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緘口不言

2024-09-26 13:08:4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1

  賽琳娜·琳德斯托姆笑容可掬地穿行於旅客之間。她腳步輕輕彈起,輕盈飄逸,遊客們開始都頗為驚訝,不過很快便流露出欣賞和羨慕的神情。

  「現在是午飯時間,」她熱情地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午餐都是當地特產。你們或許會有點吃不慣,可是這些都很有營養……您的位子在這兒,我想您不會介意坐在女士們旁邊……請稍等。每個人都有座位……對不起,大家等會兒可以選擇飲料,不過主食都是一樣的。我們會吃小牛肉……噢,不,不,都是人工合成的,肉和調料都是,不過嘗起來相當不錯。」

  安頓好大家,她自己坐了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職業性的微笑稍稍凝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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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人從旅團中走了出來,坐到她對面。

  「你不介意吧?」他問道。

  她抬起頭,迅速掃視一眼,目光銳利。她一向都有迅速鑑識人物的本領,當然,對面這人看起來不錯。她回答道:「沒關係,不過你不跟同伴一起嗎?」

  他搖搖頭:「不,我一個人來的。還有,儘管算不上理由,不過我一向都不喜歡地球佬。」

  她又打量了他一遍。他看上去五十多歲,神情憔悴,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他身體結實,一看就久經重力摧殘,百分之百是地球人。她說:「『地球佬』是月球方言,而且也不是什麼好話。」

  「我從地球來,」他說,「所以我希望自己這麼說,還不算無禮。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賽琳娜聳聳肩,意思是「隨你的便」。

  她像許多月球女孩一樣,長著一雙東方人的黑眼睛,不過頭髮卻是蜜色,而且鼻樑高聳。雖然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美人,不過不可否認,她堪稱魅力十足。

  那個地球人一直盯著她左胸前的銘牌,隱在銘牌後面制服上衣中的是高聳而並不誇張的乳房。她判斷那人看的是銘牌,而不是她的胸部。雖然她的上衣是半透明質地,如果光線合適、角度恰當,很容易看透,而且她裡面沒穿內衣。

  他說:「這裡是不是有很多賽琳娜?」

  「對,我想,有幾百個吧。還有很多辛茜婭、黛安娜和阿耳特彌斯。叫賽琳娜其實真有點麻煩。我認識的賽琳娜中,有一半被叫作『賽琳』,而另一半都叫『琳娜』。」

  「那你呢?」

  「兩個都不是。我就叫賽琳娜,三個音節都讀全——賽-琳-娜,」她解釋著,特地重讀第一個音節,「對那些不帶姓只叫我名字的人,都得這麼強調。」

  地球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看上去好像倒是有點不太自然,他說:「賽琳娜,是不是每個人都問你到底『賣』什麼?」

  「沒有人敢問第二次!」她鎮定地回答。

  「這麼說真有人問了?」

  「世界上總有些蠢貨。」

  一個女招待走到他們桌前,把午餐擺在桌上,動作輕快流暢。

  地球人明顯露出了讚嘆的神色。他對女招待說:「你好像讓這些東西飄了下來。」

  女招待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賽琳娜說:「你可別想學她。她完全適應這裡的重力,能搞得定。」

  「要是我來做,恐怕會把所有東西都打翻,是吧?」

  「翻得非常絢爛。」她說。

  「好吧,那我就不試了。」

  「很快就會有人試,到時候盤子就會飄落到地板上,他們就會去撿,然後再脫手,最後肯定會從椅子裡飛出來。我從一開始就警告過他們,可是從來都沒用,事情只會越來越亂。別人一定會笑成一團——我指那些遊客們,因為我們都看過太多回,早就習以為常了,而且最後還得打掃。」

  那地球人小心地拿起自己的叉子:「我想我明白了。在這裡最簡單的動作都可能出差錯。」

  「事實上,你很快就會習慣,至少能應付像吃飯這樣的小事。走路要難一點,我從沒見過哪個地球人可以正常走出這裡。沒有人可以步伐穩定。」

  接下來,他們悶頭吃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說:「這個『L』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盯著她的銘牌看,上面寫著「賽琳娜·琳德斯托姆·L」。

  「是露娜還是月亮的意思,」她口氣冷淡,「這個詞說明我不是地球移民。我出生在這兒。」

  「真的?」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們這兒的社會規模,大半個世紀以前就形成了。你沒想過孩子也會在月球出生嗎?我們這裡有些月生居民,都已經是祖父輩了。」

  「你多大了?」

  「三十二歲。」她回答。

  他看上去吃了一驚,繼而咕噥:「對,當然了。」

  賽琳娜揚了揚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理解?大多數地球人可都想不通呢。」

  那地球人說:「我對此還有些了解。我知道大多數衰老的表現,都是因為身體組織無法抗拒重力的作用——比如臉頰鬆弛、乳房下垂等。既然月球上的重力是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月球人看起來更年輕,也就沒什麼奇怪的。」

  賽琳娜說:「也只是看起來而已,我們並非長生不死。我們的壽命跟地球上的人也差不多,不過一般來說年老以後不會那麼辛苦。」

  「那就已經很好了……當然,我想月球生活也有缺陷的吧。」他此時才吸了第一口咖啡,「你們就不得不喝這些——」後半句說不出來了,看來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表述,所以索性打住。

  「我們也可以從地球上運來食物和飲品,」她笑了,「不過這種運輸量很小,只夠維持一小部分人短時期的生活。這樣的話,如果我們進一步開拓空間,補給就跟不上了。相較而言,我們不如適應這些爛貨……要是你來形容,是不是會說得更難聽?」

  「至少咖啡還可以,」他說,「我得說它比食物強多了。不過那些爛貨……對了,琳德斯托姆小姐,一路過來,我怎麼從沒聽人說起過質子同步加速器的事,我們什麼時候參觀它?」

  「質子同步加速器?」她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掃視四周,好像在算計,什麼時候那些四處亂飛的遊客能停下來。「那東西是地球的財產,不對遊客開放。」

  「你的意思是,月球人不可以隨便到那兒去?」

  「噢,不是,沒這回事兒。操縱它的大部分職員都是月球人。只是地球政府定下了這個規矩:遊客禁入。」

  「我還真想看看它。」他說。

  她說:「我肯定你能看到……你已經給我帶來挺好的運氣,你看,食物沒亂飛,也沒哪位女士或者先生撞到地板上。」

  她站起身來,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十分鐘以後就要出發了。請把餐盤放在原位。洗手間在那邊。過一會兒我們將參觀食品加工廠,我們剛才吃的午餐就是從那裡來的。」

  2

  賽琳娜的宿舍非常小,當然,雖然空間緊湊,內部設置倒是複雜完備。窗戶是全景式的,模擬的星空慢慢變化,圖像隨機不定,不過跟真實星空一點也不搭邊。如果賽琳娜願意的話,三個窗戶都還可以隨意放大縮小圖像,好像望遠鏡的倍率在來回調節。

