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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5:57 作者: 許開禎

  巡視組第一站去的是江中。

  這點黎漢河預計到了。江北巡視,首站肯定跑不了是江中。但他沒想到的是,巡視組一到江中,整個消息便被嚴密封鎖起來,找誰談話,了解什麼,摸哪方面的底,全都成了秘密。

  這在以前,是極少有的。雖然鍾麗麗那晚跟他提醒過,這次紀律嚴明,但嚴明到這份上,黎漢河還是沒想到。

  包括他想了解一些消息,都難。

  可為什麼想了解呢,黎漢河忽然就將自己問住了。

  鍾麗麗他們下去的第二天,黎漢河往蕭老家裡打過一個電話,當然不是明著問巡視組的事,那樣蕭老會很反感,而且會嚴厲警告他的。黎漢河是以關心蕭老身體的名義,問蕭老最近還吃藥嗎?蕭老說身體還行,以前那藥最近停了,換了一種,是醫生建議的。黎漢河圍著這個話題,聊了一會,順帶又關心了一番老夫人的身體。蕭老說都沒問題,都硬朗著呢,讓黎漢河安心工作,不要為他們分神。

  談到這兒,話就有點談不下去。你不能老是圍著身體說事,其實對老革命來說,太關心他們的身體,他們也敏感,有時甚至會很不開心。黎漢河就等。有時打電話,等也是一種策略,對方自然會知道你為什麼打電話,你的關注點在哪,要是對方真想告訴你,不用你開頭,對方先將話頭引到那方面了。可是黎漢河等了半天,蕭老還是不往他關注的話題上拐,黎漢河自己又不能拐,只好說:「好吧,蕭老早點休息,過些日子我去看望您。」

  就在黎漢河掛斷電話的一瞬,蕭老突然說:「漢河有件事一直忘了問你,你跟柳家那姑娘到底怎麼回事?」

  黎漢河一下就怔在了那。

  

  蕭老在電話里突然提到柳思齊,什麼意思?

  他剛要跟蕭老解釋,蕭老又道:「最近可是聽到不少你們的傳聞啊,漢河你是不是管不住自己了,要真管不住,我派人去管!」

  黎漢河趕忙說:「蕭老我聽您的,一定管好自己。」他沒有解釋,這個時候亂解釋,非但不起作用,反而會加重蕭老心頭疑惑。只能表態。

  蕭老連態都不想聽他表,武斷地說:「你給我聽好了,想為官,就離她遠點。不管她跟你家什麼關係,都不是她亂來的藉口。」

  亂來的藉口。這句話一直在黎漢河耳邊響,以至於時不時地恍惚,他對柳思齊,是不是太過於放縱。或者,還抱有其他目的?

  一想哥哥胡楚界那張臉,還有他們那個來路不明的兒子,黎漢河這想法,馬上又飄得無影無蹤。

  巡視組的到來的確打亂了江北的節奏,不只黎漢河,省里每一位要員,這些日子表現都很異常。黎漢河聽說,葉廣深這幾天脾氣特別地大,但凡找他匯報工作的,工作還沒匯報一半,就被訓得狗血噴頭。

  黎漢河據此相信,這次中央下派巡視組,葉廣深同樣不知情,等於是集體被搞了突然襲擊。還記得上次他們一同被叫去北京,葉廣深找種種理由來推託,什麼江北正處在關鍵時期,此時派駐巡視組,會不會讓大家覺得中央不信任江北,會挫傷同志們的工作積極性。還比如江北的問題江北先查,要是牽扯到大案要案,再向中央匯報也不晚。總之,就是不想讓巡視組來。

  黎漢河當時搞不懂葉廣深為什麼要阻攔,或者說為什麼如此之怕。以他對葉廣深的了解,葉廣深還是眼下省部級幹部中相對清廉的。不是說沒問題,眼下真要找一個沒問題的,難啊,包括黎漢河自己。

