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偉大的存在之鏈

2024-09-26 12:18:26 作者: (德)貝恩德·勒克

  插圖50:特奧多雷·德·布里,《微觀宇宙、人和宏觀宇宙》,銅版畫封面:羅伯特·弗拉德,《兩個世界的歷史》,1617年,奧彭海姆

  文藝復興的魔法:言語和事物的力量

  魔法是一種人類實踐。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文化中,魔法都應該幫助人們躲避痛苦和危險,或者得到好處。薩滿、佛教僧侶和道士身處魔法的圈子裡,就跟猶太教的創造奇蹟者或歐洲的治療者、探寶人和「智慧女人」一樣。對相似性進行思考,探究鄰里、友誼和親和力是一種好方法,可以讓人們在剛剛來臨的新時期里為世界面貌重塑秩序,揭開現象的寓意。人類將自己視為反映宇宙的微觀宇宙——在拉丁歐洲是這樣,在中國或印度也是這樣。「世界自己轉動,」福柯這樣說道,「地球是天空的重複,臉龐映射在繁星上,青草的草莖里藏著為人類服務的秘密。」對相似之處的探究,即菲奇諾所謂的「疊合一致」(Kongruenzen),成為認知的中心。外觀被視為內在的標誌,形式應與特性和效用相對應。象徵和被象徵物並非兩樣,人們更相信它們被精神力量聯繫在一起。因此,誰找到一座原始崇拜的偶像,那他同時也找到了偶像本應反映的形象。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意識到自己正面臨挑戰,要分析相似之處,揭開隱藏之物並讓它發揮用處。菲奇諾認為,魔法結合了「恐懼、數字、圖形和質量」:無非就是基於自然知識和幾何創造的科技。

  魔法師或牧師使用的詞語的效果也是基於這種「野性邏輯」。詞語似乎與它所指代的東西不可分割,這種共生進入現代才消失不見。單單詞語貌似就有巨大的可能性,甚至是無限的。詞語的能力從《聖經·舊約·創世記》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上帝僅僅用「道」就創造了宇宙,而這個高度複雜的概念可以被翻譯成「詞語」。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相信,人可以贏得上帝的造物力量,只要他破譯《聖經》或卡巴拉中數字和詞語的含義,就能發現上帝的秘密。只要他知道如何使用大自然的力量,那麼詞語、標誌和行為就能使他掌握宇宙。皮科認為,這樣人類將是「自然的王侯和主人」,只有上帝的無所不能才能限制住他。

  也是出於對主導世界的詞語的崇敬,約翰內斯·羅伊希林為拯救猶太書而抗爭,他的著作《論卡巴拉藝術》和《論奇妙之語》都試圖向基督教人文主義介紹猶太著作。基督教的祈禱詞儘管是不合邏輯的套話,也屬於儀式的一部分,即便在祈禱中,語言也是一種魔法般的方式,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通常人們還需要一些稀有的、難以獲得或令人作嘔的東西——如被處決之人的身體部位、蛇或蝙蝠。

  聖事可能帶來益處,卻又非常危險,因而需要人們的敬畏之心。魔法儀式要求最大的精確度,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魔法釋放的力量不會變成破壞力。最輕微的偏離可能就會讓儀式無效,就像「尋常」禱告中的錯誤會冒犯神靈。如果說錯一個詞,那麼惡魔可能就會從用粉筆繪製的、起保護作用的圓圈[36]里擠進去,從而扭轉召喚者的脖子。錯誤讓界域不再固若金湯。儘管魔法儀式經常施行,但它們有些強迫的意味,而祈禱只需要請求上帝。雖然魔法師可以申明自己只調動自然力量,與醫生的行為沒有區別,但他很容易被懷疑和魔鬼做過交易。無論如何,教會懷疑魔法師的所作所為。但是,天主教神父手裡有聖體、聖物和儀式,這些都是有巨大力量的魔法道具。16世紀,神父越來越熱衷於削弱魔法師的競爭力,以免他們與自己抗衡。

  

  石頭和星星的力量:鍊金術士和占星家

  文藝復興時期,「神秘」與拉丁語中「occultus」的含義一致,並不是什麼超自然或惡魔的力量,而是事物中「隱藏」的力量。這些力量根據相似的模型——或如菲奇諾所言,在用愛促進生命的原則下——被激活,聖體施展力量時就像一塊磁鐵、一株植物或一顆寶石。例如,紅玉髓本身是紅色,應該對身體的汁液(也就是血)產生效果——淬去怒火,在流鼻血或月經不適時發揮影響。許多著作都把關於這些力量的知識匯集起來,如艾爾伯圖斯·馬格努斯的《秘密》(Secreta),其中的素材除了來源於中世紀,還包括古代和阿拉伯流傳下來的資料。一本豐富的「秘密」之作對出版商來說是高銷量的保證,最成功的此類作品之一是1555年的《秘密》,作者是化名為阿萊西奧·皮耶蒙德斯(Alessio Piemontese)的義大利鍊金術士。這本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它為所有的解藥——肥皂、顏色甚至果醬——提供了配方,到1700年已經有超過100個版本。