  巴倫·內維爾對此深惡痛絕。他每次都會粗暴地把它關掉,還說:「你怎麼受得了?你是我認識的人裡面,唯一一個還喜歡玩這東西的。那些星雲星團看上去一點都不真實。」

  賽琳娜這時就會冷漠地聳聳肩,回答:「那什麼才是真實的?你怎麼知道天上的星星真的存在?這些圖片至少給我一種自由和運動的感覺。再說了,我在自己的房間裡搞什麼,用你操心嗎?」

  這時內維爾就會嘟嘟囔囔的、很不情願地啟動開關,要把窗戶恢復原狀。而賽琳娜則就會說:「算了,就這樣吧。」

  屋裡所有家具都稜角光滑,牆也設計得抽象簡潔,色調平實,毫不花哨。整個屋裡,沒有一件物品能讓人聯想到一點生命的跡象。

  「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賽琳娜會說,「月球上可沒有。」

  現在,當她邁進屋內的時候,又看見了不請自來的內維爾。這傢伙躺在鬆軟的沙發里,一隻腳上還掛著拖鞋,另一隻鞋掉在旁邊。他的肚子上有道紅印,就在肚臍上方,大概是他無意識間自己撓的。

  她說:「給咱們煮點兒咖啡,好嗎,巴倫?」說著,她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身體輕盈曼妙地扭動幾下,制服無聲無息滑落下來,然後腳尖一挑,衣服就被她踢到角落裡去了。

  「總算是脫下來了,」她說,「這工作最倒霉的部分,就是得穿得像地球佬一樣。」

  內維爾這時在廚房角落裡。他並沒搭腔,這話早就聽膩了。他只是說:「你家的供水怎麼了?又停了?」

  「是嗎?」她問,「噢,我的配額好像用超了。耐心點。」

  「今天有什麼麻煩嗎?」

  賽琳娜聳聳肩。「沒。一點都沒有。像往常一樣,看著那些人一邊搖搖晃晃,一邊還裝作不討厭我們的食物。他們心裡肯定想著,什麼時候他們會被要求脫光衣服,我早就習慣了……就是這麼齷齪。」

  「你沒一直假裝正經?」他端來兩小杯咖啡,放在桌上。

  「幹這行必須得裝。那些人滿臉皺紋、皮膚鬆弛,挺著大肚子,渾身細菌。我不管檢疫制度有多嚴,他們就是渾身細菌……你那邊有什麼新鮮事?」

  巴倫搖搖頭。作為一個月球人而言,他身體十分結實,眼睛很細,看上去總是神情陰沉。不過總的來說,他的外表還算是相當英俊,賽琳娜心想。

  他說:「沒什麼新奇的。我們還在等新舊專員交接。這回還要好好看看,這個戈特斯坦到底是個什麼人。」

  「他會給你們找麻煩?」

  「至少不會比現在多。再說了,他們能幹什麼?他們畢竟不能滲透到我們內部來,誰也沒法把一個地球人偽裝成月球人。」話雖如此,他的表情看起來並不輕鬆。

  賽琳娜呷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有些月球人骨子裡其實還是地球人。」

  「對,我一直都想把他們找出來。有時候我都不敢信任……噢,算了。我在同步加速器上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沒一點收穫。我大概是沒這個命吧。」

  「或許他們根本不信任你,當然這也不怪他們。誰叫你總像個間諜一樣,心懷鬼胎地四處遊蕩。」

  「我可沒有。要是我能離開同步加速器實驗室,永遠不用回去,我會高興死的。不過這樣的話,他們一定會懷疑我……你的用水配額都花到哪兒去了?我看連第二杯都不夠了。」

  「不,我們不能。不過要是說到水的話,你不是一直在幫我浪費嗎?這周你在我這兒都洗過兩次澡了。」

  「我會給你張水卡的。沒想到你居然還計較這個。」

  「我不計較,可我的水錶計較。」

  她喝完自己杯里的咖啡,看著空杯子若有所思。她說:「他們總是對著杯子齜牙咧嘴,就是那些遊客。我搞不懂他們。這咖啡嘗起來不錯啊,巴倫,你喝過地球上的咖啡嗎?」

  「沒。」他簡單地回答。

  「我喝過。只有一次。有個遊客偷偷帶了一點,據說那玩意兒叫速溶咖啡。他讓我嘗了一點,然後就想跟我——就是做那種事。他好像覺得這種交易還挺平等。」

  「於是你就嘗了?」

  「因為我很好奇。不過那東西喝起來又苦又澀,難喝死了。然後我就告訴他,異族之間發生性關係有違月球人的道德觀。這次就輪到他一臉苦澀了。」

  「你以前沒跟我說過。他後來就沒再糾纏?」

  「這關你什麼事。不過,他倒的確沒糾纏了。要是他敢動什麼歪腦筋,在這樣的重力環境下,我能把他從這兒踢飛到一號通道去。」

  她接著說:「噢,我想起來了。我今天碰到一個地球人,他非要坐到我的旁邊。」

  「這回他又拿出什麼好東西,引誘你干『那種事』了?」

  「他就坐那兒,什麼都沒幹。」

  「只是盯著你的胸部看?」

  「就算看也不犯法,而且他也沒看。他只是看我的銘牌而已……再說了,別人的幻想關你什麼事?每個人都有幻想的自由,我又不會讓他們美夢成真。你難道在懷疑我?懷疑我想跟一個地球男人上床?跟一個連重力場都沒有適應的人搞在一起?我不敢說這事前無古人,但我可沒試過,而且我也沒聽說這麼搞有什麼好處。怎麼樣?我解釋得夠清楚嗎?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個地球人了?找那個快五十歲的老男人?那個就算年輕時候也跟英俊不沾邊的傢伙?……雖然我不得不同意,他長得比較有特點。」

  「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敢惹你了。他都幹了些什麼?」

  「他向我打聽質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內維爾猛然站起身來,身體略微搖晃了一下。在低重力環境中,動作過猛就會有這樣的反應。「質子同步加速器?他具體問了什麼?」

  「也沒什麼。你這麼激動幹嗎?你跟我說過,如果哪個遊客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舉動,都要告訴你。這次的確看起來比較反常啊。以前從來沒人跟我問起質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好吧。」他頓了一下,語氣恢復正常,「為什麼他會對質子同步加速器感興趣呢?」

  賽琳娜說:「我說不準。他只是問了一句,他有沒有機會去參觀。或許他只是個對科學稍感興趣的普通遊客呢。就我而言,對他的興趣僅限於職業要求。」

  「我想也是。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他。」

  「為什麼不問?」

  「因為我對他根本不感興趣。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再說了,他這麼問,也正說明他是個遊客。他要是個物理學家,根本就不用問,早就自己去了。」