  黎漢河說的是相對。

  眼下談論這個問題,只能談相對。絕對的清廉,任何人也做不到,那簡直是不敢想的一件事。這是他從政多年的感悟,也是對現實的深刻認識。

  相對講,葉廣深這方面問題不大,至少不十分嚴重。黎漢河從很多渠道得到的信息,包括蕭老他們對葉的評價,也印證著這點。

  葉廣深擔心的,是其他。

  一想其他,黎漢河的眉頭便緊了起來。他總感覺著,那件一直壓著自己心頭的事,葉廣深早就知道。也正是這件事,才讓葉廣深冒著巨大風險去婉拒巡視組的到來。

  黎漢河甚至還想,中央所以在上一批名單中取掉江北,很可能也跟這件事有關。

  這事盤根錯帶,發展已非一天兩天,但所有方面都在緘默,包括他,也只能緊閉著嘴巴。就連肖老面前也不敢提。

  這事跟晉家有關,跟已經調出江北的前省長呂四海也有關,跟前來見他的楊恩光、謝非卿更有關。

  當然,跟萊蒽集團,關係更大。

  黎漢河為什麼要關注巡視組,想方設法要知道點消息,根,還在萊蒽集團這裡。

  他必須搞明白,中央突然派下來巡視組,是查江北的問題,還是借江北查那件私底下傳得很神秘,公開場合卻什麼也聽不到的事。說白了,就是東山會。

  這些天,不管是辦公室,還是在家,黎漢河桌頭上都擺滿了報紙,擺滿了中央印發的各種內部會議講話,以及情況通報。他試圖從這些裡面,找到一些印證,找到一些能啟發他的東西。比如相關的詞句,比如高層對反腐的最新提法,以及下一輪重點打擊的目標。

  但是很遺憾,他的種種努力都宣告失敗。或者說,中央沒像以前那樣出牌。

  真是奇了怪了,難道自己判斷有誤。或者,之前聽到的種種,都是謠言,不可信?

  紀委書記高華生主動來找黎漢河交流工作了,這在以前是鮮有的事。雖說黎漢河跟高華生之間,也沒什麼隔閡。就算有,那也不影響大局。這個級別的領導如果因為個人之間的不同觀點不同意見而鬧彆扭,那就太過低級。他們往往是表面是什麼意見也沒有,背後卻講求牌路的不一樣。高華生不主動來找黎漢河,更多的原因出於工作考慮。畢竟紀委兩個字,現在很敏感。尤其中央正式將反腐倡廉提到重要議程後,高華生他們,在別人眼裡就有了別樣顏色。以前大家巴不得高華生打個電話或私下約談一下,再怎麼著人家也是省委常委,省里重要領導。現在不一樣,高華生到哪裡,哪裡就會掀起一股浪。就算到了黎漢河這,省府一干人也會擋不住地瞎想,是不是又在查某個人,會不會是前來跟黎漢河交換意見。凡此種種,都是些對工作不利對團結更不利的猜度。所以高華生這半年,輕易是不上其他領導門的,除了廣深書記這邊。

  但今天,高華生主動來了。

  黎漢河笑笑。不來才怪。黎漢河相信,這次巡視組突然進駐江北,內心最不安的,就屬高華生。為什麼?他是紀委書記啊,巡視組雖然不是中紀委直接派出的,但中紀委在裡面的重要作用,不用別人強調。一般情況下,巡視組下來前,只跟省里三位領導打招呼,兩邊一把手加紀委書記。最近反腐形勢很微妙,手段也特殊,可以不跟省里兩邊一把手打招呼,但紀委這邊,怎麼也得提前溝通。可這次明顯看,高華生也不知情。

  這就很有點意味了。就算你不想別的,但有一點你不能不想,那就是中央對江北的反腐工作滿意度不高,至少對高華生這位書記,有看法。

  「省長最近很忙啊?」高華生沒話找話說。順勢掃了眼黎漢河辦公桌。桌上乾乾淨淨的,之前擺放的那堆文件還有內部材料,已經全部收了起來。

  黎漢河笑笑,沒說忙,也沒說閒。看似非常隨意地說:「我能忙什麼呢,隔窗聽雨,看風有多急,閒人啊。」

  這天正好外面下雨,多少也有點風。

  高華生抬頭看了眼窗外,接著話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來省長也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了?」黎漢河拿出一紙杯,看似要給華生書記倒水,又放下,「哎,老高,前兩天你是不是遇到一書法家,我聽國慶他們說,那人字寫得不錯,很有個性。」

