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緘口不言002

2024-09-26 13:08:47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火爆,地球人看得眼花繚亂。有時候,有的選手跳起來,觸到了橫杆,卻沒有抓住。這時候,所有的觀眾都俯身在欄杆上,好像都要跳出去救他一樣。有一次,馬克·福爾的手腕被人打到,有人大喊:「犯規!」

  福爾失手落下。在地球人的眼裡,由於重力的原因,他下落得非常緩慢。福爾的身體在空中掙扎著,努力伸手去夠身邊的橫杆,可是都失敗了。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大家的心都在隨他一起下落。

  福爾下墜得越來越快。儘管他有兩次差點抓到橫杆,並成功地降低了速度。

  眼看就要落地了,他忽然疾伸右腿,生生鉤住一根橫杆。然後他頭朝下懸在空中,悠悠蕩蕩,頭頂離地只有十英尺高。他展開雙臂,向歡呼的觀眾們致意;然後他屈身而上,再次躍起。

  地球人問道:「有人犯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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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王珍真的拽了馬克的手腕,而不是推的話,那她就犯規了。不過裁判卻判了合理衝撞,我想馬克也不會上訴的。他以前就這麼玩過,不過沒這次驚險。他就喜歡玩這種千鈞一髮的遊戲,總有一天他會失手傷著自己的……噢,噢。」

  地球人抬起頭看著她,不過賽琳娜的眼睛卻沒在他的身上。她說:「有個專員公署的人來了,他一定是來找你的。」

  「為什麼——」

  「我想不出他來這兒還能找誰。你畢竟與眾不同。」

  那信使有一張地球人的臉孔,至少是個地球移民。他好不容易穿過二三十個裸體的觀眾,在漠然而藐視的目光中,直接朝他走了過來。

  「先生。」他開口,「戈特斯坦專員想請你跟我——」

  5

  巴倫·內維爾的寢室比賽琳娜的簡陋得多。他的書四處亂丟,電腦顯示器也沒罩子,就扔在一個牆角。大號書桌上一片狼藉,牆上的窗戶空空如也。

  賽琳娜走進屋裡,抱起胳膊,說道:「巴倫,要是整天住在豬窩裡,思想怎麼還會幹淨呢?」

  「我會收拾的。」巴倫沒好氣地回答,「怎麼回事?你怎麼沒把那地球人帶來?」

  「專員先派人來把他帶走了。那個新專員。」

  「戈特斯坦?」

  「對,就是他。你早幹什麼去了?」

  「我得先查到那地球人的資料。我可不會閉著眼瞎干。」

  賽琳娜說:「現在好了,你查完了,我們也只能等著。」

  內維爾啃了一口大拇指的指甲,然後認真地檢查了一下戰果。「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喜歡這兒的環境……你看他這人怎麼樣?」

  「我挺喜歡他的,」賽琳娜明確地說,「作為一個地球人,他已經相當不錯了。他讓我領他四處逛逛,對周圍的東西很感興趣,不過從不妄下評論。他毫無傲氣……當然,我也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惹他生氣。」

  「他後來又問起質子同步加速器了嗎?」

  「沒,他也不用問了。」

  「為什麼?」

  「我告訴他,你會見他,我還說你也是個物理學家。所以我猜等他見到你時,肯定會把腦子裡的問題一股腦兒提出來。」

  「他不覺得奇怪嗎?他面前的女導遊碰巧認識個物理學家。」

  「有什麼奇怪的?我說你是我的性伴侶。職業跟性愛無關吧,一個高貴的物理學家也會跟低賤的導遊做愛。」

  「閉嘴,賽琳娜。」

  「噢——你看,巴倫,我覺得如果他只是想設個圈套,如果他只是想通過我來接近你,他一定會顯得有一點迫切。那個圈套越複雜、越神秘,那麼就一定越危險,他表現得肯定就越急不可耐。我故意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我跟他東拉西扯,就是不談同步器的事。我還把他帶去看了一場體育表演。」

  「他呢?」

  「他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他很放鬆,看得很帶勁兒。不管他腦子裡裝著什麼,那時候他的表現都非常單純。」

  「你肯定?專員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他了,你覺得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再說了,專員的信使當著二三十個月球人的面,公開向他發出邀請,也不會有什麼陰謀吧。」

  內維爾雙手搭在頸背上,身體往後一仰:「賽琳娜,我還沒問呢,你不要急著下結論,這樣只會讓我們吵架。首先,那人不是個物理學家,他跟你講了嗎?」

  賽琳娜沉默了半晌,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叫他物理學家,他也沒反駁,不過他好像自己也從沒說過自己就是。不過——不過我感覺他肯定是。」

  「他算是撒了個無關緊要的謊吧,賽琳娜。或許他在心裡把自己當作了一個物理學家,不過他從來沒搞過物理專業。他受過科學訓練,我承認這點,可是他從來沒做科研方面的工作。他根本就沒機會。在地球上,沒有一個實驗室會接受他。他曾經上過弗里德·哈蘭姆的黑名單,而且在很長時間裡,都是名單上的榜首人物。」

  「你敢肯定?」

  「相信我,我查過了。你不是還怪我花了太長時間嗎……總算沒白干,找著點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沒想到嗎?我們可以信任他。不管怎麼說,他對地球方面一定很不滿。」

  「只要你的資料準確,這麼判斷倒是沒錯。」

  「噢,我的資料盡可相信,至少這些都是我自己發掘到的,而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不過關於這點,我們可能有分歧。」

  「巴倫,這不是一回事。你為什麼總是覺得事事都有陰謀?本可不像——」

  「本?」內維爾諷刺地反問。

  「本!」賽琳娜堅定地重複,「本就不像是個滿腹牢騷的人,也並沒有故意對我表現出很多不滿。」

  「他是沒有,不過他只是為了取悅你。你自己都說過,你喜歡他,是不是?還特地強調了?說不定這正是他的目的。」

  「我不是傻子,沒那麼好騙,你知道的。」

  「好吧,等我自己見到他就明白了。」

  「你去死吧,巴倫。我每天都在跟各種各樣的地球人打交道,那是我的工作。不管怎麼說,你都不該懷疑我的判斷力。你無論如何都該百分之百相信我。」

  「好吧,我們以後再看,你別生氣啊。我們再等等就是了……在等待的時間裡,」他輕盈地站起來,「猜猜我在想什麼?」

  「我不猜。」賽琳娜也輕盈地站起身,腳步難以察覺地向外滑動了一點,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自己猜,我沒心情。」

  「你生氣了,是不是因為我懷疑你的判斷?」

  「我生氣是因為——噢,見鬼,你怎麼就不能把屋裡收拾乾淨呢?」說完,她轉身離去。

  6

  「我本來應該,」戈特斯坦說,「拿一些地球上的好東西來款待你,博士,不過按照規定,我也不允許帶任何東西上來。月球上的好人們一直都對這種人為設置的障礙恨之入骨,可是地球上來的人還是要接受特別檢查。為了撫慰他們的情緒,我儘量事事都模仿他們的習俗,可是我的步伐還是會露餡。適應他們的重力可太難了。」