  「我親愛的賽琳娜,」內維爾說,「讓我給你好好解釋一下。在當前的環境下,任何一個要求去看質子同步加速器的人,我們都得查清楚。他為什麼要問你呢?」他在房間裡快速地踱著步子,仿佛為了消耗多餘的能量。最後,他說:「你是看人的專家。你是不是對他還有點興趣?」

  「性趣?」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別跟我鬧了,賽琳娜。」

  賽琳娜勉勉強強地回答:「他的確挺有意思的,甚至有點讓人不安。可是我卻說不出理由。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有意思,讓人不安,是嗎?那你該回去找找他?」

  「找他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事。查出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資料,你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你有點天賦,那就發揮出來,好好做點事。」

  「呵,不錯,」她說,「你還真像大領導。好吧。」

  3

  僅從大小上看,專員官邸與月球上其他的宿舍毫無區別。月球上缺乏空間,即使是殖民官員,在這方面也毫無特權。他們絲毫不能擁有一點奢侈的空間,哪怕他們作為母星的代表也不行。因為無論怎樣,月球的自然條件都無法改變——人們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環境中——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人類還真容易被環境所左右。」路易斯·蒙特茲嘆了口氣,「我已經在月球上待了兩年了,我也曾經試著想多留幾年,可是——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我剛過五十歲,要是我還想在地球上終老的話,現在該走了。再老幾歲的話,我大概就再也適應不了正常重力了。」

  科納德·戈特斯坦只有三十四歲,而且看上去還要更年輕一些。他臉膛寬闊豐滿,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從來都不會有這種大臉,倒是在他們的漫畫裡,地球人的形象往往如此。不過他並不胖——把地球胖子送來任職,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只不過與身體相比,他的臉盤大得不成比例。

  他說(說起地球標準語來,他的口音跟蒙特茲差別很大):「聽起來你好像心裡沒底。」

  「是的,沒錯。」蒙特茲說。要是說戈特斯坦那張臉算和藹可親的話,那麼蒙特茲這張又長又瘦的臉上則是一臉的苦相。「從各方面來說,我都有點不踏實。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月球,我心裡就有點難受,這個地方的確很有魅力。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開始留戀,我就更難受了。而且,我還要重新適應地球生活——重力和其他一切。」

  「對,我能想到,重新撿回那其餘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確很辛苦,」戈特斯坦說,「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沒幾天,已經覺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當愜意了。」

  「當你開始便秘的時候,感覺就沒那麼好了,那時你得靠潤滑油過日子,」蒙特茲又在嘆氣,「不過這些都會過去的……但是別以為身體輕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動也很需要技巧。」

  「我明白。」

  「你只是自以為明白了,戈特斯坦。你還沒見過袋鼠跳,是吧?」

  「電視上見過。」

  「那個沒用,並不能給你真實的感覺,你得自己嘗試才行。想在月面上快速前進,只能這麼走。雙腳一起向後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的跳躍一樣。當你在空中的時候,雙腳前伸,在落地之前,就要預先做出蹬腿的動作,這樣再次跳出,循環往復。以地球上的標準來看,這個動作好像很緩慢,因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跳一次,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離,而且,你跳躍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這種感覺就像在飛——」

  「你試過嗎?你能做到嗎?」

  「我試過,不過沒有一個地球人能真正做好。我一次能連跳五下,已經開始找到感覺;這種程度還會讓我躍躍欲試,嘗試更進一步。不過接下來就會不可避免地失誤,步子會亂,然後就會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遠去。月球人都很有禮貌,從來不會當面嘲笑你。當然,他們做起來就容易多了。他們從小就這樣跳,個個都像袋鼠。」

  「這是他們的地盤,」戈特斯坦笑出聲來,「想想他們到地球上會怎樣吧。」

  「他們永遠不會到地球上去。他們做不到。好歹我們還有這點優勢。我們可以同時在兩邊生活,而他們卻只能生活在月球上。不過這點在日常生活中沒意義,因為我們很難分清土著月球人和新人。」

  「和誰?」

  「他們把地球移民叫作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經在月球上定居,但是卻在地球上出生長大的人。當然,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而那些真正的月球人卻不行了,他們的肌肉和骨骼都已經承受不了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歷史中,曾發生過幾次這方面的悲劇。」

  「哦?」

  「嗯,就是這樣。有人曾經帶著自己生於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我們總是會淡忘這些事。地球人歷經的浩劫,20世紀末期的大戰以及後來的種種都讓人念念不忘,與此相比,幾個孩子的生命顯得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個死於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銘記在心……這也助長了他們的分離意識,我想。」

  戈特斯坦說:「我還以為來之前已經充分了解情況了,不過現在看起來,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學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給你留下了一份詳細的全面報告,我的前任就是這麼做的。你會發現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過從另一些方面來說,也可以說是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時候,有沒有嘗過月球食品,如果你只是聽過他人的描述,那麼你的心理準備還遠遠不夠充分……不過你必須學著喜歡它。從地球往這裡運送食品很不划算。我們必須要適應這裡的飲食。」

  「這兩年你都撐過來了,我想我大概能堅持住吧。」

  「我也沒有自始至終地堅持下來。一直都有定期的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這些休假是強制性的,不管你願不願意。他們肯定跟你說過吧,我確信。」

  「是的。」戈特斯坦說。

  「不管你在這兒做了多少體能鍛鍊,你都必須時常回到標準重力環境中,讓你的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記憶。當你回到地球時,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還有,有時候也會有些走私的食物過來。」

  「我來的時候,行李都經過了仔細的檢查,不過你看,現在我大衣口袋裡還有一個牛肉罐頭,我自己都忘了,看來他們也沒注意。」

  蒙特茲微微一笑,略帶躊躇地說:「我想你大概不捨得與我分享吧。」

  「怎麼會?」戈特斯坦皺著碩大的鼻子,通情達理地說,「我最擅長的就是慷慨悲壯,『蒙特茲,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說得有點磕巴,還是用不慣母星語言中最傳統的第二人稱單數。

  蒙特茲臉上掠過一絲明朗的笑容。他搖搖頭,「不用了。再過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而你卻做不到。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你都沒有什麼口福了,對今天的慷慨之舉也會越來越後悔。你自己留著吧……我不會要的。我可不想以後被你記恨。」

  他說得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他一手搭著戈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說,「我還有件事沒有完成,因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這事一比,食物的問題根本不值一提。」

  戈特斯坦馬上把罐頭扔在一邊。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回應蒙特茲的嚴肅。他壓低嗓音,儘量表現得堅定一點。「這事是不是不能寫進報告,蒙特茲?」

  「我一直想寫進報告,戈特斯坦,可是我找不到合適的措辭,而地球方面又聽不懂我的弦外之音,所以這個問題就擱置了下來,沒有再往下推動。我相信你做得會比我好。我希望你能。這次我沒有要求延長任期,一方面也是因為事情無法推進,而我又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說得好像非常嚴重。」

  「我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視。坦白地說,我的想法聽起來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萬來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們缺乏資源,空間緊張,生活條件嚴苛,還有——諸如此類。」