  高華生沒想到黎漢河忽然問這個,愕了一下,道:「省長是說他啊,那人其實就一冒牌貨,浪得虛名。」

  「不會吧,我怎麼聽說,他的字很值錢呢。老高你也夠意思,遇到高人也不通個信,一人獨享,怎麼樣,哪天把他請來,教我兩下子?」

  高華生知道黎漢河也在習書法,好似也拜了師,但他不相信黎漢河對書法有這大的興趣。一時有些失落,應付道:「行吧,下次他來,我備好了筆墨,請省長殺殺他的傲氣。」

  「不敢,不敢,人家是大師,我那兩下子,拿不出手的。對了,前兩天我討到一幅字,覺得還行,要不要過過目?」

  黎漢河說過目,高華生哪敢說不?就道:「好啊,首長這裡的,一定是稀世珍寶了,算我有眼福。」

  黎漢河真就從柜子里拿出一幅字,打開,放在了板桌上。上面果然遒勁有力四個字:氣定神仙。高華生屏住呼吸,果然一副被震撼到的樣子,半天,他道:「筆筆飽滿,勁健生動,欲放又收,暗含千鈞之力。果然是不凡之作,開眼界,真開眼界啊。」

  黎漢河含笑看住高華生,所以將話題引到字畫上,一是半月前高華生的確見過一個人,是前元老的秘書。元老在台上時,黎漢河還在江中,仕途算是才起步。當然,高華生起步更晚。他們兩個,都是無緣跟這位秘書見面的,更別說是私交。可是這些年,隨著元老老去,他的很多風趣事被傳開,大家閒時,也在小圈子裡開心地談起。坊界傳說,元老以前跟人題字,多是秘書先將字的輪廓勾勒好了,元老拿筆塗墨便是。當然這不可信,黎漢河親眼見過元老題字,作假是不可能的,不過元老的字嘛,就很難恭維。

  黎漢河所以提及這位秘書,是這人現在四處遊走,據說還能幫別人提升。有人就信,所以他的墨寶,現在價位高到離譜。

  黎漢河當然不是為了此人的墨寶,他是一個除了權力對什麼也起不了興趣的人,這點很令他懊惱。他提此人,是在暗指,高華生竟也相信這些,還花大價錢從此人手裡買得墨寶。權力場,真是什麼稀奇事也有啊。

  「是理信大師題的吧,這樣的字,也只有他才能寫出。」

  黎漢河還在感嘆人生,沒想高華生給了他這麼一句,一下就讓他渾身不舒服。下面明明有落款的,舞文弄墨習字玩畫的高華生不會這點都看不出,居然說是理信大師的。轉而就明白,人家這是拿話還給他呢。他不是提起了那位原秘書嗎,高華生當然要說出理信大師來。意思是彼此彼此,咱誰也甭笑話誰。

  黎漢河果然就笑不出了,看來他去山上找大師,並沒瞞過眾人,不知背後還怎麼編排他呢。收起字畫,一聲不響地放進柜子里。轉過身時忽又想起,李國慶兩天前告訴他,巡視組來江北前兩天,高華生也暗中去了趟廣勝寺,大師當然沒見他,是寺內另一位法師接見的。高華生還抽了一支簽,據說是支下籤。

  這人急了,有病亂投醫,四處抓稻草,難啊。

  黎漢河忽然同情起高華生來,如果他預料的沒錯,高華生在江北的日子不會太長。很多事都是有前兆的,該通氣的不通氣,該讓你知道的不讓你知道,這便是對你的不滿。他也知道高華生到他這兒來的真實目的了。剛進門時他以為高華生是跟他來打聽信息的,高華生以為他知道信息。現在他不這麼想了,高華生是為理信大師而來。

  滑稽,滑稽啊。黎漢河忽然有點瞧不起高華生,這人不管未來怎麼樣,都該從他的盤子裡拿了出去。恰好此時秘書長李國慶推門進來,見他這邊有客人,還是華生書記,就道:「高書記來了啊,兩位首長有事,那我先回去。」

  黎漢河說:「我跟老高談完了,說吧,啥事?」

  李國慶看一眼高華生,不說。高華生知道該走了,臉有些暗,努力擠出一絲笑:「你們談吧,我也該忙去了。」

  姚碧華來了,說有急事要匯報,已經在李國慶辦公室候了有二十分鐘。

  「怎麼不早說?」黎漢河有些怪李國慶。李國慶笑著解釋:「華生書記在,不敢打擾。」

  「扯,以後要分得清重點,讓碧華過來吧。另外,你打電話問問佟安,怎麼回事,這一放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了?」

