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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15 作者: 許開禎

  一度時間,田家耕真覺得自己完了,不只仕途徹底沒了希望,整個人生,也暗淡無光。

  四十二歲,突然被革職,還背了一紙處分!

  這樣的事,遇誰身上,怕也會沮喪得抬不起頭。況且田家耕是一個把政治生命看得那麼重要的一個人,在田家耕眼裡,男人可以什麼都失去,獨獨不能失去的,就是夢想,就是政治抱負。想想這一生,十八歲離開家鄉,背負一村人的期望,四年苦讀,完成學業,然後到縣政府做秘書。一步一個腳印,從秘書到副科長、科長,然後又摸打滾爬,風裡站,雨里混,泥里濘,浪口上搏擊,刀尖上舞蹈,終於在四十歲那年,登上縣長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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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為,仕途自此坦蕩、輝煌,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他,羈絆他,所有的夢想,還有願望,都可盡情潑灑,盡情書寫。縣長崗位上,他也確實嘔心瀝血,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甚至披荊斬棘,過五關斬六將,在非常不利的條件下,干出了別人不可思議的政績。可是僅僅兩年,他就下來了,而且下得如此沒有顏面,如此狼狽不堪。

  撤職,黨內警告處分。順帶著還把老婆小橋也殃及了。妻子安小小橋卷進一場風波,替人受過,丟了心愛的工作,離開她心愛的崗位,跟他一道回家度日。接踵而至的,便是白眼,冷遇,冷嘲熱諷,譏笑辱罵。有次走在街上,迎面碰到以前下屬的老婆,那女人以前對他多熱乎啊,遠遠地見了,就綻開笑顏,恨不得飛過來撲進他懷裡。有次酒局上,當著她丈夫的面,竟裝醉,半醉半朦朧中,將豐滿的身子很不小心地依在他懷裡,讓他感覺到酒後女人的酥軟。她丈夫演得更絕,一看妻子出了狀態,一頭砸桌子上,半天叫不醒來,還發出震耳的鼾。那戲演得,逼真而肉麻,但田家耕只想到兩個詞:噁心和怕。

  可是那天,女人直直地沖他走過來,田家耕本想著跟她打聲招呼,誰知女人到他面前,裝突然發現似地說:「這不是田大局長嗎,怎麼,你也有閒情逛街啊。」

  田家耕剛要回答,女人四下一瞅說:「哦,我叫錯了,應該是田縣長,不對,現在該喚你田書記了吧?田書記,秘書怎麼沒跟啊,這熱的天,至少帶幾個漂亮的女下屬,讓她們為你打傘啊,時不時地,解開衣服,讓你涼快一下。」

  聽聽,這是人話嗎?田家耕像遭遇瘟神一般,趕忙逃離,就聽得後面惡恨恨傳來女人的浪罵:「你也有今天啊,也會摔下來啊,摔死才好!」

  這還是小事,幾乎每個官員,離開位子後,都會遭到這樣那樣的罵,被人吐口水也是常事。去年南州有個官員,不小心開罪了下屬,讓下屬舉報,最後查實貪污受賄一千二百萬,進去了。收審那天起,他家門口,天天晚上有人燒紙,還有人別出心裁給他老婆送了花圈,嚇得老婆孩子再也不敢住在那裡,迫不得已換了房。可是跟著就有人追到新房那邊,繼續演著這齣戲。那位官員在號子裡也不得安閒,每周都有人去探望,去的人當然不是真心關心他,要麼要錢,要麼,送給他老鼠藥或者繩子。

  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總是發生在官場。要不怎麼說,官場地震才是最最可怕的地震。因為震翻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窩。這一窩後面,又連帶著不少。一窩套一窩,熱鬧就大出許多了。

  當然,田家耕不是怕這個,他才官至縣長,小芝麻官兒,還沒有足夠的機會或膽量去做那些不該做的事,所以撤職後儘管遭遇嘲諷和冷落,上門討賄款要菸酒的,還沒。就算有,他也能承受,如果因這些事而影響他,讓他心情灰暗,鬥志全無,那他就不是田家耕了。

  他是為別的。

  人只有在突然失去什麼後,才會認真去思考,才會刨根問底,想清楚事物本質。

  田家耕思考的是權力。

  權力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只有擁有權力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權力又怎樣才能擁有,擁有後又如何維繫它?

  以前田家耕眼裡,官位是世上最最顯赫的,權力是這個世界最具魔幻的。人一旦有了官位,有了權力,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個世界再也不可能有東西攔住你,有困難擋住你。不管他看到的,還是親身經見的,都是這樣。往光明處想,也只有擁有了權力,你的抱負你的才華還有你的夢想,才能借權力這個舞台表現出來。關於權力的好處、妙處,田家耕能羅列出一大堆,還能理直氣壯為權力辯護!

