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尼采

2024-09-28 17:54:50 作者: 李銀河

  一、致命真理

  長期以來,受錯誤宣傳的影響,對尼采多有誤解。比如他說去見女人別忘了帶上鞭子,此話實屬駭人聽聞。最近看研究尼采專家寫的書(《尼采與現時代》)提到這件事:一位老相識聽了這句話後大感不安,尼采知道後驚訝地說:「別緊張,求求你啦……這只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只是象徵性地誇張一下嘛。」儘管作為一位嚴肅的哲人,這樣開玩笑(政治上不正確的玩笑)也是很不應該的,但是與他浩如煙海的深刻、睿智、理性的(政治上正確的)思想相比,這點錯誤還是瑕不掩瑜的。

  

  尼采的主要思想定位應當是:反對基督教,倡導前蘇格拉底的文化復興,倡導科學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他終生的任務是「在關於起源與終結的致命真理上建立一個社會」。換言之,在否定了上帝、天堂和地獄的致命真理被揭示給世人之後,人們將怎樣生活?上帝死了,我們怎麼辦?

  「新的致命打擊:我們的無可逃避的易朽性。——在過去的時代,人們曾經通過指出人的神聖起源來證明人的高貴偉大,但是,這種方式現在行不通了,因為在這條道路的盡頭站著的是與其他種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站在一起的猩猩,以它特有的那種方式向我們齜牙咧嘴,仿佛在說:『此路不通!』因此,人們現在試圖走上相反的道路:人類的前進路線證明他的高貴偉大和與上帝的親緣關係。嗚呼!這同樣是白費心機。矗立在這條道路盡頭的是最後一個人的墳墓,在他的墓碑上寫著:『人類的腳步到此為止。』無論人類進化到多麼高的程度——他最後站的地方說不定比他開始站的地方更低,——他都無法移居一個不同的更高的世界,正如螞蟻和蠼螋在其『塵世旅程』結束時仍然與神和永生毫無關係一樣。己成總是像尾巴一樣拖在生成的背後:為什麼這一千古如斯的景象要對某些微不足道的星球或者這些星球上的某些微不足道的族類破例呢?這完全是異想天開!」

  上帝和天堂並不存在。這個致命真理對於我們中國人這樣的無神論者還不那麼致命,對於信仰基督教的人卻是真正致命的。中國人由於不信上帝和天堂,幾千年來一直在世俗生活中找意義,比如傳宗接代呀,祖先崇拜呀,讓自己的生命在後代的身上延續呀,立德立功立言呀,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呀。稍微虛幻一點的如輪迴轉世呀,此生積德行善以便來世再次托生為人呀。所以中國人不會像信上帝的西方人那麼絕望,那個致命的真理對於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麼致命。

  就在不久前,2009年10月8日,一顆小行星在印度尼西亞上空的地球大氣層中爆炸,釋放出的能量有三枚原子彈那麼大。這顆小行星直徑約為十米。科學家指出:如果這顆小行星稍微再大一些,如直徑達到二十至三十米,撞擊引發的爆炸會更大,甚至對人類生命產生威脅。人類的生命真是非常脆弱的,易朽的。我們只能祈禱在我們的有生之年不要碰上這樣的宇宙災難。所以我們對於自己的生而為人應當心存感激:「一個不斷演化的宇宙通過一連串事件造就了我們之所是。」

  二、關於習俗

  「道德使人愚昧。——習俗代表了前人的經驗,代表了他們對於有用的或有害的東西的看法——但是,習俗感(道德)關心的卻不是這些經驗本身,而是習俗的長存不滅、神聖不可侵犯和不容爭辯。因此,習俗感有礙新經驗的獲得和舊習俗的修改,道德成了創造更新更好習俗的絆腳石:道德愚民。」

  「對於慣例的思索。——數不清的習俗規定都是人們根據某些非常事件在匆忙之間做出的,它們很快就變成不可理解的了;我們既不能確切地斷定隱藏在這些規定後面的意圖,也搞不清違反這些規定所帶來的懲罰的性質,我們甚至在儀式的執行方面也會發生疑問——然而,隨著我們對它的絞盡腦汁的思索的急劇增加,我們思索的對象的價值也就成倍增長,而一種慣例的最荒唐的部分最後竟然變成了不可觸犯的金科玉律!」

