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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41
作者: 許開禎
數日之後,市長萬慶河問田家耕:「怎麼樣,合過來這段時間工作還順利吧?」
田家耕點頭道:「順利,比預想要順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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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利就好,我還怕你跟老蘇尿不到一個壺裡呢。」萬慶河呵呵笑著,目光卻別有意味,顯然他不相信田家耕說的話。關於蘇景文到政府這邊上班後的種種傳聞,一點不漏地傳進了萬慶河耳朵里,萬慶河一直在等田家耕找他訴委屈,等了好幾天才明白,田家耕是不會訴委屈的,好像在他的記憶里,田家耕從沒找誰訴過委屈,更沒告過艱難。就在那場關於「空餉」的肅整風波中,田家耕明知他們夫妻是冤枉的,是被人硬咬進去的,但他還是默默吞下了苦果。這是一個隱忍的人,有次跟省里某位領導談南州幹部,萬慶河這麼評價田家耕。他的思想複雜得讓人看不透,平時表現卻簡單得讓人發笑。領導聽了,奇奇怪怪說:「南州盡出怪才,不虧是風水寶地啊。」
萬慶河按捺不住,主動將田家耕叫來。問:「怎麼樣啊,聽說很熱鬧嘛。」
田家耕說:「熱鬧是有點,不過不要緊,工作還能正常開展。」
「那好,還怕你老田有意見。人嘛,缺的就是磨合,多磨幾次,就順頭了。」
「本來就順頭,請市長放心。」
萬慶河本想多安慰幾句,蘇景文這人他了解,典型的店小二,上不得台面,一輩子算計,一輩子想騎別人頭上自己說了算,結果呢,算計了誰?人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表現太聰明,不能太把自己當碟菜。萬慶河所以喜歡跟田家耕接觸,就是他這種愚而又愚的風格,大境界啊。就境界而論,萬慶河承認自己遠不如田家耕,他還是有些過激,有些耐不住性子。尤其二次出山的田家耕,在他眼裡,真成了謎。換以前,給他手下配了蘇景文這樣一個副手,田家耕早就炸了,一天告三次狀都不止。可現在他居然把蘇景文侍候得很舒服,任憑老蘇發難,他就是一根木頭。
這麼想著,萬慶河說:「這半年你一人說了算,哪位秘書長也放心把接待的事交給你,現在派給你一個挑刺的,你也嘗嘗被監督被制約的味道吧。」
萬慶河這話是有含意的。有個秘密萬慶河一直沒對外人講,跟田家耕更是加密。當初讓田家耕重新出山,擔任接待辦主任,並不真是看中田家耕酒量,而是讓他到別的崗位,運作起來實在太難。只有放個喝酒陪人的差事,才好跟大家解釋。畢竟他是受過處理的,一個幹部一旦被組織處理,再用起來就很難。就跟一個女人一旦被戴上出牆的帽子,再回到良家婦女就很難一個道理。萬慶河最初想的是曲線救人,先緩衝一下,時機成熟時,再對田家耕委以重任。不管怎麼,他跟高原還是很信任田家耕的,不想浪費掉這麼一個人才。沒想田家耕到位後,還真把自己當成一個陪酒員,工作做得踏實認真,很多環節天衣無縫,仿佛生下來就是做這行的。而以前當縣長時的銳氣、抱負,還有敢作敢為敢於擔當的性格,全不見了。萬慶河暗暗著急,生怕這樣下去,田家耕會變成另一個人,於是心生一計,將蘇景文硬性搭配給他。狼是在互相撕咬的過程中變得尖利的,人是在互相折騰的過程變得有血性的。
田家耕自然不清楚這點,甚至辨不清萬慶河這陣是正話反說還是反話正說,臉上露出幾分不安,口齒不太利落地道:「看來這位子不適合我,組織上還是給我換個崗位吧。」
萬慶河倒也利落,直截了當說:「換崗位可以,但你得幫我們找一個能接你的。想想看,全南州誰有你老田同志能喝會喝?」
萬慶河故意又將話題回到喝酒上,目的還是刺激田家耕。
田家耕卻避重就輕,不接萬慶河那茬,他說:「接待不只是喝酒。」看見萬慶河桌子有一處髒了,倒水時濺了水,忙拿過毛巾,仔細擦乾淨。那樣子,就跟下崗女工葉沫沫在他辦公室一樣。
「可喝酒是接待裡面最重要的。怎麼,還真鬧起情緒了,不喜歡給你派老蘇是不?」
田家耕趕忙搖頭:「哪敢,沒有的事,我也希望有人監督我,市長不是常說,沒有監督的權力不叫權力麼?」
「這話是高書記講的,啥時又按我頭上了?」萬慶河調侃一句,又道:「組織上就是想讓你那裡起點漩渦,甭以為離了你南州的接待玩不轉,實話告訴你,爭著喝酒的人多呢,單我這排了號的,就一大堆。」
