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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7:41:45
作者: [愛爾蘭]凱特·湯普森著;閆雪蓮譯
終於爬上了最後一級石階,安古斯把皮皮放下來,帶著吉吉在山頂粗糙的野草間穿行,皮皮仍然跟在他倆後面。從山頂放眼望去,三面都環繞著綿延不絕的布倫山系,灰濛濛一片,只有一面是綠色的平原和遠處浩渺的大海。不久,一座巨大的石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這個地方吉吉來過很多次,當然,是他自己世界裡的這個地方。這樣的石山有兩座,高聳入雲,從海上就可以看到。當地人認為這兩座石山是古墓,裡面埋葬著古代皇室或平民的屍骨,雖然他們從未挖掘過。
他們走到石山跟前,吉吉看到一個人站在面向大海的一堆巨石上。
「你跟這傢伙說話要小心點。」安古斯說,「他是達格達王[18],他認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神。」
「什麼?」吉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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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格達,」安古斯低聲說,「他的名字。」
「意思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安古斯說。
吉吉按照常理推測,安古斯的父親應該很老,但是當他們走向那個人的時候,他想起了仙族養育孩子的方式,那麼達格達可能沒那麼老。他們慢慢走近,吉吉看到,達格達確實與眾不同:他留著大鬍子;穿著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前襟別著一個巨大的金色胸針;樣貌年輕,似乎只比自己的兒子大幾歲。他們走到達格達跟前,達格達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您好,父親。」安古斯說。
「這個笨丁是誰?」
「他叫吉吉,」安古斯說,「但他不像別的笨丁那麼笨。他會一點魔法,是不是,吉吉?他的小提琴拉得很漂亮。」
「哼。」達格達哼了一聲,扭頭轉向大海。
「父親,我們有點小問題。」安古斯硬著頭皮說道。吉吉覺得他有點膽怯。
達格達猛地轉過頭,發出咆哮般的笑聲,動作和聲音都很誇張。只聽他說道:「小問題?我們都快死了,你說這是小問題?」
「快死了?」吉吉驚訝地問道。
「您說得太誇張了。不會出現這樣的事吧?」安古斯說。
「我們當然快死了,」達格達怒吼道,「必死無疑,跟那只可憐的狗一樣!」
皮皮剛剛趕上他們,吉吉不得不承認,它的模樣實在狼狽。它呼啦一下倒在吉吉腳旁,拉長身子側躺在草地上,舌頭從嘴巴里伸出來,呼呼喘著氣。
「從來沒有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達格達繼續說道,「我們的太陽正從天空中落下。我們話還沒說完,就可能死了。」
「可是,您看上去非常健康。」吉吉插了一句。
安古斯皺了皺眉頭,鬱悶地看著他。達格達怒視著他們。
「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安古斯對吉吉說,「你們把我們的世界叫作永恆青春之地,我們把你們的世界叫……呃……」
「什麼?」吉吉問。
「我們稱之為垂死之地。」
「你們真好。」吉吉說,「反正,你們樣樣都好,所有的東西都比笨丁國的好。」
「你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死去。」達格達說道。
「話雖這麼說,」吉吉說,「但對這個問題,我們有不同的觀點。」
「沒有任何區別。」達格達說,「現在你們骯髒的時間正在污染——」他突然停住,雙手一揮,指向下面的平原,「污染這些,污染我們遺留下來的一切。」
一陣沉默,只能聽見老狗衰弱的呻吟聲。
「遺留下來的一切?」吉吉不明白達格達在說什麼。
達格達望著大海。安古斯把手放在吉吉的手臂上。
「你沒有注意到嗎?」他說,「我們只有那麼幾個人。」
吉吉注意到了,但是他沒有多想。那些空曠的馬路、荒蕪的田地和破敗的房子!