  「懷疑。——我們對於一切以習俗面目出現的信念來者不拒,這意味著我們是虛偽的、怯懦的和懶惰的!——那麼,虛偽、怯懦和懶惰是道德的前提條件嗎?」

  感悟:對於已經變化的經驗,習俗往往是一種壓抑的力量,有時完全沒有道理,比如說,一些農村至今保留女人不可以上桌陪客人吃飯的習俗,這一習俗表現為一種不容爭辯、不可更改的蠻橫力量。再如,婚前保持童貞本來是法定婚齡十五歲時形成的習俗,在法定婚齡推遲至二十歲的今天,還要求所有人遵守,就成了壓抑人和束縛人的力量。中國歷史上最典型的例子:纏足。

  三、關於愛欲和性慾

  「認為一件事是壞的就是使它成為壞的。——如果我們認為某種激情是邪惡的和有害的,它們事實上就會變成邪惡的和有害的。基督教就是這樣通過每當信仰者春情發動時所感到的良心的折磨,成功地把愛洛斯(愛神)和阿佛洛狄忒(美神)——所到之處理想的光芒閃爍和能夠點石成金的偉大力量——變成了窮凶極惡的魔鬼和幽靈。把人類必然的和經常發生的感情變成內心痛苦的一個源泉,並通過這種方式使內心痛苦成為每一個人類存在的家常便飯,這難道還不令人震驚嗎?……性愛與同情感和崇拜之情在一點上是共同的,即一個人通過做使他自己愉快的事同時也給另一個人以快樂,這樣一種仁慈的安排在自然中並不多見!」他在「聖人」一節中尖刻地說:「那些迴避女色唯恐不及和以肉體之苦為樂者實際上肉慾最為強烈。」

  在這裡,尼采盛讚了愛神和美神以及性愛,把性愛視為人類世界中罕見的仁慈的事物。因為人世間常見的事情是如果一個人快樂了,另一個人就會痛苦,是一種零和遊戲,比如說權力、金錢的得與失。而性愛是一個美好的例外,是一種雙贏遊戲,一個人的快樂也導致另一個人的快樂,而非痛苦。而基督教卻把這稀有的快樂變成人的痛苦,把愛神和美神變成魔鬼,把人的自然衝動變成罪惡,變成人應當為此感到羞慚的東西。

  我始終感到,我目前在中國做的事情,就是要把性愛從人們心目中的壞事重新轉變為好事,這是我們改變病態性觀念的關鍵,也可以說是回歸我們古代健康性文化的關鍵之所在。一旦性愛在我們的觀念中從壞事變成了好事,我們就永遠地擺脫了內心的矛盾、痛苦和折磨,我們的性文化、性觀念和性法規就全都能夠理順了,一切問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四、關於愛情

  「愛洛斯的魔鬼化最終變成了一場喜劇:由於教會在所有色情事物上的百般遮蓋,『魔鬼』愛洛斯漸漸地變得愈發美麗起來,比所有聖人和天使加在一起對於人類還更有吸引力,以至於直到我們目前這個時代,戀愛故事仍然是所有階層都能同等地帶著一種誇張的熱情樂此不疲的唯一事物,這種誇張的熱情對於古代人來說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對於未來的人也將是滑稽可笑的。我們的所有思想的詩情,從最高級的到最低級的都具有賦予愛情以過分重要意義的特點,甚至不僅僅是特點而已!由於這個原因,未來的人們也許會認為,他們所繼承的全部基督教文化遺產都帶有某種頭腦發昏和沒有見過世面的特徵。」「淫蕩的精神化被稱為愛:它是整個基督教的最大勝利。」