  地球人說:「我也一樣。在此我要對您的上任表示祝賀——」

  「還沒交接完,先生。」

  「一樣,同樣恭喜。不過,我一直想知道,您為什麼想要見我。」

  「我們曾是旅伴。前不久,我們乘同一艘飛船而來。」

  地球人沒有說話,很有禮貌地等著他繼續說。

  戈特斯坦說:「但其實,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我們——大概——在幾年前就見過面。」

  地球人平靜地回答:「恐怕我有點記不起來——」

  「這沒什麼奇怪的,你沒理由會記得。我曾經做過巴特議員的下屬,他曾經主持——現在還在主持——科技與環境委員會。有一陣子,他曾極力想查辦哈蘭姆——弗里德里克·哈蘭姆。」

  地球人忽然坐直了身體:「你認識哈蘭姆?」

  「自從我來月球以來,你是第二個這麼問的。是的,我認識他,但沒什麼交情。我還認識他周圍的一些人。很奇怪,他們的看法大多跟我相同。作為一個已經被整個世界奉為神明的人,哈蘭姆在他周圍的人當中,卻沒多少人緣。」

  「沒多少?我想是根本就沒有。」地球人說。

  戈特斯坦沒理會他的插話,繼續說:「在當時,我的工作——或者說議員交給我的任務——就是審查電子通道項目,看看這些設施的建造和運轉過程中,有沒有不合理的浪費,是不是有人從中牟取私利。作為一個監管部門,這種擔心合情合理。不過我們的議員卻很有想法,他一直希望能從中查出點對哈蘭姆不利的證據。他想證明,哈蘭姆在從這些科學設施建設工程中牟利,從而將哈蘭姆置於死地。不過,他失敗了。」

  「很顯然,現在哈蘭姆的地位如日中天。」

  「不過當時有件事引起了我的興趣,可惜我沒能追查下去。我發現在所有指責哈蘭姆的人當中,有一個人針對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權勢,而是電子通道本身。我當時準備去找他,可是沒能成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人就是你,對嗎?」

  地球人謹慎地說:「我記得你所說的事,可我對你還是沒什麼印象。」

  「我當時很不理解,怎麼還會有人從科學角度,對電子通道提出質疑呢?你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當我在飛船上看到你時,覺得似乎有點印象;最後,我終於把這事完全想起來了。我還沒拿到乘客名單,讓我從大腦里找找你的名字……你是班傑明·安德雷·狄尼森博士吧?」

  地球人嘆了口氣:「是班傑明·阿蘭·狄尼森。是我。不過為什麼你現在要提這些呢?事實上,專員先生,我不想再糾纏往事。我現在已經來到月球,想過一種新的生活;如果有必要,我會拋棄一切,重新來過。見鬼,我怎麼忘了把名字改掉。」

  「沒用的。我認出的是你的臉孔。狄尼森博士,我不想干涉你的新生活,但是出於一些與你無直接關係的理由,我不得不先問個明白。我有點記不清楚了,你不是提出過對電子通道的質疑嗎?能不能再給我講講?」

  狄尼森偏著頭,一直沉默。未來的專員也沒有開口,甚至嗓子發癢了,他都沒咳一聲。

  狄尼森終於說:「事實上,也沒什麼。那只不過是我個人的猜測;我只不過是擔心,強作用力的強度改變會導致不良後果。其實沒什麼!」

  「沒什麼?」戈特斯坦終於咳了出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還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我說過,當時我就對你的理論很感興趣。我那時沒能持續追蹤下去,現在再想從故紙堆里翻檢出來,恐怕是不太現實了。整個事件都是機密的——議員當時並未給予太多關注,也不想把此事曝光。還有,我又想起點兒來。你是哈蘭姆的同事,你不是物理學家。」

  「很對。我是一個放射化學家,他也一樣。」

  「要是我哪裡記錯,請你隨時打斷糾正。我記得你早期的工作記錄相當優秀。」

  「事實如此。不是我往自己臉上貼金,當時我的確幹得非常漂亮。」

  「太奇妙了,我都想起來了。哈蘭姆當時卻好像幹得不怎麼樣,是吧?」

  「還不差吧。」

  「後來,你的運氣就不太好了。我記得,當我們跟你見面的時候——我想是你主動提出要跟我們見面的——你已經轉行到玩具業了——」

  「化妝品,」狄尼森說,口氣壓抑,「男性化妝品。聽起來的確沒那麼好聽。」

  「恐怕是的,很遺憾。你後來一直經商。」

  「商務主管,我幹得一樣出色。在辭職來月球以前,我已經成了公司的副總。」

  「在這件事上,是不是哈蘭姆的緣故,我指的是你離開科學界這件事。」

  「專員,」狄尼森說,「求求你了!事情早就過去了。當哈蘭姆第一次發現鎢的置換時,我是在場的。那就是電子通道被發現的起點。要是當時我不在場,歷史會不會有什麼改變,我不敢說。說不定哈蘭姆和我,都會在一個月以後死於輻射污染,或者六周以後死於核爆炸什麼的。這個沒準。但當時我正好在場,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哈蘭姆才有了今天;而且也正是因為我涉及其中,我也才有了我的今天。管它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你滿意了嗎?事實已經是這樣了。」

  「我想我滿意了。這麼說,你對哈蘭姆懷有私怨?」

  「當年,我一點都不喜歡他。而現在,我還是不喜歡他。」

  「可不可以說,你對電子通道的質疑,出於你對他的仇恨?」

  狄尼森說:「我不喜歡你這種假設。」

  「怎麼?我提這些問題不是想反對你。我只是出於自己的興趣,我很關注電子通道,以及相關的一些事。」

  「噢,然後你就無端地隨意聯想。想到既然我不喜歡哈蘭姆,那麼我就一定會認為他只是沽名釣譽之徒,成就都是假的。於是我就把眼光投向電子通道,想找出點漏洞。」

  「於是,你找到了嗎?」

  「不,」狄尼森一拳砸在椅背上,身體明顯一震,「沒有『於是』。我找到了他的漏洞,至少在我看來是漏洞。但我並不是僅僅為了搞垮哈蘭姆,憑空捏造了這個漏洞。」

  「博士,我相信你沒有捏造。」戈特斯坦溫和地說,「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們都知道,如果想檢驗證明任何一種新事物,我們必須要作出某種假設。既然是假設,它就必然有某些部分是沒有根據的,那麼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攻擊它缺乏根據的部分。這種攻擊行為本身是正當的,但其動機可能是出於私怨。你提出自己的假設,對哈蘭姆的假設進行攻擊,或者動機只是為了私人恩怨。」

  「先生,這麼說就沒意思了。當時,我手裡有充足的證據。可是,我不是一個物理學家,而只是一個——放射化學家。」

  「當時哈蘭姆也只是一個放射化學家,可如今他已經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學家了。」

