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2024-09-26 13:46:47
作者: 許開禎
領導的命令必須得聽從,哪怕十二萬個不樂意,只要領導說了,你就得表現出十二分甚至一百二十分的熱情。
田家耕早早來到賓館,號稱一號廳的長江廳門暢著,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服務員剛剛噴了空氣清新劑,一股帶著花香的氣味繚繞在樓道里。田家耕聞不慣那氣味,老覺得刺鼻,不舒服,可酒店又離不開這東西。蹙起眉頭走出來,四處亂看。正盯著樓道里一幅畫出神,賓館餐飲部經理申有志過來了,怯憷憷來到他面前,嘴唇動了動。
「叔……秘書長過來了?」
田家耕扭過頭,神情微微動了動,但又把要表現的東西收回去。
「是有志啊,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各方面都還順利。」
田家耕哦了一聲,道:「晚上市長要吃飯,你親自下廚。」
申有志說:「知道了,我這就去準備。」說完要走,田家耕忽然喊住他道:「你頭髮長了,應該去理髮。」
申有志臉微微一紅,又說了聲知道了,就快步離開,往後堂工作室去了。田家耕望住申有志年輕的背影,痴痴望了許久,直到身邊響起申孜聲音,才從怔想中醒過神。
「秘書長比誰都敬業,我們的步子總也跟不上。」下午的申孜還打扮得像個白領,這陣搖身一變,就有幾分像夜總會女郎了,不,更像日本AV女郎。田家耕眼睛被申孜開胸很低的洋裝燙著,慌忙避開,望住走廊盡頭。申孜笑吟吟地來到跟前,又道:「我還說去東城區熱鬧一下呢,市長就是捨不得他的長江廳。」說著,將身邊一男一女介紹給田家耕。
田家耕客氣地點點頭,兩位是南華集團什麼部的部長還有辦公室主任。
不多時,市長萬慶河來了,身後還跟著兩位,經介紹,田家耕知道來的是省里兩位記者,一位是省報記者部黃主任,中年男人,另一位是電視台今日聚集欄目主持人曹妹。田家耕熱情地將二位記者迎進去,黃主任跟田家耕雖未謀過面,對其大名卻早已熟悉,省報不少記者吃過田家耕「酒虧」,讓田家耕在酒局上放倒過。他笑眯眯地盯了田家耕一會兒,心想也看不出有三頭六臂啊,老實巴交一個人,傳聞咋就那麼利害?又一想這人不久前才翻船,翻了後馬上又能躍起來,定是不簡單。遂笑道:「市長是有備而戰啊,把大將都搬了出來,怕,提前求饒,千萬不能擺成鴻門宴喲。」萬慶河爽朗地笑說:「你黃大主任來了,不擺鴻門宴擺什麼,來,曹妹,坐我身邊,今天我保護你。」
一邊的申孜正含情脈脈望著萬慶河,聽萬慶河這麼說,眼裡忽悠地滑過一道幽暗,神情僵硬了那麼一會,旋即又喜笑顏開道:「曹妹妹好大的面子呀,一來就得到市長保護,我們可從來沒有過呢。」黃主任瞥一眼申孜,調笑道:「申老闆這麼快就吃醋了,放心,等會你把曹妹灌醉,把你們市長原搶過去。」
申孜誇張地叫一聲,道:「好啊,這主意不錯,聽大主任的,等下我好好敬曹妹幾杯。」