  「這又怎麼了?」戈特斯坦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裡有什麼事情在發生——我具體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不過可能非常危險。」

  「為什麼會危險?他們能幹些什麼?難道要跟地球開戰?」戈特斯坦語音顫抖著,強忍著不笑出聲來。

  「不,不是的。沒這麼嚴重。」蒙特茲抹了一把臉,又揉揉眼睛,顯得情緒有些激動,「我說實話吧。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

  「這是什麼意思?」

  「嗯,我該怎麼說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來不久,地球上就爆發了大戰,這個不用我告訴你吧。」

  「當然,當然不用。」戈特斯坦不耐煩地回答。

  「然後人口就從當時的六十億降到現在的二十億。」

  「這個數目對地球來說應該更合適吧。」

  「哦,這倒是。儘管對於這種削減人口的方式,我還不是太認同……不過,大戰徹底摧毀了我們的科技,使剩下的人產生了巨大的惰性。因為害怕任何副作用,沒人願意嘗試新東西。沒人再會為了偉大的追求而獻身,一想到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所有人都甘願放棄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

  「我明白了,你說的是遺傳工程。」

  「那只是個比較有名的例子,可並不是唯一一個。」蒙特茲沉痛地說。

  「說實話,對遺傳工程的放棄,我倒不覺得有多遺憾。那些人經歷了一連串的失敗。」

  「可我們失去了找到直覺感應的機會。」

  「從來都沒有證據可以表明,直覺感應會受到人類歡迎,正相反,很多跡象可以表明,直覺感應倒是很惹人討厭……不過月球殖民地本身又怎麼樣呢?這裡肯定沒經過地球上那種停滯和倒退。」

  「正是如此,」蒙特茲神采奕奕地說,「月球殖民地正是一個孤島,戰前地球文明碩果僅存的孤島;在人類文明的大幅倒退中,這裡是最後一個前進的箭頭。」

  「太浪漫了吧,蒙特茲。」

  「我可不這麼想。地球正在倒退,人類正在倒退,只有月球人還在前進。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類可活動空間上的邊疆,也是我們人類心靈的邊疆。這裡沒有成片的生靈等著我們去屠殺,沒有複雜的生態系統可以被破壞。在月球上,我們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個由人類一手締造的世界。它沒有過去。」

  「那又怎麼樣?」

  「在地球上,我們總是顧慮重重,總是渴望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並不存在的田園牧歌時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們也永遠不可能回去了。從某些方面來說,地球的生態系統在大戰中受到嚴重的破壞,我們不得不細心地呵護殘存的部分,所以我們總小心翼翼,顧慮重重……而在月球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過去,我們無從懷念,無從幻想,只有一路前行。」

  蒙特茲好像被自己的語氣感染了。他繼續說道:「戈特斯坦,我已經觀察了兩年;你至少還要再觀察同樣長的時間。在月球上,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經久不息。他們在每個領域都開拓進取。在地理上,他們不斷擴展。他們的邊境每個月都在向四周擴張。他們可以找到新的建築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種礦脈。他們在擴展太陽能電池陣,擴建他們的電廠……我想你應該知道,就是這隻有一萬人左右的月球殖民地,已經成為了地球上微電子設備和精密生化產品的主要供貨地。」

  「我只知道這裡是個重要產地。」

  「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經是主要產地。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這裡恐怕會成為唯一的產地……這裡的知識結構也在進步。戈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於為科學獻身的年輕人,都會悄悄——或許不必那麼隱秘——夢想著,有朝一日到月球上發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負的空間。」

  「你想說質子同步加速器吧?」

  「那只是一個例子而已。地球上最後一個同步加速器是多少年前建成的?但那只是最大最顯眼的標誌而已,遠不是最重要的。你想知道嗎?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學設施是什麼?」

  「是不是高級機密,我從來都沒聽說過?」

  「不,因為太明顯,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是這裡的一萬個頭腦。這裡匯集了人類最聰明的一萬個頭腦,這一萬個頭腦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為著一個目的相同的科學抱負。」

  戈特斯坦手裡忙活著,想把椅子調高。不過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動。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戈特斯坦發現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茲伸出一隻胳膊,幫他穩定身體。

  戈特斯坦臉上一紅:「不好意思。」

  「以後你會適應重力的。」

  戈特斯坦說:「你剛才說的那些想法未免也太悲觀了。地球人再怎麼說,也不至於蠢到一無所知。我們不是還開發了電子通道嗎?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勞。完全沒有一個月球人參與啊。」

  蒙特茲搖搖頭,嘴裡咕噥出幾句西班牙語——他的母語。從語氣上聽,不像是什麼好話。他說:「你有沒有見過弗里德里克·哈蘭姆?」

  戈特斯坦笑了:「見過,說實話,他是電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這幾個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

  「你剛才笑了,這也正佐證了我的觀點。你捫心自問:像哈蘭姆這樣的人,有可能一手開創電子通道嗎?對盲從的大眾而言,有個傳奇故事就夠了,可是事實上——你只要認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電子通道之父。發明者是那些平行人類,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們是誰,或是什麼樣子。哈蘭姆正好充當了他們的工具而已。整個地球都是他們手中的工具。」

  「雖然是他們先啟動的,不過我們也不傻,也能從中得利啊。」

  「對,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會吃主人餵到嘴邊的乾草一樣。電子通道不是進步,並不能說明人類在開拓進取。恰恰相反。」

  「如果說電子通道是種倒退的話,那我寧願倒退。我可不想失去這樣的好東西。」

  「誰捨得?可是問題在於,它恰好滿足了現階段人類的心理。毫無代價地得到無窮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維護保養現有設施,而且沒有一點污染。不過在月球上,還沒有電子通道。」

  戈特斯坦說:「我想,大概是他們用不著吧。太陽能電池提供的電能應該已經夠了。『毫無代價地得到無窮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維護保養現有設施,而且還沒有一點污染』……聽著怎麼像禱告呢?」

  「對,的確很像,不過太陽能電池是完全由人類製造的。這正是我要強調的。還有,月球上也曾經計劃建造電子通道,而且已經實驗過了。」

  「結果呢?」

  「失敗了。平行宇宙那邊沒有接受我們的鎢。什麼都沒發生。」

  「我從沒聽說過。為什麼呢?」

  蒙特茲聳聳肩,揚揚眉毛。「誰知道呢?我們只能猜測,比如說,那邊的人類居住的星球,是沒有衛星的——或者他們不能理解,同一種族的人為何住在彼此分離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電子通道只需要一處,不需要再找第二處了。誰知道呢?——問題在於,那邊的人要是不配合,我們自己根本無法建立通道。」

  「我們自己,」戈特斯坦重複道,「你是指我們地球人嗎?」

  「是。」

  「月球人呢?」

  「不包括他們。」

  「他們不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這點我不敢確定——而且很不安——這才是關鍵。這些月球人——特別是那些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樣。我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不知道他們的打算。我查不出來。」