  被撤職後,田家耕想法突然不一樣。

  這不奇怪。以前他是在瘋狂地追趕,從沒機會停下,更別說思考。被逐出政治舞台後,田家耕先是失落,接著又悲鳴,但人不能總失落,更不能在悲鳴中度過餘生。田家耕才開始細細地剖析自己,也剖析權力場。這一剖析,他發現了許多以前根本發現不了的,也觸摸到之前根本不曾觸摸的。同是權力,在台上時你感覺是正面,到了台下,感覺立馬成了負面。這麼說吧,田家耕最後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是熱愛權力,而是瘋狂地膜拜權力,將權力想像到無限高無限大的地步。當人把某樣東西放大到無限的程度時,你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它的奴隸,你主宰不了自己,主宰你的,是你膜拜的那種東西。

  對田家耕來說,就是權力!

  田家耕變得抑鬱。一件東西由正面突然變為反面,對他打擊真是太大。那段日子,他像個哲學家,要麼天天面對空洞的窗戶,以及窗戶外的黑夜,做垂死掙扎般的思考。要麼,殭屍一樣躺在床上,從早上九點能躺到下午五點,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樣子很是嚇人。妻子小橋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麼離譜的事,先是耐心陪著他,不敢離開家半步。後來發現丈夫並不是為失去的職位哭泣,也不是為空空的兩手發呆,心才安定下來。因為她知道,丈夫這樣思考時,新的抉擇就快了。

  男人就怕沒有抉擇,有抉擇便有新的開始。安小橋相信這一點。

  再後來,田家耕就想到更深刻的問題,想到他們這些人的宿命。人真是有宿命的,當你被某一樣東西捆綁後,你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一種需要,一種擺設,或者一種內置。

  由此引開,田家耕想到了過去日子裡的種種苦難,想到了為官者身上被打上的烙印。原來官員身上不只是紅色,也不儘是亮色,有太多灰太多暗,還有難以啟齒的苦楚或痛,很多都是他之前沒發現或從未思考過的,現在被他打開,尤如一個迷失方向的人,忽然掉進一口沉井,結果發現比井更深更暗的東西。

  田家耕徹底茫然了,甚至有些絕望。這種絕望遠比丟掉權力後的絕望要深,更致命。

  當然,外界不這麼認為。對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人來說,外界最多的猜想就是落魄後他會不會自殺,或者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舉動來。南州就有不少傳聞,先是說田家耕把過去當領導時所有用過的物件都砸了,包括昔日裡象徵秘密或決策依據的筆記本,也燒得片紙不留。也有說田家耕打算提前告老還鄉,回到老家上田村去種地。這顯然是亂彈,不沾邊的。田家耕只是被撤掉縣長職務,並不是開除公職,在他極度困惑的這段日子,工資並不少拿一分,只是以前那種待遇沒了,妻子安小橋也是被調離原單位,重新安排。因此他們的生活還沒有淪落到回家種地那麼悲摧。倒是有一種說法比較靠譜。田家耕這段日子去了一座叫韜光寺的寺院,在那裡安靜地呆了三個月。有人說他是學佛,有人說他是出家,說什麼也行,總之他在韜光寺呆了三個月。而且還遇到了一位叫釋心的高僧。釋心法師送給田家耕三句話,前兩句田家耕沒告訴別人,後一句,他跟妻子還有最好的朋友原南州市教委主任羅駿業說了。

  酒中乾坤,杯中人生。

  羅駿業笑說:「莫非大師是幫你指點迷津呢,看來你以後,只能幹與酒相關的職位了。」

  田家耕回應說:「是啊,可惜南州沒有酒廠,要是有,我立馬去當廠長。」

  「不是看破官場了嗎,怎麼又想著當廠長?」羅駿業說。那個時候,羅駿業也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劫,眼看就要跟田家耕一樣,徹底退出江湖了,一紙任命狀,又讓他重回舞台。但重回舞台的羅駿業已不是原來那個羅駿業,生活會給每個人打上烙印,不同的烙印,砸在心上的坑是不一樣的。坑太大,人就再也爬不上來。