曹妹笑笑,很矜持的樣子,那份乖巧讓人覺得你必須保護她。聽著幾個人拿市長開玩笑,田家耕感覺不自在,起身離開包房,想到後堂去看看。他估摸著萬慶河請兩位大記者,一定有要事,要不萬慶河不會自己陪著來,隨便打發個秘書或讓宣傳部接待就足夠。今天這頓飯他還得費點神,絕不能當成便餐。剛到餐廳門口,見羅駿業腳步匆匆走過來,問:「市長到了吧?」田家耕點頭,羅駿業說:「剛要出門,又被別人絆住了,好不容易才打發走。」一聽這話,田家耕就知道是上訪戶,便也理解地笑笑,寬慰道:「秘書長快進去吧,市長也是剛到。」
「知不知道什麼事,兩個記者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羅駿業壓低聲音問。看那神情,就知道他也是被臨時抓來的,萬慶河並沒告訴他真情。
田家耕輕輕擺下頭:「反正不是小事,具體情況沒透露。」
羅駿業顯得更加謹慎,思忖一會道:「局面你掌握,千萬別讓我喝酒,最近身體又犯病,沒敢跟任何人說。」
田家耕忙說:「那你千萬別沾,到時都推我這邊。」
兩人說了幾句話,羅駿業進去了,田家耕隨即聽到一片奉承聲,還有聽似很暖實則很虛假的關心。記得剛步入政壇,聽到這種話時,他渾身不自在,要起雞皮疙瘩,心想這些人說話怎麼這樣啊,現在聽起來就麻木許多,要是哪個場面上缺了這種聲音,還不習慣呢。賓館王經理快步走來,看到他停下,問了聲秘書長好。田家耕點點頭,嘴巴呶了呶,示意領導在裡面。王經理淺淺一笑,收胸挺腹,熱情地推開門。田家耕離開走廊,輕步來到後堂。後堂里正在熱火朝天做準備,田家耕盯住遠處凝神備菜的申有志,靜靜地看著。
這天酒喝得相當猛,田家耕壓根沒想到,市長萬慶河會放開來喝。他還想著萬慶河只會意思一下,然後就把喝酒的任務交給他。哪知敬酒結束後,萬慶河第一個摔開胳膊,說今天高興,兩位大記者能到南州來,為南州鼓與呼,這酒怎麼也得喝熱鬧。並且聲明自己輸了不讓田家耕代,他干吃淨拿。黃主任一聽萬慶河這樣豪邁,馬上響應:「好,都說市長是酒神,我還從沒領略過酒神的風采,今天我要大飽眼福。」曹妹坐在萬慶河邊上,不說話,目光瑩瑩地看著萬慶河,像在欣賞一幅畫。黃主任是高拳,省報這幫記者,喝酒方面沒一個不逞強的,量當然也不小,要不怎麼能稱吃遍四方喝盡天下呢。萬慶河第一個跟黃主任過招,居然輸了,田家耕下意識地起身要端杯子,黃主任立刻叫停:「市長的話也敢不聽,難道你這個酒仙真比酒神還大?」田家耕的手驀就縮了回來。
在南州官場,田家耕被尊稱為酒仙,酒神之名卻被市長萬慶河享用。多的時候,有人想攻擊他們,就拿「仙」跟「神」說事,故意挖苦田家耕想凌駕於市長之上,弄得田家耕想給萬慶河代酒都不敢。萬慶河卻不在乎黃主任這番話,哈哈一笑,抓起酒杯道:「當然是酒神厲害,他那個仙,還是我封的。」說著將四杯酒一飲而盡,亮出杯底給黃主任看。萬慶河喝酒很少出這動作,這動作多少帶點警告別人的味道,不禮貌,一旦出了,就表明這場酒他要往紮實里喝。果然,接下來,萬慶河就拿出酒神作派,一路過關斬將,橫掃全場,連羅駿業也沒放過,好在他事先有言,羅駿業的酒輸了可以轉讓給別人,不強迫,但羅駿業哪敢轉讓,未等田家耕伸過手去,自己先搶著喝了。
田家耕想起羅駿業之前交待過的話,心猛然就疼起來。
