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09-26 11:55:15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四日
夜晚 七時三十分
冷小曼覺得自己像一團可憐巴巴的誘餌,孤零零吊在魚竿上,扔在湖岸邊。魚竿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而她卻對那條魚動起真感情。她用電話向老顧匯報,三言兩語。他們倆被帶去老北門巡捕房這事,到最後她也沒告訴老顧。她擔心老顧會立即掐斷她與組織的聯繫(她下意識地覺得,那是她與這個現實世界的唯一聯繫)。
她說,幸虧有小薛在,要不然——事實已證明,小薛(或者說他的朋友)在巡捕房有很大影響力。老顧對此表現出極大興趣,電話中反覆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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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處為何派人參加老北門巡捕房的搜查行動?」
「不……只有老北門巡捕房。茶房發現手榴彈,向巡捕房報案。」
「你剛剛說……」
「巡捕要闖進房間檢查證件,小薛在房門口大鬧起來。提到他政治處朋友的名字……」
「看來這個會寫詩的警察朋友,的確是個重要人物……你說你今天下午與他會過面?」
「他們用旅館的電話向政治處查問。證實小薛是法文報紙的攝影記者。那朋友趕來時,巡捕已離開旅館。」
她覺得這些說法破綻百出。她為毫無緣由向老顧說謊而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就像個弄亂戲碼的蹩腳演員。
「巡捕始終沒有進房間?沒有看到你?他那個政治處朋友也沒有認出你來?」
她說這都是因為有小薛在。她可不敢跟人家說,這是因為她運氣好(這說法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還不如說是因為她的新髮型,或者她憔悴的面孔呢(她有時對鏡顧盼,深覺憂傷會將一個人的相貌改變至斯)。
最後,老顧說:「你要在小薛身上多下功夫。組織上希望把他爭取過來,讓他變成我們的人。他在巡捕房的關係,對我們下一步的工作相當有利。」
「我應該怎麼做?」
「你就住在他那兒吧。要牢記使命,理解組織的意圖。你和他在一起,觀察他,掌握他的關係,這是組織上交給你的重要工作!」
如今,她幾乎有些怨恨別人讓她扮演的角色。顧福廣話里的暗示,她怎麼可能裝得一句都聽不懂?在電影中,賣弄風情的女間諜甚至可以是個正面角色,只要她相信自己站在正義這邊;她甚至可以朝誘惑對象動真感情,也只需她自己相信而已。可真到讓她來扮演這角色,卻發現掉下陷阱的通常是自己,最先迷失其中的往往也是她自己。
她隱約覺得,在她和小薛之間,有層難言的隔膜。一片若有若無的薄紗,一張玻璃紙似的東西。她認為造成這種狀態的原因在她自己——她不得不去扮演某個角色。同時她也認為,捅破它完全是她的責任。可她不知道該如何做。她告訴自己,愛情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想要的是穿透這個租界浪子的外表,穿透他的偽裝,觸及他的內心深處,抓住他最純粹的東西,從而控制他(讓他為我們所用)。她相信,在這個繁華糜爛的城市生活塑造出來的形象下面,一定還有一個最本質的東西。就好像,一旦你除掉他的那些輕佻言辭,那些浮誇姿態,那些虛榮心,那些算計,你就會得到一個除不盡的餘數,那是如同嬰兒一般赤裸裸,一般純潔無瑕,一般脆弱。那個去除掉雜質的小薛會相信正義,相信理想,相信她(和她的組織)所要完成的事業。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她想要做的事情,與一個真正的情人想要在對方身上做的事幾乎一模一樣。
她是懷抱著這樣一種近乎自我犧牲的精神來誘惑他的。因而她的舉動如此莊嚴,幾乎有些滑稽。她幫他煮麥片粥,從一個原本可能是金色的大鐵罐倒進奶鍋里,加上水,加上奶精。他們一起尋找糖罐,可最後還是找不到,倒是在咖啡罐的蓋子上,看到幾塊方糖。
他們在喝粥,沒有說話。他心不在焉。而她呢,看起來又疲倦又絕望,用小匙一下一下往嘴裡送,皺著眉,好像那是可以用來麻醉自己的一種苦藥。