  「他還是個化學家,一個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化學家。」

  「而您不是。您至少還努力學習,想成為一個物理學家。」

  狄尼森憤憤地說:「調查得還很仔細嘛。」

  「我告訴過你,你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自己都很驚奇居然還記得你。不過現在,我想談點別的事。你知道一個叫彼得·拉蒙特的物理學家嗎?」

  狄尼森語氣勉強:「我見過他。」

  「你是不是也覺得他非常聰明?」

  「我對他並不是非常了解,而且我不喜歡妄下評語。」

  「儘管有太多對他不利的傳言,不過我還是覺得,他十分聰明。」

  專員很小心地往後靠了靠。他的椅子纖細輕盈,以地球標準來看,根本不夠支撐他的重量。他說:「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拉蒙特的?因為他的名聲?你們見面了?」

  狄尼森說:「我們直接交談過。他本來是要寫一寫電子通道的發展史,包括它的誕生,以及所有那些與之相關、流傳甚廣的種種傳說之類。我很高興他能找到我,他好像已經查出了些東西,是與我相關的。見鬼,專員,我居然很高興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卻不能跟他說太多。有什麼用呢?我已經遭到了太多冷眼和嘲笑,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思索,厭倦了自責。」

  「你知道就在近幾年裡,拉蒙特做了些什麼嗎?」

  「什麼意思,專員?」狄尼森謹慎地問道。

  「大約在一年前,或許還要更早一點的時候,拉蒙特找到巴特那裡去了。我那時已經不再是議員的幕僚,不過相互之間還一直保持聯繫。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表示他很關心。他覺得拉蒙特手裡攥著有力的證據,足以挑戰電子通道存在的合理性。可是他不知道如何著手操作。我也很關心——」

  「你倒是事事關心。」狄尼森諷刺地說。

  「不過現在,我懷疑要是拉蒙特先前見過你,那麼——」

  「打住!專員,別往下說了。我知道你又要作出什麼推斷,而我並不贊同你的想法。要是你覺得拉蒙特剽竊了我的想法,而我又一次被出賣了,那麼你錯了。你聽著,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當年我的確曾經有過非常有力的觀點,不過那只是一個猜想。我為此深感憂慮,於是就公之於眾;但是沒人相信我,於是我就氣餒了。因為我無法證明那個觀點,所以我放棄了。在我跟拉蒙特的交談中,我沒有提及這個問題。我們從來沒談到過電子通道的早期。至於他後來提出了什麼,不管跟我的觀點如何接近,也是他獨立想到的。而且他的論斷要比我的更令人信服,有著更嚴格、更規範的數學基礎。在這個問題上,我毫無專利之心。」

  「你好像知道拉蒙特的理論。」

  「最近它已經流傳開來。雖然沒人敢公開出版,也沒有人當真,但是通過地下途徑,它流傳甚廣。連我都聽說了。」

  「我也見過,博士,不過我是認真的。這對我來說已經是第二次了,你明白的。你的那份報告是第一次——但它從未到達議員那裡。因為他一心想查出些經濟問題,根本不會理會別的東西。除了我以外,在那些專職調查人員的腦子裡——你的報告——不好意思——簡直是異想天開。但我不這麼認為,所以當我第二次看到此事時,非常憂慮。我當時就想去找拉蒙特,可是很多物理學家都——」

  「包括哈蘭姆?」

  「沒有。我沒見哈蘭姆。我先諮詢過一些物理學家,他們都勸我,說拉蒙特的東西毫無根據。儘管如此,直到我來此任職之前,我還在考慮著什麼時候見他一面。後來,我就來了這裡,遇到了你。所以,我特別想見見你。在你看來,你和拉蒙特的理論到底價值何在呢?」

  「你指的是什麼?是我們對電子通道危機的預測?說它可能會導致太陽的爆炸,並最終毀掉整個銀河?」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我怎麼知道呢?我所有的理論不過是猜測而已,只是猜測。而至於拉蒙特的理論,我也沒有進行詳細的研究,它根本就沒有公開出版。即使我哪天看到了,恐怕其中的數學理論也超出了我的知識範圍……再說,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人會相信拉蒙特。哈蘭姆已經毀掉了他的科研生涯,就像當年毀掉我的一樣。就算他比哈蘭姆聰明,他的理論更正確,公眾也不會相信。公眾只會覺得他的理論違背了大家的眼前利益。他們不想放棄電子通道,所以他們只會拒絕細想拉蒙特的理論,這可比承認問題再設法改正容易多了。」

  「可是你還在一直考慮保持關注,不是嗎?」

  「因為我認為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滅亡。我可不願意看到這個結局。」

  「所以你現在來到了月球,想有所作為。在這裡,你的老對頭哈蘭姆就不能阻止你了。」

  狄尼森慢慢地說:「你,真的很喜歡猜測。」

  「是嗎?」戈特斯坦語氣平淡地說,「說不定我也很聰明。我猜對了嗎?」

  「或許吧。我心中從未放棄科學理想。只要能消除人類滅絕的陰霾,我願意做任何事。不管我得到什麼證明結果,無論是這樣的擔憂並無必要,還是危險確實存在而且必須解決,都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狄尼森博士。還有一件事,我的前任,即將退休的專員,蒙特茲先生告訴我說,月球的科學發展走在了人類的前頭。他覺得月球人的智慧跟他們的人數已經不成比例。」

  「他說不定是對的。」狄尼森說,「我不知道。」

  「很可能,」戈特斯坦認真地贊同,「這樣的話,你不覺得會給你的計劃帶來麻煩嗎?不管你做什麼,人們都會以為,你的成功全靠了月球的科學環境和設施。你個人並不會因此而收貨多少聲譽,儘管你的成就……這個,對你很不公平。」

  「戈特斯坦專員,我早就厭倦了追名逐利的生活。我想找到生命的真正樂趣,這種樂趣要遠遠超過做『超音速迪培爾』的副總裁所能得到的。我想回到科研領域。如果能用自己的雙眼和雙手,找到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我就完全滿足了。」

  「好吧,你個人對聲名毫不在意。不管人們給你什麼樣的評價,你都會接受;但是從我的角度來說,作為地球政府派駐月球專員,我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切傳達到地球上去,讓你得到那些本屬於你的東西。你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完全有權要求你應得的一切。」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你要什麼回報呢?」

  「不用這麼直接吧。不過你說對了,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前任專員蒙特茲先生對月球科學研究的現狀毫無把握。地球人和月球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那麼理想,如果雙方能合作的話,對兩個世界都有好處。我想大家都知道,隔閡的確存在,但是如果你能幫助我們打破雙方的猜疑,你的貢獻將不僅僅停留在科學領域。」