  文藝復興時期的鍊金術在騙術、實驗和經驗之間搖擺不定,這一領域的奠基文件是《翡翠石板》。它的神話起源於阿拉伯,後來傳到歐洲。根據一版改編的傳說,它在赫爾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墓中被發掘出來,人們傳言說他的墓藏在胡夫金字塔里。石板上的文字應該涵蓋了原始智慧的所有知識。「奇蹟的效用是通過一個東西激發的,就像各種物質的東西通過唯一一種過程生成,」12世紀的西班牙語譯文中這樣寫道,「讓土遠離火,然後火會照耀你!」無數學者都試圖闡釋這些句子。鍊金工藝——粉碎、蒸餾、熔化——的目的都是淨化原材料,並用獲取的絕對純淨物質影響自然界中隱藏的過程。

  幸有馬爾西利奧·菲奇諾的翻譯,赫爾墨斯的石板文字在15世紀就已經流傳,希臘傳統鍊金術很晚才為人知曉,即多梅尼科·皮奇蒙蒂(Domenico Pizzimenti)在1573年翻譯的《偉大藝術》。有了這些和許多其他文本,鍊金術的時代終於降臨,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裡達到頂峰。為了實際目的,人們要通過實驗得到一切可能的解藥,不管是金子還是「魔法石」。這一「賢者之石」應該是一個融合所有元素之屬性的完整的微觀宇宙。如果觸摸了這塊奇蹟石,那麼根據圓滿法則,人就會觸發渴望,拼命想要完善自己。銀會變成金,病人會變健康。羅傑·培根把動物血看作「賢者之石」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公元8世紀的阿拉伯人賈比爾·伊本·哈揚(Dschabir ibn Hayyan)更青睞汞,他寫過一本暢銷的鍊金書。

  對鍊金術來說,宇宙中的任何東西都不是為自己存在,一切事物都直接或間接相關。「上層來自上層,下層來自上層」,這是《翡翠石板》的低語。它也知道:「精緻比粗俗更高貴——謹慎、聰慧。它從地上升到天空,從高處帶來光;它再次降到地上,兼具上層和下層的力量。」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宇宙被視為「一個互相關聯的整體」。偉大的存在之鏈從地球、泥土和人類到達天使直至上帝,社會等級就是從中找到範例和合法性的。天使和惡魔是中間人:理性、熱情和不朽的生物。因為宇宙的秩序預見到,更強大的、更高的會對不那麼強大的、不那麼高的產生影響——如博納文圖拉所言——所以星星影響元素,並影響這些元素構成的軀體。文藝復興時期就已經流傳一種信念,認為更高的天體上的能量是可以被引到地球上來的。因此,人們需要在醫藥和哲學的幫助下開拓世界上各種元素的未知力量,精神的力量通過宗教儀式,天空的力量通過數學和占星術。鍊金術與後者息息相關,一個穆斯林學者稱之為「塵世占星術」。哥白尼抨擊托勒密的世界觀,但並沒有削弱占星術的意義,甚至這個波蘭天文學家一開始做研究的目的可能就是反駁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對占星術的大肆批評,前者在博洛尼亞時對此曾有所涉獵。

  對於占星家來說,人是所有天體運行過程的參考點。行星運動就像一出道德劇,人是唯一的觀眾。行星勸告人類,威脅人類,做出承諾,但它們也引發變化。宣布和影響人類命運應該就是它們的目的。星體散發出力量,目標就是這些月球下的微小生命。這些力量對自然影響深遠,對人體也一樣。托勒密就曾指出,人類不同的身體特徵與出生時不同的行星位置有關。借用漢斯·薩克斯的話,這個「天文學家」知道,「接下來是豐收年/還是物價上漲、戰爭逼近/或是許多疾病蔓延」。

  像魔法實踐一樣,「星體輻射」的效果遵循類比和同感的規則。例如,如果魔法護身符上有太陽標誌,那麼一旦它正式進入太陽的「能量域」,就應該有效。一個關鍵因素是,在天空遊蕩的行星相對於黃道十二宮處於什麼位置,這時形成的象徵符號就有多強大的力量。整個城市的居民的性格特徵都來自行星星座的力量,曾經國家就是基於這一力量建立起來的。在一些思想家看來,甚至整個歷史進程都受到星星的影響。例如,彼得羅·德·阿巴諾將世界歷史的高度與天體的和諧形勢聯繫起來。與之相對應,衰退應該和與夜晚相關的天體的前移有關,在古代人們就已經觀察到這種天體秩序的變化,並猜想它有干擾作用。公證員塞科·達斯科利(Cecco d'Ascoli,1257—1327)與彼得羅·德·阿巴諾生活在同一時代,他慘遭厄運,因為據審訊者稱,他讓「一切」都臣服於星體的權力。他甚至相信,星座的創造者基督也被行星決定了命運。塞科最終被判為異教徒而送上火刑架。

