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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2024-09-26 11:54:53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五日

  凌晨 三時五十五分

  沒等顧福廣下手,別人就先對他下手了。是他自己大意,還能說什麼?在這種情形下,他本不該回老七那裡。別人既然對他不買帳,當然就會來稱稱他的斤兩。要來對他動手,自然是通過老七。這是明擺的事。當初他找人家談判,就是通過老七傳話的。

  他半夜三更逃回八里橋路,敲開門。他驚魂未定,讓小秦先去睡覺,他要好好想一想。

  昨晚在路上,他感覺不好。老七的小房子在白爾路[1]的南益里弄堂內。從八里橋路走過去,顧福廣平時只要十來分鐘,可這次他花掉半個多小時。他本來可以從法大馬路[2]穿過敏體尼蔭路,那樣他就一直在法租界地盤裡,不必去過鐵閘門。可不知為什麼他要從民國路和八里橋路的閘門進華界(也許是像他常常對林培文他們講的,一有機會你就要訓練如何「調整呼吸」)。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在華界伸向法租界的西北角上繞一下,再從華盛路[3]和民國路[4]的另一個閘門走出華界老城區。就在第二個閘門口,兩名巡捕上來對他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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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沒什麼,他連呼吸都是正常的,甚至沒喝過酒。但他就是感覺不好,好像有什麼危險的事正在逼近。或者是因為巡捕抄得太仔細?不像普普通通的抄靶子,不像華捕酒足飯飽突如其來的捉弄人的念頭,也不像法捕忽然想傾泄到中國人頭上的隔夜無名火,甚至也不像是在例行公事。

  好在要緊東西他從不隨身攜帶。只是他有些緊張(背上都繃得有些酸痛)。也許是因為月光不時被雲遮住,也許是夜裡風涼。他覺得弄堂對面的樹後有黑影,他停住腳步,點菸,側肩歪頭攏起雙手,像是生怕從東面黃浦江吹來的夜風吹熄火柴。月光瞬間籠罩樹冠,宛若銀紗從黢黑虬曲的梧桐枝垂掛下來,照亮歪身靠在樹幹上的那團東西,只是一輛小小的推車而已,月光甚至照亮車身上的油漆大字——代乳豆漿——上海特別市政府衛生處為改善市民體質正在大力推廣的健康飲品,營養豐富物美價廉。進到窄弄,身後沙沙一陣響動,他扭頭,只看到房檐上的野貓,隱身之前似乎還轉頭看他一眼,兩點碧綠在黑暗的半空里閃爍,大約一兩秒鐘之後,才消失。

  連老七開門時望著他的表情都讓他心裡一跳,神態舉止說不出是意外還是期盼已久。不是他自己緊張,就是老七緊張——當然是他自己。

  等到一進門,眼前的景象就讓他鬆弛下來。桌上是一大盆白粥和兩小碟醬菜,碎花布窗簾擋住從木窗縫隙里鑽進來的涼氣。老七轉瞬就脫個精光,只剩一條繡花兜,蹲在床後窸窸窣窣,又坐馬桶又洗屁股。

  他坐在桌旁抽菸。老七收拾停當,過來幫他解扣子。柳肩上有股梔子花的香氣。

  他覺得這一陣驚慌失措毫無來由。

  他先抽菸,又喝粥,抽出座下椅墊放到旁邊椅子上,再拍拍,不讓老七上床,要她坐在身邊。誰可曾想到,福致里老七也會這樣乖順聽話。那全都是因為他顧福廣自有一身氣度。「陰森森坐在那裡像個大亨」,老七對顧福廣說過這話。他剛開始笑,她卻又接著說:「後來才曉得你不是大亨,是殺頭坯。」

  本埠新聞欄的標題總是讓他產生某種虛幻的安全感:

  市府嚴令查禁虬江路酒排間

  店夥計誘姦老闆娘(小字標題是「猛不防老闆床底扒出姦夫淫婦並解司法科」)

  東升旅館淫窟被罰

  王雲五綁案首犯昨日槍決

  法租界貝勒路持槍歹徒被當場擊斃

  他像是渾然忘記老七的存在。他埋頭喝粥,偶爾掃一眼報紙。她毫不在意,總是如此。她就像他豢養的一條小狗。女人,總是有她的魔星。況且他救過她。她不過是一念之差,在那張支票上添一個「0」。人家就找上她。要是好聲好氣,說不定她就會把多拿的錢還給人家。但不是這樣,他們恐嚇她,惹得她無名火起,要到小報上曝光,讓那傢伙丟臉。於是一群橫壯男人闖進門來,要不是他正好在那,別人就會取她小命。誰知道呢,也許拿石灰水破她的相,也許拿蒲包捲起她,扔進黃浦江。要不是他正好在福致里(八個多月以來她一直都覺得好奇,為什麼他正好在那兒?),因為有他在,因為他把槍拍在桌上,那幫傢伙只好安靜下來,跟他談判,要不是因為他突然站起身,用腳勾倒椅子,把那個拿著西瓜刀從背後沖向他的傢伙絆得踉蹌幾步,又一個肘錘撞到那傢伙下巴上,讓他滾翻在地,別人哪會這樣輕易離開?哪會扔下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揚長而去?