  「我想,專員,你不能指望我是一個大公無私的完人,現在還對『公正嚴明』的地球科學界無限忠誠,會心甘情願為他們去監視月球人。」

  「狄尼森博士,你不要把一個心胸狹隘的小人,看作整個地球科學界的代表。我們不妨這麼想:我個人對你的科學研究抱有濃厚興趣,希望能隨時得知你的研究進展,從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為了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成果——請記住我個人並不是專業的科學家——最好你能捎帶著講解一下月球目前的科研狀況,這樣就方便多了。怎麼樣?」

  狄尼森說:「恐怕很難做到。我不會過早地下結論,不會發布未成熟的結果。不管是出於粗心還是過分激動,這樣的行為都會對下一步的研究帶來惡劣影響。在我找到最終的答案以前,我不會對任何人透露任何事。早年跟你們那個委員會的合作經驗,也令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非常理解。」戈特斯坦熱情不減,「你完全可以自己來決定,什麼時候通知我最終的成果……不過現在,我已經耽誤你太多時間了,你一定也困了吧。」

  聽到了逐客令,狄尼森起身告辭,戈特斯坦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7

  狄尼森伸手拉開房門。他知道有個開關可以自動把門打開,不過他睡眼朦朧,摸不到位置。

  門外的黑髮男子臉色有些難看,好像也沒有睡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來得有點早?」

  狄尼森嘴裡重複著他的最後一個字,試圖整理自己混沌的思維,「早?……不,我……是我起得晚了,我想。」

  「我打過招呼,我們預約過了……」

  現在狄尼森終於清醒過來了。「對,你是內維爾博士。」

  「是我。可以進去嗎?」

  一邊問著,他就邁步進入了狄尼森的房間。這個房間很小,大部分空間被一張皺巴巴的床占據。空調在輕輕地運行著。

  內維爾隨口客套:「睡得好嗎?」

  狄尼森低頭看看自己的睡衣,伸手梳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不,」他生硬地回答,「非常糟糕。請允許我可以暫離片刻,稍微洗漱一下。」

  「當然。在你洗漱的時候,不介意我準備一下早餐吧?你大概都不認得那些餐具。」

  「非常感謝。」狄尼森說。

  二十分鐘以後他回來了,梳洗完畢,鬍子也刮乾淨了,穿著一條褲子和一件汗衫。他說:「我敢肯定沒把淋浴弄壞,可它突然就沒水了,然後我怎麼也弄不開。」

  「水是定量配給的,你已經用完了自己的配額。博士,這裡是月球。不知道這些合不合您的口味,我準備了兩人份的煎蛋和熱湯。」

  「這是煎蛋——」

  「我們都這麼叫。我猜地球人或許會有不同看法。」

  狄尼森叫道:「噢!」他坐下來,食欲不振。然後他拿起刀叉,嘗了嘗面前那團糊狀黃色物體,也就是所謂的煎蛋。剛一入口,他的臉差點抽筋,不過最終還是強行忍住。他努力把那塊東西咽了下去,然後又舉起叉子,準備再來一口。

  「你會慢慢習慣的,」內維爾說,「它很有營養。不過我得警告你,這東西含高蛋白,再加上低重力環境,以後你很少會感到餓的。」

  「沒關係。」狄尼森清了清嗓子,說道。

  內維爾說:「賽琳娜告訴我,你今後想在月球定居?」

  狄尼森說:「我以前是這麼想的。」他揉了揉眼,「可是在經歷了一整晚的煎熬以後,我的決心有點動搖。」

  「一晚上你從床上掉下來幾次?」

  「兩次……我總是把這裡當作正常重力環境。」

  「對地球人來說,這不可避免。醒著的時候,你還會一邊走路,一邊提醒自己這裡是月球。可是在睡夢中,你會像在地球上一樣翻身。不過話說回來,在低重力環境中,摔一下也並不疼。」

  「第二次掉下來以後,我都沒醒,一直在地上睡了好一會兒。醒了以後我還一片茫然,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掉下來的。你們平時都怎麼對付這個?」

  「你必須要定期體檢,檢查你的心率、血壓等等,以檢驗重力的改變是不是給你的身體造成過度損傷。」

  「早就有人跟我說過了,」狄尼森不以為然地說,「事實上,我已經預定了下個月的體檢。還準備了一些口服藥。」

  「不錯,」內維爾鬆了口氣,或許他本來就不想在這些瑣事上糾纏,「再過一周你就沒事了……還有,你需要合適的衣著。這兒沒人穿這種褲子,這種松松垮垮的上衣也不怎麼合適。」

  「我覺得肯定有賣衣服的地方吧。」

  「當然。讓賽琳娜陪你去,要是她不上班,肯定很樂意去,我敢肯定。她還告訴過我,你比較適合正裝。」

  「我非常高興她能這麼想。」狄尼森努力咽下一匙湯,滿臉愁容,看來是不知道如何處理剩下的那些。

  「她把你當作一個物理學家,不過毫無疑問,她錯了。」

  「我曾經的專業是放射化學。」

  「博士,放射化學你也沒幹太久。我們這裡信息很閉塞,但是還不至於一無所知。你也是哈蘭姆的受害者之一。」

  「聽你的口氣,他的受害者好像還有一大幫人?」

  「不是嗎?整個月球全都為哈蘭姆所害。」

  「月球?」

  「可以這麼說。」

  「我不理解。」

  「我們月球上沒有電子通道站,無論如何也建立不起來,因為平行宇宙那邊對我們的努力根本沒有回應。我們無法做到鎢的置換。」

  「這樣啊,內維爾博士,你不會認為這是哈蘭姆在搗鬼吧。」

  「可以說是消極阻礙吧。為什麼只有平行宇宙那邊的人,才能開通一個電子通道?為什麼不是我們呢?」

  「就我所知,我們缺乏必要的知識,不知道如何開通電子通道。」

  「如果我們永遠被禁止研究的話,那麼就永遠也得不到必要的知識。」

  「禁止?」狄尼森問道,明顯很驚訝。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事實上就是被禁止了。因為如果在這個方向上深入研究的話,那就不可避免地需要優先使用質子同步加速器或者其他大型科學設施——這些設施都掌握在地球人手裡,都在哈蘭姆的影響能波及到的範圍之內。不提供這些東西,從效果上就制止了研究的開展。」

  狄尼森又揉了揉眼,「我想我過一會兒還得再補一覺……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打攪了我。不過還是請問,電子通道對月球來說有那麼重要嗎?目前太陽能電池運轉良好,也完全夠用了。」

  「博士,為了靠近那些電池,我們不敢遠離陽光,不得不留在地表附近。」

  「也對——可是為什麼哈蘭姆要從中作梗呢?這點你怎麼看,內維爾博士?」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認識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根本就不願意讓公眾知道,我們的電子通道完全來自於那個宇宙,是那邊的人一手建立了這個裝置,而我們只是在配合,就像他們的僕人。如果我們在月球上開展了進一步的研究,最後找到了開啟通道的鑰匙,那麼這種真正的電子通道,就要記到我們月球人的名下,他只能靠邊站了。」