  愛情的起源原來是這樣的,很有道理,可是沒人從這個思路上想過:愛情的美好感覺是因宗教教條對人的身體欲望的壓抑和貶低所做出的劇烈反彈。對於古人和未來人,都沒有愛情這回事,愛情原來是欲望被魔鬼化、被壓抑、被禁忌所引起的反彈,是一種誇張的熱情。在壓抑解除之後,反彈就沒有必要,誇張也就變得可笑了。原來,愛神也就是一個平常人,可是年深日久的妖魔化、神秘化和刻意的遮遮掩掩把她變成了一個美人,由大量的想像和可望而不可即塑造而成的超級美人。在我們的後人看來,完全是不可理喻的。我們可以清醒了吧。雖然清醒了會比較痛苦:我們喪失了一個神聖而美好的東西。

  那麼,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切切實實感受到的愛情又是什麼呢?應當說是一種誇大對象的美好程度的激情,而只要激情變為長久的人際關係,激情回歸為柔情,被誇大的對象也不得不回歸本來面目,而這原初和粗糙的真實當中必定包含了很多不那麼美好甚至是醜陋的細節。

  五、關於信仰

  「懷疑即罪。——基督教使出渾身解數,力圖使它的學說成為不受懷疑的,甚至宣布懷疑就是罪過。按照它的說法,人們通過種種奇蹟而非理性投入信仰的懷抱,從此就暢遊在信仰之中,如同暢遊在明亮無比和一塵不染的空氣的海洋中——即使是對於地面世界的悄悄一瞥,即使是人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了暢遊這種一念之差,即使是我們的水陸兩棲本性的最輕微的振動,都已然是罪!所有這些意味著,信仰的任何試驗和證明,對於它的起源的任何思索,都將是非法的;需要的是閉目塞聽、幻視幻聽和飄蕩在吞沒理性的波濤之上的永恆的歌聲!」

  非常美,語言、意境和他要表達的思想相得益彰。由此觀之,所有的信仰都有這個問題。既然是信仰,就是盲目的,不問緣由的,不究根底的,不容懷疑的。我們需要的不是信仰,而是科學;我們需要的不是閉目塞聽,而是睜開眼睛來看。哪怕看到的東西不如幻想出來的美好,而是粗糙、醜陋和殘酷的。

  六、關於同情

  「我們為何必須提防同情。——同情,就其實際造成痛苦而言——我們在這裡關注的只是這一點——乃是一種缺陷,正如沉溺於任何一種有害情緒都是一種缺陷一樣。它增加了這個世界上的痛苦的數量,雖然由於同情,我們可能也會在這裡或那裡間接地減少或消除了一定數量的痛苦,但是這些從根本上說無足輕重的偶然後果無論如何也不能被當作證明那本質上有害的同情的證據。這種同情只要完全主宰人類一天,人類就會像一株染病的植物一樣迅速地枯萎下去。……假設一個人在一段時間內進行實驗,每天到處搜尋同情別人的機會、讓他的心靈看到周圍所能看到的所有不幸,這個人最後肯定就會變成一個病態的和憂鬱的人。」

  「充耳不聞哭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果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因為其他凡夫俗子的痛苦和哀怨變得心煩意亂,愁眉不展,讓我們的天空濛上一層又一層陰影,那麼,誰會因此受苦呢?當然是這些其他凡夫俗子!他們的負擔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

  同情是基督教的基調,而尼采由於反對基督教,對同情也不大客氣。尼采偏愛個人主義的觀點,偏愛男子氣概和英雄氣概,不喜歡任何形式的集體主義、社會主義,這是他的思想中有缺陷的地方。

  尼采把同情稱作濫情,他說:「現在,你該滿意了吧,你這『濫情』的先鋒!這就是你的理想嗎?——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對別人有用呢?是一看到他的影子就跑過去,拉住他,幫助他——這種幫助要麼是沒有幫助,要麼是添亂和幫倒忙——對他好呢,還是把我們自己變成另外一種樣子,使他一看到我們就感到愉快,神清氣爽,仿佛看到了一個與世隔絕、帶有一道遮擋馬路塵土的高牆和一扇好客的大門的美麗而寧靜的花園,對他更好呢?」

