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新世界
2024-09-26 12:17:53
作者: (德)貝恩德·勒克
插圖34:沈度,《長頸鹿》,1414年,費城藝術博物館
南京、休達:世界史轉折
南京,1405年10月。在永樂皇帝的命令下,「三保太監」鄭和的艦隊從南京出發駛向西方,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航海工程。為了建造船隻,大片森林被夷為平地。這些圓木沿著長江順流而下,在龍江造船廠里被用來搭建龍骨或被鋸成木板,工匠們將其刷膠、上漆,然後仔細填縫。鄭和的艦隊共317艘船,其中包括令人嘆為觀止的長達85米的九桅船,以及2.8萬名隨行船員。成千上萬的紅色綢帆在仲秋的灰色季風中獵獵作響。大寶船上載有獻給沿途國王的禮物和交易品:金子、瓷器、絲綢。除了士兵和馬匹,船上還有占星家、醫生和工匠。
這次旅程經過爪哇、蘇門答臘和斯里蘭卡,最後到達印度東南海岸。在此之後,艦隊又進行了六次遠航,遠至馬爾地夫、波斯灣、紅海和東非的馬林迪。一支中國使團抵達麥加,他們對克爾白天房汩汩流淌的散發著玫瑰香氣的水驚嘆不已,也見識到一群按照宗教信仰生活的幸福民眾。這些有皇家龍紋雕飾的船隻一般被命名為「純和」或「永寧」,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廢黜當地令人不快的當權者,擊退海盜並收繳朝貢品。艦隊返回時,船上滿載著奇特之物、珠寶和外來動物,其中兩隻來自非洲的長頸鹿尤其引發轟動。正使太監鄭和在第七次出使西洋前夕,寄泊福建長樂等候季風開洋,在重修長樂南山的天妃行宮之後,他鐫嵌《天妃靈應之記》碑於南山宮殿中。碑文有云:「涉滄溟十萬餘里。觀夫海洋,洪濤接天,巨浪如山,視諸夷域,迥隔於煙霞縹緲之間。而我之雲帆高張,晝夜星馳。」文中頗有自得之意。
明朝對海事的投入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宮廷中附議頗多。永樂的後繼者洪熙繼續探險,但其在位時間很短;而永樂最喜歡的孫子,洪熙之子宣德則跟隨了祖父的步伐,在1431—1433年再次派鄭和遠航。這是鄭和第七次也是最後一次旅行。宣德皇帝去世後,中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放棄了海外活動。中國內陸的「黃土地」是肥沃的良田,且該區域的官僚機構完善,於是這裡逐漸占了上風,壓制了以個人主義、企業家精神和商人為代表的「藍色」沿海地區。船隻被拆除,甚至造船廠都被關停。大越、占婆等國趁機得利,將其產品出口到東南亞其他地區,例如數百萬的杯碟。
在歐洲,時局進展完全不同。1415年8月——幾個月前鄭和艦隊剛剛抵達非洲東海岸——在非洲大陸的另一端,一支葡萄牙海軍兵臨柏柏爾人的休達城下:這幾艘船的指揮官是葡萄牙國王若昂一世的第三子,阿維什王朝的亨利王子。隨船而來的是大批騎士,年輕的奧斯瓦爾德·馮·沃爾肯斯坦也在其中。他們以十字軍的名義集結起來進攻穆斯林,所有的戰士都得到了救贖的應許。8月24日,休達的風暴開始。據說只有八名葡萄牙人喪命,而基督教編年史家吹噓說,數千穆斯林被屠殺。休達的捍衛者據說是用石頭抵禦歐洲人的進攻。除了救贖和加納的黃金,勝利者還贏得了一處據點作為繼續征服的基地。永樂皇帝的龍艦隊看似是大航海的開始,實際上已經意味著終結,而直布羅陀海峽的這次事件卻是一個貿易帝國起飛的序曲。休達自1580年開始由西班牙管轄,至今仍是歐洲國家在非洲的一處飛地。
歐洲國家的競爭——就像十字軍東征時一樣——已經超出了歐洲的邊界。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裡,歐洲侵占了整個地球。隨著休達陷落,世界歷史的悲劇拉開帷幕,並在隨後愈演愈烈。聖戰與爭奪世俗權力的鬥爭交織在一起。一開始只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瓜分,後來其他國家的人也想染指,尤其是荷蘭人、英國人和法國人。他們的目的是為國內獲取戰爭資源,或至少不讓資源落入競爭對手的口袋。這種想法對中國的決策者來說非常陌生。皇家艦隊並不是為了征服和傳教才揚帆遠航。中國在宗教事務上是明智的,而不是狂熱的。很明顯,鄭和的任務首先是展示實力。下西洋是大明帝國力量的展現,中國藉此彰顯它在東半球的西部地區的霸主地位。後來的閉關鎖國可能也是源於一個帝國的自豪感,認為自己應有盡有,根本不需要外界的物品。直至現代之前,中國的船隻再也沒有到達過鄭和探險的邊緣地帶。
