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2024-09-26 13:46:35
作者: 許開禎
第二天剛上班,陸乙春笑眯眯地找來了,進門就說:「難得啊,秘書長堅守崗位,我沒撲空。」
田家耕笑道:「什麼時候你撲空了,我門前草都長滿了,你也不來踩一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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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我怎麼沒看到,嗯,是花香,我嗅見花香了。」陸乙春做個怪動作,鼻子使勁嗅了嗅。
「鼻子倒是尖,我的巴西木剛開花,就有人跑來偷我花香。」
「真的呀?!」陸乙春說著奔向那株碩大的巴西木,動作有些誇張。
這株巴西木跟隨了田家耕十多個年頭,古坪被免職,田家耕什麼也沒帶,就帶了這珠巴西木。弄得當時送他的司機頗為詫異,怯怯地問他:「縣長,那麼多該拿的不拿,幹嘛非要抱一盆花回去?」
「你覺得什麼該拿呢?」田家耕反問司機一句,不等司機回答,小心翼翼抱了花,往車子前去。司機看著辦公室騰出來的一堆東西,非常遺憾地搖了搖頭,最後又為田家耕多拿了一本書,一個筆記本。書是田家耕出差時機場買的《胡雪岩傳》,已經翻得有點舊。筆記本更有紀念意義,是他出任縣長時兒子田野送的,是兒子作文競賽得的獎品。
如今這株巴西木已經長到兩米多高了,田家耕看時,都要仰目觀望。綠葉頂端伸出一枝碩大的花穗,花穗上有眾多的小花,每個小花有六個花瓣,眾多的小花簇成一個一個球形花團,花開時室內芳香撲鼻,田家耕早上剛進樓門就聞到了,心想真是個好兆頭,巴西木都是晚上六點左右開放,第二天一早花就全部合攏起來。田家耕想,昨天巴西木開花時,恰是他跟小橋說工作的事,看來是喜兆啊。
陸乙春痴痴地欣賞了一會,滿是羨艷地狠吸幾口,回身道:「好福氣啊,我咋就沒這個耐心呢,要不你送我吧?」
「想得美,不勞而獲,讓你白欣賞一下就不錯了,坐吧,進門別老晃著,我頭暈。」
陸乙春沖田家耕溫暖一笑,粉面含黛的樣子有幾分誘人。「還不快上好茶,有好消息告訴你。」
田家耕心裡一動,清楚陸乙春為啥而來了。嘴上卻說:「白開水有,好茶我還得上街去買。」
「鬼才信,接待辦主任沒有好茶,那我們這些人就該喝草根了。」
陸乙春說的是玩話,田家耕這裡怎麼能沒好茶呢?這麼說吧,凡是南州市面上有的茶,他這裡都有,那些賣茶的開茶坊的甚至雲南福建生產茶的,到他這啥都不拿,只拿茶。就連某些一年只產五、六公斤的茶葉,他這也有。接待辦主任別的權沒有,每年市里領導喝的用的送人的還有向省里或北京有關部門及領導送的菸酒茶還有禮品什麼的,採購權都在他手中,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招商局雖說現在也是熱門單位,但陸乙春那邊一年的公費開支包括招待費用,還不及田家耕這邊某一單項的開支。因此你也就知道,蘇景文會是多麼捨不得放棄這項權力。去年到現在,蘇景文老在採購問題上跟田家耕掐架,田家耕說東,他偏西,田家耕說極品滇紅好喝,價廉物美,還養艷爽心,他非說來自江西婺源的極品綠茶好,人家還在首屆上海豫園國際茶文化節上賣到一斤十九萬元呢,正宗的綠茶大王。不過高原和萬慶河都不愛聽蘇景文的,每每爭執不下的時候,高原就把皮球推給萬慶河,萬慶河呵呵一笑,道:「這方面田秘書長是專家,還是讓田秘書長去辦吧。」
田家耕在柜子里翻騰半天,拿出一小包茶葉,包裝精美,眩人的眼睛。甭小看這一小包茶,雖然只能泡一杯,價值卻好幾百塊呢。
