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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2024-09-26 11:54:56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七日

  下午 三時

  顧福廣站在德興旅館天台上,用一隻賽馬場觀眾使用的千里鏡觀察巨籟達路[1]對面那幢房子。他把旅館的三樓整個包下來。半小時前,他裝扮成安裝燈箱的工人在三樓房間外的陽台上忙碌。這會兒他的位置比剛剛更高,對面整個花園盡收眼底。這花園的大門在更北面,在福煦路上。

  福煦路181號是眾人皆知的福康俱樂部,是賭場,是幫會裡「大先生」頂頂重要的一項財源,也是他結交朋友的地方。確實眾人皆知,但並不是人人都可以進門。想賭錢?法租界有的是地方。公共租界的英國人禁賭之後,賭場紛紛往南搬家。只有闊佬才能進入此地。賭客進場需找人擔保,只要你有資格進門,先領一千大洋籌碼,離開時結帳。

  這是一幢三層洋房,紅瓦寬檐,牆面高低錯落,從那些分布各處的窗子和陽台里,全副武裝的警衛可以完全控制圍牆內任何一處地方——占地整整60畝的花園、草坪和建築。裝飾繁複的牆體(大量的牛角雕花和隅石結構)正好可以掩藏火力。顧福廣看到馬立斯小寶站在門廊上的二樓窗口,這是一間警衛室。昨天晚上他和朴季醒裝成兩個豪賭客人走進那幢樓房。朴季醒從前在劇團幹過,喬裝打扮比他更在行。警衛室的視野極為開闊,從警衛室北側朝向福煦路的三扇豎窗里,用兩支手提式機關槍就可以封鎖圍牆和大門,南側豎窗的機槍負責草坪、花園和後門。

  這傢伙正準備離開那裡,他手下有三十名武裝警衛。那地方到處都是現金,全都是毫髮不可受到傷害的大人物。現在是下午三點,他可以離開幾個小時,晚飯過後他必須回到這裡。八點左右,大先生會準時來打牌,他打的是挖花牌九,一邊打一邊唱,「麼釘三寸長」,「我(娥)是白癩痢」,足足會唱上四五個小時。到那時他就寸步不能離開。這情況是林培文從花房工人那裡打聽來的。

  他個子不高,壯得像巡捕房鐵甲車上的炮塔。他的毛病是好擠眼睛,越緊張越擠得厲害。但老顧這會兒看不到他擠沒擠眼睛。上禮拜天晚上,他派出的三個殺手全部被老顧擊斃,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

  這會兒他離開老顧的視線,想必是在巡視各處房間。小間全是空的,只有大廳輪盤賭和搖缸桌邊坐著兩三個人。在客人休息用餐的酒吧間,他又一次出現在老顧的千里鏡中。他往皮煙盒裡塞雪茄,他跟酒吧間女傭說話,又走過去望望窗外。草坪後,南面圍牆上後門緊閉,門內花房邊坐著警衛,在陽光下打瞌睡。

  他朝大鐵門走去,他消失在圍牆背後。顧福廣一點兒都不擔心,現在,林培文會盯著他。他們已在這地方觀察過好幾天,對他的出行規律極為熟悉。他會斜穿過寬闊的福煦路,好像這條大馬路上就他一個人,沒別人,也沒有那些來回疾駛的汽車。他會直接走到大陸租車行的櫃檯上,租一輛汽車。開單付錢,等櫃檯里的職員讓他上車,他就篤篤定定出門(說不定還在門口點根香菸)。他會拐個彎,轉進隔壁弄堂,朝弄底的車行停車場走過去。

  

  從他站在櫃檯上開單起,一直到他走進停車場,正常大約需要三分鐘。這點時間足以讓林培文那個小組做好一切準備。包括上車(他們早就開好單子,聲稱在停車場等待另一個人到來)、讓司機在大門口掉好車頭(大門口正好是司機休息室看不到的死角)、控制住司機(用槍指著他,把他趕下車,迅速把俘虜轉移到門口左側的工具間裡,把他結結實實捆起來,連嘴巴都用吸水性極好的棉布團塞滿)。