休達陷落時,歐洲人的世界地圖尚不十分明確。地圖上仍然缺少非洲大部分地區、遙遠的北方和西北方。歐洲人對兩極和神秘的南部大陸一無所知。距馬可·波羅的旅行已經過去一個多世紀,而亞洲依然籠罩在神秘的霧靄中。人們對佛陀略有耳聞。無論如何,《貝爾拉姆與約瑟伐特》的傳奇故事在中世紀的歐洲廣為流傳,向人們講述印度王子皈依基督教的故事。對遙遠地區的想像仍然取材於古代地理學家的著作、中世紀的百科全書和富有想像力的寓言故事,比如自稱「約翰·曼德維爾爵士」的寓言作家。長期以來,人們對各種故事都深信不疑,例如據稱由一位英國騎士講述的祭司王約翰的故事[192],以及食蓮者——荷馬聲稱他們以芬芳的花朵為食——還有獨腳人、狗頭人或重生的鳳凰。曼德維爾的寓言極富娛樂性,能夠用奇妙的事物、怪獸甚至塔坡巴納島的黃金山(麥加斯梯尼提到的神話般的島嶼)吸引善良的信徒進入廣闊的世界。雖然大部分的故事只是作家在書齋中的奇思妙想,但有一些例外,比如博韋的樊尚所寫的《大寶鑑》或方濟各會托缽僧鄂多立克(Odorich von Pordenone)的《鄂多立克東遊錄》。
除了曼德維爾的童話故事之外,還有許多神奇故事激勵著西方的人們遠航,比如《聖布倫丹航海記》。這個傳說大概寫於10世紀,講的是聖徒布倫丹與一些僧侶一起前往極樂之島。冒險者要歷經七年磨難。有一次,這些上帝的子民以為自己已經抵達,實際上卻是來到了一隻怪獸的脊背上——這是一條名為雅思科尼烏斯的巨型魚,而不是一個香氣繚繞的小島。從這些充滿文學性的敘述和遊記中都可以推斷出一點:在遙遠的海洋中有一些島嶼,它們像天堂一樣美麗,絕對值得一去。人們也聽到關於維京人的「文蘭」——美洲的紐芬蘭或者拉布拉多地區——或圖勒島的傳聞。公元前4世紀的馬薩利亞的皮西亞斯聲稱,從不列顛向北航行六天,就可以抵達圖勒島,那裡是世界的最北端。直到17世紀,這樣的夢想之地仍然流傳可能是冰島、設得蘭群島或挪威的泰勒馬克。
除了傳說,地理知識也變得越來越具體。14世紀70年代,馬略卡島出現了《加泰隆尼亞世界地圖集》,這是第一張以《馬可·波羅遊記》為依據的世界地圖(附圖15)。地圖上勾勒出地中海和大西洋周圍的海岸線,畫上了加那利群島、馬德拉群島和亞速爾群島,不過也包括安提利亞島之類的幻想。哥倫布甚至還信以為真,希望在前往印度的航行中找到此處。
但是,讓我們回到葡萄牙,這裡是一切開始的地方。1415年的勝者亨利王子在休達的勝仗中一戰成名並贏得了維塞烏公爵的頭銜。之後,他很少出海遠航,但「航海家」的名號實至名歸,因為是他為葡萄牙的海洋霸主地位奠定了基礎,儘管這並非計劃之內。當他將艦隊駛向遠方時,他想到的是十字軍和騎士們的戰鬥。1421年,他們到達馬德拉群島,10年後又占領亞速爾群島。這兩個地區都成為亨利的領地,並由聖殿騎士團管轄。
在葡萄牙進一步擴張期間,宗教動機慢慢消失。葡萄牙人渴求非洲的土地、黃金和人民,他們把人變成奴隸,從而得到黃金;人文主義教皇尼古拉五世頒發教皇聖諭賜福葡萄牙。亨利還認識到製糖業的豐厚收益。他不僅是葡萄牙奴隸貿易的創始人,而且還是大西洋製糖業的奠基者。直到15世紀末人們才開始重視探索通往印度的海上路線,從而繞過奧斯曼帝國這個在絲綢和香料生意中獲利巨大的中間商,並降低陸路貿易的危險。15世紀中葉,嘉瑪道理會修士弗拉·毛羅(Fra Mauro)在威尼斯潟湖一個島上的聖米歇爾修道院裡繪製了一幅世界地圖,這時他就暗示非洲是可以繞行通過的。他借鑑了「有經驗的水手」「值得信賴的人」「目擊者」等人的說法。直至那個時候,所有向南的探索都失敗了。1291年,兩艘熱那亞櫓艦曾試圖繞過可怕的博哈多爾角,但最終下落不明。
15世紀70年代初期,葡萄牙人占領了聖多美和普林西比兩個島嶼。1482年,他們在加納黃金海岸附近建立了一座堡壘,即聖喬治·達·米納堡或簡稱為埃爾米納奴隸堡[193],為向南進一步擴展打下了基礎。在被葡萄牙王室統治的區域,十字架和石碑成為其標誌。「大西洋世界」的歷史從此拉開序幕,隨之而來的還有獨特的克里奧爾化(Kreolisierungsprozeβ)[194]進程。一種新的文化逐漸成形,它不單是由政府、資本、商人和奴隸推動的,而是非洲人、美洲人、各種文化背景的黑人白人、男男女女一起締造的。
天主教帝國的誕生
葡萄牙海洋帝國的建立最初與西班牙王室的野心互不影響。卡斯蒂利亞國王胡安二世即位時不足兩歲,長期由其母親和叔叔攝政,卡斯蒂利亞因王位鬥爭和起義而實力大減,海上冒險幾乎是不可能的。胡安二世自1419年開始獨立掌權,國內形勢也是風起雲湧。1433年,陰謀家甚至認為可以將塞維亞變成義大利式的城邦共和國,30年後獨立運動捲土重來,與阿拉貢結盟的貴族們也是蠢蠢欲動。敵對教皇本篤十三世的侄子、卡斯蒂利亞的重臣阿爾瓦羅·德·盧納(álvaro de Luna)殫精竭慮,才讓國王保住王位。1453年,阿爾瓦羅被反對派貴族推翻,然後被送上斷頭台。一年後,胡安二世駕崩。繼任的恩里克四世(Heinrich Ⅳ,1454—1474年在位)軟弱無能,他對男人的愛慕飽受質疑。人們稱他為「無能者」(el impotente),因為他在各方面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可以說,當時卡斯蒂利亞的歷史簡直是「一團亂麻」。