「怎麼回事?」他問。
「你看見那邊的燈塔了嗎?」安古斯指著石堆問。在吉吉的世界裡,山邊上有一條小路,直通山頂。吉吉曾和都柏林的表親們爬到山頂去野餐。但這邊的山沒有路,石頭也沒有被人碰過,好像剛剛放在那裡。
「我還以為那些石堆是古墓。」吉吉說。
「在你們的世界裡,可能就是古墓,」安古斯說,「但是在這裡——」他瞥了一眼達格達,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但實際並不長。
「大概幾百年前,或者你們那邊的幾千年前,我們的人民準備跟你們打仗。出發之前,我們的戰士每人都帶著一塊石頭,放在這座山上。戰爭結束以後,倖存下來的人回來,把他們的石頭拿走。」
吉吉盯著這座山:「所以所有這些人……」石堆規模宏大,一眼望不到邊,要數完這些石頭,估計得花一年的時間。
「都死了。」安古斯說。
吉吉不禁看向達格達,發現他的眼淚已經流到了鬍子上。
「那女人們去哪兒了呢?」吉吉問。
「我們的女人也是戰士。」安古斯回答。
離這座石頭山一英里遠的地方,是另一座石頭山,吉吉可以看到山峰上的燈塔,他還依稀看到了更遠處的第三座燈塔。吉吉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裡有沒有這樣的燈塔,他從沒注意過。那邊的燈塔會不會更多?那些燈塔是不是孤獨地站在愛爾蘭的海岸線上,等待當初建造者的亡魂歸來?
「您為什麼待在這裡?」吉吉問達格達,「您應該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達格達綠色的眼眸盯著吉吉。
「我是他們的指揮官。」他說,「我回來了,他們沒回來,這不對。」他轉過身,又向大海望去,「我怎麼能離開他們呢?」
吉吉低頭看著皮皮,它恢復了一點力氣,身子趴在地上,腦袋擱在伸出的爪子上。它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吉吉的臉,仿佛吉吉身上有它期盼已久的東西。
「我不會讓你們的人死掉的。」吉吉冷靜地說道,「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我會找到漏洞,阻止時間泄漏。」
達格達轉過身來看著吉吉。
「我的傻兒子這次可能做對了,」他說,「也許你真的有點魔法。拿出那把小提琴,給我演奏一首曲子,」他轉過臉朝著燈塔走去,「也給他們演奏一首。」
吉吉拿出小提琴,拉緊琴弓。他參加過愛爾蘭的頂級小提琴比賽,聽過他演奏的有愛爾蘭最優秀的傳統音樂家。但是比起這些比賽來,他覺得這次的挑戰更為艱巨:為奇那昂格失落的部族和他們的統帥演奏。
吉吉把小提琴架在肩上,他意識到,這次的情況非比賽可比,不能用參加比賽的心情去演奏。多年的演奏經驗告訴他,如果讓緊張的心情干擾到音樂,那音樂的魅力就無法展示。他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只去感受自己的靈魂。他把手指和琴弓放在弦上,拉起了慢調舞曲。在他的大腦開始思考之前,他已經拉完了一遍。他想起來,他的外祖母把這支曲子教給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又教給了他。他又拉了一遍,現在他可以確定,另一個吉吉·利迪,他的外曾祖父,是從仙族那裡學到的曲子,而且外曾祖父自己也深知這一點。說不定他現在也正在演奏,因為吉吉能感覺到,他自己之前的演奏都與此不同。這支曲子結束後,他更加吃驚了,因為他拉了一首熱烈強勁的里爾舞曲,然後又來了一首。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演奏這兩首曲子,但是從大鬍子達格達臉上慢慢露出的笑容來看,他的選擇是明智的。他收住手,結束了演奏,充滿期待地等著達格達的反應,可是奇那昂格之王把笑臉轉向了自己的兒子。