喝酒當中,田家耕才得知,兩位記者這次來,是做一個專訪。最近省報跟省電視台合著搞了一檔節目——《直擊民生——市長訪談錄》,第一站就找到萬慶河。當然說找到有點牽強,也是人家記者客氣,真實情況肯定是萬慶河動用關係把人家「搶」來的。任何節目,只要你能上第一檔,就證明你比別人有魅力,也有號召力。其實號召力遠比魅力管用,下面的書記市長都爭這個,再加一個影響力,這官就很有滋味很有希望。而這力那力都需要媒體鼓吹,要不這些節目主持人或記者怎麼會如此受重視。萬慶河這次做節目時提出一個新觀點:不做明星市長,要做平民市長。一下讓兩位記者找到了話題,田家耕也暗自感嘆,萬市長就是會「創新」,也敢「反叛」,明星市長是省里另一個市長提出的口號,那市長為此還當選過一次媒體選出來的「明星市長」,結果不久就東窗事發,現在進了監獄,成了另一道菜,供人們在酒桌上當佐料。
萬慶河開了一個好頭,氣氛因此而熱烈。黃主任接著打了一個關,一路凱歌,萬慶河都要輸的人,別人當然不會贏,這叫心照不宣,黃主任吃得也是這一口。過完嚷著讓秘書長羅駿業過,萬慶河說駿業就算了吧,身體不好,平時不沾酒的。沒想羅駿業說:「既然市長和主任今天興致這麼高,我就嘗試著劃幾拳吧,劃哪算哪,實在過不去,也請黃主任和曹記者原諒。」黃主任說:「強將手下豈有弱兵,秘書長是真人不露相。」一直不說話的曹妹突然幫了腔:「我怎麼聽說秘書長還有一雅號,叫酒魔來著,今天也讓我們開開眼吧,仙和神都有了,我還沒見過魔呢。」一語說的羅駿業紅了臉,忙拱手作揖:「饒了我吧,那是以前,人年輕,不懂酒,亂喝狂喝,結果喝出一身病來。」
「是麼?」曹妹輕輕問了一句,垂下頭去,目光鬼怪地望住羅駿業,久長地不挪開。
田家耕暗吸一口冷氣,這丫頭,看似天真實則狠辣啊,還不知她下一步演什麼戲呢?
誰都知道羅駿業曾經做過酒魔,不但能喝,而且能喝出不少花樣不少插曲,不過那是做教委主任的時候,按他的說法,他一年能喝掉一噸多,這不假,但他三年喝回來一個億,為南州教育界改造了二十多所學校,新修了五十幢大樓!喝得省教育廳和財政廳都求饒。
羅駿業最終還是過了一關,田家耕這次沒客氣,一等羅駿業輸,立馬就搶杯子,算是保護了羅駿業一把。
高潮是在申孜過關時真正起來的,申孜這天的任務相當明確,就是當陪客。但這女人不知犯了哪根神經,居然真跟曹妹吃起醋來,兩人都想在萬慶河面前爭寵,萬慶河又不向著她,後來還真就保護起曹妹來,曹妹一輸,他就搶著喝,完全沒了市長那份威嚴。申孜起先還能管住自己,連著十幾杯下去,酒精就讓她飄起來,結果她跟曹妹較上勁,非要猜二十四拳。先是玩石頭、剪子、布,後來不過癮,又改成老公、黃臉婆、小三。再後來居然大膽玩起了領導、小蜜、大帥哥,當著萬慶河面,非說領導管帥哥,帥哥管小蜜,小蜜管領導。兩人算是棋逢對手,輸贏各占一半,但曹妹氣勢上完全壓住了申孜,想必也是有萬慶河做堅強後盾。申孜不服,嚷著再來十二拳,到後來就完全失態,不讓跟來的人代一杯酒,說非要把市長和曹記者統吃掉。田家耕估摸著她醉了,委婉地勸了她一下,申孜突然來氣,沖田家耕說:「幹嘛都要向著她,市長護著她,你也護著她?」這話讓在座的人都吃一驚。萬慶河表情動了一下,又裝沒事似地說:「看來今天的申總豪情萬丈,好,讓曹記者代我猜拳,輸了我喝。」