「又浪費我茶葉。」田家耕一邊說笑一邊為陸乙春泡茶,他泡茶的動作極古典,慢條斯理中透著一股儒雅,絕不像別人那樣將茶葉往杯中一丟,拎起暖水瓶「嘩」一下倒滿水完事。田家耕用來沏茶的器皿是特製的,一小紫砂壺,帶著專門盛茶葉的過濾杯,開水也是現燒的,小小的酒精燈格外別致,放桌上就像一工藝品,噴地點燃,才知道它是用來燒開水的,等開水燒沸,先洗茶燙茶,清杯,然後再沖,動作優雅嫻熟,你在專門的茶坊都看不到。田家耕不慌不忙為陸乙春服務時,陸乙春眼神痴痴地望著,臉上蕩漾著些許陶醉,還有一些中年女人的俏皮或得意。並不是每個來這間辦公室的人都能享受到如此待遇,陸乙春是個別中的個別,這裡面有歲月賦予他們的一些東西,有情,有愛,更多的則是一路風雨走來生活沉澱在他們心靈上的傷或痛,當然更有溫暖。這是兩個有故事的人,儘管人到中年,他們的故事卻一點不顯老,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幾道工序走完,茶終於沏好,田家耕遞給陸乙春的是更小的一隻杯子,一口就能飲盡。這隻帶把的小杯卻不是紫砂而是陶瓷的,按田家耕的說法,紫砂小杯讓他不慎打碎了,只能用陶瓷的代替,其實他私下認為,陶瓷的盛了茶色澤更亮,而且女士捧陶瓷更顯優雅。
「嗯,香,真香。」陸乙春發出一片嘖嘖。
田家耕頗有成就感地笑笑,回到座位,捧起自己的茶杯。他的茶杯卻是一樣子老舊的保溫杯,大約已有八、九年歷史,早該扔到垃圾堆中那種,很多人搞不明白田家耕為什麼要頑固地用這樣一隻杯子,他送人的杯子哪只也比他手裡這個強,田家耕笑說是有了感情,捨不得扔,其實跟感情無關,從他走進官場那天起,有人就告訴他,為官之人行為一定要檢點,尤其細節處要注意到,切不可給人留下張揚跋扈的壞印象。事實證明,田家耕一路走來,還算是成功,雖然談不上輝煌,但對一個出生在甜水鎮上田村的勺勺客來說,能有今天這成就已實屬不易。如果沒有空餉事件,他的仕途應該是很順的,現在應該能衝到縣委書記位子上了。四十二歲擔任縣委書記,干兩到三年,運氣好的話,屁股一挪就是副市長,這樣下去,前程就很美好了。但人總是有摔跟斗的時候,田家耕這個跟斗摔得相對慘一點也重一點,幸好,他沒摔死,沒被徹底踢出局去,現在算是又回來了。閒來無事或者心情抑鬱的時候,田家耕也會仰望星空或者屋頂,為自己以後的征程悵望一會。不想是假的,哪個人不為自己的以後著想呢?田家耕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為名利所苦所累,身心輕鬆地當好這個接待辦主任,快快樂樂幹完最後一程。萬慶河有天已經答應他,等把南烏合作這檔子事了掉,他就可以輕鬆了。意思是他真不想干,就可提前退居二線。
「執意不往前奔,還不如成全你好了,綁架很沒意思。」萬慶河笑眯眯說,話里沒一點批評或責怪的意思。田家耕並沒敢當真,自從跟萬慶河坦露心跡,表明自己真的無心再戰,並將對官場的所有想法一併道出後,萬慶河跟他說話,再也不像從前,好像有意在順著他的心思。這是一種悲哀,當領導有意順水推舟時,你這個舟,怕就真要退出水面。奇怪的是,自以為把官場看透看淡的田家耕,曾幾何時鐵了心要退出江湖的田家耕,此時此刻,心裡竟泛起一道酸楚。
這還不算,就算他想輕鬆,別人也楞是不讓他輕鬆。比如蘇景文,還有副市長關鍵,兩雙眼睛整天怪怪地盯著他,仿佛他每一個舉動,都有非常豐富的信息。昨天蘇景文突然來到他辦公室,見他捧著《胡雪岩傳》細讀,挖苦道:「不錯啊,都說你田主任只會喝酒,我就不信,跟他們反駁,說我們田主任絕對是才子,政府這幫秘書長中,哪個敢跟田主任你比,你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加上年輕氣盛,又受過高人指點,不得了啊。」說著走過來,俯下身,忽然換了鬼一樣的語氣:「看什麼秘籍呢,都說田主任這裡有好書,好書才讓人進步,能不能讓我也瞧瞧?」
田家耕大大方方把書拿起來,給他。見是《胡雪岩傳》,蘇景文突然抬高聲音:「好書,好書,胡雪岩是誰啊,紅頂商人,富可敵國的企業家,大政治家。壯志凌雲,壯志凌雲啊——對了,你是不是還看《曾國藩》,有人說為官必看《曾國藩》,經商必讀《胡雪岩》,我們田主任一定是二者兼收。」那口氣,既陰森又恐怖,聽得田家耕毛骨悚然。
人在江湖漂,不得不挨刀。
陸乙春連飲三盅,從茶的清香中跳出神來,見田家耕發呆,問:「怎麼不問我做什麼來了?」
田家耕回過神,說:「我問了不就沒了意思,還是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不敢,拿一杯茶換這麼重要的消息,今天我賠大了。」陸乙春依舊一副俏皮樣,這俏皮樣她只露給田家耕,別人面前她可楞能裝呢。
「改天再賺回來。」一壺水又開了,田家耕走過去,重新給陸乙春沖茶。思維,也從剛才的亂想著回到現實。陸乙春肯定是要說小橋的事,可是她哪裡知道,昨晚他把萬慶河的話告訴小橋,小橋居然堅決反對,不到招商局去!