1410年,阿拉貢國王「人道者」馬丁辭世,絕嗣的巴塞隆納王朝結束了統治,阿拉貢的局勢也變得混亂艱難。在阿拉貢、瓦倫西亞、加泰隆尼亞等多地議會的協商下,特拉斯塔瑪拉王朝的「正義者」費爾南多一世(Ferdinand Ⅰ)最終繼承大統。他在位六年後就離世,繼承他的是阿方索五世,這個統治那不勒斯的王者把重心放在阿拉貢王國在地中海的擴張。後來阿拉貢的胡安二世(1458—1479年在位)通過婚姻得到了納瓦拉地區,無奈他的繼位並非人心所向。1462—1472年,加泰隆尼亞陷入混戰,各階層的民眾為自由聯手禦敵。法國國王路易十一也來趁火打劫,他向資金匱乏的胡安二世提供大筆援金,以此換取了對魯西榮和塞爾達尼亞地區長達幾十年的統治權。
在這種情況下,兩個最重要的伊比利亞帝國的和談似乎是明智的舉動。陰謀和聯姻成就了一段世界歷史。這一段需要好好講一下,因為它影響深遠!恩里克四世唯一的繼承人是他的女兒胡安娜,但這段父女關係並不確定。據稱,她的降生源自母親葡萄牙的胡安娜與情人貝爾特蘭·德拉庫埃瓦(Beltrán de la Cueva)的苟合,因此她被嘲笑為「貝爾特蘭的閨女」(la Beltraneja)。另一個王位繼承人是卡斯蒂利亞的胡安二世的女兒、恩里克四世同父異母的妹妹伊莎貝拉一世(Isabella Ⅰ)。恩里克四世為她選定的夫婿在成婚前暴斃,正好讓她躲過了許多討厭的聯姻計劃。伊莎貝拉成年後仍然忤逆國王,不肯嫁入法國瓦盧瓦家族。她最終選定的伴侶是她的表弟,阿拉貢王位的繼承人費爾南多二世(Ferdinand Ⅱ)。為了趕在恩里克四世指婚前行動,這個17歲的花花公子——雖然年輕但已經有兩個私生女——假扮成馬夫前往巴利亞多利德,1469年與伊莎貝拉在那裡成婚。
隨著恩里克四世撒手人寰,一切都亟須落定。卡斯蒂利亞只有一半地區承認伊莎貝拉的王權,她的競爭對手胡安娜不僅有葡萄牙做靠山,還得到法國的路易十一的支持。但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的部隊成功抵禦強敵。1479年,雙方簽訂《阿爾卡索瓦斯條約》,葡萄牙喪失了過去對加那利群島的統治權,但它可以壟斷更南部地區的所有貿易。伊莎貝拉成為卡斯蒂利亞的女王。她的丈夫在和約簽訂,也就是老國王胡安二世離世的那一年繼承了阿拉貢的王冠。一個大國由此誕生,並在不久的未來將超越所有其他歐洲國家。在伊比利亞半島上,只有葡萄牙和納瓦拉保持獨立主權。卡斯蒂利亞的羊毛商與北歐建立聯繫,又與阿拉貢延伸到東方的貿易關係交織在一起。為了限制舊氏族的影響,國王和女王故意提拔因功勳受封的「較低階」貴族(hidalguía),在城市中通過與當地貴族結盟占據統治中心。在樞密院、法院和官僚機構中,博學多識的法學家逐漸超越高階貴族的地位。貴族原本可觀的俸祿被大幅削減,但還沒到讓他們揭竿而起的地步。教會也成為君主的可靠僕人和盟友。
伊莎貝拉是一個有權力意識的統治者,她既虔誠又受過良好教育,教皇加冕她為「天主教女王」絕對名副其實,而她的丈夫綽號「天主教徒」(rey católico)也當之無愧。西班牙的政策從雙重意義上都是「天主教式的」「覆蓋全面」。西班牙提出明確的宗教主張,並從宗教中獲得合法性。從一開始,信仰的力量就被用來融合這兩個王國,它們本來就是相互「臣屬」的關係。
1478年,這對統治者夫婦獲得教皇批准,建立了一個同時主管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宗教裁判所。在其他歐洲國家,宗教裁判所隸屬於羅馬聖座,但西班牙的分支機構卻發展成為直接聽命於王室的組織。阿拉貢的各階層和城市徒勞地反對裁判所的迂迴舉動,不管怎樣,它已變成卡斯蒂利亞的工具,是鞏固統治的先鋒,是君主專制和壓制階層的幫凶。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由伊莎貝拉的告解神父、多明我會修士托馬斯·德·托克馬達(Tomás de Torquemada,1420—1498)擔任。「最高和一般宗教裁判所委員會」(Suprema)關心靈魂,必要時以犧牲肉體為代價,它努力使人民恢復道德感,並讓未受教育的人們找到真正信仰。它用酷刑和大火迫害所有非天主教徒、漠不關心的人和迷信異端的人。它把這些人送上火刑架,或流放到船上做苦役。宗教裁判所就像一隻糾纏一切的章魚怪,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它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規模也不大,儘管有約2萬「家人」充當眼線,人手還是不夠。宗教裁判所不受歡迎、不被信賴,只能秘密運作,這是它的策略。這樣,它看起來比實際上更有影響力。宗教裁判所的工作人員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官員,很多是受過法律和神學教育的精英官員,他們是平庸的邪惡之人,而非瘋狂的狂熱分子。有時候也會出現一些明智之人的身影,例如阿隆索·薩拉薩爾·弗里亞斯(Alonso Salazar Frías),他在17世紀叫停了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女巫審判,因為他相信那些被告者是無辜的。