  狄尼森說:「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因為我不想浪費時間。一般來說,我們一直歡迎來自地球的物理學家。在地球政府的孤立主義政策影響下,我們與世隔絕,相當閉塞,如果能有物理學家來訪,會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至少他能讓我們覺得,我們與地球世界還有聯繫。要是物理學家能移民來此,那作用就更大了,我們非常願意給他介紹我們的環境,並邀請他與我們一起工作。很遺憾,怎麼說你都算不上物理學家。」

  狄尼森不耐煩地回答:「我從來都沒說過我是。」

  「你當時說想去看質子同步加速器。為什麼呢?」

  「你就是擔心這個嗎?親愛的先生,讓我來好好解釋一下。我的科學生命早在半輩子之前就毀掉了,我已經決定一切重新開始,重新尋找生命的意義,在一個儘可能遠離哈蘭姆的地方——就是這裡,月球。我曾經的專業是放射化學,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要永遠受其束縛,遠離其他領域。如今,平行空間物理已經是一門大學科,而我一直在努力自學,希望在這個領域內,重新開始我的科學生涯。」

  內維爾點點頭:「我明白了。」話雖如此,可他的口中明顯透露出幾分懷疑。

  「還有,既然你提到了電子通道——那麼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作彼得·拉蒙特的人,以及他的理論?」

  內維爾眯著眼睛,看著對面的人:「不,我想我從沒聽說過。」

  「對,他並不出名。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出名了,就像當年的我。他也反對哈蘭姆……他的名字直到最近才開始為人所知,他的理論也部分得益於我。昨晚上,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裡還一直想著這件事。」說著,他打了個哈欠。

  內維爾不耐煩地問道:「是嗎,博士?他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彼得·拉蒙特。他對平行宇宙理論,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看法。他相信電子通道如果繼續使用下去,那麼太陽系內部的強作用力就會慢慢增強,然後太陽就會越來越熱,到了某個臨界點以後,就會發生質變,也就是爆炸。」

  「一派胡言!人類在自己渺小的世界裡,無論怎麼濫用那些通道,也不會對廣闊的宇宙空間造成什麼影響。即使你只自學過一點物理,你也應該清楚地看到,在整個太陽系壽終正寢之前,電子通道對整個宇宙帶來的影響根本微不足道。」

  「你這麼認為?」

  「當然,難道你不是嗎?」內維爾反問。

  「我不敢確定。拉蒙特的觀點中確實含有私人情緒。我以前曾跟他有過一面之緣,看上去他是個容易激動、非常情緒化的人。想想哈蘭姆對他做的那些事,他的行為很可能完全被怒火左右。」

  內維爾皺起眉頭,他說:「你敢肯定,他也受到哈蘭姆的打擊嗎?」

  「他就像從前的我。」

  「你有沒有想過,他提出的這種懷疑——通道非常危險——只不過是另一種手段,還是為了阻止月球建造自己的通道?」

  「僅僅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就不惜在全世界散布警告和失望的情緒?絕對不會。這就好像用高射炮打蚊子。肯定不會的,我確信拉蒙特說的都是真心話,其實從前我自己也得出過這個結論。」

  「那是因為你也被哈蘭姆陷害,你也恨他。」

  「我不是拉蒙特。我想我的反應沒有他那麼激烈。事實上,我還曾想過到月球以後,能擺脫哈蘭姆的阻礙,遠離拉蒙特的仇恨,從而比較客觀公允地調查這件事。」

  「在月球上?」

  「就在月球上。我想或許可以藉助同步加速器。」

  「這就是你的興趣所在?」

  狄尼森點點頭。

  內維爾說:「你以為自己會有機會用同步加速器嗎?你知道在你之前,排隊申請已經堆多高了嗎?」

  「我想,或許一些月球的科學家可以幫助我。」

  內維爾笑著搖搖頭:「我們的機會並不比你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另一個辦法。我們建立了自己的實驗室;我們還可以為你準備些小型設備。至於有多大用處,我不敢說,但是你可以試試,能否做出點事來。」

  「你是說,我能在此繼續研究平行宇宙理論,並利用一切可行手段觀測平行宇宙?」

  「這要看你自己了。你是不是想證明那個人的觀點——就是拉蒙特?」

  「或者證偽。」

  「你一定會證偽,我敢肯定。」

  狄尼森說:「你很清楚,我不是物理學家。為什麼你這麼痛快就接受了我的想法,還給我提供個工作?」

  「因為你來自地球,我們這裡很看重這個。或許你自學的物理知識還會有點作用。賽琳娜也擔保你一定行,她的意見有時候或許比我的重要得多。我們都是哈蘭姆的受害者,如果你想要重起爐灶,我們會幫你的。」

  「不過恕我冒昧,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

  「你的幫助。在地球和月球的科學家之間存在很多誤解和猜疑。你來自地球,並且自願定居月球,你可以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樑,這對大家都好。你已經跟新任專員建立了聯繫,或許以後的日子裡,你在找回自己的同時,可以重建我們的將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研究成功地削弱了哈蘭姆的影響,也會對月球科學界有所幫助?」

  「不管你做什麼都有好處……不過現在我該告辭了,你也該再補一覺。過兩天再聯繫我吧,到時候我會給你安排個實驗室。而且,」——他左右看了看——「再給你找個好點的住處。」

  兩人握了握手,內維爾便起身離去。

  8

  戈特斯坦說:「我猜,雖然這個位置你早就待夠了。不過今天要告別,心裡還是會有點傷感吧。」

  蒙特茲聳聳肩:「非常傷感,只要我一想到地球的重力。那意味著呼吸艱難、雙腳疼痛,還有渾身臭汗。我得堅持洗澡,以免汗臭。」

  「早晚有一天,我也會追隨你的腳步。」

  「千萬記住我的經驗。至少兩個月就得回去一次。我不管醫生是怎麼跟你說的,也不管他們讓你接受了什麼樣的鍛鍊——一定要每六十天回一次地球,每次至少待一星期。你不能忘記重力的感覺。」

  「我會謹記在心……噢,我已經跟那個朋友聯繫上了。」

  「哪個朋友?」

  「就是跟我坐同一艘飛船來的那個。我對他有印象,結果的確認識。他的名字叫狄尼森,是一個放射化學家。我對他印象深刻,可不是平白無故的。」

  「哦?」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怪事,關於他的,於是就想探探他的口風。不夠他很滑頭,躲閃過去了。聽起來他的解釋合情合理,不過太合理了,以至於有點不可信。他的那些理論其實很瘋狂,湊在一起卻又有一種奇異真實的合理感。像是一種心理防禦機制,他早就習慣了。」

  「噢,先生,」蒙特茲有點頭大,「我好像沒太聽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在你這裡小坐片刻,檢查一下我的行李,看看有沒有遺落什麼東西。一想到地球的重力,我就感到呼吸困難……你說的那是什麼怪事?」

