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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2024-09-26 11:55:0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中午 十二時十五分

  冷小曼找不到別的辦法。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要說服他與老顧見面,組織上出面找他來談談。「要爭取讓他成為我們的同路人」,還要確保安全(對他的身份我們至今沒有把握)。

  況且她還有一件為難的事,她對老顧說了謊。「寶來加」號船舷旁他們偶然遭遇,此前她並不認得小薛。他們倆並不是舊相識,她對組織撒謊。她當然不是要他來幫忙圓謊……

  也許她可以再主動些。她還是有點把握的,多多少少……

  她感到驚奇,如果說開始時她還是在扮演某個受難聖女的角色,懷疑自己的激情,乞求觀眾的尊重……可她自己卻越來越深入情境,如同一場戲劇性衝突在內心展開。最終演變成一場無休無止的辯論,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也是她自己。她想感動別人,卻先把自己給感動,她想讓事實變得更有說服力,結果卻是逼迫自己越來越誠實。

  她說到她對汪洋的崇拜,他的敏捷,他的熱情,他的才華洋溢的演講。她也談到他的霸道,以及他在監獄裡表現出的勇氣。她愛他嗎?她問自己(目光同時掃向她的聽眾),並給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後來——但是後來,她斟酌著詞句,因為這是困難的段落,因為她從未對別人說過這些,甚至包括組織。後來她才發現,汪洋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他身邊的一切都成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次要的附屬物。他對所有人都同樣熱情,對許多女同志都充滿熱情,但同樣,所有其餘的熱情都是次要的,唯一要緊的是工作。

  她失望過嗎?她在內心裡問自己(就好像小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探究),然後斷然回答,她根本就來不及失望。她和汪洋同時被捕,她告訴小薛,大逮捕,組織被整個破獲。剛進監獄吃的那些苦頭,她不想說太多,不知為什麼,她認為說出那些事來,會讓她在小薛面前丟臉。就好像那些事實在太醜陋,以至任何人只要稍稍沾上它,都會覺得丟臉。

  她已完全入戲,暗自祈求觀眾的響應。她希望小薛適時提出問題,好讓她有機會再次審視自己,好讓她有機會辯白。她告訴他曹振武提出的條件,她告訴小薛:「他說以當時的形勢,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要把她從那裡撈出來,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是自家人,只要她是他的太太,他就有理由說服人家釋放她。」她希望小薛支持她,或是反駁她,嘲笑她的軟弱。但他只是沉默,像是個預先已對表演者充滿崇拜之情的好觀眾。

  這一次,她希望由小薛來提出那個問題,那麼——曹振武提出這條件(或者說她一開始的拒絕),到底與汪洋的死有沒有關係呢?那樣她就可以辯解說,曹振武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這擔保她不敢對組織說,但她希望能告訴小薛。她有過懷疑,戈亞民問她那個關於時間的問題時,她曾細細思量,她詢問別人汪洋犧牲的具體日期,回想天氣,雲彩和風,回想士兵的軍裝,掰著指頭排算,努力想要確定汪洋的犧牲,是不是正在她先是拒絕繼而接受的那段日子裡,或者能夠排除也好。她懷疑是因為她自責,在她已變得十分模糊的記憶里,她最後接受曹振武的求婚,是因為他告訴她汪洋早已犧牲。她恍恍惚惚——不是思緒而是一種純粹的感覺——回到過去,好像再次置身於那間軍法處辦公室里,好像再次體驗(也許只是她的想像)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為此她鄙視自己。

  

  在她的預計里,小薛一定會說——按照他的性格,「那不是你的錯」。他會安慰她,對她說,「你是毫不知情的,汪洋的死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希望他能這樣來寬解她,雖然她會討厭這種置身事外的態度。

  他嘆一口氣,噴出一團白煙(她覺得他輕佻的毛病是怎麼也改不掉啦),如雲霧般散開,懸掛半空中,距離他的臉大約十厘米左右。他沉默良久,像是在尋找一句恰當的評論,像在擔心自己不是個夠格的聽眾,他忽然感慨說:「偏偏是個電影,偏偏是你來演。」

  她以為自己完全能夠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他是在感慨她的命運。命運好像存心賦予她比別人多得多的戲劇性衝突,好像存心讓她變成這樣一種悲劇角色:無論她怎樣選擇,最後的結果都是錯的。

  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來,鼻子一酸,淚水滑落。她想他懂得她,於是她也覺得自己完全能夠懂得他。她覺得他們倆是同一種人,都是在隨波逐流,都是在任憑別人為自己的人生編寫情節。她想她對自己也說過很多(坐在貝勒路那間過街樓的窗前),可哪一句都不如這句好。

