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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09-26 11:55:12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下午 四時十八分

  小薛被帶到探長辦公室。桌上,在木製的盆帽邊,他的身份證翻在最後一頁。另外還有一本洋行印製的家具目錄,一盒用來驅趕蚊蟲的薄荷油。靠門這邊牆上掛著一塊漆成墨綠色的寫字板,用白色粉筆開列著探長今日必須完成的事項。一個巨大的箭頭斜斜插入下午三點至五點那兩行中,把左下角圓圈內的臨時任務插入那條本該坐在清涼通風的辦公室里喝茶抽菸的縫隙間,圓圈裡寫著星洲旅館。

  綠色寫字板的右側牆上掛著電話機。

  「你有話要對我說?」探長說。

  「我想打個電話。給政治處的薩爾禮少校。你來撥通,你告訴他是薛要與他通話。」

  「認識幾個大人物,是吧?」探長儘量伸開腿,好讓門外的涼風一直吹進褲襠里。

  少校在電話那頭,聲音有些不耐煩。間或傳來沙沙聲,少校在翻閱文件,也可能是電話線的雜音。

  

  「你在星洲旅館幹什麼?」

  「一個朋友住在這裡……」他對說出口的詞句總覺得沒把握,哪怕說的是實情,聽起來都像是一派胡言。

  「一個朋友……」電話里的聲音讓人捉摸不定,「是個女人?」

  他不知道該把真實情況透露到何種程度,他必須做出選擇。聽筒里噼啪作響,他必須在十幾秒鐘內把邏輯釐清。最重要的是,她並不是什麼關鍵人物,冷小曼不是最關鍵的人物。少校志不在此。那麼——

  「假如你信得過我……我會讓你得到最好的。」

  「假如我能信任你……到目前為止,你認為我還能信任你嗎?」電話里的雜音忽然消失,像是突然騰出一片空間來。少校的聲音變得單薄,變得像一根隨風飄動的細線,像是深邃走廊里的回聲。

  小薛覺得越來越虛弱,他沒有察覺到自己幾乎在大喊大叫:「這很重要!如果……也許你一覺醒來,就會看到我的報告放在辦公桌上。」

  他放下電話,他在等待裁決。他心裡有一絲惋惜,他想起她竭盡全力的表演,她裝出來的老練,他也想起他對她和她的組織的「利用價值」。後來他又想起她的哭泣,在船舷旁,他驚動她,她回過頭來,茫然的眼神。即使在最驚恐的狀態下,她都無法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她用手壓住旗袍的開衩,好像那是把她從超現實的恐懼感中拉回到日常生活中來的唯一辦法。他這樣想著,那點惋惜之情進而擴大成一種焦慮。有一瞬間,他覺得只要能把她救離眼下的困境,拿什麼來換都是值得的,不管是薩爾禮少校的信任,父輩友誼,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一小時後,他看到馬賽詩人。

  一個半小時後,他和冷小曼走出老北門巡捕房。馬賽詩人陪他到木籠旁,他注意到冷小曼一眼就認出這位老朋友。

  馬賽詩人告訴他,對星洲旅館的搜捕行動純粹出於意外。今天上午,星洲旅館茶房打掃房間時,在三樓二號房間的梳妝檯下發現有一枚手榴彈,該旅館帳房稽查龔善亭打電話報告老北門巡捕房。

  平心而論,在政治處所有的警官當中,小薛唯獨對這位馬賽詩人頗具好感(正因如此,少校指派他負責聯絡小薛)。他靦腆,頭髮和乾草的色澤差不多。他對馬拉美和魏爾倫情有獨鍾。他在上車離開前,偷偷向小薛讚許道:她惶恐的姿態猶如一隻天鵝。

  而這隻天鵝,此刻站在小薛住處這間空蕩蕩的客廳中央,像是在漂泊途中短暫棲息,神情里充滿淒涼。他們婉言謝絕馬賽詩人的好意,沒讓他開車送他們。一旦確定身後無人跟蹤,冷小曼走進敏體尼蔭路一間公用電話亭。隔著玻璃窗,小薛看到她用手捂著話筒,竭力解釋。他覺得她楚楚動人,他懷疑,這感覺多半是因為自己剛把她救出牢籠。無論如何,他覺得這想法甘甜無比,他頭一次體驗到被別人當作保護者時的自我感受。