  「他想給我解釋,電子通道的使用存在隱患。他認為那玩意兒會炸掉我們的宇宙。」

  「真的?會嗎?」

  「我希望不會。不過出於一些很遺憾的原因,當年他的研究並沒有進行下去。一般來說,當科學家們研究一個事物時,由於條件所限而遲遲沒有結果的時候,他們往往會焦躁不安,你懂的。我以前認識一個心理學家,他把這個稱為『天知道』現象。如果你竭盡全力,想方設法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結果,最後你就會放棄,說一句『天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你就此放棄科學推理,想像一個結論出來。」

  「我理解,可是如果物理學家們都這樣,或者哪怕只是有幾個這樣,那麼就……」

  「他們不會的,至少不會公開承認。這裡涉及有關科學責任感的問題,而且那些學術刊物都很謹慎,不會輕易刊載些無稽之談……或者他們認為是無稽之談的東西。事實上你看,我朋友擔心的問題又被人重新提了出來。有個叫拉蒙特的物理學家,找到巴特議員那裡。他還找了那個自以為是的救世主——陳,以及其他一些人。他還堅持說,宇宙快要爆炸了。沒人相信他,不過他的理論倒是流傳開來,而且越傳影響越大。」

  「現在月球上的那個人也相信這個理論?」

  戈特斯坦笑了,「我猜他相信。倒霉,我昨晚一直沒睡好——我老是掉到床外,對了,還有——我自己也相信。他還想通過測試檢驗一下,就在這兒。」

  「是嗎?」

  「是的,讓他去做吧。我暗示他,我們願意提供幫助。」

  蒙特茲搖搖頭,「這很冒險。我不贊同對那些妄想狂提供官方支持。」

  「你看,他們也不見得都是瘋子,不過這不是重點。問題的關鍵在於,要是能讓他在月球上開展工作,那麼通過與他接觸,我們就能摸清月球人的底細。他現在急於重新開始科學生涯,而我已經向他暗示,這得靠我們的幫忙……對了,我還要祝你一路旅途愉快。這是作為朋友的祝願,你知道的。」

  「謝謝,」蒙特茲回答一聲,「再見了。」

  9

  內維爾火氣十足地說:「不,我根本不喜歡他。」

  「為什麼呢?只因為他是個地球佬?」賽琳娜從制服右胸前撣下一撮絨毛,伸手抓住,打量著說,「這不是我身上的東西。我告訴過你,這裡的空氣循環器早壞了。」

  「這個狄尼森根本沒用,他根本就不是平行空間物理學家。他在這個領域只不過自學過點東西,他自己說的,來月球就是為了檢驗他那些固有的混蛋理論。」

  「什麼理論?」

  「他覺得,電子通道會把宇宙炸掉。」

  「他是這麼說的?」

  「他是這麼想的……噢,我早就知道這個爭論。我聽說的夠多了。不過這並不是事實,僅此而已。」

  「說不定,」賽琳娜,「只是你不願意相信而已。」

  「你又開始了。」內維爾說。

  兩人沉默了片刻。賽琳娜先開口說:「那麼,你要怎麼對付他?」

  「我準備給他間實驗室。作為科學家,他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不過他在其他方面還是有用的。他的地位有點特別,專員都找他談過了。」

  「我知道。」

  「他的經歷很傳奇,一個前途被毀的科學家要重新開始。」

  「真的?」

  「真的。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要是你自己問他,他肯定會講給你聽。這就對了。我們現在手裡有個從地球來的傳奇人物,他要在月球上開展一項匪夷所思的研究。這事本身就非常傳奇,專員已經被吸引住了。他就是我們的煙霧彈,一個騙人的擺設。甚至我們還能通過他,打探一點地球方面的動向,誰知道呢……你還是要跟他保持密切的關係,賽琳娜。」

  10

  賽琳娜放聲大笑,聲音傳到狄尼森的耳機里,很有金屬感。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寬大的太空服里,不見了平時的風韻。

  她說:「來啊,本,沒什麼可怕的。你已經是個老鳥了——你都待了一個月了。」

  「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囔著。在厚厚的太空服里,他感到呼吸困難。

  「一個月,」賽琳娜堅持,「自從你來以後,月球已經繞過半個地球了,這可以叫作剛好『半地』。」她的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優美的弧線在空中無比燦爛。

  「好吧好吧,不過還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來,膽子就不像在地下那麼大了。我要是摔倒怎麼辦?」

  「摔倒又怎樣?以你的標準來說,這裡的重力很弱,腳下的月面也很柔軟,而你的盔甲夠結實。要是摔倒了,你只要順勢倒下,打個滾就行了。其實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懷疑地望著她。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他記起一周前參觀太陽能電池的時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無際的電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陽光中,絲毫沒有溫柔的觸感。而相比之下,因為沒有白天強烈的光線對比,夜晚暗淡的月面看起來非常美麗;地光所到之處,儘是一片柔和而晶瑩的白色。而陰影部分更不見了白日裡強烈的反差,溫和得沒有一絲稜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個迷人的巨大球體——海洋藍色的基調上白雲繚繞,時不時還會有一角褐色的陸地悄悄顯露。

  「好吧,」他說,「我得抓著你點兒,不介意吧?」

  「當然不。我們也不會一直上坡。這個坡面比較合適初學者。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邁得很遠,動作緩慢,搖搖晃晃。他極力和她保持步調一致。他們腳下的上坡路積滿灰塵,他每邁一步,塵土都會四散飛揚,不過馬上又在真空中沉澱下來。他努力地跟在她後面,亦步亦趨。

  「好,就這樣,」賽琳娜一邊說,一邊抓著他的胳膊,幫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當不錯,作為一個地球佬——不對,我該叫你新人才合適——」

  「謝謝。」

  「其實也沒好多少。把移民叫作新人,跟把地球人叫作地球佬是一樣的。或者我應該說,你幹得很漂亮,相對於你的年齡而言。」

  「別!這更難聽。」狄尼森氣喘吁吁地說,他覺得額頭上已經冒汗了。

  她說:「在你的一隻腳將要落地的時候,另一隻腳也要稍稍用點力,這樣你的步子會更穩,走起來更輕鬆。不,不對——看著我。」

  狄尼森鬆了口氣,停下步子,看著賽琳娜。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態也一樣輕盈優美。她慢慢起步,節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幾步走完她便轉回來,跪在他的腳邊。

  「你先慢點,往前邁,本。什麼時候該用力,我會推你的腳。」

  他們試了幾次,狄尼森說:「這比在地球上還累,我得歇會兒。」

  「好吧。這是因為你的肌肉還不適應這種動作,缺乏協調性。你要知道,你的敵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來調整一下呼吸,我們不會再走這麼遠了。」

  狄尼森問道:「要是我躺下來,會不會把背包壓壞?」

  「不會,當然不會,不過最好不要試,至少別直接躺在地面上。這裡的絕對溫度只有120開氏度,或者說零下150攝氏度。要是你非要躺下的話,儘可能減少與地面的接觸面積。如果是我,只要坐下就好。」