  李國慶領命而去,不大工夫,姚碧華進來了。一看臉色,就知道不是好事。

  黎漢河說,水杯在柜子里,想喝自己倒。姚碧華說秘書長那邊已經灌飽了,肚子不是養魚的。

  這女人說話就是沖,沒有辦法。黎漢河對她的賞識某種程度也縱容了她,讓她那種古怪脾氣越來越不知收斂。抽機會得提醒她一下,這樣下去,不行。

  「大雨天的,以為您在酒店那邊辦公,路上又堵車,來回折騰掉不少時間。」姚碧華說。

  「沒聽見巡視組到了嘛,其他辦公地址暫時不去了。」

  「省長就是自覺。」姚碧華明顯是說氣話,這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在黎漢河面前不裝,有情緒直接表達出來。

  「說吧,又發現什麼了,風急火燎的。」

  「這個柳思齊,你到底跟她頒了什麼尚方寶劍?」

  「柳思齊,她又怎麼了?」

  「張狂,四處惹事,口氣大得駭人。我說首長,你得管管她,不然到時後悔都來不及。」

  一聽姚碧華這語氣,黎漢河就知道,柳思齊又給他折騰出事了。果然,姚碧華炮筒子似的,一氣道了許多。黎漢河聽完,默住了。

  不,是驚駭住了。

  柳思齊涉嫌土地非法倒賣,具體點就是,以工業用地為名,從江中拿地,拿了自己並不開發,要麼囤著,要麼找關係變更用地性質,然後以高出原地價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倒騰給那些拿不到地的。

  姚碧華說,目前已查明,柳思齊在江中三個工業園區,先後拿到九宗土地,自己真正用了的,只有三宗。

  「你算算她從中牟了多少利?」姚碧華聲音很大。

  這帳黎漢河不用算,也用不著吃驚,比這更露骨的他也聽到不少。商業時代,錢已不是核心,多賺與少賺只是數字的區別,關鍵在於……「手續呢,手續合法不?」黎漢河問。

  「當然合法,合法得竟然讓我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姚碧華情緒依舊激動。

  「那你跑來匯報什麼?」黎漢河猛地變了語氣。

  這一變驚著了姚碧華,也讓姚碧華意識到,感情用事真的不是件好事。起身,從柜子里拿個紙杯,接了杯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將杯子扔進垃圾筒,道:「我很失敗,明明知道問題就在那裡,但就是查不出。算了,省長另行換人吧,我沒用。」

  姚碧華一點來時的氣概都沒了,沮喪地垂下頭,眼裡甚至閃出了委曲的淚花。

  「這就是你的能耐?我說姚碧華,遇到這麼點困難就放棄,忘了你當初的承諾了?」

  「首長您不用激我了,也怪我太天真,以為憑藉正氣,憑藉啥都敢碰的勇氣,就真能撕開各種黑幕。現在看來,是我姚碧華太過幼稚,忘了是在跟誰過招。」

  「跟誰過招?」黎漢河並沒接著發狠,語氣平和地問。

  「柳思齊啊,還能有誰。江中的人都知道,她是省長的關係,她要星星江中不敢給月亮,她要離江五公里遠的土地,江中不敢給她離江六公里的。她說這土地要搞工業,江中就給她工業用地價,她讓江中變更用地性質,江中就得變更。」

  「她是江中市委書記?」

  「當然不是。」

  「不是你沮喪什麼,大家都說她是我黎漢河的人,現在是我黎漢河讓你查她,你怕啥?」

  「我當然怕。以前我或許不怕,現在怕。首長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但凡遇到跟天鷹集團有關的問題,江中那邊都在緘默,沒有人敢多說一句。大家臉上全都一個表情,無奈地笑。首長您知道這笑里藏了什麼嗎?」

  「藏了什麼?」黎漢河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們看似是恐懼,害怕,但我總感覺,那些人眼裡是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黎漢河猛地起身,失態似地問:「真有這種情況?」

  「別說是江中高層,就連工業園區保安、清潔工,還有計程車司機,言談間都有一種盼著柳思齊出事的樂活勁。我聽到的最多一句話,就是她上面有人啊,誰能拿她咋?這人,連傻子都能聽出是在說省長您。」姚碧華的聲音已經很激動了。

