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2024-09-26 12:08:15
作者: 華楠
林東林:剛才跟華楠兄視頻連線,包括之前在座兩位老師對《有人寫詩》的對談,結合中國當代詩歌的現狀,可能會有很多朋友問一個問題,即當代詩歌離大眾到底是更近了還是更遠了。是的,可能在絕對意義上,詩歌離大眾更近了,每個人都有了迅捷和普遍地接觸詩歌的機會;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我們很多普通讀者的感受是大眾跟詩歌又更遠了,覺得很多詩人寫的詩歌所表達的,是非常個體的、屬於小圈子裡的東西。你們兩位怎麼看待當代詩歌跟大眾之間的關係?
楊黎:這是一個很時髦的話題。現在這個世界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普遍對詩歌冷嘲熱諷——「啊?這個時代你還寫詩嗎?啊?這個時代還有詩嗎?」仿佛詩歌已經被邊緣化了,已經很冷門了。可詩歌難道什麼時候熱鬧過嗎?唐朝嗎?根本不是這樣。唐朝有多少知識分子?有多少人識文斷字?有多少人讀詩?恐怕連現在的百分之一都不及,憑什麼稱之為「輝煌」呢?唐代詩歌所謂的輝煌是大眾言說的。它確實是有一點兒輝煌,為什麼?那是中國文化歷史所構成的,即寫詩的人都是文人,而中國是個有文人傳統的國家,文人治國。他們那個時候,都是宰相、刺史那些人在寫詩。我曾經寫過白居易到杭州之後,萬人空巷。可那是大家對詩的興趣嗎?還是對他作為刺史的興趣?他是一個剛進中年,剛剛被貶到杭州去當刺史的人。刺史是什麼官職?如果我們這些寫作者都是刺史這個級別的,詩歌將會引起怎樣的轟動?現在讀書的人多了,認字的人多了,詩歌欣賞的人肯定多了,但是有一點,即我們看待詩歌的觀念和我們的詩歌教育還那麼落後。很多人還不知道什麼是詩歌,還拿著以前的標準和觀念來衡量現代詩歌。這些人既不懂現代詩歌,也不懂現代詩歌為什麼被邊緣化。
于堅:這個在我看來,詩在中國,詩這回事和各種宗教是一樣的意思。自古以來詩在中國就是中國人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它是基於萬物有靈——一切都是有靈的,包括今天的攝像機、燈光、我這個話筒,萬物都有靈。所以中國古代的人說,世間一切皆詩——世上一切都是詩,這是一種世界觀。那麼為什麼在我們這個時代,詩總被大眾批評?因為當代的詩,我認為大多都是那種寫得相當低級的。詩歌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再是一種對高難度語言的崇拜。因為長期這樣的狀態,讀者想當然地認為,所有的詩都應該是一種高不可及的東西。八十年代開始,第三代詩人出現以後,詩重新回到了詩本身。如果楊黎這樣詩人的詩,能夠出現華楠這樣的讀者,我認為詩已經回到了它的本身。詩不存在為大眾寫,就像宗教,它也不是要面向大眾,或者不面向大眾。宗教就是宗教,詩就是詩。至於詩歌在每個時代會引起什麼樣的結果,這個不由詩人負責。
林東林:兩位老師都就當代詩歌跟大眾的關係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這些看法當然有一些人能接受,有一些人不一定接受。不管接受或不接受,都有一定的道理。對於中國當代詩歌在大眾那裡遭受到的冷嘲熱諷,我們寫詩的人可能都會有不同的意見和看法,不過沒關係,各做各的就好。回到《有人寫詩》來說,我覺得它還是離大眾更近一步的。儘管作為在企業從事工作的人、做生意的人,華楠也會寫詩,這一點跟他之前所進行的系統性詩歌閱讀有一定關係。但是《有人寫詩》這樣一本詩集,兩位老師覺得它能給當代的普通讀者提供什麼的東西呢?
楊黎:有很強的引領性。為什麼呢?因為華楠是個成功的企業家。我也是企業家,我是個失敗的企業家,我對別人造成的影響可能是「楊黎就是寫詩的下場」。而華楠的成功,會引起另外一個話題。這就是詩歌的優秀,詩歌的福分,詩歌的價值。這些東西隨便他們說,無所謂,不重要。但是我作為一個讀者,就像剛才於老師說的,華楠讀到我的詩,是他的一種福分,我讀到他的詩,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福分。我讀他的詩的時候,我就會想,他寫得那麼好,我怎麼辦?我還能夠再寫嗎?這是一個詩人和另一個詩人互相的欣賞。我不認為我在讀《有人寫詩》這本詩集的時候,會忘掉關於詩人本身的一些身份、成長史等。我純粹地讀每一首詩,每一首詩讀了都會讓我激動,有些詩讀了讓我覺得稍稍有點遺憾,這都是基於詩歌的部分、詩歌的機緣。至於說別人讀了它會有什麼感覺,我根據臨時的想法將他們分成這樣幾類人。第一種,有緣分的人會覺得,這個東西我也想寫,我也要寫,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寫。第二種,功利性的人會覺得,寫這個東西好,他會成功,會帶來福分。第三種,這類人會覺得,原來這麼簡單啊,哪裡像以前想像的那麼複雜,我也試試啊!試了以後,他可能真的不會。那麼你說這本詩集給他帶來了什麼呢?我曾說過,未來的世界都是藝術家的世界,未來的人們主要從事一種工作,就是藝術工作。詩人在藝術家中是地位比較高的一種,可能有很多人都會成為詩人。這是一種正確的道路。相當於有的人信道,有的人信佛,有的人寫詩,是一樣的,我們應當把藝術工作變得常態化,我時而感到激憤,就是因為這些不常態化。如果你突然跟身邊的一個人說你信教了,對方可能會大吃一驚:「啊?你信教了?」你告訴他你寫詩了,他更會大吃一驚。仿佛這一切是很離譜的事似的。但事實上,我們需要的是有人寫詩,就像有人信佛,有人信道,這種情況應該成為世間的常態,那樣世人才叫所謂的「老百姓」。
林東林:於老,在您看來,《有人寫詩》這本詩集,對當代的大眾有什麼樣的作用呢?