  「這樣啊。」他嘴裡咕噥著,也坐了下來。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對著地球,「你看,那些星星!」

  賽琳娜坐在他對面,身體側對著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過面罩,他可以不時看到她的臉龐。

  她說:「難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嗎?」

  「沒這麼清楚。即使在晴天,地球的大氣層也吸收了很大一部分光線。由於大氣溫度的不均衡,它們都像在閃爍;還有城市的燈火,即使遙遠,也會將星光淹沒。」

  「聽起來好像挺沒勁的。」

  「你喜歡出來嗎,賽琳娜?到月面上來?」

  「不算特別喜歡,不過也不反對。其實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總得帶一些遊客上來。」

  「現在你不得不帶我上來了。」

  「本,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這是兩碼事。導遊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項目,非常無聊,一點意思都沒有。你總不會以為我還會帶他們散步吧?散步是月球人——還有新人的事。其實,主要是新人。」

  「好像沒多少人喜歡,你看周圍只有我們兩個人。」

  「噢,你不知道,出來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後會看到,到了競賽日那天,這裡就大不一樣了。不過,那種場景你也不會喜歡的。」

  「現在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說。從事滑行這項運動的,是不是主要都是新人?」

  「應該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歡上來。」

  「內維爾呢?」

  「你想問,他對地表有什麼看法嗎?」

  「是。」

  「說實話,我好像從沒見過他上來。他是個真正的都市男孩兒。你為什麼這麼問?」

  「也沒什麼,只是我向他提出參觀太陽能電池的時候,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可是自己卻不願陪我一起去。我還是盛情邀請他,因為得找個懂行的人回答我的問題,不過他怎麼都不肯去。」

  「我猜你還是找到個人陪你。」

  「對,也是個新人。照你的說法,也就不難理解內維爾博士對電子通道的態度了。」

  「你的意思是?」

  「這麼說吧——」狄尼森身體往後仰著,雙腿輪流踢起,懶洋洋地看著它們緩緩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賽琳娜——我的意思是,在太陽能電池完全夠用的情況下,內維爾依然無比執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電子通道。我們在地球上根本無法如此使用太陽能電池,因為在大氣層包裹之下,太陽輻射遠沒有這麼強烈,這麼光芒奪目,這麼持久不衰。在太陽系的所有天體中,月球是最適合太陽能電池應用的一個。儘管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可是這種對太陽能電池的依賴,又把我們緊緊地拴在月表附近,而如果你又討厭月表的話——」

  賽琳娜猛地站起身來,說道:「好了,本,我們休息得夠多了。起來!起來!」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繼續說道:「如果電子通道一旦建立,那就意味著那些不喜歡月球表面的居民,從此可以遠離月表。」

  「我們要往上走了,本。我們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見了嗎?就是遠處明暗交界的地方。」

  他們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後一道斜坡。在狄尼森眼前的是一個光滑的下坡,寬闊的坡道上沒什麼灰塵。

  「對一個新手來說,這坡有點太光滑了,不利於循序漸進,」賽琳娜說,正回答了他心中的問題,「不要急於冒進,我還是先讓你看一個袋鼠跳吧。」

  說著,她就馬上一個袋鼠跳,向上飛起。快要落地時,她回過頭來說:「就這樣。你坐下來,我會調節一下——」

  狄尼森坐了下來,面對下山的方向。他往下看去,心裡惴惴不安。「我們真能滑下去嗎?」

  「當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對地面的壓力也小得多,這就意味著摩擦力也小得多。月球上所有東西都比地球上更滑。這就是為什麼,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來都很困難。要不要聽我的導遊課,就是我給遊客們講的那種?」

  「不用了,賽琳娜。」

  「再說,我們還有必備工具,滑翔器。」她把一個小氣筒塞到他手裡。上面有個夾子和一對小管。

  「這是什麼東西?」本問道。

  「只是個小儲氣罐。它會在你的鞋底噴射出一種氣體。這種薄薄的氣墊會滯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間,使摩擦力減少到近乎為零。它可以讓你幾乎飛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說:「我不太贊成。在月球上,這麼浪費燃氣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你以為這個滑翔器里裝的是什麼氣體?二氧化碳?還是氧氣?不,都是廢氣,是氬氣。它來自月球的土壤,用之不竭。它是在億萬年中由鉀-40分解而來……本,這其實就是我導遊課的部分內容……在月球上,氬氣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來做滑翔器的話,一百萬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裝好了。等我一會兒,我得裝好我自己的。」

  「怎麼用?」

  「都是自動的。你只要開始滑行,就會觸發開關,氣墊就會噴射出來。你的氣罐只有幾分鐘的儲量,不過這也足夠你用了。」

  她站起身來,又把他拉起來。「面對山下……來吧,本,這是緩坡,看著它,它就像平地一樣。」

  「不,不對,」狄尼森怏怏地說,「對我來說,它就像懸崖。」

  「胡說。現在聽好了,記住我說的話。先是雙腿分開,大概六英寸遠,一隻腳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後雙膝彎曲。不要怕被風吹歪,這裡根本就沒風。不要往上或者往後看,要實在忍不住,可以往兩邊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後滑到平地的時候,不要急著剎車——你的速度遠比你想像的要快。只要等你的氣罐耗盡,摩擦力最終會讓你慢慢停下來的。」

  「這麼多,我怎麼記得住?」

  「行了,你能記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的。萬一你摔倒了,而我又沒有抓住你的話,千萬不要亂動。只要放鬆身體,順勢翻滾或者滑行就好。這裡沒有什麼石頭,不會撞傷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閃爍著微冷的光芒。幾處微小的崎嶇反射出稍稍顯眼的亮光,使長長的坡道上平添了幾處模糊的斑紋。地球半圓的輪廓划過漆黑的天幕,正懸在頭頂。

  「準備好了嗎?」賽琳娜問道。她的雙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狄尼森有氣無力地回答。

  「出發吧。」說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開始滑動。起初,他動得非常緩慢。他回頭望向她,晃晃悠悠的,她說:「別怕,我就在你身邊。」

  開始,他還能感到腳下的月面——然後,感覺消失了。滑翔器啟動。

  過了一陣,他覺得自己好像靜止住了。耳邊沒有風聲掠過,也看不出身邊的景物變化。但是當他回頭望向賽琳娜的時候,發現光線和陰影都在向後移動,速度越來越快。

  「眼睛盯住地面,」賽琳娜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直到速度加起來為止。速度越快,身體就越穩定。雙膝彎曲……本,幹得真不錯。」

  「對一個新人而言。」狄尼森在喘著粗氣。

  「感覺如何?」

  「像飛一樣。」他說。身體兩側光影斑駁,都在急速後退。他先看看一邊,再看另一邊,想從後退的景物中,找到飛速前進的感覺。還沒等他確定找到,就感到一陣頭暈,不得不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這才又找回身體的平衡,「不過,這個比喻對你而言並不恰當。因為你並不知道在地球上飛是什麼感覺。」