  戈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們又能幹些什麼呢?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說明,他們對我們圖謀不軌嗎?或者他們要對地球進行什麼破壞?」

  「我沒辦法回答。他們是一群頗具魅力而且非常聰明的人。我想他們的世界裡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憤怒,甚至恐懼感。或許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擾就在於,我根本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一直以為,月球上的科學設施都是由地球操縱的。」

  「對,質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間的無線電通信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徑的天文望遠鏡也……凡是大型的裝備都是,它們都運行超過五十年了。」

  「那在這五十年裡呢?」

  「地球人停滯不前。」

  「月球人呢?」

  「我不敢肯定。他們的科學家平時都在大型機構任職,不過有一次我曾查過他們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

  「漏洞?」

  「有大量的時間,他們並不在機構里。他們好像有自己的實驗室。」

  「如果他們只是為了製造微電子設備,以及生物藥品,豈不是值得鼓勵嗎?」

  「當然,可是——戈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無所知,我就很害怕。」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戈特斯坦抬頭說道:「你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讓我提高警惕,讓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麼名堂嗎?」

  「算是吧。」蒙特茲顯得有點不太高興。

  「但是你其實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做什麼。」

  「我感覺到他們在做。」

  戈特斯坦說:「另外,還有件事。先不談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憂慮,我得跟你講講這件事,真的有點反常。」

  「什麼事?」

  「在我來月球時,同一艘飛船上還有很多別人。我是說,還有一個很大的旅行團。不過其中有一張面孔似曾相識。我沒跟他說話——沒找到機會——後來我就把這事忘了。不過跟你說了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來了——」

  「怎麼了?」

  「從前我曾在一個有關電子通道的部門任職,負責安全問題。」說到這裡,他笑了笑,「你肯定又會說,地球已經失去活力。我們總是對所有東西提心弔膽——這也不見得是壞事,見鬼,管它什麼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胡思亂想。言歸正傳,我以前曾經見過船上的那個人,我敢肯定。」

  「這事很重要嗎?」

  「我不敢肯定。不過那張面孔讓我聯想到一些麻煩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麼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單,看看能不能認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茲,不過多虧你的提醒。」

  「還不算太糟,」蒙特茲說,「很高興能引起你的重視。說不定那個人只是一個普通遊客,待兩周就會離開。不過很高興,你能提高警覺——」

  戈特斯坦好像並沒留心他在說什麼。「他是個物理學家,或者其他什麼專業的科學家,」他喃喃自語,「我敢肯定,而且他很危險——」

  4

  「你好。」賽琳娜愉快地打著招呼。

  地球人轉過頭來。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面前的姑娘。「賽琳娜!我的發音對嗎?賽琳娜!」

  「對了!完全正確。你玩得開心嗎?」

  地球人嚴肅地回答:「非常開心。這次旅程讓我意識到,我們的時代如此奇妙。不久以前,我還在地球上,厭倦了那個世界,也厭倦了自己。當時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想要擺脫這世界,只能選擇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亮上來。」他微笑著,可是眼中卻沒有真正的笑意。

  賽琳娜說:「來到月球以後,你是不是開心一點了?」

  「一點點吧。」他四處張望一下,「今天你不用帶遊客嗎?」

  「今天不用,」她說,非常開心,「今天我放假。誰知道呢,也可能要放兩三天吧。這工作可真夠無聊的。」

  「你也太倒霉了,輪到休假了,居然又碰上我這個遊客。」

  「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找你也真夠費勁的,你不該自己四處亂逛。」

  地球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找我幹什麼?你對地球人很感興趣嗎?」

  「不是,」她坦白說,「我其實很討厭。我本身不喜歡地球人,但因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與他們相處,這只能讓我的厭惡加劇。」

  「可是你卻專程來找我,而我自認為已經不算年輕英俊了。」

  「就算你英俊也沒用。我對地球人沒興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倫那傢伙。」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興趣也分為很多方面,這次是因為巴倫對你有興趣。」

  「巴倫是誰?你的小男朋友?」

  賽琳娜笑了:「巴倫·內維爾。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情緒對了,我們也會做愛。」

  「哦,我也就是這個意思。你有孩子嗎?」

  「一個男孩,十歲了。他多數時間都待在男孩營區。你不用往下問,他不是巴倫的。我或許會給巴倫生個孩子,只要我懷孕的時候,我倆還沒分手就行——我還得拿到二胎證——我想我會的。」

  「你很坦誠。」

  「對於那些我認為不算秘密的事?當然……現在你想要做點什麼嗎?」

  他們沿著一條隧道慢慢走著,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還鑲嵌著一些光澤暗淡的所謂的「月球寶石」,其實這些「寶石」在月面上撒得到處都是。她穿著一雙涼鞋,走路如蜻蜓點水;他卻穿一雙沉重的厚底靴子,是灌了鉛的,這樣才能勉強走路。

  隧道是單行道。偶爾有一輛小電瓶車悄聲無息地駛過他們身旁。

  地球人說:「我想做什麼?這個問題可太寬泛了。你是不是該設定限制條件,以免我的回答無意中冒犯了你。」

  「你是個物理學家?」

  地球人猶豫了一下,「為什麼這麼問?」

  「只是想看看你的反應。我知道你一定是。」

  「你怎麼知道?」

  「只有物理學家才會說『設定限制條件』。而且你來月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質子同步加速器。」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找我的?就是因為我看起來像物理學家?」

  「這是巴倫叫我來的理由,因為他就是個物理學家。而我自己的原因是,你看起來不像個普通的地球人。」

  「怎麼不像?」

  「也不是什麼太值得驕傲的事——如果你想聽讚美的話。你只是看上去不太喜歡地球人。」

  「為什麼會這麼說?」

  「在飛船上的時候,我留意過你,注意到你看周圍旅客的眼神。再說,我有鑑別人物的能力。只有那些不喜歡地球佬的地球佬才會選擇留在月球。讓我們言歸正傳吧……你下一步想幹什麼?我會設定限制條件。我的意思是,在觀光期間。」

  地球人看著她,目光銳利。「賽琳娜,你的行為很反常。今天是你的假期。你平時的工作非常無聊,非常煩人,所以你天天都盼著休假,休得越多越好。可是就在這難得的假期里,你卻主動撿起平時的工作來,僅僅是因為我有點與眾不同……僅僅是因為對我有一點興趣。」

  「是巴倫對你有興趣。他現在很忙,我覺得在他抽出時間之前,跟你消遣消遣也沒什麼壞處……再說了,這是兩碼事。你明白嗎?在我工作的時候,我得像趕鴨子一樣指揮二三十個地球佬——你不介意我使用這個字眼吧?」