  其實我們過去對於尼采反對同情這一觀點的批評也許過於嚴厲了。他並不是一味反對同情,也不是出於惡意反對同情,而是反對濫情,覺得那種濫情於事無補,反而既幫不了別人,也搞壞了自己的情緒。不如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讓那些值得同情的人賞心悅目,奮起直追。這樣人類這株植物就會茁壯起來,而不是在悲悲切切的同情情緒中枯萎下去。

  七、乏味的證明

  「顯而易見的東西。——說來多麼令人傷心!我們不得不以最大的努力和最高的清晰度加以證明的竟然是那些顯而易見的東西!許許多多的人都不具有看見顯而易見東西的眼睛。但是,這種證明是多麼乏味啊!」

  我們社會學恰恰做的就是這件事。我們的調查及其結論常常是顯而易見的東西,但是正因為很多人都沒有看見顯而易見的東西的眼睛,所以我們不得不把這些顯而易見的東西通過我們的指點告訴他們。這就是許多社會學著作顯得乏味的原因。

  八、人生的異常之美

  「夕陽黃暈的判斷。——如果一個日暮途窮和疲憊不堪的人回首他的盛年和一生的工作,他一般總會得出一個令人憂鬱的結論。……當我們忙於工作時,或者當我們忙於歡樂時,我們一般很少有時間仔細端詳生活和人生;但是,如果我們確實需要對於生活和人生做出判斷,我們不應該像上面說的那個人一樣,一直等到第七天安息日才肯去發現人生的異常之美。」

  儘管知道上帝不存在,人的易朽性,尼采對生活和人生一點也不悲觀,也不是虛無主義,在他的心目中,人生是異常美麗的。這實在可以安慰我們這些無神論者悲涼的心。

  大多數人都很少能夠顧上「仔細端詳生活和人生」,只是匆匆忙忙地過完一生。人生在世,所有的人只忙著兩件事:工作,享樂。生命就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流逝,等我們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安息日,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能夠停下腳步,仔細端詳自己的人生,對許多人來說是一件奢侈的事。但是,難道我們不該常常在無意識的生存中停下腳步,仔細地端詳一下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並且像尼采那樣去體會一下人生的異常之美嗎?事實上,很多人從來沒想過人生是美的,或者可以是美的。

  九、幸福與權力感

  「幸福狀態的結果。——幸福狀態的首要結果是權力感。這種權力感渴望表達自己,或者是向我們自己,或者是向其他人,或者是向觀念或想像中的存在。」「寧要遭人忌恨和聲名不佳的權力,不要人見人愛的無能——希臘人就是這樣想的。對他們來說,權力感比任何功利或美名都更為重要。」

  人如果是幸福的,他必定已經獲得了權力感。而這種權力感是渴望向自己、向其他人、向觀念和想像中的存在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所思所想。我覺得博客就是這樣一個最美好的工具,話語權就是這樣的權力感。如果當年尼采有這樣的技術手段,他也許不會孤獨地瘋掉吧。

  十、婚姻不值得讚許

  「讚許。——我們讚許婚姻,首先是因為我們並不了解婚姻,其次是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結婚的觀念,第三是因為一般來說我們事實上已經結婚。然而,所有這些理由沒有一條能夠證明婚姻是值得讚許的。」

  我是搞婚姻研究的,看到尼采對婚姻的想法,覺得雖然有道理,但是恐怕還是西方人能聽進去,中國人聽著太扎耳朵。畢竟婚姻在中國比在德國要重要得多。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在許多西方國家,例如法國和美國,所有的家庭中有四分之一是單身家庭,再如北歐國家,有一半人口不進入婚姻,而在中國幾乎人人都會結婚。