「我寧可閒居在家,也不到她那裡去!」小橋的話此時又響在他耳邊,田家耕長嘆一聲,女人的心思,秋天的雲,真是難以捕捉啊。當然,她清楚小橋是因為什麼,只是,他沒辦法跟小橋解釋清。
陸乙春並沒察覺到田家耕神情的變化,啟齒一笑,興高采烈道:「嫂夫人的事,喜事。」
田家耕心裡咯噔一聲,這個時候,他真是不想談小橋的,麻煩著呢。但不談,又傷了陸乙春的積極性。他相信,這事陸乙春一定是提前跟萬慶河合計好了,也定是陸乙春替他張羅的。思謀一會,勉為其難地說:「她這個人,怕是讓大局長失望呢?」
陸乙春眉頭抬了一下,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田家耕有點不大正常。一楞,旋即明白過什麼,裝作坦然地說:「看來兩口子還沒商量好啊,行,我再等等,可別讓我等得花兒謝了。」
田家耕非常感激,陸乙春就是陸乙春,什麼時候,她都能在瞬間明白過田家耕心思,不讓他有半絲難堪。這樣的默契,由來已久,對田家耕來說,是一種福,對陸乙春,卻是一份靈性一份聰慧還有豁達。
兩人不能幹瞪眼,更不能不說話。陸乙春把話題扯到那天喝酒上,埋怨道:「吐那麼凶,我還從沒見過呢,一口氣喝一斤,你又何必,跟他們犯得著逞英雄?」
陸乙春一用這種口氣,田家耕就急,他這人真是受不得半點關愛,特別是陸乙春,她哀哀怨怨似是抱怨實則疼愛的眼神一落他臉上,田家耕就面紅心跳,滿身不自在。急赤白臉道:「哪是逞英雄,你沒見關市長那樣,我要是不喝……」
「不喝他能把你撤了,自己的身體自己不知愛惜,就知道逞強。」
田家耕躲開陸乙春目光,訕笑道:「哪有那麼嚴重,不就一斤酒,一用力就把它全吐了,傷不著身體的。」
「說得輕巧,酒是毒藥,等哪天被它毒倒了,我看你怎麼交待。」陸乙春說著,眼裡就升起一團霧來,蒼蒼茫茫的。田家耕忙扭過頭,氣短地望住那株巴西木說:「讓酒精考驗了半輩子,再考驗幾年也無妨。」
這話倒是實話,人只要戴上官帽,不管大小,就跟酒結了緣,有哪個官不是酒精考驗出來的呢?
陸乙春臉色幽然一暗,似乎這話也觸動了她,重新坐下,道:「知道關副市長那天為什麼出你洋相嗎?」
田家耕茫然地搖頭,到現在他也沒想清這個問題,那天的關鍵確實怪。
「是為了蘇秘書長。」
「為了老蘇?」
陸乙春重重點頭,進一步解釋說:「兩面接待辦要合,都說書記市長看重你,獨獨關副市長,非要跳著讓蘇秘書長干。」
「讓老蘇干就老蘇干,幹嘛非要給我下馬威?」
「你真傻啊還是裝,人家為這位子四處活動呢,你倒好,就知道拿酒麻醉自己。」
田家耕又啞巴了,他還真沒想到,那天是這麼一齣戲,更沒想到有人會為一個接待辦主任四處活動。轉念一想,讓老蘇干,自己不是正好可以解脫出來麼,腿一伸,到別處去?於是興奮道:「我倒希望能讓老蘇接任,這差事不好干啊。」
「只怕他沒那個能耐,我聽他們講,上面已經定了,就你。」
「那老蘇呢?」田家耕心裡掠過一道暗,忍不住又問。
「休息唄,他還想咋,最見不得這種人,跟姓關的沒啥兩樣。」陸乙春忿忿道。
明知陸乙春是站在他這邊,為他急為他好,盼著他將關鍵還有蘇景文的野心擊碎,田家耕卻生不出感激之情,相反,一聽陸乙春口氣,就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不可更改。傷感由此而來,原來,自己壓根就沒想著獨攬這接待大權!