  林培文這個小組裡沒人會開車,顧福廣讓朴季醒跟隨一起行動。此刻,朴季醒會坐在司機座位上,戴著他那頂古怪的絨線帽。絨線帽的邊向上折起,一直折蓋到圓錐頂端,跟那個揚州獅子頭大小的絨球一般高,滑稽得像是過長的包皮。

  按照他的要求,每個參與行動的人都必須穿最普通的衣衫。但每個人都要在身上最顯眼的地方佩戴一樣最最古怪可笑的配件。比如說林培文,用白色醫用膠布把那副琥珀色的眼鏡架子全都裹起來,連兩個鏡片中間的橫樑上也包著厚厚的一團橡皮膏。這是個小竅門,你要是身上有一樣讓人一眼就看到的滑稽物事,別人就會忘記你的長相,單單記得那個丑怪的特徵。

  此次行動的目標,不僅僅是殺掉這個在租界裡以蠻橫著稱的幫會打手。顧福廣的計劃要比這個多得多。

  一旦馬立斯小寶擠眉弄眼走近汽車,朴季醒便要當即推門跳到車外,隔著那輛黑色的捷克車朝他喊道:

  「寶爺又是去香一筒?您老請上車。」顧福廣考慮過朴季醒的口音問題,他只能說一口中國北方話。他覺得那不太要緊,大陸租車行雇用了大批山東籍司機。

  馬立斯小寶有吸鴉片的習慣。儘管俱樂部本身向客人提供不花錢的大土[2],他還是不想讓人知道——特別是不想讓大先生知道他的這項小嗜好。他總是讓大陸租車行的司機送他去北四川路。

  後來,朴季醒向顧福廣匯報情況說,他當時故意把車在門口來回倒幾下,使車身的右後側更加貼近工具間木門。「沒給他再擠下眼的機會」,林培文是從右後車門跳進車座的。朴季醒打開前後排座位的隔窗,命令乘客少安毋躁。他也不敢焦躁,因為一支20響毛瑟手槍指著他的腦袋——其實是戳在他眼皮上。這會兒他就算想擠眉弄眼,也沒法動彈啦。那一定是種奇妙的感覺,眼球上刺痛,眉心卻會發癢,老顧快意地想道。

  一到夜裡,福煦路181號這幢洋房就變成一隻大燈籠。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窗口裡通通金光閃耀,好像那是一座鍊金爐。在房子裡頭,金錢也確如溶液般不斷流淌。

  如果猜測這次行動意在這幢洋房裡的金錢,那就實在是低估顧福廣的政治頭腦。這是一舉而要實現多項目標的行動。金錢事小,不說別的,如果這次行動圓滿成功,租界裡大大小小的賭場老闆還不乖乖地向群力社送錢納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顧福廣認為自己操辦的這項事業的確是一場革命,早晚它將根本改變租界的權力結構。

  就眼下來說,復仇是另一個目標。他們不僅藐視他的存在,還殺死他的女人,要不是這女人挺身幫他擋掉一顆子彈,也許他自己的事業也死而後已啦。但復仇只是他個人想要完成的任務,他甚至不想把這事告訴其他同志,那涉及他的個人感情生活。一想到這些,他渾身上下都充滿對老七的思念。

  他趁林培文他們不注意,提起膝蓋就撞在這畜生的卵泡[3]上,把他撞倒在地,疼得打滾。幸虧德興旅社是家庭式客棧。他用十塊大洋把這個門洞上上下下的房間全部租下來,一整天。不過樓下的林培文還是聽到倒在地板上的那聲巨響。他們衝進房間。他讓林培文把他帶走。這還剛開場,有他好受的。他開心地望著林培文他們兩個人把這傢伙架下樓梯,到這會兒他都直不起身來。他的手下無須知道這跟他顧福廣的個人仇恨有關。腐敗的幫會本身就是他們的仇敵,幫會既是反動社會制度的產物,也是它的打手,幫它屠殺過革命。