  不激動沒辦法,一開始她真是按黎漢河說的狠著心去查,可查著查著,就犯起猶豫了。

  不管怎麼,黎漢河這邊,她還得維護。任何正義都是有局限的,姚碧華絕非聖人,她還遠沒到誰也敢碰那個程度。

  「混蛋!」黎漢河一拳下去,桌子發出一片抖索聲,桌上的筆罐咯咯咯響了一陣,倒了。

  黎漢河扶起筆罐,將甩出的幾支筆原又放好,他的臉的確已經很難看了。

  有些問題他是意識到了,但沒想到這麼嚴重。他讓姚碧華查柳思齊,並不單是查清柳思齊這些年在江中做了什麼,更重要的,是想知道柳思齊給他帶來了什麼,埋了多少坑,有多少隱患在裡面。現在,黎漢河已經知道問題嚴重到他不能再抱僥倖。

  這事有兩種可能。一,柳思齊真的是在江中為所欲為,這點她能做到。二,柳思齊或許做的沒那麼過火,但有人操縱了輿論。

  略微思考一會,抓起電話打給李國慶:「秘書長嗎,馬上通知審計廳長還有副廳長方旭東到我辦公室。」

  「首長您要幹什麼?」姚碧華絕無跑來告狀的意思,也不是想讓黎漢河立刻將柳思齊怎麼樣。她就是擔心,為黎漢河擔心。以她對黎漢河的判斷,黎漢河還不會大意到對柳思齊放任不管。她懷疑這裡面有別的名堂。

  「碧華啊,我得先謝謝你,若不是你跟我說這些,我還真不知道她……」黎漢河有點說不下去。腦子裡一遍遍浮出柳思齊那張洋溢著快樂與幸福的臉來。這些年他是有點慣著她了,因為父輩的原因,更因為哥哥胡楚界和柳思齊的關係,他對柳思齊,真是有點寵得過頭。而且可怕的是,他從不懷疑她,因為他總覺得,從他們家出來的人,應該跟他一樣,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可是現在……柳思齊明顯是背著他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做了還不告訴他,自始至終在他面前裝出一副乖乖女的樣,老讓他放心,說她不會亂來,更不會闖禍。他居然就信!

  想著想著,黎漢河突然問自己,你真的只是相信她,沒有其他動因?或者,對柳思齊的所作所為,一點警覺也沒?

  他被這個問題嚇住了。答案似乎不是這樣。關於柳思齊在下面的所作所為,他還是斷斷續續能聽到許多的,就算再忙,也不會少掉這些時間。聽到為何不去阻止,不去叫停,莫非,他內心裡,也還有其他目的?

  有那麼一刻,黎漢河眼看要承認了。他跟柳思齊之間,是複雜的,隱秘的,這隱秘和複雜絕非男女之間那點事。他是黎漢河,不是一般人,女人這關,他自信是能過去的。況且得知柳思齊跟哥哥那樣以後,他對這個女人,就有了一絲警惕,有了一種提防。別的不說,哥哥胡楚界的臉面還有尊嚴,他是要顧的。此刻他想到的隱秘,是另外一種。

  他是不是在利用柳思齊,完成著什麼?或者,拿她當一枚試劑,去測試江中,甚至暗暗地測試著來歷更加隱秘的向慧母女?

  有這種因素!

  黎漢河已經不能否認了。所有的問題應該都因此而起。他早就知道萊蒽的背景是誰,萊蒽是一家什麼樣的企業,萊蒽在江北的目的是什麼。他不能阻止,也不能揭穿,甚至碰都不能碰。但他又不想放任,不想裝聾作啞。於是就讓柳思齊的天鷹去攪局,去當萊蒽的絆腳石。這些話他不能明著跟柳思齊講,於是採用了對柳思齊放縱的策略,佯裝對柳思齊信任,佯裝什麼也發現不了,完全讓柳思齊自行表演。

  包括假借或利用他名義,潛意識裡他都是默許的。他不會笨到連這個都覺察不了。他不就是要看看,羅浩武還有常務副市長林默達他們,怎麼對待柳思齊,會不會將給予萊蒽的那些特殊政策還有便利,照單全給了柳思齊?