「真的,您可不許耍賴!」申孜完全失控,田家耕再次瞪她一眼,申孜已經伸手挑戰。深藏不露的曹妹突然開了殺戒,像一個老謀深算的獵手,就等獵物上勾。她淺淺一笑,說了聲:「姐姐手下留情啊。」然後又沖萬慶河嫵媚一笑,兩人就交了手。
申孜大敗。曹妹沒給她任何機會,乾淨利落,一氣給了申孜十二個零,申孜喝得哽哽的,真是咽不下去了,端著酒杯艱難地坐那兒,眼裡直冒金花。田家耕瞅瞅曹妹,再瞅瞅萬慶河。誰也不知道這天的萬慶河怎麼想,平常他對申孜還算客氣,有時酒場上也挺照顧,但這天完全不像。冷冷地坐在那,什麼也不說,只是用目光逼迫著申孜。田家耕猶豫再三,還是沒把援助之手伸過去。
申孜喝完最後一杯,猛地捂著嘴跑開了,樣子又狼狽又滑稽。酒桌上爆出一大片笑,仿佛他們合夥完成了一個壯舉。
田家耕後來才知道,萬慶河這天是成心想出申孜的丑,原因可能涉及到南華集團一些事,也可能跟南華無關,是他跟申孜個人之間的恩怨。但有什麼恩怨呢,田家耕想不明白。
酒局結束送走兩位記者,萬慶河說:「這個申孜,怎麼能喝醉呢,客人沒醉,她倒先醉了。」又道:「老田你辛苦一趟,負責把她送回家。」兩位一同來的南華中層忙說不必,他們會照顧好田總。萬慶河白了兩人一眼,跟羅駿業走了。田家耕四處找不到申孜,以為她提前回去了,後來卻意外發現她在另一包廂里。
田家耕推開包廂時,申孜還躺在沙發上。半個身子依在賓館餐飲部經理申有志懷裡,嘴裡喃喃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包廂燈黑著,外面的燈光透過窗幔打進來,隱約顯示出兩張纏綿著的臉。田家耕吃了一大驚,差點就失聲叫出來。聽見門響,申有志慌張地推了申孜一把,看清進來的是田家耕,緊忙起身道:「是……秘書長啊。」
田家耕臉猛一下就黑了,沒法不黑,近乎憤怒的目光盯在申有志臉上,申有志嚇得發抖,強打精神道:「田總她……喝醉了,倒在衛生間,我扶她休息一會。秘書長……」
「是麼?」田家耕扭過目光,他不想看到申有志那張撒謊的臉。誰知這一扭,偏又看到沙發上衣衫不整的申孜,心裡的火更大,體內的酒精也發作起來。
「馬上讓她離開!」田家耕不可遏止地喊了一聲,他的暴怒嚇壞了外面候著的南華公司兩位中層,也把迷迷糊糊的申孜嚇醒了。兩位中層慌忙跑進來,攙起申孜,一邊跟田家耕說對不起,一邊攙著申孜往外走。
申有志茫然無措地站在那兒,看不出他是害怕,還是失望。直到田家耕恨怒地罵他一聲:「滾!」他才如釋重負地離開了包廂。
往回走時,田家耕感到自己的腿很沉,近乎邁不動,心也很沉,沉得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丟在何處了。
這晚田家耕沒睡著,腦子裡反覆閃著包廂中看到的那一幕,特別是申孜暢開著的胸部,那裡亂七八糟一片,白晃晃的刺眼,分明又帶著蹂躪過的痕跡。
帶著蹂躪過的痕跡啊。
怎麼會這樣?!
半夜他把妻子叫醒來,沒頭沒腦地說:「該考慮給有志成家了,他今年二十七了吧?」
安小橋睡眼朦朧地說:「你說什麼啊,半夜三更的,成家也不由我和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