宗教裁判所的貢獻在於,讓民眾認識到他們生活在一個徹徹底底的天主教國家。儘管它的黑暗傳說在很大程度上被誇大,但它確實讓人明顯察覺這裡是文藝復興的極端對立面,文藝復興不僅歡迎爭論,而且對世界持開放態度。宗教裁判所的形象非常陰暗。臭名昭著的信仰審判(Auto-da-fé)簡直是一場恐怖表演,是城市主要廣場上敬虔的民間節日。受害者赤裸雙足,身披贖罪者長袍(Sanbenitos),被迫手持明燭參加悲傷的遊行,還要公開懺悔。當神父向他們遞上十字架作為最後的安慰時,火刑堆已經濃煙沖天。被這些行動波及最慘重的是「皈依天主教的猶太人」(conversos),他們被懷疑私下裡繼續堅持其「惡魔般」的信仰並誘使天主教徒皈依。還有許多常見的責難:猶太人可能玷污過聖體,甚至把一個天主教兒童釘上十字架。
西班牙的反猶主義很早就創造了一個有濃厚種族主義色彩的概念:「純潔血統」(Limpieza de sangre)。如果一個天主教徒祖上有猶太人或穆斯林血統,那他就處於不利地位,所有皈依天主教的人也一樣。神聖的洗禮儀式因此失去效力,但人們不以為意。因為這條法規,不潔之人不能進入大學、大教堂咨議會、騎士團、行會和城市議會,甚至王室助產士都要被核查是否有古老的天主教血統。1449年,托萊多頒布一項規約,由此血統核驗第一次成為正式的城市法規。
西班牙帝國堅定地想要清除所有非天主教的東西,可能是因為他們與穆斯林「他者」進行了長達數百年的對抗。這是另一個具有強烈純潔觀念的宗教文化,西班牙就像是在回應這一挑戰。1462年,一本為「穆德哈爾」(Mudejaren)——天主教統治下的穆斯林——編寫的手冊問世,規定了所有違反道德的懲罰方式,有的非常野蠻:偷偷信仰異教者,死刑;瀆神者、強姦犯和同性戀者,石刑;所有在齋月喝酒的人或未婚「通姦」的人,鞭刑。
除了14世紀後期的大屠殺之外,皈依天主教的猶太人長期以來一直與猶太人、傳統天主教徒和穆斯林和平共處,這種局面是以實用主義為出發點的。只要有利,天主教的統治者們從不會因為與穆斯林強敵結盟而羞恥。天主教徒統治著穆斯林,穆斯林統治著天主教徒。猶太人也獲得了基本權利。雖然不是平等關係,但大家相處融洽。在阿拉貢的塔拉索納地區,穆斯林樂師在基督聖體聖血節上演奏音樂,而在饑荒中,他們還會一起舉辦祈禱儀式。也有從天主教皈依伊斯蘭教的人和一些像穆斯林一樣行事的隨性的天主教徒。但是,這種「共存」(convivencia)的時代即將結束。
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不僅決心帶領他們自己的王國走向正統信仰,而且要讓整個半島成為天主教區。他們厲兵秣馬,打算進攻格拉納達,安拉最後一座屹立不倒的城堡。蘇丹優素福三世(Yusuf Ⅲ,1376—1417)曾用煽動性的話語號召他的信徒前往「勝利之城格拉納達,安拉注視下的城市」,並為聖戰做好準備。到目前為止,雙方只有一些小打小鬧的相互搶掠,主要是爭奪牲畜或新收成,而不是生存或毀滅的問題。民謠開始傳唱聖戰中的英雄。在威脅的陰影下,格拉納達酋長國成為一個現代國家——宮廷發令、官員齊全,還有高效的稅收制度。它的強大軍事組織在《論騎兵裝扮》或《論安達盧斯人民的才幹》等作品中都有所體現,表明當時已經出現普遍的義務兵役和進駐兵營的跡象。
1481年,收復失地運動的最後一次戰爭開始——由十字軍精神指引,由教皇資助,由宗教審判的火焰點燃。穆斯林的內訌讓天主教徒的軍隊如入無人之境,城市一個接一個陷落。1487年,馬拉加這一北非的補給站被攻陷;四年後,格拉納達被圍困;1492年1月1日,安達盧西亞的大都會移交至天主教徒之手。從那時起,阿爾罕布拉宮的景色對穆斯林來說只留在記憶中,正如詩人伊本·扎姆拉克(Ibn Zamrak)所描述的那樣。「在薩比卡的露台上待一會兒,環顧四周,」他寫道,「這座城市是一個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山丘/水流和花朵環抱著她/在她的脖子上閃閃發光/她被河流包圍;看那裡,樹木叢生的小樹林/就是他們的婚禮賓客,他們的口渴/通過河道被緩解。/薩比卡的紅丘陵像格拉納達前額的花環/星星點綴其間/阿爾罕布拉宮(安拉保佑它)/是花環上閃耀的紅寶石。/格拉納達是新娘,薩比卡是她的頭飾/花朵是她的珠寶和飾物。」
哥倫布:向西到達東方