  「現在我知道了。飛一定就像滑行一樣——我比較清楚滑行的感覺。」

  她毫不費力地跟在他身後。

  狄尼森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飛馳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飛速迫近,又從身體兩側瞬間划過。他說:「滑行的時候,你們一般有多快?」

  「一場高水平的競速比賽中,」賽琳娜回答,「記錄時速可達一百英里——當然,那時的坡道也比這個陡得多。你現在的時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麼感覺還要快一些。」

  「沒有,沒那麼快。我們現在已經到平地了,本,你一直都沒摔倒。堅持住,氣罐要耗盡了,你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麼都不要做,繼續往前滑。」

  賽琳娜話音未落,狄尼森的雙腳就突然感到一陣壓力。這時他猛然體會到了自己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頭,努力控制雙臂,不讓它下意識地上擺。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抬起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向後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然後他就聽到賽琳娜說:「幹得漂亮,本,幹得漂亮。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人在首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實你摔倒了也無所謂,大家都會摔跤的。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輕輕咕噥著。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睜大眼睛。地球還是那樣靜靜地掛在天邊。他的速度慢慢地降了下來——慢慢地——慢慢地——

  「我現在停下來了嗎,賽琳娜?」他問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經停住了。現在別動,在我們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見鬼,來的時候,我把東西丟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著她。他們不是一路在一起嗎?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來。不過還沒等他從高度緊張中回過神來,她已經幾個長距離的袋鼠跳,飛出一百碼開外。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這兒!」從耳機里聽,她的聲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邊一樣。

  沒多久她就回來了,懷裡夾著一個嚴嚴實實的塑料包裹。

  「記得嗎?」她說,「在我們往上爬的時候,你問過我這是什麼,我當時告訴你,我們回去的時候用得著。」她揭開包裹,把它放在滿是灰塵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說,「不過我們一般都叫它躺椅,因為在這兒,月球兩字是理所當然的,不必時時掛在嘴邊。」說著,她把一個氣筒塞了進去,打開一個閥門。

  那東西開始充氣。狄尼森心裡老覺得應該有「噝噝」的聲音,不過周圍沒有空氣,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聲音。

  「你不用問了,我直接告訴你吧,」賽琳娜說,「這還是氬氣。」

  那東西現在已經充足了氣,變成一個結實的氣墊,有六條腿。「你躺上去,」她說,「它跟地面的接觸面積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後,周圍都是真空,身體的熱量就不容易流失。」

  「別告訴我這玩意兒是熱的。」狄尼森驚訝地說。

  「氬氣在注入的時候已經加熱了,不過也只是相對比較熱而已。大概最後絕對溫度能達到270開氏度,差不多能融化冰。足夠了,躺在上面,你的太空服熱量流失速度就不會超過限度。過來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愜意。

  「太棒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賽琳娜算無遺漏。」她說。

  她從他身邊掠過,繞著他輕盈地滑行。她的雙腿優美地舞動著,仿佛在滑冰一樣。然後她又飄然飛起,雙腳在空中划過一道優雅的弧線,最後一肘點地,盤坐著落在他的身邊。

  狄尼森叫了起來:「天哪,你怎麼做到的?」

  「熟能生巧啊!你可不要這樣嘗試,會把胳膊摔斷的。我先跟你說一聲,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墊子上跟你擠擠。」

  「沒關係,」他說,「這玩意兒很結實,能躺兩個人。」

  「噢,他們會說我不檢點的……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

  「刺激?你剛才一直沒摔倒,很了不起的記錄啊。你不介意我回去四處宣揚吧。」

  「不,我這人就愛聽表揚……你不指望我還能再來一次,是嗎?」

  「現在嗎?當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們再休息一會兒,等你的心跳恢復正常了,我們就往回走。要是你現在把腿伸給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給你解下來。下次,我會教你自己操作。」

  「誰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當然會有了。難道你玩得不開心嗎?」

  「不只開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沒這麼可怕了。越往後,恐懼就會越來越少,最後就會完全消失,只剩下樂趣。到那時候,我們來一場比賽吧。」

  「不,我不干。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你只不過看起來老一點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無邊的寂靜一點點滲入體內。現在,他就面對著地球。它懸在半空,巋然不動。剛才滑行的過程中,只有看著它,心裡才有足夠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穩地滑下來。對此,他深懷感激。

  他開口問道:「賽琳娜,你經常到上面來嗎?我是說,你自己一個人,或者跟一兩個朋友一起,在節日以外。」

  「應該一次都沒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這是我的工作。不過現在我卻跟你一起上來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狄尼森隨口應了一聲。

  「你不感到奇怪嗎?」

  「有什麼奇怪的?我個人以為,每個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兩個理由,要麼是他願意做,要麼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於哪個原因,我認為都是個人選擇,別人無權干涉。」

  「謝謝你,本。很高興你也這麼想。你知道嗎?你的優點之一,作為一個新人,是你從不企圖干涉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是生活在地下的種族,我們月球人,是穴居人類。可這有什麼錯嗎?」

  「一點沒有。」

  「但地球佬們可不這麼想。我是個導遊,天天都得聽他們的屁話。他們嘴裡的每一句廢話,我都聽過幾萬遍了,無非就那幾句。不過在所有這些垃圾語言中,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她開始模仿地球人說話,一口標準的地球語,「『可是,親愛的,你們這些人怎麼能永遠住在地洞裡呢?你難道就不會得幽閉症嗎?你們從來就沒想過,看看藍天、綠樹和大海嗎?沒想吹吹風,聞聞花香嗎——』

  「噢,本,我還能一直說下去。他們還會說,『不過我想你從來沒見過藍天綠樹,所以也不會想念』……這麼說,好像我們根本收不到地球的電視節目,接觸不到地球的文學作品,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畫面和聲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樂了。他說:「你們一般的正式回答是什麼?」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說,『我們習慣了,女士。』對方要是個男人,就說『先生』。不過一般都是女人。男人們都在盯著我們的衣服,腦子裡想著我們什麼時候會脫光。你知道我心裡真正想跟那幫白痴說什麼嗎?」

  「告訴我。只要你穿著制服一天,這話都得憋在心裡,不過至少你今天可以說出來。」

  「有意思,說得好……我想告訴他們,『聽著,女士,為什麼我要喜歡你們那個狗屁世界?我們不想掛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著颳風下雨。我們不想感受天然的氣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髒水濺到身上。一想到你們渾身細菌,我就噁心;我討厭你們那難聞的青草、無聊的藍天,還有那什麼破白雲。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能從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過我們一般都不願意。月球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一手創造了它;完全是我們。我們擁有這個家園,我們開發了自己的能源,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們假惺惺的同情。滾回你們的世界,讓你們的重力把你們的奶子拽到膝蓋底下去吧。』這就是我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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