  十一、幸福的標誌

  「幸福的標誌。——一切幸福感都有兩個共同之處:充溢的情感和高漲的精神。一個在幸福之中的人就像是一條在水中的魚,覺得自己無拘無束,可以盡情跳躍。」

  我現在常常能感覺到幸福。如魚得水,無拘無束,盡情跳躍。我好像都感覺到了。我的跳躍就是當我發言時,當我有聽眾時,感覺到心靈的共鳴時。

  十二、真正藝術品之定義

  「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每一部新出現的優秀作品,只要它還處在它的時代的熱烘烘的氣息的包圍之中,它就具有最小的價值?——因為在這個時候,它還沒有同市場的東西、敵人的東西、輿論的東西以及一切從早到晚變個不停的東西分離開。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它的水分消失了,它的『時間性』不見了——這時它才開始放射出內在的光華和散發出美好的氣息,以及如果它所追求的是永恆的沉靜的目光的話,才開始獲得永恆的沉靜的目光。」

  真正的藝術品必須經過時間的考驗。當下的熱鬧和讚美並不能證明作品的價值,只有當熱鬧過後,只有當溢美之詞沉寂下去之後,作品還能為人所喜愛,才是作品真正價值的顯露之時。

  尼采所謂「永恆的沉靜的目光」指的是什麼呢?那是經過時間考驗之後,後世的人觀看它的目光,是按照一個普遍的標準、永恆的標準所給予作品的恰如其分的評價,這個評價必定是沉靜的,不是誇張或浮躁的。

  十三、恢復質樸

  「不動情。——我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的一切,不應該為我們贏得無論是其他人還是我們自己的任何道德讚美;我們為了自己的快樂所做的一切同樣也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淡然處之和避免一切濫情乃是更優秀的人們的一種規矩:誰對這種規矩已經習以為常,誰就已經重新恢復了質樸。」

  我恢復質樸了嗎?

  十四、充耳不聞的智慧

  「充耳不聞的智慧。——如果我們整天滿耳朵都是別人對我們的議論,如果我們甚至去推測別人心裡對於我們的想法,那麼,即使最堅強的人也將不能倖免於難!因為其他人,只有在他們強於我們的情況下,才能容忍我們在他們身邊生活;如果我們超過了他們,如果我們哪怕僅僅是想要超過他們,他們就會不能容忍我們!總之,讓我們以一種難得糊塗的精神和他們相處,對於他們關於我們的所有議論、讚揚、譴責、希望和期待都充耳不聞,連想也不去想。」

  只要你在任何一個方面超過他人,就不要指望別人能容忍;哪怕你僅僅是起了想超過別人的念頭,你也就不要再指望別人對你的容忍。想通這一點之後,別人的褒貶就可以完全不去理會了——它們很難是公正的。即使是公正的,也不必過於看重。恐怕沒有人能逃開這個規律。只能照此修煉了。

  十五、我們應該如何變成石頭

  「我們應該如何變成石頭。——像寶石一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凝固,結晶,變硬——最後躺在那裡,歡樂,寧靜,永恆。

  他給人生和死亡描述了一幅絕美的圖畫。誰能成為畫中人,誰就是最幸福的人。

  十六、理想生活方式

  「首先,他所需要的東西,一般來說,正好是那些別人瞧不起和扔掉的東西。其次,他很容易感到快樂,沒有任何特別的昂貴的愛好;他的工作是不累的,而且似乎是宜人的;他的白天和黑夜沒有蒙上良心譴責的陰影;他以一種與他的精神相適應的方式活動、吃、喝和睡覺,使他的心靈變得越來越寧靜,越來越強壯和越來越輝煌;他的身體使他感到快樂,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恐懼它;他不需要同伴,有時他與人們在一起,只是為了隨後更好地欣賞他的孤獨;作為一種補償和代替,他可以生活在死去的人中間,甚至生活在死去的朋友——即曾經存在過的最好的人中間。」

  這是一個思想者的最佳生活方式,也是我理想的生活方式。我決心在我的後半生尤其是退休之後,就按照這樣的生活方式生活。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檢討我為什麼朋友很少,那是因為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精神生活極其挑剔的人,而且對別人的依賴性很低,跟大多數人在一起都覺得浪費時間,認為他們不夠談話對手的水平。所以朋友極少。

  真正內心豐富和強大的人是不需要同伴的,不需要朋友的。雖然有時和人們在一起,那也只是為了隨後欣賞自己的孤獨。相互黏在一起是內心不夠強大的表現,是精神孱弱的表現。

  人為什麼不需要朋友呢?