  「我自己也用。」

  「你是地球人。要是一個月球人這麼說,一些地球人會覺得這是嘲諷,會很生氣的。」

  「你是說月球佬說這話不合適?」

  賽琳娜的臉上掠過一片紅雲。她回答:「是的,就是這個意思。」

  「行了行了,我們都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繼續往下說,剛才你講到自己的工作。」

  「我上班的時候,得小心照看那些地球佬,要不然他們說不定會把自己整死。我得領著他們東奔西走,不停地告誡呵斥,確保他們都按照書上教的方法吃喝拉撒。他們目光短淺,行為愚蠢,而我卻不得不做到萬分禮貌,像個保姆一樣。」

  「可怕。」地球人說。

  「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想幹什麼都可以。我也希望你能隨便一點,不要讓我總擔心說錯話。」

  「我說過,你可以隨便叫我地球佬。」

  「那好吧。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空乘人員的假期了,你呢?你想干點什麼?」

  「很簡單,我想看看質子同步加速器。」

  「那可不行。不過等你見到巴倫以後,說不定他可以安排一下。」

  「好吧。既然現在不能去看加速器,那我也不知道該做點啥了。我知道射電望遠鏡在月球另一面,它也沒什麼稀奇的,還有……還是你告訴我吧,一般的遊客來月球都幹些什麼?」

  「事情還真不少。比如去看藻類培養基地——不是看你先前見到的,那種經過防腐處理的蔬菜——而是去看農場。不過,那兒的氣味太大了,我可不覺得一個地球佬……地球人……看了以後,會胃口大開。地球……人來了以後,對食物都很不適應。」

  「那你覺得很奇怪嗎?你有沒有嘗過地球食物?」

  「沒真正嘗過。我大概也吃不慣吧。飲食這東西,全看個人習慣了。」

  「我想也是,」地球人嘆了一口氣,「你要是吃過真正的牛排,那些人造脂肪和纖維一定會讓你難以下咽。」

  「我們可以去郊區,你會看見新的隧道正在岩床中延伸,不過你得穿上特製的防護服。還有工廠……」

  「你來決定就好,賽琳娜。」

  「好吧。不過你要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至少我要先聽到問題。」

  「我曾說過,那些不喜歡地球佬的地球佬都想留在月球上。你沒搭腔。現在我問你,你打不打算在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盯著自己重靴的鞋尖。他說:「賽琳娜,我來月球的時候,簽證就很難辦。他們說我太老了,身體恐怕承受不了這樣的旅程,要是我在月球上待得稍微久一點,身體結構變化了,那我就再也回不了地球了。所以我告訴他們,我想在月球上永久定居。」

  「你騙他們?」

  「當時我自己心裡也拿不準。不過現在,我已經決定留下了。」

  「我還以為,你越是那麼說,他們越不會放你過來呢。」

  「為什麼?」

  「一般來說,地球政府不願意把物理學家送到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嘴唇顫抖了一下。「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麻煩。」

  「那麼,如果你想成為我們中一員的話,我想你應該去看看我們的體育場。地球佬都想去,可是我們一般不鼓勵他們這麼幹——儘管也沒有完全禁止。不過對移民來說,就沒這回事了。」

  「為什麼?」

  「嗯,只有一個原因。我們鍛鍊的時候是裸體的,至少是半裸。為什麼不呢?」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耐煩,好像這是她第一萬次重申這個自衛式的立場,「溫度一直都調得非常舒適,環境非常清潔。但是,有了地球佬出現,裸體就會變得很不自然。有些地球佬看了以後很震驚,有些就情慾勃發,還有些人兩種反應都有。我們不想因為他們出現就穿上衣服,也不想跟他們打交道,於是一般就不讓他們進去。」

  「但移民就沒關係?」

  「他們早晚得習慣。而且時間長了,他們會更討厭穿衣服。他們會比土著月球人更需要體育館。」

  「我得跟你說實話,賽琳娜。要是我看到異性的裸體,也會有反應的。我還沒老到無動於衷的地步。」

  「沒關係,儘管興奮,」她不置可否地說,「一個人興奮,沒人管你。怎麼樣?」

  「我們是不是也得脫衣服?」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說。

  「作為觀眾?不用,我們可以脫,但不是必須脫。你要是第一次就脫光衣服,肯定會感到不自在,而且對我們而言,你的身體也不見得有多好看——」

  「你可真直白!」

  「不是嗎?我只是實話實說。至於我嘛,我可不想讓你過於興奮,又不得不強行壓抑。所以咱們都還是穿著衣服吧。」

  「會不會有人阻攔?我的意思是,像我這樣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地球人,會不會被人攔下來?」

  「跟著我就不會。」

  「再好不過了,那麼,賽琳娜,還遠嗎?」

  「我們已經到了,穿過那扇門就是。」

  「啊,這麼說,你早就計劃好來這裡了。」

  「我想你可能會比較感興趣。」

  「為什麼?」

  賽琳娜突然笑了笑:「我就是這麼想。」

  地球人搖搖頭:「我現在覺得,你不只是隨便想到的。讓我猜猜。要是我想在月球定居,那就一定要時常鍛鍊,保持肌肉、骨骼和身體各個器官的活力。」

  「完全正確。我們都得這麼幹,特別是地球移民。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健身房將成為你每天的噩夢。」

  他們走過那扇門,地球人驚訝地四處張望。「這是我來月球以來,第一次看到跟地球類似的環境。」

  「怎麼說?」

  「因為這裡的面積。我從來沒想到,月球上還會有這麼大的房間。還有辦公桌,辦公設施,已經坐在辦公桌後邊的秘書小姐——」

  「露著乳房的小姐。」賽琳娜低聲說。

  「這點不像地球,我承認。」

  「我們自己還有滑道,另外也有給地球佬用的升降機。有很多層……稍等一下。」

  她走到旁邊一個桌子跟前,跟坐著的小姐快速低聲交談,地球人只是好奇地望向四周。

  賽琳娜回來了。「沒問題。我們今天還趕上一場混戰。非常過癮,我知道那支隊伍。」

  「這地方真讓人印象深刻。真的。」

  「你說的是這裡的面積?它還不夠大呢。我們有三個體育館,這個是最大的。」

  「我很高興能看到,在月球基地這麼嚴酷的自然條件下,你們還能浪費這麼大空間,搞這種消遣節目。」

  「消遣?!」賽琳娜好像生氣了,「你怎麼會認為這是消遣呢?」

  「混戰啊?不是一種比賽嗎?」

  「你可以稱之為比賽。在地球上,你們做這些事是為了體育比賽,場內十幾個人參與,場外有幾萬觀眾。月球上可不是這樣的,那些你們看起來是遊戲的東西,對我們而言卻是必須的……走這邊,我們坐電梯,不過要先等一小會兒。」

  「我沒想惹你生氣。」

  「我也沒真生氣,可你總得講道理啊。自從兩棲動物上岸以來,你們地球人從祖先到現在已經適應重力環境三億年了。就算你不鍛鍊,也沒關係。我們可沒時間慢慢調整,花上幾千萬年來適應月球的重力環境。」