當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多那繡著獅子和城堡的皇家旗幟在阿爾罕布拉宮升起時,有一個叫克里斯托福羅·科倫坡(Cristoforo Colombo)的熱那亞人正處在參加慶典的觀眾中。西班牙人稱他為克里斯托瓦爾·科隆(Cristóbal Colón),我們叫他哥倫布(Kolumbus)。這個年輕人是當時眾多碰運氣的人之一,他們奔走於歐洲宮廷之間,展示自己的才幹,宣揚自己的想法,希望皇家青眼相加——這些想法有時很不錯,多數則過於激進。不久之前,他成功說服伊莎貝拉女王同意一個精彩的計劃:前往西方去尋找印度,而不是像葡萄牙人那樣沿著非洲摸索。
哥倫布出生於1451年,可以說是個充滿海洋情懷的人:他如饑似渴地閱讀遊記,趴在航海圖上研究,擺弄航海儀器。無論身在何處,他都會收集有關海洋的知識,研究風、洋流和星星的位置。十幾歲時他就前往愛琴海的希俄斯島(當時屬於熱那亞),獲得了海上旅行的經驗。有一回,他似乎在一艘船上找到了工作——這次旅行當然未被證實——前往倫敦和布里斯托,最後到達冰島。他有可能聽到傳言,在遙遠的西方還有更多的陸地。後來,他到達了盛產蔗糖的馬德拉群島。在這期間,他娶了一位葡萄牙沒落貴族出身的年輕女子,並在聖港島住了一段時間。他的妻子可能幫助他與里斯本宮廷牽線搭橋。哥倫布升任艦隊指揮官,併到達埃爾米納堡。他在那裡聞到了新鮮黃金的味道,從此念念不忘。那時,他肯定在某個時候萌發了一個想法,沿著夕陽的方向,越過地球的另一邊可以到達亞洲。
哥倫布能夠嚴肅對待這次冒險計劃並最終發現一塊歐洲人未知的大陸——儘管不是印度——是許多「潮流」交匯的結果。星盤、指南針和四分儀等技術設備必不可少;在淺海沿岸航行時,測深錘非常有用;計程儀可以測量行進速度,從而估算出船舶行進的距離。在前往西方的路上,哥倫布應該日復一日記錄航程,但他告訴船員時總是少報一些:這樣,當他的船隊開始喪失信心時,他總是說,現在走得還不夠遠,還要再走幾英里。
適合大西洋航行的船隻也至關重要。櫓艦即使在更和平的地中海地區也只是沿海岸行駛,考慮到即將到來的冬季會經常出現暴風雨,櫓艦並不適合遠洋航行。葡萄牙的領航員在探索大西洋時總結出經驗,輕快的三桅帆船更合適。三桅帆船便於操縱,並且載重量仍能達到上百噸。兩到三個桅杆上可以懸掛三角形的拉丁帆,或根據風況換成方形帆。歐洲人用尾舵操控船隻,這可能與中國式帆船有所不同。
哥倫布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水手,了解不同的航海文化。得益於歐洲出色的交流體系,他有機會獲得了大量閱讀書本的經驗。古登堡的發明和人文主義者的工作第一次展現出對世界歷史的直接影響。例如,皮埃爾·德艾利關於世界地圖的論文自1480年就被印刷出版,這個熱那亞人也有所了解。從越來越潦草的筆記來看,他一定多次細細研讀。從筆記中也可看出,他相信馬可·波羅對亞洲財富的描述。德艾利把地球比作一個蘋果,哥倫布敢從這個蘋果的背面搜索海路,是因為他覺得地球的海洋要比陸地小得多。
這與斯特拉波的主張一致。他的《地理學》被瓜里諾·瓜里尼(Guarino Guarini)翻譯過來,自1469年以來一直流傳。即使在今天,這套書中的批判精神也令人著迷,它總結了自基督降臨以來所有關於地球形態的知識。哥倫布可能從中得出推論,認為地球呈球形。所有可居住的土地都是一個被海洋包圍的島嶼。大西洋沒有被地峽劃分為兩個不同的海洋,船隻可以航行通過。但最重要的是,在斯特拉波對埃拉托斯特尼的批判性論述中,哥倫布得到一個令人振奮的結論:「如果大西洋不是無限擴張的,只要一直向前航行,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從伊比利亞到達印度。」它們之間的距離不是20萬個競技場,地理學家——當時以波希多尼(Poseidonios)為依據——認為只隔著7萬個競技場,大約1.3萬千米。「這樣一來,人們便可以隨著東風『歐洛斯』,從西方駛向背面,到達印度。」相信古代權威產生的影響,很少有比這次更重要的。
其他古代資料以及馬可·波羅的報告都增強了哥倫布對斯特拉波的信心。哥倫布與保羅·達爾·波佐·托斯卡內利通信,可能就是希望藉助這個佛羅倫斯著名學者的權威遊說潛在的資助人。托斯卡內利強調,前往印度的旅程是可行的。從加那利群島到日本只有3000海里,從日本再到中國還有2000海里(實際上超過1萬海里)。哥倫布的成功之處在於,他不僅是前往日落的方向,還決定沿西南方向行駛。他相信自己將會到達一片富饒的地區,而且那裡可能住著怪物一樣的人。他認為,奴役這些怪物是合法的。
一開始,幾乎所有專家都否決這一項目。1484年,一個葡萄牙委員會審議了哥倫布的計劃,他們認為這個看似完美的承諾根本不切實際,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也從專家小組那裡得到同樣的回覆。哥倫布在里斯本又展開遊說,還是無人買帳,但他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曾考慮前往英國或法國,最終他在格拉納達的攻城總部聖達菲再次覲見女王。這是1491年冬,現在所有跡象似乎更為有利。但是,當他要求女王任命他為新發現土地的總督和海軍上將時,他被請出宮廷。
