偉是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想像不來的—這一景象一閃即逝,實在難以形容。我望著面前的這個衣服襤褸、大鼻子、眼睛發亮、留著紅鬍子、頭髮蓬亂的人,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的外表只是一層殼—此時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脫離了軀體的靈魂。

  「好吧,走去看看你的畫吧。」我說。

  [79]  莎士比亞戲劇《奧瑟羅》中的反面人物。

  [80] 《奧瑟羅》中主人公奧瑟羅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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