過了一會,田家耕還是不甘心地說:「老蘇還不到年齡,怎麼能讓他休息呢?」
陸乙春很內行地說:「給個調研員,搞不好還要往你這邊塞。」說完又道:「這人可是個麻煩,我都替你擔心,要不找市長或書記說說?」
「別別,這事我做不出。」田家耕一邊搖頭,一邊心裡暗嘆,這下有好戲唱了,如果真把蘇景文安排到他手下,往後的日子,可就要愁白頭了。
市里這次動作很快,接待辦說合就合,幾乎沒給相關人員考慮的機會。幾天之後,文件就下來了,撤銷市委接待辦,相關職能合併到政府這邊。
蘇景文果真讓「吊」了起來,文件上寫明任政府秘書處調研員,協助田家耕開展工作。
蘇景文牢騷滿腹,到政府這邊上班第一天,就給田家耕來了一下馬威。這次變動中,政府一位副秘書長提升,到林業局擔任局長,剛好騰出一間辦公室來。田家耕跟羅駿業碰了碰頭,說正好,老蘇來了就不發愁了。這些年副秘書長越提越多,這層樓就顯得格外緊張。哪知蘇景文看也沒看那辦公室,口氣敗壞地道:「看來人不能翻船啊,一翻船就進陰溝。」那間辦公室在陰面,蘇景文借陰溝來嘲諷田家耕,敵意顯顯的。田家耕說:「沒辦法,辦公室緊張,蘇主任你就湊合一下吧。」
「我當然得湊合,不像你老田,肚裡是酒海,能載得起江山,我算哪門子鳥,有個枝頭落就不錯了,但願田主任不要把我掃地出門。」
「怎麼會呢,大家還要一塊共事,還指望蘇大主任教我兩招呢。」田家耕笑著,努力不讓蘇景文那些話進耳朵,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跟蘇景文計較,就是自己不對了,沒有哪個官員在摘掉帽子後是愉快的,更沒有哪個官員願意自己被「吊」起來。自己剛剛經歷過這些,心痛還在,所以能理解還是理解一下吧。
沒想蘇景文變本加厲,瞪大眼睛吵架似地說:「兩招怎麼能夠,要想把別人弄下馬,至少也得三招,還是狠招,這方面你老田也算是老手啊。」
田家耕還是沒生氣,仍就客氣道:「蘇主任真會講笑話,這又不是酒場,要是喝酒我還真不需要別人教,我那幾招還能應付一陣子。」
「是啊,田主任是誰,南州一大寶。掉進河裡還能抱著酒瓶浮上來。往後可要高抬貴手喲,給兄弟一口飯吃,兄弟喝酒不行,但飯總是要吃的。」
田家耕被掉進河裡四個字猛烈地刺了下,蘇景文說話也太惡毒了點,這話分明是在暗諷他之前栽過的跟斗,也在嘲諷他現在不過就一抱酒瓶的,算不了什麼。田家耕所以不留戀目前位置,急於離開,真實原因怕也在這裡。
正說著,郭偉進來了,說關市長請蘇秘書長上去一趟。蘇景文趁勢上去也就罷了,偏是又多了一句嘴:「蘇秘書長,這哪有蘇秘書長,我說郭秘書,你進錯門了吧,這裡只有田秘書長,還有我這個『吊』!」
郭偉怔極,難堪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怎麼回話,目光僵硬地擱田家耕臉上。田家耕釋然一笑,沖郭偉道:「沒事,蘇主任玩笑開慣了,跟你幽默呢,你先上去,蘇主任馬上就到。」
這時蘇景文出其不意地「哼」了一聲,一甩胳膊,惱怒地走了。
郭偉跟田家耕面面相覷,相望了好長一會,田家耕搖頭道:「你上去吧,不要讓關市長有意見。」
郭偉嗯了一聲出了門,田家耕的拳頭憤怒地砸在了桌子上。
「他姐姐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