下面場景展示的是世界歷史的轉折點。在這一新篇章開始前的幾周,我們看見一個滿臉頹喪的哥倫布,他正騎著一頭灰騾子前往法國。在聖達菲以北的村子皮諾斯,一位使者趕上了他,並告訴他女王改變了主意……哥倫布的宮廷社交網在最後一刻終於起效,並且他發現了對他漫長的成功至關重要的因素:一個國家,而且是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之一。
如果把哥倫布從這個事件中排除,可能會發生什麼?例如,1476年他原本可能以一個水手的身份死於非命。當時,雇用他的熱那亞艦隊在拉各斯附近遭到葡萄牙-法國中型艦隊的伏擊。他拼命抱住一支船槳,才躲過一劫。即使如此,在哥倫布動盪的生活中也不乏威脅性的情況。毫無疑問,如果沒有哥倫布,我們將失去一個關鍵人物,而沒有他的影響,局勢也會有變。當然,時機已經成熟。指南針和輕快的帆船都已經問世,在某個時候,另一個大膽的「奧德賽」可能也會成功找到西班牙和印度之間的那塊大陸。但是,如果哥倫布真如假想的早逝,美洲之旅會推遲一到兩代人,那麼天主教國王夫婦將幾乎無法維持他們的大國策略,也沒能力一直維系統治,更沒有精力遏制新教。也許今天從巴西到智利的地帶都應該會說英語……而土著人民至少在幾十年內都將免受苦難、剝削和壓迫。
這種違反事實的腦洞讓人們不得不考慮到時間因素。事件發生在何時,並不是偶然現象。只有通過許多個體的努力,一種可能性才成為現實。哥倫布的成功是無數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個熱那亞人是一名非常專業的水手,也是一個嚴厲的指揮官。他的身上有固執、對上帝的無限信任以及同樣無限的樂觀,他富有感染力,讓周圍人也能保持樂觀,甚至面對末日也不會頹喪。而且,他求知若渴、生性勇敢並對古代權威深信不疑。具備這樣的素質才能反駁幾乎所有專家對西方路線的看法,這樣才能贏得東方。同時,他的冒險危機四伏,從這一點出發可能再也無法返回——缺乏飲用水和食物,乾渴和壞血病就像隨行的死神,直到暴風雨把所剩的一切抹去。以當時的知識水平,人們甚至無法排除世界最西端是一個深淵的假設,船上的一切都會被大漩流吞沒。就連地球是球形這一觀點,在當時也不是毫無爭議。可以肯定的是,德艾利的蘋果模型與古代阿拉伯學者的觀點相符。權威的教會長老拉克坦提烏斯就抨擊這種看法。這位先賢曾說,如果地球是一個球形,那麼天空不僅在地球上每個點的上方,而且在其下方。結果就是,地球另一側的人和物都要掉到天上去!這絕對不可能。哈特曼·舍德爾(Hartmann Schedel)在1493年出版的《世界編年史》中沒有明確回答地球到底是平的還是球形的問題。差不多同一時間,耶羅尼米斯·博斯在畫中把地球想像成一塊平板。
此外,海洋深處可能潛伏著危險的生物:聖布倫丹提到的超級大魚,巨大的章魚以及像海膽一樣的雜種動物;普林尼認為海膽擁有魔力,甚至可以讓船隻停滯不前;直到1600年,海膽仍是人們恐懼的對象。哥倫布在招募人手時也遇到困難。船員中有王室的代理人、一個公證員、幾名醫生,以及一個皈依天主教的猶太人,他熟練掌握阿拉伯語,可以充當翻譯。為了歡送他們,人們在帕洛斯的聖喬治教堂舉辦祈禱儀式,在場的船員們一定心情複雜。1492年8月2日破曉時分,這支小型艦隊起錨,開始了所有旅程中最偉大的一次航行。
1492年
10月初,目光所及之處仍然看不到土地。最關鍵的時刻到了。海中的每隻鳥、每一團海藻都被哥倫布視為接近陸地的預兆。他費盡精力才阻止船員暴動。在起航兩個多月後,1492年10月12日,他們終於迎來救贖。領航的「平塔」號發射炮彈,劃破了加勒比海黎明的寧靜,人們高呼「陸地!陸地!」。艦隊到達巴哈馬的一個島嶼,哥倫布給它起名為「薩爾瓦多」,意思是「救世主」——以基督為名,是他引領西班牙進入他的新世界。海軍上將與船長和其他一些船員一起登陸,他們豎起帶有十字標誌和天主教王室夫婦姓名縮寫的橫幅,以示占領該島。他記錄說,遇到的人都赤身裸體,「母親生下他們時是什麼樣,就還是什麼樣」,他們在身上塗上鮮艷或灰色的色彩,體形健美。他們是一群崇尚和平的人,把這些陌生人奉若神靈,給他們獻上鸚鵡、羊毛和長矛。他們願意用便宜的小玩意兒作為交易物品。
哥倫布的艦隊懷著對香料,尤其是黃金的渴求,從一個島前往另一個島。到目前為止,西班牙人只發現了菸草、乳香、蘆薈、棉花和松木,這種木材對造船大有用處。他們看到未知的動植物,聽說了奇怪的神靈和神話,見識了不曾見過的社會。哥倫布在他的航海日誌中記錄下哀傷的風景;他被這裡的鳥鳴、誘人的香氣、鸚鵡群和樹木觸動,這些樹木在深秋仍然綠意不減,「就像安達盧西亞的5月」。他是第一個進入古巴的歐洲人,堅信自己終於找到古代地理學家許諾的「黃金之鄉」,並最終到達海地島。「聖瑪利亞」號在這裡觸礁擱淺,艦隊的木匠用打撈上來的木板搭建了一個小碉堡:哥倫布稱之為「聖誕節城」(La Navidad,意為「聖誕節」),旨在紀念1492年的聖誕節。這一天,歐洲人在美洲建立了自維京時代以來第一個定居點。一些人自願留在這裡,艦隊為他們留下一年的葡萄酒、麵包以及種子。
