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24-09-26 11:55:0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上午 十時十五分
對於小薛新近在政治處獲得的超乎尋常的地位,馬龍班長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你隨手抓只野貓回來,原本是想讓它捉老鼠的,你給它餵食,打它,訓練它,可轉眼之間它就變成你頂頭上司的寵物,你心裡會有什麼感覺?馬龍班長那點不自在,小薛能看出來。他從不覺得小薛是法國人(這點小薛自己也同意),他不想讓整個特務班都來配合小薛的行動——雖然少校很明顯就是這樣想的。
在這種情況下,少校又把小薛叫住,不讓他和馬龍班長一起離開辦公室,好像有什麼話要私下裡向他交代,連小薛都有些不自在,他朝馬龍班長看看,正好遇上他回頭掃向他的眼神。
少校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小薛。照片是兩排人合影的集體照,背景曝光過度,看不清建築物的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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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駐印度的英國安全機構弄來的照片,馬丁拿它換走我整整一箱文件。」
照片上的圓頂讓人想起東正教堂,復活節彩蛋,也許俄國洋蔥?有幾個笑得不太自然,其餘都陰沉著臉,原因可能是天氣太冷,伙食不好,或是肌肉麻痹。
「看看後排左起第三個人。」少校指導他用一種無關藝術的方式來觀看,「面孔看不清楚,光線全讓帽檐給擋住啦。」
陰影一直掠過鼻子的下方,只有下巴的輪廓是清晰的,面孔的其餘部分藏在黑暗深處,而眼睛更是在深處的最深處,像是黑夜裡的洞穴。
「問題是什麼?想一想,你要問我什麼?」少校的音調像是歡快的歌聲,在濕度極高的空氣中飄浮。
「他是誰?」小薛從來都是一個懂得湊趣的人。
「對啊,對啊,他是誰,他是誰呢?」
薩爾禮少校迅速展開手裡的紙條,用歌唱似的聲音朗讀起來。像是知道聽眾期待已久,像是迫不及待要揭開謎底,像是在宣讀熱心於租界公共慈善事業人士的年度名單,或者是介紹哪個大善人的振奮人心的事跡——
「一九二五年,在上海工運中突然冒出頭來,工友當中有人誇他聰明果斷,有人說他心狠手辣,但不管怎樣,很快他就從眾人的眼睛裡消失。半年以後,有人看見他在蘇聯駐滬總領事館裡開車子,穿著司機制服,後排上坐著武官先生,有時候連總領事先生也來坐他的車子,他開一手好車。這不奇怪,大家都說他學什麼都很快。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他的職業生涯如此短暫?我說的是這份司機的職業。也沒有人知道後來那段時間他又去幹什麼。只是到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份,在忠於沙皇的白俄流浪漢向黃浦路10號蘇聯領事館的玻璃窗扔石塊時,有人看到他擁擠在人群里。他謊稱自己是被喝醉酒的前哥薩克騎兵毆打的好市民,向公共租界的巡捕報案。那以後他又是跑到哪裡去鬼混的呢?有人說他在伯力,有人說他曾到過廣州。」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出現在這張照片上。他們不是同班同學。他們中有些人是去莫斯科學習革命理論的,有些人學習電子通信技術,另外一些人的必修課程是把汽油、橡膠和鎂粉裝在伏特加酒瓶里。關鍵是不能放太多汽油,汽油過多會澆滅引信。不久以後,他們就各奔前程,沒人知道他去哪裡。英國人在孟買闖進一家當地報社,抓住幾個傢伙,有人藏著這張照片。天知道他為什麼把照片藏得這樣好,在皮箱的夾層里,和那些備用的假護照放在一起。要不是他把照片藏得這樣嚴密,沒人會注意一張照片的。那樣一來,別人就拿照片上的這些人來玩有獎問答遊戲,答對有獎,答錯者接受懲罰。到最後,所有的答案都按照標準格式列印出來,複製成許多份傳遍亞洲各地。有人被捕,有人至今不知去向,還有一個人被發現早在兩年前就死在漢口的監獄裡。直到最近我們才對照片上這個人——這個因為帽子遮擋看不清面孔長相的人產生極大的興趣,那部分是因為南京幾名專家的研究。我相信他是個自大狂,他不斷地更改名字,顧三、顧廷龍、顧福廣,但總是不願意改姓,因此我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自大狂。」