  「你們看上去已經改變很多了。」

  「如果你在月球的重力下出生、長大,那你的骨骼和肌肉自然會比較纖細,肯定不能像地球人那樣結實粗壯。不過這種差異只是表層的。跟地球人相比,我們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特異功能,一點都沒有。不管是消化系統,還是激素分泌,我們都沒有因重力的改變而變異,也不需要搞什麼特別的大負荷身體訓練。要是我們能為了娛樂消遣的目的,設計一些訓練項目的話……電梯到了。」

  地球人猶豫了一下,沒敢邁步,看來是有點害怕。不過賽琳娜有點不耐煩了,可能因為他又得作出千篇一律的解釋。「我想你是不敢坐吧,這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樹枝編的一樣。每個坐過的地球人都這麼說。不過在月球的重力條件下,也沒必要造得那麼結實。」

  升降機緩緩向下移動。只有他們兩個乘客。

  地球人說:「看起來這電梯沒什麼人用的樣子。」

  賽琳娜又笑了:「你說對了。我們都用滑道,那也更好玩一點。」

  「什麼滑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快到了。再往下兩層就是……滑道就是根垂直的管子,我們可以從裡面滑下去,還有扶手。不過我們一般不鼓勵地球人使用。」

  「因為太危險?」

  「本身不危險,我們也可以當作梯子一步步爬下去。不過總有一些年輕人喜歡高速滑行,而地球人都不知道怎麼躲開他們。撞在一起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你早晚會習慣的……事實上,你將要看到的也是一種大型的滑道,專為那些不要命的傢伙們設計的。」

  她把他領到一個環形場地的欄杆前,有些人正靠著欄杆聊天。所有人都幾乎一絲不掛。大家都穿涼鞋,肩膀上多半掛著一個挎包。有些人穿著短褲。有人從一個罐子裡拿出些綠色的東西,放在嘴裡嚼著。

  地球人走過他們身邊,微微皺著鼻子。他說:「牙齒問題在月球上一定很嚴重。」

  「的確不太妙,」賽琳娜表示同意,「要是能選擇的話,我們寧願做無齒類動物。」

  「不要牙齒了?」

  「也不一定完全不要。我們或許會保留門牙和犬齒,為了美觀,偶爾也能用兩下。那幾顆也好刷。可是我們要臼齒有什麼用?只能當作對地球生活的一種懷念。」

  「那你們沒在這方面做些研究嗎?」

  「沒有,」她面無表情地回答,「遺傳工程是非法的。地球方面明文禁止了。」

  她把身子靠在欄杆上。「他們把這裡叫作月球的競技場。」

  地球人往下看去。他面前是個巨大的圓形大坑,粉紅色的洞壁光可鑑人,上面插著無數個金屬橫杆,看上去高低不一,隨機排列。短些的橫杆一頭插在牆裡,一頭露在外面;長的就橫貫而過,兩頭都插在牆裡。大坑大概有四百到五百英尺深,五十英尺寬。

  看上去,沒人關心這個競技場或是旁邊的地球人。當他走過的時候,有些人漠不關心地看了他兩眼,好像估算了一下他全身行頭的重量,又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然後就轉身離開。有人在離開前,對著賽琳娜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不過他們還是全離開了。能看得出來,大家雖然都沒什麼明顯的表示,可對他們絕對是毫無興趣。

  地球人湊到坑口前。競技場的底部有些纖細的身影在移動,從頂上看下去,像是一些扁平的玩偶。有些人身上掛著藍色的飾物,另外一些人是紅色的。他認出來了,這是兩支隊伍。那些飾物明顯起的是保護作用,他們都戴手套、穿便鞋,還有護膝和護肘。有些人裹著胸前,有些人則只在腰間圍著布條。

  「喲,」他嘟囔著,「還有男有女。」

  賽琳娜說:「對!男女選手不分性別,平等參與比賽。那些布條只是為了固定身體上某些部件,甩來甩去會影響平衡,影響下落速度。性別差異還是存在的,包括對疼痛的忍耐力。這不是謙虛。」

  地球人說:「我好像記得自己以前讀到過相關報導。」

  「或許吧,」賽琳娜不置可否,「不過這方面的消息很少流傳到地球上去。不是我們有什麼限制規定,而是地球政府一般都把來自月球的消息封鎖起來。」

  「為什麼,賽琳娜?」

  「你是地球人,這得你告訴我……月球上的說法是,地球方面覺得我們很棘手。至少地球政府是這麼想的。」

  此時在洞窟下面,有兩個人正在飛速上升,體育場裡響起輕快的鼓點。剛開始,兩人攀爬橫杆,好像在一級一級地爬梯子;後來他們速度越來越快,等到了中間的時候,他們幾乎已經在奮力跳躍,每一步都故意發出震耳的噪音。

  「在地球上玩這個的話,可做不到這麼優美,」地球人羨慕地說。「或者說根本做不了。」他自己糾正。

  「也不只是低重力那麼簡單,」賽琳娜說,「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這還得靠艱苦的訓練。」

  說話間,兩位選手已經上到洞口,他們抓著欄杆,做了個倒立動作。然後同時翻了個筋斗,開始自由落體。

  「只要他們想干,動作還真夠敏捷的。」地球人說。

  「嗯,」賽琳娜一邊說,一邊還在鼓掌,「我懷疑那些地球人——我指那些純粹的地球人,從沒來過月球的那種——想到在月球上的行走方式時,腦子裡還是荒涼的月面以及太空服之類的東西,還會覺得我們一定走得極其緩慢。以為我們平時都穿著太空服,體態臃腫,動作笨拙,為了克服低重力而費力不堪。」

  「完全正確,」地球人回答,「我看過關於早期太空人的老電影,每個學校里都會放給學生看,那裡面太空人的移動就像在水裡一樣。這個形象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即使現在實際情況已經完全改變了。」

  「要是現在去看,你就會明白我們在月面上可以跑多快了,即使穿著太空服,」賽琳娜說。「而在這兒,在地下的話,我們不用穿太空服,走起路來就可以跟地球人一樣快。我們那種緩慢的步伐,只是為了更高效地利用肌肉。」

  「可你的確也會那種步子。」地球人嘴裡說著,眼睛卻一直盯著那些選手。他們上來的時候迅捷無比,可是下落的時候,卻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他們好像在水中下沉,還會伸手在橫杆上借力,不過這次不是為了加速,而是減速。他們一落到坑底,馬上就有另外兩個人補上,再次躍起。然後又是兩個,兩隊人依次成對躍起,一對一的較量,比試誰的技藝更精湛。

  每一對選手都動作和諧統一,大家都以更花哨的姿勢上升下落。有一對選手面對面躍出,在空中畫出兩道優美對稱的拋物線,落到對手剛剛離開的橫杆上。二人在空中擦身而過,卻絲毫沒有接觸。他們的精彩表演引發了觀眾們熱烈的掌聲。