艦隊經歷了艱難的旅程,一場暴風雨幾乎將剩下的兩艘船吞沒,以至人們忽略了那個偉大的發現:1493年3月15日他們再次到達帕洛斯。現在,哥倫布確信自己已經找到了「東方的盡頭」(el fin del Oriente):一片塵世的天堂。他的客戶們以最高的禮遇為他慶功,他承諾,那塊美麗的土地很快就會開始嬴利。「我們還要努力讓所有當地人都皈依天主教——這可能很容易,因為他們既不是異教徒也不崇拜偶像。殿下將在那裡建造城市和要塞並讓那些土地皈依我主。」天主教世界,尤其是西班牙這個「所有人都必須臣服的國家」,將能夠與那裡的人民進行貿易。哥倫布的航海日誌中對「印第安人」總是態度輕蔑,他認為這些人不會戰鬥,肯定很容易降伏。
哥倫布幾乎剛回來就開始制訂偉大的計劃。他想將2000名定居者帶到新近發現的島嶼,在那裡建立城市並尋找大量黃金,而他的女王和國王則希望讓新土地的人民皈依天主。一支由17艘船組成的艦隊整裝待發,裝滿了家畜、種子和工具。艦隊帶上了馬匹和士兵,還有5名傳教士。威尼斯櫓艦在艦隊從加的斯港起航時為它們領航:古代地中海的強大力量向西方海洋未來的世界霸主致敬。探險隊再次發現了新島嶼,伊甸園般的土地。但食人族的殘餘勢力時刻提醒人們,田園也有陰暗的一面。西班牙人到達聖誕節城時憤怒地發現:迎接他們的只有燒焦的木頭,殖民者被當地人殺得片甲不留。此時雙方的接觸中出現越來越多的衝突,探索變成了征服。傳說中的黃金山仍然難覓其蹤,所以西班牙人打算聚集人手。他們將囚犯拖到奴隸市場,建造許多堡壘——包括聖多明各,後來成為百萬人的大城市——並開闢種植園。
1498年,哥倫布進行了第三次航海。當他在今天的委內瑞拉海岸登陸時,他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殖民者們悲哀地發現,即使在天堂里,樹上也沒有長著黃金,所以海地島的局勢開始動盪。哥倫布和他的兩個兄弟無法平息叛亂,最終被王室派來的總督取代。西班牙新成立了一個「印度理事會」,由它掌控海外領土的行政和司法工作。之後又依照葡萄牙模式在塞維亞設立了一個名為「貿易之家」的部門,負責監管貨物流通和海外移民。現在,成千上萬的普通人都有了自己的檔案。王室希望新發現的土地保持純潔,流浪者、罪犯,漸漸連血統「不純淨」的人都被禁止前往新大陸。
1503年,哥倫布進行了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旅行,王室批准了一支小型艦隊跟隨他。他的探險成就又增添了馬提尼克島和牙買加等地,然後,他沿著中美洲海岸駛向奧里諾科河口。一年後他回到西班牙,船上也沒有堆積如山的黃金。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飽受痛風和貪婪的折磨,徒勞地請求王室補償並確認他的總督頭銜。
哥倫布於1506年5月20日去世。這個男人為西班牙打開通往新世界的大門,當他被安葬在瓦拉杜利德的方濟各會修道院地窖時,宮廷沒有派特使前往弔唁。直到咽氣,他一直堅信自己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接近天堂的大門,也到達了中國和印度。哥倫布一直想要探究陌生的事物,並用自己熟悉的東西作為衡量標準,把陌生事物與西班牙的風景比較、與葡萄牙海岸線對比。普林尼的《自然史》幫助他定義未知事物,神話也給他靈感,他認為自己在海地島海灣看到了塞壬三姐妹——可能是海牛。曼德維爾筆下的東方奇觀也出現在他的筆記中。向他傳遞信息的當地人用「caniba」[195]形容那些食人族,他敏銳地從這個詞中得出結論,食人族肯定指的是亞洲的狗頭怪,古代地理學家及皮埃爾·德艾利都曾提到這種生物。「canibal」與拉丁語的「狗」(canis)同源……他曾在牙買加擱淺,但臆想自己已經到了亞洲,他一廂情願地說:「世界真小。」
西班牙,純淨之地
對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而言,1492年是奇蹟之年,發生的事似乎驗證了他們的使命。他們攻占格拉納達,富有的童話島也臣服於王冠,那裡住著許多將要皈依天主的人。執政的王室夫婦可能認為這種運氣是上帝召喚他們繼續進行淨化和皈依工作。首當其衝的是西班牙的猶太人和皈依天主教的猶太人,後來是辛提人和吉卜賽人。最開始施壓的並不是宮廷,而是來自各地區的議會和城市議會。格拉納達酋長國如今已成為歷史,費爾南多和伊莎貝拉開始顯露出反猶立場。1492年3月,在宗教裁判所大法官托爾克馬達的催促下,王室夫婦頒布了一項法令,猶太人必須在受洗或移民中選其一。大批猶太人皈依天主教,但是,當時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的8萬猶太人中有1萬人更願意遠離這個國家。