  他原以為這是一種策略,一種智慧,現在看來,是蠢,是自己挖坑,自己作死。

  他太自信了。從沒想過會出現收拾不了的局,也從沒擔心過別人會藉機大做文章,成全他,幾倍幾十倍地成全他,利用他的自信和自大,挖出一個巨大的坑,然後借其他力量將他埋下去。現在看來,是他低估了對方。或者說,這一招玩得不高明。

  現在怎麼辦?

  黎漢河顧不上再跟姚碧華客氣,擺在他面前的任務,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藉助自己這隻手,將柳思齊所做的一切洗白,不讓柳思齊攪進這局。但這現實嗎,或者有必要嗎?第二條,那就是他一路走來,常用的習慣性動作,只有兩個字,犧牲!

  想到這兩個字,黎漢河又把自己駭了一條。另一個聲音不住地提醒他,她是柳思齊啊,柳上前的女兒!

  那又怎麼樣呢?

  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這一下反把自己給問輕鬆了。

  沒時間再猶豫了,這問題必須解決,就算他想保護柳思齊,也必須先把事情整明白,看那個坑有多大,能不能填。還有,柳思齊還是以前的柳思齊嗎,她有沒有算計他的可能?

  黎漢河再一次想起高陽,想起柳正正,想起糊裡糊塗背鍋的哥哥。

  他的心定下來,果然不再搖來晃去。

  審計廳長和副廳長方旭東很快到了,秘書長李國慶陪著他們一塊進來。廳長一進門就說:「首長有什麼急事,我那邊正開會呢。」

  黎漢河沒回答,讓李國慶給二位倒水,他還在考慮怎麼布這步棋。

  等李國慶倒了水,黎漢河說:「國慶你也坐,有件急事,碧華同志在江中遇到些難題,我想小範圍議一議。」然後沖姚碧華道,「你把大致情況跟兩位廳長講一講。」

  姚碧華心裡嗵嗵亂響,這些事怎麼能跟外人講,可都是大機密啊。

  「講吧,沒事的,這裡沒外人。」黎漢河又說。

  這話讓姚碧華心裡踏實了些,她也知道審計廳這邊跟省長的關係,但還是不敢直接講出柳思齊來,只道是奉省長之命,對江中工業園區幾家重點企業做調研時,發現很多問題。尤其土地徵用和土地出讓金方面,違規現象嚴重。部分企業低價拿地高價拋售,擾亂土地市場不說,也對正常的金融秩序起到破壞性作用。因為這些土地最終都是溢價抵押給銀行的,個別地塊甚至抵押不止一次,裡面亂象觸目驚心。

  另一個突出問題,就是地方政府違規拆藉資金,名義上在保護與扶持重點企業,實質上卻是拿國家或省里其他項目的資金,填企業黑洞。

  姚碧華還在講,黎漢河打斷說:「碧華你也別遮攔,點明了說,問題集中出現在天鷹集團這裡。現在上上下下都在傳,天鷹集團柳思齊是我黎漢河扶持起來的,我是天鷹的後台老板,碧華他們工作起來很為難。今天把二位廳長請來,只有一個目的,圍繞大型骨幹和重點企業,尤其是天鷹集團,審計廳這邊組織力量,同步進行資金審計,務必查清問題所在。面上呢,對江中近三年國家還有省里重點扶持項目資金,不只是工業項目,全方位的,包括公路、扶貧、環境治理等,做一次全方位審計,查得一定要細,要全,我要看看,落實到具體項目上的有多少,拆借挪用了多少?資金是真的被挪用,還是打著拆借的名義進了某些人的腰包?」

  廳長的臉色猛一下變了,沒想是如此重大的事,而且是在這個時候。猶豫著說:「現在下去合適嗎,巡視組剛到江中,會不會被別人說是添亂?」

  黎漢河這次沒猶豫:「有什麼不合適的,難道巡視組來了,工作就不開展了,大家都要等?」

  「但這樣大的工程,馬上下去不現實啊?」廳長不是在推,也是設身處地在考慮。

  「先下去人,從天鷹集團幾個項目查起,一邊查,一邊完善相關手續。需要人力,國慶這邊負責協調。該向分管領導請示匯報的,由國慶陪著你們。」

  黎漢河這樣說,兩位廳長就不敢再找理由。省長安排的工作,分管副省長哪敢說不,積極協調都來不及。

  過了一會,方旭東說:「重點項目資金管理,問題很嚴重,省里早就該正視,不然積累到一定時候,積重難返,想糾正都糾正不了。」

  「旭東說的對,這事我們以前重視不夠,這次正好利用碧華他們查重點項目這個機會,你們兩家同步。具體怎麼協調,你們回去商量,但要快,動作一定要迅速。我在這裡再強調一遍,對天鷹集團,幾位都不能有顧慮,不管下面傳什麼,也不管柳思齊搬出誰,都要一鼓作氣查下去,明白我的意思沒?」