  占星家的思維模式一直存在爭議。喬叟認為,他們的行為連蒼蠅都比不上。而神學擔憂的是,人們太信服於星體的影響,便會質疑上帝的全能。贊成占星術能讓人們獲取知識的人紛紛為之辯護,他們的論點簡明扼要,星星可能會統治人類,但指揮星星的可是上帝。行星可以「引導」,但它們不能強迫。蓬波納齊同樣如此辯稱,克卜勒也持類似觀點。如果是這樣,那麼占星術的推測和對天體運行的簡單觀察一樣,最終都指向對上帝決議的認定。在這當中,雖然逃不開宗教信仰,但有一個更深層的動機不容忽視,甚至在一些科學革命史中它扮演著主角,即追問和不斷繼續追問。

  學者、騙子、科學

  因為占星術允諾多方面的好處,甚至包括未來的統治地位,所以多數時代和許多文化中的統治者都推動了占星術的發展。在歐洲南部,占星術或者說天文學——當時這兩個概念可以互換——自中世紀後期開始成為大學的專業。例如,1459年克拉科夫大學設立專業,拿到教席的人每年必須占星一次。這裡還開設了關於阿布·馬沙爾的《偉大引言》的系列講座。16世紀初,由於有更準確的托勒密譯本可供參考,占星體系經歷了另一次擴張。連領軍帶兵的將軍都被建議掌握占星知識,因為在占星的幫助下可以更好地評估對手的優勢和劣勢,並認識到發動戰爭的有利時機。

  從一開始,哥白尼想找到一個有說服力的世界模型,主要是為了給預測和曆法計算提供新的基礎。許多人雖然抨擊他的主要論點,但很看重他的著作,因為它們確實提供了比其他書籍更準確的數據。相信星星會傳遞信息和產生影響並不代表預言一定是正確的。無論如何,這個複雜的占星系統只有專家能看透。如果預言被證明是錯誤的,那麼基礎數據肯定也不太準確。不過,即使預言沒有兌現,雷吉奧蒙塔努斯也不把錯誤歸咎於占星術思想模式本身,他認為要讓觀察方法更加精確。為占星目的而獲取的天文數據在制定日曆和遠洋航行中也發揮作用。同時,人們積累了「嚴肅」知識,這有助於打破一千年來的世界觀,儘管這些知識積累不在計劃之內,且是順帶而得的。

  占星學能夠持續存在下去是因為很多因素,而魔法系統同樣因為這些因素倖免於難。魔法提供的程序也同樣非常複雜。錯誤的時間點、錯誤的詞語和缺失的物質可以解釋一切失敗,如有必要還可以推測是上帝的干預。人們也不知道痛苦來自何處,也不確定人類行動在其中有多大影響。人們永遠不能排除,一種疾病可能有道德原因或源自上帝的懲罰。這樣一來,人們很容易就撇開魔法本身的缺陷,而在具體應用及其實證基礎中查找錯誤。

  鍊金術是占星術和魔法的姊妹,在14世紀被教會禁止——但這只是徒勞。鍊金術像魔法儀式一樣也許諾強大效果:財富、健康和青春,也許還有永生,前提是如果能成功地完成鍊金傑作並找到「賢者之石」。此外,鍊金術還把自己與基督教的神秘主義聯繫在一起,比如康茨坦茨宗教會議期間出版的《神聖三位一體之書》就為他們提供依據。政府,甚至高度理性的企業家如富格爾家族都在鍊金術實驗中進行「風險投資」,當然很少得到回報。像浮士德博士一樣的神秘大師不知道如何製作黃金,只知道怎麼從資助人的錢櫃裡騙取金幣。像人們經常說的,他們在絞刑架底下幹活:這是他們最後的利潤。金屬提煉的先驅萬諾喬·比林古喬在他的《火焰學》中說,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相信鍊金術士承諾的東西。

  儘管如此,鍊金術在科學革命出現之前一直擁有合法地位。與占星術一樣,從蒸餾和嘗試中也能獲得真正的知識,對「賢者之石」的找尋和對事物神秘特性的追問讓人們孜孜不倦地進行實驗。鍊金術士的廚房為創建科研實驗室做出了貢獻。集伊莉莎白一世的占星師、數學家和地理學家、魔法師、天使的交談夥伴、不拘一格的亞里士多德派人士以及受柏拉圖靈感啟發的神秘主義者等身份於一身的約翰·迪(John Dee,1527—1608)認為,魔法是一門實驗科學,而不是「藝術」或魔鬼的實踐。事實上,順帶也可以發現一些有用的東西。在處理汞時,人們揭示出它與其他金屬結合的快樂意願,這是對銀或金冶煉的重要見解。鍊金實驗中最著名的偶然發現是18世紀初薩克森黃金生產商約翰·弗里德里希·貝特格(Johann Friedrich B?ttger)對瓷器的再造。當然,鍊金術士走過的彎路也數不勝數。

  通過試驗和錯誤而不斷進步、反覆練習,鍊金術士的實踐開拓了未來。在「試驗和錯誤」中學習,是迄今為止科學活動的基本原則。最終天使與魔鬼、類比思維和對上帝神跡的信仰都從科學話語中被驅逐,現代科學尤其是醫學才得以發展,但當時還遠遠沒達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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