暴徒從許多猶太人家庭中搶走他們的孩子,並將這些孩子送到西非附近的甘蔗種植園,在那裡他們被迫皈依天主。1497年,葡萄牙在鄰國西班牙的逼迫下也開始強制洗禮並驅逐國境內的穆斯林。清洗國家是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Manuel Ⅰ)與西班牙公主瑪利亞成婚的條件之一。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西班牙猶太人輾轉於整個地中海沿岸尋求庇護。他們被稱為「塞法迪猶太人」(Sephardim),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西班牙」。他們隨身帶著的只有他們的信仰,在穆斯林統治過的安達盧西亞地區學到的用金絲編織地毯的手藝和風格,還有就是卡斯蒂利亞的母語;在希臘北部的塞薩洛尼基,1600年前後仍能聽到卡斯蒂利亞方言。沒有逃亡的皈依天主教的猶太人的處境也變得越發艱難。因為被懷疑是異端,許多人被捲入宗教裁判所的審查。直到1520年,被作為異端者處決的約有2000人,其中猶太人占了很大比例。除了清洗國境內的非天主教徒,王室還對教團和世俗神職人員進行改革。王室對教會事務的影響比西歐任何地方都要大,他們在其中發揮了積極作用。教會和王國幾乎成為拜占庭式的共生體,有時與遙遠的羅馬教皇結盟,有時與他背道而馳,但始終得到宗教裁判所的支持。天主教信仰塑造了國家,也為戰爭辯解,還可以安撫民心。
西班牙天主教的蓬勃發展可以體現在左右逢源的弗蘭西斯科·吉麥內茲·德·西斯內羅斯(Francisco Jiménez de Cisneros,1436—1517)身上,他是托萊多大主教兼大法官,最後當上了樞機主教。作為女王的告解神父,他有很大影響力並致力於神職人員的教育和道德清洗,他創辦學校,還把阿爾卡拉·德·埃納雷斯堡(Alcalá de Henares)的研究機構擴建成一座大學城。阿爾卡拉以羅馬名字命名,這裡後來被命名為康普頓斯(Complutense)。西斯內羅斯資助這裡的學者把《聖經》譯成四種語言,他因此聞名於世。西斯內羅斯的虔誠夾雜著神秘主義和改良主義思想的影響,但他的大學教學計劃仍然以托馬斯·阿奎那、鄧斯·司各脫和奧卡姆的唯名論為導向。他閱讀薩沃納羅拉、錫耶納聖女凱薩琳的著作,也對伊拉斯謨的思想有所涉獵,甚至邀請他來到西班牙。他對哥倫布新發現的島嶼上的傳教工作傾注了熱情。他甚至自費組織一支僱傭軍前往非洲,為基督的十字架征服奧蘭城。
1499年12月,在格拉納達被迫受洗的穆斯林發動起義,並引發其他城市效仿,王室開始對這些天主教統治下的穆斯林也採取強硬措施。西斯內羅斯認為必須讓穆斯林受洗並接受奴役,這片土地才能永遠安定下來。這樣,在征服格拉納達不到十年後,穆斯林的西班牙地區大限將至。大規模的洗禮後將產生更多的新基督徒。一些穆斯林被允許移居國外。清真寺被改建成教堂,阿拉伯書籍被焚毀。格拉納達在1501年被「淨化」。在隨後的幾年中,淨化擴展到整個卡斯蒂利亞,而阿拉貢仍負隅頑抗。這裡的貴族和議會遏制住了虔誠的熱情。畢竟,穆斯林是廉價的農場勞動力。
格拉納達的征服和新世界的發現標誌著西班牙歷史的轉折點。樞機主教西斯內羅斯和他的同伴摧毀了一個獨特的文化,也放棄了與伊斯蘭的「他者」共存的機會。格拉納達位於兩個世界的邊境,原本一直擁有自己獨特的多重身份。這個城市既不屬於伊斯蘭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的,既不是阿拉伯傳統也非西班牙文化。在一首關于格拉納達的民謠中,國王胡安二世與爭奪格拉納達酋長國王位的優素福四世交談,後者1432年成為卡斯蒂利亞的傀儡酋長。格拉納達城在民謠中為自己發話,她不需要胡安賞賜一個勇士來解放她:「我是已婚婦女,胡安國王,/一個已婚婦女,沒有守寡,/環抱著我的沼澤,/它非常愛我。」
在格拉納達的阿爾罕布拉宮前,人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湮滅的過往。玫瑰花園層層環繞,依稀可望見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內華達山脈的頂峰,奈斯爾王朝[196]的宏偉宮殿就坐落於此:外表平平無奇,像一座堡壘;內部則讓人看到高度發達的文明留下的痕跡,可能隱約已有頹勢。在桃金孃中庭和大理石鋪設的獅庭周圍,細長的圓柱支撐著迴廊,引人進入世界上最美麗的幾個廳堂。天花板和牆上都是精美的裝飾和阿拉伯字符,昭示著安拉和他的先知的榮耀,屋子裡到處是斑駁的光影,令人目不暇接。幾十年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和葡萄牙公主伊莎貝拉慶祝大婚的地點就是阿爾罕布拉宮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