  問題在於——走出電話亭,她告訴他——問題在於她這會兒無處可去。出於安全考慮,她必須暫時和小薛在一起。她把話說得如此公事公辦,幾乎令他有些失望。

  他收拾桌子,需要收拾的也只有這張桌子(客廳里只有桌子和兩把椅子)。半杯咖啡要倒掉。剛回到桌邊,他又趕緊奔去廚房燒水。舊照片和舊報紙被捲成一團扔到牆角,與沖洗照片用的藥水瓶為伍。他站在客廳通向裡間的門口,把椅子上的衣服朝臥室扔。他剛讓她坐下,就聽見廚房裡水壺蓋在跳動,節奏類似於一種瘋瘋癲癲的愛爾蘭舞。

  他想他應當對她有所解釋。直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這點。他們如此輕易地從老北門巡捕房脫身,人家會不會懷疑?他把手榴彈的事告訴她,覺得這句實話聽起來比假話還假。他還顧不上想想日後如何向少校交代,他也還來不及去想。說到底,他早晚要把冷小曼連同她的組織一起出賣給巡捕房。他這個人,腦子裡成天千頭萬緒旋轉,轉的可都是眼下的難題。

  眼下,他急於檢查凌亂的房間。他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讓人家起疑心。他是攝影記者,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巡捕房的密探。他這裡有成堆的舊報紙、舊照片、各種底片和藥水。他忽然想起什麼來,衝進臥室,把她丟在客廳里。

  自從上次特蕾莎讓哥薩克保鏢找到這裡,她自己又來過一兩趟。她是那種所到之處總要丟下一堆痕跡的女人,酒杯和菸蒂上的口紅印漬,枕頭上(甚至牆縫裡)的香水味,忘記帶走的那些髒短褲(勃發的情慾殘存在絲綢上)。

  他無法想像,要是特蕾莎這會兒走進門,撞見他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會鬧出怎樣的結果?最好是主動去和特蕾莎會面,免得她自說自話闖到這裡。剛剛他決定把冷小曼帶來時,可沒想到過這些。

  他想不通少校為什麼對他如此信任。下午在警車上那會兒,他一度懷疑是少校派人跟蹤他,找到星洲旅館(這是他唯一能夠想像得出的偵探技術)。他沒有再往深里想,他有些分心,他注意到冷小曼沒有穿絲襪。天氣又熱又潮濕,那條腿上汗津津。

  可這會兒他又開始相信,那不過是場偶然的搜捕行動。少校對他的信任無可置疑。他猜想,坐在同一條戰壕里,合用同一副防毒面具,的的確確能讓人產生巨大的友愛。

  天色早早變暗,雨還是不肯下來。這是福履理路的弄堂房子。他們幾乎斜穿整個法租界。面對面坐在桌邊,彼此都能聞到對方的汗味。

  「那麼——這就是那個馬賽詩人。你告訴他我是誰?」不是從空洞的語氣、冷靜的詞句,而是從她遲緩的身體動作上,從她疲倦的神態里,小薛察覺到那個勉強撐起的表演者形象早已被砸得粉碎。就像一度光滑而如今早已破碎的瓷器。

  他注視著她,她的臉頰,她的手臂,她的因為出汗而毛孔變得清晰可見的皮膚。

  「戀人。」他說。

  她微張著嘴,像是剛被迫吞下一顆苦果。她輕輕地嘆息一聲(在他的想像中)。在她鼻翼上,有一小塊污漬,用髒手指抹去汗水的印記。那張面孔上,最動人的地方是下眼瞼的睫毛,給她的瞳仁投下一抹陰影。

  「為什麼要救我?」

  沉默是要讓即將說出的話更有說服力。

  「因為我愛你。」他脫口而出,像是話到嘴邊不得不說,又像是答案早就準備好了。總是不合時宜,總是在這種無奈的情況下向她們訴說愛意。可一旦說出口,聽起來倒也挺自然。

  她在哭泣,悄無聲息。涼風掀起窗簾,她打個寒戰,站起身。她盯著他看,腿一跌,撲到他懷裡。她死死抓住他的襯衫領子,又鬆開手,沒頭沒腦打他的頭,他的肩膀。

  「為什麼要愛我?為什麼要愛我?愛我的人從來都沒有好結果!」

  讓他感到吃驚的是,所有的女人在這三個字面前都不堪一擊,如同中蠱一般,如同甘心喝下一匙毒藥,如同按照劇情所定下的鐵的邏輯,扮演起同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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