她嘗試著對他說點什麼。她想,當初她參加革命前,別人是怎樣引導她的呢?她試著從下午剛發生的事情入手,假裝到現在還在對巡捕房蠻不講理橫行霸道生氣,兀自憤憤不平(其實那在租界裡實在是太常見啦)。她想,那足以激發他對帝國主義的樸素仇恨。但後來她覺得這憤怒難以感染到他,說到底,最後讓他們倆離開老北門巡捕房的也還是一個帝國主義分子。她覺得要把抽象的真理轉變成一種具體切身的感受,實在是太難啦。她希望他來與她辯論,她希望他對她說巡捕房裡也有好人之類的話。甚至到後來,她自己對他說:「你不要以為你的朋友就是好人,也許他確實是好人,問題在於他從事的職業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壓迫人的制度。」可他卻苦笑著回答說,他覺得連他自己都不是個好人。
「你當然是好人!要不然你為什麼要救我呢?」她差不多是大叫著說出這句話來,沒有察覺到這說法的前提稍稍有些可疑。可是如此一來,她倒變得專注起來,不再疑心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不再需要不斷用意志來強迫自己,一心一意只是想去說服他。
而他呢,好像一旦別人進入到他自己的房間裡,進入到他最真實的生活空間裡,他就有責任向別人證明自己的職業,有責任證明自己並不是個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拈花惹草的租界小開。他開始擺弄起他那堆東西,藥水啊,底片啊,窗簾拉起還不夠,還用圖釘在窗子四周釘上一大塊厚布,又打開一隻紅色燈泡。
她覺得時間在白白流逝。她開始感到,單單靠言語無法讓他們各自的思想合而為一。她上前幾步,從背後抱住他,抓他的手腕,迫使他放下手中的小鐵盒。膠捲盒在桌上滾幾圈,停下來。
她覺得這太像個嚴肅的命令,因此在說出口之前,刻意想讓它帶上點乞求的味道,可實際上在別人聽來(如果真有別人的話),聲音卻像是帶著哭腔:
「我要熱水,我要洗澡。」
她懷著一種純潔的使命感去洗澡。所以她只要一壺熱水(等待第一壺熱水是莊嚴,等待第二壺熱水就近乎滑稽戲)。可是,也正因為這種使命感,她並不覺得冷,儘管此刻夜涼如水。
她確實洗得很莊嚴。如果那是一幕電影場景,如果一定要配上音樂,她覺得應該是《國際歌》。尷尬的感覺……在她洗完之後悄悄浮現,像是一絲不和諧的音調……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找不到一件袍子。哪怕是一塊床單。她無法想像自己就這樣赤裸裸走出浴室。她在那件雖然汗水已干,但摸上去仍舊有些發黏的旗袍前猶豫半天,一狠心,轉身打開門,勇敢地走出浴室。
她看到小薛差點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他坐著,面朝浴室的門,腿擱在另一把椅子上,兩條椅腿支撐著座椅,前後搖擺。她看到他睜大眼睛,突然——向後倒去,不是使勁向後尋找支撐的臂肘,而是椅背撞到桌上才讓他重新坐穩。她本以為自己會英武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領(她忘記他脫沒脫下領帶),然後一步步把他倒推進臥室,倒推至床邊。天知道她的這番想像是從哪裡來的。她多半還想過應該由她來給他脫下衣服——當然不能真的全由她來脫,她只需解開他的扣子,其餘步驟也許當兩人身體攪到一起時,就會自動完成,褪落在地。
突然發生的變故完全是個意外,完全打破預定的進程。她像個忘記台詞的笨蛋——她看到過她們慌慌張張捂著臉奔下台去的樣子,她差不多也就那樣,捂著臉自顧自跑進臥室。
其實,直到這會兒之前,她從未認真想過這件事——如果你一心想要完成一個重要目標,某些具體的步驟多半就會隱藏在哪個暗淡的角落,你很難會想起它們。也不能說她完全懵懵懂懂,像只小鳥一頭撞上捕網,她結過兩次婚,要不是曹振武那上頭時不時有些小問題,她連孩子都早該有啦。
頭腦中仍舊一片空白,平躺在枕頭上,她慢慢平復呼吸。聞到嘴唇邊一絲奶精的甜香氣味,視力恢復的瞬間,她看到左下方乳暈上沾著一粒桂格麥片的殘渣。她命令自己不要說出那句讓她感到特別庸俗的話來,可最最讓她感到庸俗無比的是此刻她覺得這句話萬分真切,她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我覺得——從來沒有那樣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