  她覺得這話里還帶著點悲天憫人的諷刺意味(也許說話者本意並不如此)。仔細想想,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可她確實隱隱有種感覺,像是說,她的生活里有某種不太真實的成分。她也有些分不太清楚,這虛假的感覺究竟是因為激情的消散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還是因為老顧交給她的工作讓她不得不變成另外一個人。

  旗袍下黏著汗水,從脅下還在不斷往外冒。她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黏糊糊的汗水裡,浸泡在一種不真實的狀態中。周圍的聲音變得滯澀,變得遙不可及,只有那兩張牌九還在某人的手指間碰擊,噼啪聲越發清脆。

  警笛聲像從水底旋轉上升,緩慢而又執著地浮現,伴隨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起初是樓梯上凌亂的腳步,然後是敲門聲。

  開門。旅館茶房站在外面,身後走廊里站著幾名巡捕。

  「怎麼回事?」小薛拉開木製百葉窗,朝街上看。

  「老北門巡捕房。不要走出房間。準備好證件,等候檢查。」

  有人在嚷叫——

  骨牌聲戛然而止。有人拉動桌子,茶杯蓋掉在地上,沒有跌成碎片,卻在木地板上歡快地旋轉起來。隔壁傳來兒童哭鬧的聲音,有人當著巡捕的面辱罵他的妻子。茶房尖細的嗓音竭力想要變成這失控的合唱團的主導聲部:

  「巡捕通知各房間,誰都不許離開。」

  華探198號走進房間,法籍探長站在更通風些的房門口。他早早穿上夏季制服,顯然是還未適應上海炎熱潮濕的天氣。汗水從他的膝蓋往下淌,把他的小腿浸泡得腐肉般蒼白,把他的汗毛粘在皮膚上。他不停踢動兩條腿,以免蚊蟲叮咬,他沒有系綁腿,這種天氣誰會穿那個?租界裡的外國人喜歡拿醫用紗布做一副腿籠,罩在長襪外面(在這塊鬼地方,那是預防瘧疾的唯一辦法)。可帶班執勤時,哪個探長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滑稽相啊?

  她臉色煞白,眼神茫然,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番號198」好像是在表演滑稽戲,好像是在模仿一位街頭肖像畫家。他低頭看看那張證件,抬頭看看冷小曼,再低頭看照片,然後他轉到她的右面,再次研究起她的右側臉頰,像是從百葉窗縫隙間透進的光線可以讓他獲得更好的觀察角度。

  「我看到過這張臉。」他向探長解釋,語氣客觀得好像是在評論一幅照片。

  他們在巡捕的簇擁下走出騎樓,他們被人用囚車帶往老北門巡捕房。坐在那隻鐵皮悶罐里只十分鐘不到,小薛已滿臉汗水。他用手絹不斷擦拭眼眶周圍。警車提供給犯人的座位又窄又低,幾乎只能讓你蹲在那裡。她覺得這姿勢比坐在馬桶上更讓人不堪。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旗袍的開衩兩側,以免讓小薛看到她的腿。因為出汗,腿上的毛孔變得很粗大,她越來越覺得這很難看。就像一位被歹徒綁架的大明星,從聚光燈圈裡被人拖出來,不知如何自處。

  他們被人關進木籠。沒有人向他們提出問題。她曉得這次是在劫難逃。所有人都看到過她的照片,還有那張妝化得都不像她自己的結婚照。那是曹振武堅持要拍的:「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答應嫁給我。我要在房子裡到處掛上結婚照,照片可以證明你是我老婆。」果然如此,一張照片就足以證明她確實是曹振武的老婆。

  汗水一定在刺激小薛的眼瞼,可他似乎陷入某種沉思狀態。他沒有注意到她腿上的瑕疵,也沒有看到她絕望憤怒的眼神。

  忽然,他大聲叫喊起來。「198號」衝到木籠邊。

  「我是法國人!我父親是法國人!我要找探長說話!我有話要說!」

  「198號」用鑰匙開鎖。他已解開腰帶,把鑰匙、警棍、警哨、手電筒全都扔到桌上,他已準備好好收拾一下這膽敢在巡捕房鬧事的傢伙。

  愁眉苦臉的探長走進來。他讓「198號」把小薛帶去他的辦公室。他渾身是汗,恨不得趕緊下班,找個酒吧喝兩杯冰涼的啤酒,他對這地方憤憤不平,他對這份工作憤憤不平,他也對在這種天氣里還讓他執行任務的上級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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