  地球人說:「我想我自己還是沒經驗,看不出這項運動最精妙的魅力在哪兒。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月球人嗎?」

  「一定是的,」賽琳娜說,「這個體育館對所有月球公民開放,移民也玩得很好。可是要玩這種高難度的東西,還得靠那些在月球上孕育成長的孩子們。他們的生理機能更適應環境,至少比地球移民強很多,而且他們從小就受到了正規訓練。其實場上的選手們多半都不到十八歲。」

  「我猜這項運動一定很危險吧,就算在月球的重力條件下也一樣。」

  「經常有人骨折。我倒是沒聽說過有誰因此喪命的,不過至少有過一個摔斷脊柱而導致癱瘓的。那次可真嚇人,當時我就在旁邊看著——噢,稍等,下面開始自選動作了。」

  「什麼?」

  「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都是規定動作。他們的表演都是按照既定的程序來的。」

  周圍的鼓聲漸漸寂靜了下來,一位選手突然拔地而起。他單手抓住了一根橫杆,做一個迴環,然後向上飛去。

  地球人看得屏息靜氣。他說:「了不起。他像個長臂猿,飛來飛去。」

  「什麼?」賽琳娜問。

  「長臂猿。一種類人猿,事實上是最後一種野生的類人猿。他們——」他注意到賽琳娜的表情,於是說,「我沒有不敬的意思,賽琳娜,長臂猿是優雅的生物。」

  賽琳娜皺著眉說:「我以前看過類人猿的照片。」

  「你大概沒見過運動中的長臂猿……大概,有些地球佬稱月球人為『長臂猿』,而且心存不敬,就像你們叫他們『地球佬』一樣。不過我的確沒那個意思。」

  他把兩個手肘都靠在欄杆上,專心地看著那選手的動作。那簡直就是空中的舞蹈。他說:「你們是怎麼對待那些地球移民的,賽琳娜?我指那些想終生定居於此的人。他們沒有一個真正月球人具備的能力——」

  「這沒關係啊。移民也是公民,這裡不存在歧視,至少不存在制度上的歧視。」

  「什麼意思?沒有制度上的歧視?」

  「你自己也說了,有些事他們是做不到的。差別的確存在。他們的身體結構跟我們有差異,而且他們往往沒我們健康。要是一個移民等到中年以後才搬來,那他看上去就會更老一些。」

  地球人避開她的視線,有點尷尬。「雙方可以通婚嗎?我是說,移民和土生月球人之間。」

  「當然。毫無疑問,雙方可以結婚。」

  「哦,這正是我想問的。」

  「當然了。移民也有權利留下自己的後代。老天啊,你怎麼這麼問,我父親就是個移民,而我母親則是土生月球人。」

  「我想你父親來月球時,一定還很——噢,上帝啊——」他身子貼在欄杆上,發出一聲驚呼,「我還以為他會失手呢。」

  「不會的,」賽琳娜說,「那是馬克·福爾。他就喜歡玩刺激的,不到最後不伸手。實際上,這不是什麼好習慣,真正的冠軍從來不這麼做。繼續往下說,我父親來月球的時候,大概二十二歲。」

  「我猜就是這樣。那麼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也沒有對地球那種複雜的情感。從一個地球男人的角度來說,我猜想這種性關係一定相當美妙——跟一個……」

  「『性關係』!」賽琳娜嚇了一跳,旋即又笑了,「你不會以為,我父親會跟我母親做愛吧。要是我媽聽到這話,一定馬上把你轟走。」

  「可是——」

  「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人工授精的更好。哼哼,跟一個地球人做愛?」

  地球人表情凝重:「我記得你說過,這裡沒有歧視。」

  「這不是歧視,是自然現象。一個地球人無法完全掌握這裡的重力場。不管他經過多少訓練,在本能的驅使下,他都會恢復本性。我可不敢冒這個險。搞不好那個男人會折斷自己的手腳,要不就更慘,折斷我的。基因融合是一回事,性愛是另一回事。」

  「對不起……難道人工授精不違法嗎?」

  她此時又被場內的情況吸引了。「那又是馬克·福爾。只要他別耍那些沒用的花招,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他姐姐的水平不比他差。要是他們兩個聯手,那簡直無人可以匹敵了。好好看著。他們要一起上場了,然後就會完成同樣的動作,默契得像同一個人一樣。他的動作有時候是有點花哨,不過沒人敢懷疑他的技巧……對了,人工授精的確違法了地球法律,可是只要醫學上確實有需要,也可以破例,當然,有時候破例的也太多了,據說是這樣的。」

  此時所有的選手都上來了,在欄杆下排成整齊的環形;紅的一邊,藍的一邊。他們向觀眾們一齊揮舞手臂,掌聲經久不息。此時欄杆邊上已經擠滿了人。

  「你該買坐票的。」地球人說。

  「根本沒有。這不是演出,只是訓練而已。我們不鼓勵大家只做觀眾,每個人都該參與進去。」

  「你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完成這樣的動作嗎,賽琳娜?」

  「隨大流而已,所有的月球人能做到。我做不到他們那麼漂亮的動作。我也沒加入任何一支隊伍——現在要開始混戰了,人人都可以參與。這才是真正危險的節目。所有十名選手都會同時跳到空中,雙方都要設法把對手擊落。」

  「真的摔下去嗎?」

  「千真萬確。」

  「是不是常有人受傷?」

  「經常有。從理論上講,這個節目也不是完全名正言順。很多人認為它太囂張,而且我們的人口本來就不多,萬一造成無謂的犧牲就更不值得了。不過,混戰還是很受歡迎,公決的時候,我們湊不到足夠的票數來廢止它。」

  「你會把票投給那邊呢,賽琳娜?」

  賽琳娜臉上一紅:「哦,無所謂。你看那邊。」

  鼓聲突然間爆發出來,如雷鳴一般。所有選手都如離弦之箭,彈射出去。空中一片混亂,可是當他們再次分開的時候,每個人都穩穩地站在一根橫杆上。然後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一個率先發動,其餘人紛紛跟上;空中又一次人影憧憧。如此循環往復,過了許多回合。

  賽琳娜說:「記分規則很複雜。每次起跳都會得一分;每次觸到對手得一分;造成對手撲空得兩分;擊落對手得十分;還有很多種罰分的情況,分別對應多種犯規。」

  「誰在記分?」

  「有裁判在一邊,他們會根據場上情況做出初步裁決;如果對裁決不滿,可以通過電視錄像追查上訴。可是這些是非,經常連錄像帶也給不出明確的答案。」

  觀眾中間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原來是場內一個藍隊的女孩得分了,她在掠過一個紅隊男孩身邊的時候,響亮地拍了一下他的側腹。那男孩當時已經在躲閃了,可惜還是沒躲過。最後他勉強抓住了牆上一根橫杆,不過已經失去了平衡,膝蓋很狼狽地撞到牆上。

  「他眼睛長哪兒去了?」賽琳娜憤怒地嚷道,「他都沒看見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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