  他站在德興旅社的三樓陽台上,望著巨籟達路對面那道帶刺的圍牆,望著黑魆魆的草坪。圍成一圈的花叢在背光里像鬼影一樣貼著地表浮動。花房門口用一根電線吊著個燈泡,昏黃的光線下有人在抽菸。那盞巨大的金色燈籠隔音良好,聽不到一絲聲響,燈光燦爛耀眼,無比詭異。

  他看到林培文一行穿過巨籟達路,拖著被捆住手臂的馬立斯小寶。他當年外號「實心粽子」(因為那身鐵塔似的橫肉),這綽號如今聽來特別像個笑話。他注意到夜裡偶然路過的行人並沒有對此大驚小怪,「181號」無論發生怎樣的怪事,都不會讓人覺得詫異。行人在幾十米開外駐步觀望,隨即繞開。他擔心巨籟達路上有幫會暗哨,可方圓百米範圍內依然很安靜,路上發生的蹊蹺事並沒引發異動。

  他們在敲門。花房邊的人影朝圍牆移動,鐵門上那扇用來遞信(或窺測)的小窗被打開,林培文把那傢伙的腦袋壓下去,抵到洞口。他們的身體都在左側。門右邊還站著一個,槍口對準門縫,另外一個站在街沿,背對著那扇小鐵門。

  這幫年輕人完全適合玩這個遊戲。如此輕鬆,如此利落。這會兒,來開門的警衛也已受到控制。鐵門虛掩著,洋房東頭的警衛室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裡的異常情況。

  馬立斯小寶被拖到草坪正中。現在他連雙腿都被捆個結實,名副其實像個粽子,滾落在那片黢黑如湖水的草坪上。腦袋、屁股和腳各自成為一個三角形的頂端。

  他們在等待。

  那個將要被處決的傢伙在等待。

  顧福廣也在等待,他看看身邊,在他的身體左側,在陽台的黑色鑄鐵花欄後放著一堆東西,一頭伸到欄杆上沿,像是深夜裡盛開的巨大食人花的吸盤,掩蓋在那塊藍色印花布下面。那是德興旅館的桌布。他等待著懷表的時針轉動到約定位置。

  八點整。洋房背後突然閃耀起一片紅光。幾乎同時,出現巨大的爆炸聲。又一聲,堅固的金色燈籠像是在搖晃。警衛室的窗口突然伸出幾道光柱,在草坪上逡巡,瞬間定格在草坪中央,定格在那團三角粽子上。

  一切都在預計中。爆炸是最初的計劃,開始的設想是兩捆手榴彈。老七的死使得計劃有所擴展,新的部分還包括煙火——

  草坪上空升起五彩絢爛的煙火。顧福廣站立的陽台兩側,少數幾個警醒的住戶打開窗子,有些甚至站到陽台上。槍聲零星響起,顧福廣掀開藍印花桌布,露出一隻巨大的喇叭。他穩穩地攥著話筒,一字一句背誦起準備好的宣言——

  「同胞們,市民們,我代表群力社所有同志,我代表……宣布處決反革命分子……」他沒想到喇叭的聲音如此巨大,震動他的耳膜,他幾乎聽不清自己說的話。信號是最重要的,要向所有人發出信號。他反覆朗讀那段宣言,調整呼吸,再念一遍。那是蘇俄的發明,那是鮑羅廷顧問帶到廣州的行之有效的好辦法。

  三次,他念到第三次。他看見林培文舉起盒子炮,朝草坪中央射擊。他看到警衛從洋房蜂擁而出,還沒來得及踏上草坪,夜晚的露水讓草地邊緣像湖岸一樣濕滑。警衛室窗口的手提機關槍開始向外傾瀉子彈。在強光照射下,掀開的草皮和泥土像是從湖底汩汩噴射的稠漿。他轉身跑下樓梯,坐到駕駛座上,林培文和他的手下幾乎在后座上撲成一堆,他迅速點火,發動汽車,引擎開始轉動,他知道,此刻在洋房北面正門外的福煦路上,朴季醒也在發動汽車,車頭向東。

  [1] Route Ratard,今巨鹿路。

  [2] 舊稱,來自孟加拉和馬德拉斯的鴉片稱為「大土」,呈球狀,價格昂貴。——編者注

  [3] 男性外生殖器的俗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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