  黎漢河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裡閃出高陽那張臉來,到現在他還沒搞清高陽跟柳思齊之間到底怎麼回事,但他害怕柳思齊急了會搬救兵。

  方旭東似是明白了,很快點頭。但姚碧華還有審計廳長,仍然有點不敢相信。黎漢河突然對柳思齊這樣發力,讓他們看到了黎漢河更為駭人的一面。

  事情交待完,幾位都走了。辦公室又安靜下來。

  雨還在下,黎漢河來到窗前,看著茫茫一片的雨景,心裡不住地問,我這樣做是不是太狠了點?

  後來他得出結論,他這不叫狠。表面上他看似是將劍指向了柳思齊,但他想刺破的,是柳思齊背後那團迷霧。

  他不能排除,有人借柳思齊三個字,給他做一篇大文章。與其等別人拿柳思齊來撂翻他,不如他先將柳思齊扒光。他倒要看看,柳思齊身上,有多少人,塗了多少層色澤。

  可是黎漢河還是狠得晚了。

  就在方旭東帶著一干人抵達江中當天晚上,中央巡視組找柳思齊談話了,而且這一次談話,據說很「隆重」。

  消息是夜裡方旭東電話里告訴他的,當晚十一點過點,方旭東來電話說:「首長,情況有點不太對勁,柳老總被叫走了。」

  黎漢河沒反應過來:「柳老總,哪個柳老總?」

  「就是思齊。」

  方旭東跟柳思齊也算是熟識,只要跟黎漢河近的人,不可能跟柳思齊不熟,就算你不想熟,柳思齊也不許。這是一個在社交場裡十分活躍的人物,而且她在圈子裡,也不讓人那麼生煩。大家對她的評價還是好的,也都樂意跟她接觸。當然,這個圈子裡的人,都稱她思齊,這樣顯得親切且自然。

  黎漢河哦了一聲,順口又道:「這麼快啊。」

  「好像跟另一家企業有關。我們下來之前,巡視組剛剛跟伊騰實業戴老總談過話。」

  「戴冰瑤?」黎漢河想起那個面相富態但眼裡總露著不滿和報怨的女人來。戴冰瑤來江北投資前,黎漢河感覺她是一位很智性也很有內涵的女企業家。記得當時作為投資商代表,黎漢河還接見過她,並跟她就江北的投資環境還有未來發展方向做過一次交流。後來再見到戴冰瑤,就發現她跟初來時完全不一樣。

  黎漢河對這位女企業家的評價是,一個敢捅破紙的女人,一個常常讓別人接不住招的刺頭。事實也證明,就他聽到的消息,戴冰瑤還有伊騰實業,這些年作為並不大,而且困境重重。只是,他再也沒找戴冰瑤談過,戴冰瑤呢,也同樣沒找過他。

  「跟戴冰瑤有什麼關係?」黎漢河不清楚方旭東此刻提起這女人的原由,只好問。

  「這女人好像怨氣很大,膽子也大,她跟巡視組反映了不少情況。下面已經炸開鍋了,江中目前有點亂。對了,我還聽說,她將一份曾經給過原市長劉路的材料呈給了巡視組。」

  「劉路?」黎漢河越發納悶。戴冰瑤向劉路反映過問題,這點他怎麼不清楚?

  「現在下面都這麼說,我剛跟江中審計局兩位領導見過面,他們好像對這很敏感。」

  「不要受影響,按你們原定計劃進行。」黎漢河怕眼下亂象會干擾到方旭東,讓方旭東一定保持清醒。

  但是柳思齊被叫去談話,還是讓黎漢河多少有些意外。

  得,想多了沒用,還是靜觀事態發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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