少校滿意地長吁一口氣,往椅背上一靠,手在那排菸斗前舉棋不定。
「那麼——他就是那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那麼他就是她的上級?有人想跟你見一面,那是不是他呢?」小薛有些驚慌,他懷疑自己會不會讓人一眼就看穿。
「恭喜你又答對啦!」少校再一次找回歌唱般的歡快節奏。忽然之間,他又變得沉默,若有所思。準備出發上崗的巡捕們在窗外樓下某處空地上列隊集合,口令在沉悶的空氣里嗡嗡作響。不太整齊的跑步聲,尖銳的哨音,裝甲巡邏車的司機試著拉響車載警笛,讓它發出兩聲短暫的刺耳尖嘯,撕破籠罩在薛華立路這幢大樓周圍的潮濕氣幕。不一會兒,四周又安靜下來。
「我要的,不僅是找到他,抓住他,讓他交代出組織里的其他人。不光是這個,甚至根本不是這個。我要你去熟悉他,開動腦筋研究他,摸清他的行動規律,看看他到底能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來,讓他變成大明星……」
少校突然停頓下來,他望望小薛,似乎有些疲倦,像是長篇大論已讓他耗盡氣力,他喃喃地說:
「我們需要一個大明星。」
小薛以為他完全明白薩爾禮少校的意思。少校一定是覺得該到他顯顯能耐的時候啦,同時,順便——也該到讓他小薛(老友的這個孤苦伶仃的兒子)顯顯能耐的時候啦。
他從來不會讓自己想得太多,做法對不對啦,後果啦,甚至——意義啦。他從來只管眼下——「未來」這兩個字在他看來就等於明天,頂多是下一個禮拜三。他常常誤以為自己是賭徒,結果要不就贏要不就輸,千萬不要去想別的東西。在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時,他就變得越來越聽天由命。但是,事實上,他總是由著自己的處境引導他去做某件事,而不是讓他不去做那事。他不懂得停下來,想一想能不能回頭,他一直看著眼前唯一的這條路,往前走。
他走在法大馬路的騎樓下,在中國實業銀行的門口停住腳。至少,巡捕房的這份活讓他手頭突然變得很寬裕。出門前,少校讓他到特務班的馬賽詩人那邊轉一圈,人家遞給他一張支票。這不是巡捕房的薪水,帳戶以註冊在福煦路的某家娛樂公司的名義開立,在一定限額內支取,對馬龍特務班正在進行的一項特別調查活動給予必要的贊助。「青幫的紅包。」馬賽詩人說。他在銀行里把支票兌換成現金,到水果行提上一籃花旗橘子,沿著被一家小鞋帽店和寶芳唱片行夾在中間的樓梯往上走。
樓梯通向星洲旅館,招牌在二樓窗外的騎樓上高掛,帳台就在二樓樓梯口。打開門,冷小曼站在門背後。他剛想伸手去抓她旗袍袖子下露出的那段胳臂,她就側身避開。而等到他撓著鼻子(用那隻剛縮回的手),剛堆起訕訕的笑容時,她又突然撲上來摟住他。
她喝過一點酒,桌上有酒杯,有酒瓶,她的嘴裡有酒味,而她不太喜歡喝酒(很少去碰餐桌上的酒杯)。他假裝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假裝完全被動地親吻。她的動作里有太多的興奮,像是因為刻意而顯得過火的表演。他假裝自己的手是完全自然地滑落,從她的後頸一直滑落到她的腰下。
幸虧他假裝,幸虧他裝得不明就裡,反應遲鈍,要不然他對她的舉動所產生的誤解就會讓他錯失一些東西,錯失聆聽她的故事的難得機會。她很快就從他懷裡退身(幸虧他沒有使勁抱她)。
窗外飄蕩著從留聲機喇叭里傳出的高亢戲白。間或有琴弦撥動,咿咿呀呀,還有響板,與無休無止的牌九噼啪聲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因為走過許多路,也因為剛剛那短暫而激動的擁抱,小薛的襯衫下全是汗,而她的旗袍腋下也有一小塊深色斑漬。
她告訴他的故事可謂悲歡離合,他從前以為只有小說里才會有這樣的人物,這樣難以抉擇的處境。他很難相信判決愛情有時候就是判決生死,他也很難相信一個人可以被自己的處境逼迫著走出那樣許多路(往深里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刻他覺得自己錯失良機,有一刻他覺得自己不該聽她述說,他可以簡簡單單,做一點更加輕鬆的事,然後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他怕自己落到陷阱里,再也不能回頭,他覺得自己離那個陷阱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