  兩個有同樣經歷的人,說起話來,就多了另一種味,這味似乎有點像禪味,可它又不是禪。

  田家耕淡淡一笑,說了句羅駿業聽不懂的話:「仙風不可吹草動,袖手怎能旁觀舞。」

  自那天起,田家耕就成了一個閒人,一個拿著工資不幹活的閒人。這樣的日子倒也適合他,每天早早起床,在樓下小廣場跑一會步,等天大亮,晨練的人們陸續回來,老頭老太們開始往早市上跑。田家耕也提著菜藍,慢悠悠地往早市去。早市離他家不遠,南州這座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是發達城市吧,很多地方又很落後,比如到現在沒有一座像樣的體育場,如果有,田家耕肯定要去那裡打球。田家耕籃球打得很棒,中學時就是學校隊的主力。到了大學,又成省城江北大學生籃球聯賽的冠軍,還得過最佳球員獎。南州也沒有時尚而又現代的圖書館,圖書館還是二十年前修的,破得不成樣子,裡面的 圖書田家耕多少知道一點,都是老古董,幾乎沒有人去看,儘管每天都按時開放,可就是沒人將腳步邁到那裡。電影院倒是新修了,可那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地方,像田家耕這般年齡,自然不會去的。他對電影的興趣停留在年輕時候,對現在的第五代第六代導演,比如張藝謀陳凱歌還有更年輕的陸川,只知道名字卻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像樣的作品。但你說南州落後,也很不客觀。南州並不落後,但凡現代都市有的,都有,只是規模相對小一點,建築稍稍平淡一點。地級城市嘛,能有現在這樣的規模,也還令人欣慰。況且南州建設的步子正在邁大,項目一個接一個,天天新聞里有開工建設的,隔段時間就會報導,南州又有幾家大型企業落戶,又有幾個項目填補了什麼空白。看書記市長天天風塵僕僕,穿梭在各大工地間,看那麼多禮儀小姐身著鮮艷的旗袍,笑容燦爛地為領導們遞上剪彩用的剪刀,你就知道,南州這座城市是很有希望的。

  因為剪刀剪出的就是藍圖,就是一個城市的美景。

  儘管這美景有時候會成為紙上畫出的餅,也會不小心成為傷疤,或者爛瘡,很疼地留在南州這座城市的身上,但南州總體還是前進的,這點你不得不承認。

  田家耕進了菜市場,並不急著挑菜,也不會學老頭老太那樣斤斤計較地跟菜販們為一毛錢討錢還價。他帶著欣賞的目光,能在菜市場轉悠大半個早震,跟看風景似的。這時候你會發現,原縣長田家耕,對菜的興趣十分濃厚,對各種菜蔬的產地還有成長期以及是否打過農藥是否根灌過3911,非常老道。那些菜非常鮮亮地擺在那裡,像一個個梳妝整齊打扮漂亮的美女,向路人頻頻拋媚眼,田家耕就是不動心。最後他會在最不起眼的菜攤上停下步,跟攤販邊說笑邊動手選菜,末了還要告訴小攤販,這菜到底怎麼種才好,成熟了如何保鮮,用這種菜可以做出多少種美味來。關於美味,田家耕能講出一長串,聽得攤販目瞪口呆,傻直了眼地問他:「師傅,你是南州賓館的大廚吧?」田家耕也不否認,笑眯眯地點頭。小攤老闆立刻雙眼放光,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小老闆娘,也一下子奔過來,像看住明星一樣看住他道:「真的啊,師傅你還親自挑菜啊,這樣吧,以後南州賓館的菜由我們來送,放心,我們絕不坑人。」

  小老闆娘的驚訝聲會引來一陣騷動,附近菜攤的小攤主一聽來了南州賓館大廚,立馬停下手裡生意,齊齊地圍過來,將田家耕圍成眾星捧月狀,跟他商量南州賓館送菜的事。

  這年頭,真要是把南州賓館的送菜生意攬下來,那可就發大財了。那裡一年要吃掉好幾個億啊,不,十億都不止。南州有兩大賓館,一是南州賓館,過去的南州市政府招待所,另一個叫梅園。說它們大,並不是真就規模大,南州現在五星級涉外賓館都有三家了,而梅園不過四星,南州賓館三星過一點,四星還沒評上呢。而是他們是政府接待,如今只要沾上政府兩個字,不發財都由不得。南州有位姓姜的老者,最早給南州地委書記當過秘書,後來喝酒喝壞了身子,不能繼續勝任秘書工作,到南州酒類專賣局當了局長。當局長時這人沒發什麼財,退休後他專做一門生意,就是給梅園和南州賓館供應茅台、五糧液等名酒,順手再做點名煙或山珍海味生意,結果,五年不到,發了。資產據說不下9位數,後來在省城江北買了別墅,再後來,江北都不蹲了,移居國外,如今在國外某個海島上曬太陽浴呢。憑這一點,你就知道南州賓館生意做得有多大。

  田家耕自然不會給這些小販什麼希望,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莫名其妙吟出一首古詩,唐代杜牧的: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期。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然後,閒雲野鶴一般,提著菜籃子,悠哉樂哉離開菜市場。

  過了一段時間,南州就又多出一種說法,原縣長田家耕在韜光寺遇見了高僧,高僧點化了他,田家耕成仙了。才能放下所有包袱,終日雲遊,非常自在。

  也有說他去寺院不過一幌子,那位叫釋心的高僧,是有意放出的煙幕,真正的高手另有其人,是原南州地委書記,田家耕這一生最大的恩人謝培安謝老。田家耕去寺院,謝培安謝老正好在裡面,這三個月,他是跟謝老在一起。謝老已經退下來了,完全成了閒人,不過他腦子裡裝滿了對官場還有權力的感受。這話絕不會錯,一個在官場叱吒風雲一輩子的老者,一個自詡為看透政治場的副省級高官,他的話,自然有作用。

  不管怎麼,田家耕是變了,徹底變了。再也不是那個意氣奮發鬥志高昂的田縣長,而是……是什麼呢,沒人能說得清。

  對了,他成了酒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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