「你是個到處惹麻煩的壞小子,安古斯·奧格。」他說,「你來來去去,沉溺於你的小幻想中。那些看上你的可憐女人,都被你害慘了。那些信任你的男男女女,更是愚蠢到家,因為你就是個災星。但你今天做了一件事,讓我在這骯髒時間的餘生里都不會忘記——這次,你帶來了一個合我胃口的男孩。」
「好了,父親。」安古斯說,吉吉看到他眼裡閃過一絲熟悉的憤怒,「我帶他來這裡,不是讓他給你和你的亂石堆拉小曲的!」
達格達大吼一聲,從斗篷下抽出一把削鐵如泥的短劍。他揮舞短劍,咆哮著說:「今天就讓我教教你,該用怎樣的語氣和自己的父親說話!」
「用不著。」安古斯平靜地說,「不過您這把短劍看起來不錯,正好可以把那條狗的後腿切下來。您可以抓住它的牙齒那頭,我就借一下——」
「那條狗馬上就死了!」達格達氣得大喊大叫。
「父親,我們都快死了,您自己在兩分鐘前告訴我們的。但是如果我們知道了泄漏的地方,我們可能就不會死了。」
達格達垂下了手臂,手裡仍然拿著短劍。他轉過身去,繼續望著大海。
「父親?」安古斯用關切的聲音問道。他又鬱悶地皺了皺眉頭,但是下一秒,他就恢復了愉快的神情。達格達沒理他。
「您知道漏洞在哪兒,對不對?」安古斯自顧自說下去,「您當然知道。您控制著時間之膜,您知道它的每一厘每一寸。您怎麼可能感覺不到泄漏?」
達格達一聲不響地俯視著下面的平原。
「這沒有好處,父親。」安古斯說,「已經來不及和那艘船一起沉下去了。您把他們送上了死亡之路,您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現在您把自己,還有我們剩下的人都帶上,對死去的人來說,毫無意義。」
「為什麼要打仗?」吉吉問。
安古斯神情專注,正等待父親的回答,對吉吉的問題有點心不在焉。
「神。」他簡短地答道。
「神?」
「如果有一天,你在那邊的世界裡遇到我,吉吉,不要叫我的名字,明白嗎?」
「為什麼?」吉吉問。
「他是害怕你拆穿他。」達格達冷冷地說道。
「我害怕笨丁們胡思亂想,得出錯誤的結論,他們總是這樣。」安古斯說,「議論地球上到底有哪些神,這就是那場戰爭的起源。基督教傳到愛爾蘭以後,笨丁們整天都在談論上帝。爸爸很不高興,他覺得只有自己才是愛爾蘭的神,其他人都是……」安古斯向石頭山那邊揮了揮手。
吉吉盯著石頭山,試圖搞清楚安古斯這些話背後的含義。這時一陣微風從海上吹來,冷冽而清新。達格達的斗篷鼓起來,看上去浪漫瀟灑,但安古斯顯然不為所動。
「停下來,爸爸。」
微風停了。
安古斯繼續說道:「如果你決心與你的勇士們一起赴死,誰也不會攔著你。你只要自己穿越到那邊就行了,你沒有權力把我們所有人都帶上。如果你知道泄漏的地方,你必須告訴我們。」
達格達轉向吉吉:「我很喜歡你的演奏,年輕人。我希望你哪天能回來,再為我演奏一次。」
達格達王讓他退下。吉吉默默拿起了小提琴盒。
「爸爸。」安古斯說。
「我的蠢兒子,你也退下吧。」達格達說。
「漏洞在哪裡,爸爸?」
達格達長久地、深深地盯著安古斯,然後重重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確切的地方,但它就在附近。我能感覺到它在吸走我的血液,抽取我的能量。我能聞到它的味道。」
「有多近?」安古斯說。
「非常近,」達格達說,「就在我的腳下。」
安古斯長舒一口氣。
「好的,」他說,「我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安古斯從父親身邊走開,離開了石頭山。吉吉跟在他後面,皮皮也掙扎著站起來,艱難地拖著斷腿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