田家耕木然著表情,只是沖萬慶河一個勁點頭,這番話如果別人聽了,會生出很大的不安,或許還會往另一個方向想。田家耕聽了卻很受用,他總是從領導批評或警告的話里聽到暖意,當然這個時候是不能露出得意的,再說田家耕這張臉,天生就缺少這種得意勁。
「工作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只是有一點,今天我要強調到,以後要保護好自己,不要事事處處逞強,霸著酒罈子不放,能讓老蘇喝的,儘量讓他去喝,各盡其能各取其力嘛。」
「市長批評得對,今後我一定注意。」田家耕適可而止地笑了笑,分寸掌握得讓萬慶河這樣的人都暗自驚訝。
「坐下吧,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萬慶河定定神,語氣平和地說。
一俟坐下,田家耕的思維就開始緊著動了。萬慶河這樣鄭重其事把他叫來,當然不會是小事,市里肯定又有大的接待任務了。
果然,萬慶河說,南烏兩市跨地區合作項目將正式啟動,省里對此很重視,要求南烏兩地政府還有企業將此項工作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要有戰略高度,要有堅強信心,要把它當成全省創建新經濟圈或新經濟模式的典範。尤其南州,要搶抓機遇,藉助南烏經濟一體化,迅速擺脫南州經濟發展的被動局面……萬慶河講的時候,田家耕聽得極認真,心思卻沒在萬慶河講的話上,早飛遠了。南烏經濟怎麼接軌,怎麼一體化,離他很遠,特色經濟圈怎麼形成,兩家怎麼形成合力,就離他更遠。不是說他不問時政,而是時政不允他多問。如果他還在古坪,還是縣長,這些東西,就是他著力要思考要應對的,可現在不行。他只是一接待辦主任,管的是吃喝拉撒睡覺喝酒的事,這些大政方針,他聽聽就行。不過他還是想到了另一層,南烏經濟圈真要啟動,你來我往的,雙方接觸立馬就會頻繁。前段時間雙方只是接洽碰頭,謀篇布局,以求達成共識,酒局飯局就已多得無法應對,現在要真刀實槍地干,這接待……以前田家耕腦子裡,接待工作跟大家戲說的那些差不多,不過是迎來送往,吃吃飯喝喝酒,摟摟背拉拉手,土特產品要上樓,特色服務跟後頭,桑拿按摩洗風塵,金卡鑰匙最見情。自從親自幹了這個接待辦主任,才發現,如果這樣理解接待,就太簡單太狹隘,當然也太庸俗了。這半年接待工作,田家耕雖不能說對接待洞悉入微,但箇中滋味確也嘗了不少,尤其細微處,更見精神。接待這道菜,不好品啊。七雜八味,應有盡有,有時你還得……「怎麼樣,南烏特色經濟圈到底能不能建起來,建到啥程度,還有我們很多包袱能不能輕鬆卸掉,全靠你了。我也不跟你打啞謎,關起門來咱說實話,這次南烏合作,對我們尤為重要,個別事你也有所耳聞,我就不再細說,你心裡應該清楚該怎麼辦。」萬慶河人爽話也爽,真還不拐什麼彎子,說到這,忽然記起什麼似地又說:「對了,高書記跟我強調,別人重視不算,你這個接待辦主任,一定要率先重視起來。」
田家耕心裡開始咚咚擂鼓,書記市長同時給他下命令,等於是把接待的整個盤子壓在了他肩上,怪不得市里急著替他老婆恢復工作,原來答案在此。他想了想,道:「書記和市長的要求我懂,心意我也領,但這麼大的擔子,我怕肩不過來啊。」
「肩不過來也得肩,沒有討價還價這一說。一句話,要車給車要人給人,但前提必須是讓各路神仙滿意,做得到嗎?」
見萬慶河問得如此鄭重,田家耕不敢再兒戲,更不敢亂打馬虎眼,一咬牙,重重說了聲:「能!」
「好!」萬慶河整個人都輕鬆了,臉笑得更舒展。他又說:「老田啊,這兩年辛苦你了,我跟高書記心裡有數,等這次忙完,給你放一月假,帶上老婆孩子,出去散散心,把你整天綁酒桌上,我們心裡過意不去啊。」
田家耕心裡湧上一層濕,臉上也有反應。
「市長,謝謝您和高書記,我妻子的事,也很感激你們,這一年多,她心裡是有委屈的,只是藏著不露出來,這次組織上主動為她恢復工作,她很開心。」
「真的嗎?對了,手續辦妥沒,這個陸乙春,辦事總是拖拖拉拉的。」
田家耕臉一下綠了,這張嘴,怎麼就這麼臭,啥不該提偏提啥!本來是想感謝萬慶河,想吐露點真情,結果又把妻子上班的事給扯了出來。這事還糾結著呢,聽到要安排工作,小橋是特興奮,終於除掉了心頭烏雲,重新看到太陽升起,怎能不高興?要知道,失去崗位這兩年,小橋可是常常以淚洗面的,一方面覺得自己冤,不該划進吃空餉的隊伍,更不該成為那場鬥爭的殉葬品。另一方面,又覺因為姐姐,給田家耕闖下這麼大一場禍,害得他把官也丟了,大好前程毀於一旦。每每想起這,她就覺得自己是罪人……可她就是不願意到陸乙春那邊去!