  首先,每一個人都是孤零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除了父母親人之外,除了肉體上的依賴之外,一個完美的靈魂永遠是孤獨的。如果一個人的靈魂夠強大,夠完整,它必定是孤獨的。它所有的話都是對自己說的。它所有的關注都在自身。它的痛苦必須自己獨自承受;它的快樂也可以自己獨享。這是一種特權,也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的現狀,因為每個靈魂都有自己獨特的軌道,與眾不同的興奮點和關注點,不會跟另一個人重疊,更說不上融合。有的時候會有一點點重疊和融合,那已是很小概率的事情了。即使是最親近的人,如相愛的兩個人,其靈魂也不可能全部融合在一起,更不必說僅僅是朋友了。

  其次,依賴性是靈魂孱弱的表現,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窮人就比富人有更強的交友需求,因為他沒有足夠的能力自立,不能獨自解決一切突發的困難,必須交到朋友,以備不時之需。而富人就沒有這個交友的必要。靈魂上依賴朋友的人是靈魂上的窮人,自己不能獨自應對困境,要靠別人幫助。靈魂上強大完整的人是靈魂上的富人,因此,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傾訴。他只對自己傾訴。自己碰到的問題有能力自己解決。

  再次,交朋友一定是為了愉悅而不是為了互相救苦救難。互相幫襯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是利益上的交換。真正有趣的朋友只是靈魂的朋友,交流必定要帶來愉悅的,否則就完全沒有必要。這種愉悅是雙方的,對等的,如果是單方面的,強求的,不平等的,那就不會有愉悅,而是一種折磨。

  如果我此生幸運,可以有一兩位靈魂朋友做伴;如果我不幸遇不到這樣的朋友,也應當鼓起勇氣,獨自一人面對人生。

  十七、我是炸藥

  「我深知自己的命運。總有一天,我的名字將和某些可怕的回憶連在一起——將和那些前所未有的危機、那良心的最深刻的衝突和一直被信仰、需要和視為神聖的事物的反抗連在一起,我不是人,我是炸藥……我是真理之聲。——但是,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為迄今為止的真理全是謊言。——對所有價值進行重新估價:我的這個公式對人類來說是最高的恢復理智活動的公式,對我來說,這個公式已成為具體生命了。」

  反抗人們所視為神聖的一切,勇敢地說出可怕的真理,重估所有的價值,這就是尼采作為一個戰士的所作所為。他甚至說自己不是人而是炸藥,這種勇氣值得欽佩。

  十八、做一個精神上的立法者

  「真實的哲學家是指揮官和立法者。他們說:『它應該如是!』正是他們決定人類的來由和去向……他們的『認識』就是創造,他們的創造就是立法,他們的真理意志就是權力意志。」

  真正的哲學家應當是立法者,當然,這個立法不是狹義的立法,法律條文意義上的立法,而是廣義的立法,是精神意義上的立法。他們告訴人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應當怎樣生活,應當怎樣行事。只有成為在這個意義上的立法者,才能被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才是成功的哲學家。

  十九、分娩的痛苦或沒有見證成的歷史

  「蝴蝶想要掙脫它的卵袋,它把它的卵袋撕裂開,然後它被陌生的陽光和自由的天地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人能夠經受這種痛苦,但這種人是多麼稀少啊!——在痛苦的折磨中,人類做出的第一次嘗試就是看人類是否能使自身從一種道德存在轉化為聰明的人類。」「一切好東西都曾經是新的,因而是陌生的,與習俗相反的,是不道德的,它像一個蟲子一樣咬著幸運的發明者的心。」

  二十、習俗和它的犧牲品

  「習俗起源於兩種思想:『團體比個人更有價值』;『長遠利益重於暫時利益。』由此得出:團體的長遠利益無條件地優於個人的利益,甚至優於個人的短暫的幸福,而且也優於個人的長遠利益,甚至優於他的生存。即使個人受到有益於整體的安排的損害,即使他在這種安排下失去活力,由於這種安排而死亡——習俗必須維持,犧牲品必須提供。」