于堅:詩絕對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流行的「還有詩和遠方」,詩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因為詩起源於萬物有靈,那麼通過詩,人重新意識到萬物有靈,他就會在他的生活中去除各種觀念對他生命的遮蔽,回到生命的本身。於是他的生命就活潑潑的,他的人生就會成功。我覺得詩起到的就是這個作用。剛才楊黎講他和華楠的關係就是這樣的一種關係——他看到華楠的詩,內心一動。這一動,就是他被一種古老的魅力所召喚復活了。他作為一個讀者,他的生命就重新活過來了。我們都被控制在各種意義、各種觀念當中,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身體、生命,只有詩可以使你重新接入到「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要做什麼」的問題中。只有詩可以讓人思考自己的生命,自己到底是誰,到底要什麼。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在漢語中,「知生」,是通過詩實現的,而拼音語言是通過哲學、邏輯實現的。所以我認為,詩是一種語言的自由,這種自由會使生命獲得解放。實際上,我認為古往今來的那些真正寫得好的詩,都是生活得非常快樂的詩人寫的。他們絕對不是苦難的詩人,也不是今天所說的什麼受難者。我覺得那是西方詩歌的觀念。哪怕是蘇東坡這樣的詩人,他經歷了流放等種種不幸,但他依然是快樂的人,而且他是一個發明東坡肉的人,要記住這一點。
因此,我覺得讀者不要認為詩只是一些造句,作為一些水平比較高的人的自戀。不是的。真正好的詩,它就是一種對靈魂的召喚。我記得很多年前,楊黎在武漢朗誦《紅燈亮了》,在一般的讀者看來,那種詩毫無意義,但是楊黎在朗誦那首詩的時刻,我的內心非常激動,就像中了巫術一樣。好詩其實是某種毒藥,只是它不是令人棄世,而是讓人開始熱愛生活,感受到對生命的覺悟。
林東林:具體到這本《有人寫詩》,于堅老師覺得對讀者的價值在什麼地方?
于堅:至少你看到這個書名,你要問一問,為什麼在這個時代,還有人在寫詩?這本詩集是不是一個瘋子寫的?我想,即便不看這本書,大家在看見這個書名時,也要想一想,為什麼還有人在寫詩?在這樣一個毫無詩意的社會,為什麼還有人在寫詩?為什麼還有人在畫畫?為什麼還有人在搞音樂?因為沒有這些東西,人和野獸沒有什麼區別。人和動物最基本的區別,就在於人會寫詩,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但是我覺得很多人忘記了這一點,他們以為詩是某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林東林:我們這一次活動也得到了很多網友的互動和討論,我在這裡挑選幾個觀眾的問題問一下兩位老師。其中有一個問題是問楊黎老師的,他說楊黎老師曾經提出過一個不同的觀點。您曾說您的生活跟詩歌沒有關係,生活只跟生活有關,詩歌只跟詩歌有關,您的這一觀點是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了變化呢?另外,華楠的詩歌從觀感上來說,與生活還是保持著密切聯繫的,您對此又怎麼看呢?
楊黎:這個說法其實斷章取義了。我在那個年代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這樣的,就是你的生活遭遇了什麼不幸,你的生活有什麼不滿,有什麼憤怒,有什麼委屈,它不一定就是你詩歌裡面的內容。我們的詩歌跟生活有關,重在呈現我們的快樂,這就是我們在那個年代最堅守的一個原則。甚至我們說,把快活留給詩歌,把其他的痛苦、憤怒、委屈丟給這個世界。我的話是在表達這個意思,而不是說詩跟生活沒有關係。一個人是不可能離開生活的。怎麼可能呢?我們的寫作,更多的是及物,也就是及事,及事與及物是一體的,是事物構成了這個世界,我們永遠在關照這個世界。怎麼可能說我只關照物,或者只關照事呢?那是不行的。二者必須連在一起,才構成一個主體。
林東林:我想部分程度上,他這樣的詢問其實是對您過往言論的一個切片摘取,並沒有深入了解那句話的語境,現在您解釋清楚了。那麼,他還提到,華楠的詩歌從觀感上來說,與生活還是保持著密切聯繫的,您對此又是怎麼看的?
楊黎:我的詩歌也和生活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這就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