田家耕清楚,小橋為什麼有這想法。早在他還跟陸乙春招商局搭班子的時候,南州就傳出各式各樣的風樣風語,這些風言風語自然是把他跟陸乙春拉在床上,有人還像親眼看見似的,說他們怎麼怎麼。更有好事者,給安小橋寫過信,發過簡訊。田家耕那時沒在意,安小橋有次婉轉地問起,他只是模稜兩可回了一句:「你覺得可信嗎,凡事動點腦子。」爾後,就不再提這話題,安小橋也是聰明人,打那以後沒再問沒再提,但不問不提不證明心裡沒傷。
傷很重!
天下哪個女人,聽到這樣的傳言不會傷自己?況且,田家耕跟陸乙春,真是關係不一般嘛,所有的眼睛都看得清清的。等田家耕離開招商局,到古坪擔任縣長,招商局長位子本來另有人在候著、在爭,可田家耕楞著憑著上上下下一些關係,打通所有環節,將排名第三的陸乙春拉了上去。
就憑這,讓人怎麼不懷疑?
田家耕仍然不跟妻子解釋,在他看來,有些事越解釋越亂,越描越黑的事還少嗎?安小橋說,她還是想回到教育界去,當她的老師,她不能把自己廢掉。
是的,田家耕現在已經把自己廢掉了,要是安小橋再廢掉,這個家,可就沒一點前景了。再三考慮後,他決計幫妻子實現這個夙願,讓妻子回到教育口去。
可這話怎麼跟萬慶河提呢?當初,安小橋可是被紅頭文件從教師隊伍中清理出去的,縱是萬慶河想成全,又怎麼能出爾反爾推翻前面的處理決定?
「是不是有難言之隱?」萬慶河一雙犀利的眼,準確看出了田家耕心事。
田家耕勉為其難地笑笑,本想藏著不說,又一想,反正這樣了,不如把實情說出來,聽聽市長意見。心一橫,將妻子的想法還有自己苦衷道給了萬慶河。
萬慶河聽了,似乎有所觸動,默想片刻,沉沉道了句,老田啊,看把這事鬧的——田家耕心就騰騰直響。萬慶河雖然沒明說哪兒不對勁,但心裡,一定會對這事有想法,尤其他跟陸乙春的關係,萬慶河早就提醒過,玩曖昧可以,真要玩出是非,沒得商量,雙雙走人!田家耕儘管明知不會,可還是心虛。
「這事目前有難度,按說呢,她一直在教育界,有自己的專業,還擔任過行政職務,對教育有感情,也能理解。可是……」萬慶河又說。
「我知道的,市長。」
「有些事你知道,有些未必,這樣吧,回去再做做小橋工作,實在不想去招商局,可以另選單位,這個我能做主。但回教育部門,不行!」
田家耕臉上馬上露出了笑,他要的就是這句話。其實他也清楚,小橋所以堅持回教育上,並不是對教育有多深感情,人到中年,很多想法會變的,很多堅持也會放棄。小橋以這個理由難為他,核心問題還在陸乙春這邊。他不能幫小橋解掉心頭的惑,但他絕不應該再加重她心頭的惑或痛!