  習俗的安排是這樣排序的:第一等,團體的長遠利益;第二等,團體的暫時利益;第三等,個人的長遠利益;第四等,個人的暫時利益。我想到的例子有我國一些地方將通姦者溺斃(「浸豬籠」)的習俗;殺女嬰的習俗;禁止寡婦再嫁的習俗;印度寡婦自焚殉夫的習俗;非洲一些國家對女童做陰部環切術的習俗;還有許多這樣可怕的習俗。一個美好的社會不能不擯棄這些習俗,而習俗的改變永遠是充滿爭議和困難重重的。

  習俗的改變總是從那些由於時過境遷已經變得毫無理由、毫無功能的事情開始的,因為它們對團體的利益已經毫無用處,只剩下對個人毫無道理的殘忍荼毒,例子有殺女嬰、纏足等;習俗的改變進而挑戰那些對團體利益還有一些功能但卻戕害個人的事情,例子有反對寡婦再嫁(怕帶走後裔,分散財產)、反對婦女上桌吃飯(讓婦女單獨承擔家務,心甘情願伺候男人,而不是和男人平起平坐)等。

  改習俗和社會進步的一個基本動力在於,在不妨礙團體利益前提之下的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只有當有絕對理由要求個人為團體利益犧牲的時候(如反侵略戰爭),個人利益才應當服從團體利益;在所有個人利益與團體利益不發生衝突的情況下,則可以挑戰和改變習俗,原則是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即最大限度地滿足個人的需求。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如果不打算養育孩子,就可以挑戰婚姻習俗,選擇不進入婚姻,以達到個人快樂的最大化。

  二十一、關於藝術

  「藝術,她在人生的光景上披上了一層含混的思想的面紗,使生靈挨過生涯。」

  如果沒有藝術,我們將怎樣「挨過」一生?人世間,現實的生活不過是吃喝拉撒睡,沒什麼意思。藝術則是我們所有可憐的生靈中的一小批精華從平淡的生活中硬生生創造出來的美,完全是無中生有。沒有他們,沒有他們創造的美,我們怎樣熬過人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全都應當向藝術家致敬,感謝他們創造出美,供我們享用。當然,必須是真正的美,而不是那些徒有藝術之名而無美之實的東西。

  以此觀之,能夠創造出美的藝術品的人是人中之鹽,他們的生活是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二十二、性慾與精神、寫作衝動的關係

  「一個人的性慾的強弱和類型通向其精神的最高點。」

  將性慾等同於生命力原來不是弗洛伊德的發明,而是尼采開的先河。人們一般會把性慾僅僅歸結為肉慾,而尼采把它與精神連在一起。性慾的強與弱其實是生命力的強與弱,是精神的強與弱。我們不要再把性慾強烈當作一件可羞可恥的事情了,不要再把它視為道德低下的事情了。一個性慾強烈的人應當慶幸自己有較強的生命力,慶幸自己的靈魂有較強烈的色彩;而一個性慾很小很弱的人就躲在角落裡反省或哀嘆自己生命力的孱弱吧,不要再據此炫耀自己道德高尚了。

  尼采還說過:藝術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醉」。「為了使藝術能夠存在,為了使任何一種審美行為或審美直觀能夠存在,有一種心理前提是不可或缺的,這就是醉。」「首先是性衝動的醉。」只有性衝動所達到的快感,才是最自然、最典型和最具有美感的狀態。性高潮所帶來的審美滿足,最典型地將人的肉體和精神生命所需要的快感結合在一起,使人在性快感的滿足中體會到審美的最高境界。性高潮是生存美學所追求的生存美的典範。

  「藝術家如果要有所作為的話,就一定要在秉性和肉體方面強健,要精力過剩,像野獸一般,充滿情慾。」他還說:「藝術家按其本性來說恐怕難免是好色之徒。」

  寫小說的經歷使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我曾對馮唐說過,由於在性問題上的男女雙重標準的存在,我承認這一點比他更尷尬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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