晚上回家,田家耕心情非常愉快。領導一句話,當下屬的能開心好長時間。當然,領導一個不爽的眼神,當下屬的也會緊張很長時間。都說下屬是沒有安全感的,下屬所有的快樂還有不安,都來自領導的態度。為領導而活,這是下屬的悲哀卻也是下屬的體面,當領導對你的存在毫無知覺時,你也就真的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安小橋正準備動身做飯,見他這麼早回家,臉上閃出喜悅。接過手中的包:「現在是回家越來越準時了啊。」又替他拿出拖鞋。
「不能讓老婆不滿意,現在不是提倡和諧麼,老婆滿意的幹部才是好幹部。」田家耕一邊換鞋,一邊往妻子心裡灌蜜。過去的歲月里,田家耕沒少往安小橋這邊灌蜜。老婆都是用來哄的,這是田家耕一向堅持的原則。夫妻沒有原則性的問題,只有細枝末葉。
「就知道嘴甜。」安小橋嬌嗔一句,掛好衣服,進廚房了。很快又出來說:「姜校長下午打過電話了,問我最近狀態怎麼樣,他的意思還想讓我回去。」
姜校長叫姜金城,安小橋她們原來中學的校長,一個很有責任感也很務實的中年男人。當初安小橋當副校長,就是姜金城四處遊說,執意要將她補充進班子。田家耕一開始堅決反對,拒不同意安小橋走上領導崗位,讓她踏踏實實當一名中學教師。他家出一個官就夠了,幹嘛讓妻子也來湊這份熱鬧?當官很好玩麼,一點也不好玩!無奈,最終被姜金城打動,硬著頭皮在相關會議上點了頭。可命運作怪,安小橋這個副校長,僅僅當了一年。
田家耕沒有馬上反對,而是問:「你怎麼回人家的?」
「我說我都這樣了,還怎麼回去呀。」安小橋一邊系圍裙一邊說。田家耕操心著妻子臉上神情,同時也揣摩妻子心思。
「算了,不說了,還是抓緊做飯吧。對了,魚要紅燒還是清蒸?」
「怎麼做都喜歡,我啥時挑剔過?」
安小橋會心一笑,鑽廚房忙去了。田家耕來到書房,琢磨怎麼跟安小橋提這事。下午他已想好,讓妻子到旅遊局去。一來妻子性格也算是活潑,不能讓她待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單位,當前旅遊也是熱門,市里比較重視,去了有不少事做。二來,旅遊局長江華星是他大學同學,低他一級,二人交情不錯,華星這人忠厚老實,對朋友不錯,好打交道。三來,旅遊局以前跟文化局合一起,前書記手上分開的,最近又聽說,高原想把二者合併,統稱文化旅遊局,有了文化二字,妻子接受起來相對容易些。再怎麼著,妻子也是個文化人,讓她純粹地干一些跟文化不沾邊的工作,怕是她的虛榮心會受到傷害。而直接進文化局不大可能,文化局長唐進算是前書記留下的元老,這人一向驕橫,自以為是慣了,仗著老丈人是南州老書記,跟省里幾位老領導有點關係,不把南州現任領導放眼裡,對田家耕他們這級別的,就更不當回事。
不好走的橋,就不走。寧可多走一點彎路,只要過得去河就行。這也是田家耕為人行事的一個準則。
吃飯期間,田家耕就如實說了,沒隱瞞,也沒拐彎子。安小橋先是裝作不上心,一邊替田家耕夾菜,一邊吃吃笑。不過田家耕還是發現,妻子臉上的喜悅是明顯的。他將為何去旅遊局的幾點想法都講了,然後問:「你的意見呢?」
安小橋擱下筷子說:「真不同意我回學校啊?」
「不是不同意,你好歹也當過領導,組織上的事你應該清楚。這事難度太大,不能太讓書記市長為難。」
「可我真的想回學校呢。」
「不能過分啊,有工作干已經很不錯了,就這,我還怕別人鬧意見呢。一起處理的那批人,都還放著,你這一上班,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來。」
聽到這話,安小橋臉色變了。是啊,那次處理的不只她一人,中間也有人找上門來,慫恿她帶頭鬧事。現在但凡牽扯到人事問題,都敏感。書記市長能為她主動著想,已經很知足了。
飯後,安小橋說:「我聽你的,就旅遊局吧,反正人到中年了,到哪干也一樣,我不固執了。」說這話的時候,安小橋心裡是洋溢著快樂的。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想回到教育上去,就是不想到陸乙春那。校長姜金城並沒給她打電話,所以編這個謊言出來,還是想躲開陸乙春。
安小橋並不是相信丈夫跟陸乙春有什麼,真要是有了,她倒能攤開牌。問題是,女人大都是小心眼。陸乙春比她漂亮比她能幹,在市里又算個風雲人物,她心裡就是過不掉這個坎。田家耕不動聲色地幫她脫了這個困,她當然高興。
當晚,兩人甜甜蜜蜜上了床,安小橋主動極了,又痴又貪地要了田家耕兩次,還不罷休,鑽在他懷裡說:「謝謝你啊家耕。」
自從安小渡患癌後,家裡就一直籠罩著陰影,後來又是這麼多事,哪還有心思務弄床上這點兒事。即或弄,也是草草了事,都沒有激情。
這晚,兩人真的都很賣力。
家裡的陰雲似乎從這一刻起,散了。那麼以後的日子,會不會艷陽高照,明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