  所以他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他喜歡看她,她就赤身裸體,給他端茶倒水,好像這五月天的夜裡一點都不冷,好像她是洋娼館裡的白俄妓女。他要她幫他藏好一支手槍,她就會把槍壓在床褥底下,如果那是她男人的命根子,那也就是她自己的命根子,如果那可以給她的男人壯膽,那就足以給她自己壯膽。她既可以當他的一日三餐,也可以把自己當作送給他的禮物,如果他一時氣餒,她還會在床上叫得更響,喘得更急,好讓他豪氣頓生。他是她的男人,所以他讓她傳話,她就傳話,儘管她曾告訴他,一看到馬立斯小寶那布滿紅筋的眼睛,她心裡就發怵。

  顧福廣鑽進被子,隔著棉紗短褂,把肚子貼在老七冰涼的屁股上。他等待老七轉過身來,裝成急不可耐的樣子拽他的褲腰,這是固定的戲碼,證明這回又是她在犯賤,證明自己有理由一邊鄙視她,一邊讓她快活,而且越是鄙視她,她就越快活。

  鬆開的系褲繩像條蟲子在他的肚子上扭動,手在他身下掏摸,人卻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出神,欲言又止,不小心捏得他慘叫一聲。他一把扯住她頭髮,板過臉來厲聲問道:

  「你怎麼回事?」

  「他們來這裡找過你。」她忽然吃痛,拔高嗓音尖聲說。

  「什麼時候?幾個人?」

  「天剛黑。三個人。四處轉一圈,拉開衣櫃,又看床底。」

  他猛然坐起身,伸手摸向床鋪里側,摸到槍,心裡稍感踏實。

  「走前放下什麼話?」

  「有個精瘦的刀疤臉打我耳光。」她揀她認為最重要的事先說。手在面孔邊上划過,不知是指那個耳光還是那條刀疤。

  「他們說過什麼?」

  「說還會再來。」

  他覺得背上再次酸痛。身體不適,緊張,再加上怒氣。他轉過身來,一手抓住老七的手腕,一手伸到褥子下按住那塊冷森森的金屬。他覺得脅下在冒汗,順著肋骨淌到腹部,又滴在老七那條捲成一團的肚兜上。他一把扯下它來,好像撕下鯉魚的鱗片,而那條鯉魚翻卷出雪白的魚腹。

  手指和手指插在一起,連接手指的筋膜如同已被撕裂。她從擠成一條縫的嗓子眼兒里發出一聲悠長婉轉的呻吟,像是黑夜的黃浦江上一隻驚惶的海鷗,掩蓋住撞門聲。

  門外的響動已持續很久。樓梯上凌亂沉重的腳步,敲門,撞擊,等到他遲鈍地轉過頭來,人已站在房間中央。三個人,兩個在房間裡,一個站在客堂間和臥房之間的門檻上。兩支槍,房間裡是白朗寧,房門口一支盒子炮。

  「盒子炮」一腳跨進門,一腳站在門檻後。他努努嘴,往橫里擺一下槍管。顧福廣看見槍側按鈕撥在單發上。

  他沒理會那兩個傢伙,眼睛盯著這支毛瑟槍,他想下床。

  「你不要動,」「盒子炮」點點他,又指指老七,「你下來。」

  顧福廣心裡一橫,咽下口吐沫,乾巴巴地笑道:「連活口都不想要啦?」

  「還要讓你受兩天活罪。」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對一個死人說話。

  老七伸腿下床,又縮回來,拉過被子要擋——

  「別動被子。你們兩個,把他綁在被子裡。」

  她只得伸手拿過肚兜,擋在肚子底下,往床沿下站。

  顧福廣在她背後攥緊手槍,跟隨她往床沿移動,讓手槍停在更恰當的位置上。他很小心,肩膀一動不動。

  現在,老七站在床前的地上,從她的髖骨右側他還能看見那支盒子炮。老七在向右挪動,他覺得這雪白的屁股從未有如此好看,從未有如此寬闊,他看著那塊淡青色的胎記緩緩移動。奇異的是,他現在一點都不害怕,他甚至隱隱有一絲衝動,想要伸出手去,插進那雙腿縫,使勁抓住那裡,把她拽回來,再次讓她呻吟,讓她尖叫,像深夜裡黃浦江上一隻孤苦無依的海鷗的鳴叫。

  當那支白朗寧從老七的左面暴露在他眼前時,他射出子彈。右面那個赤手空拳的傢伙他一點都不用擔心,那把斧頭被他扔在門邊的地上,他還以為勝券在握,以為那支盒子炮足以控制大局。

  他開槍,一槍就打在「白朗寧」的咽喉上。從下往上,掀開下頜骨。他使勁推開老七,尋找那支「盒子炮」。老七踉蹌向右,突然轉身,腳步又向左移動,張開雙臂,像是要讓身體變得更加寬大,變成一堵牆。

  盒子炮射出一顆子彈,從她尾椎骨的位置射入,穿透她的身體,從她的肚臍眼下穿出來,但她轉動中的身軀讓彈道改變方向,子彈打穿棉被,嵌在床鋪里側的牆上。

  顧福廣伸手托住她撲倒向床的身軀,左手按動扳機。一發,兩發,移動槍口,再一發。目標緩緩倒地的瞬間,四周一片安寧,甚至能聽到野貓的叫春,甚至能聽到傷口汩汩往外冒出液體的聲音。到這會兒他才看清,他的右手正按在老七小腹下的毛叢中。她那原本鼓脹得像個小山丘似的恥骨,此刻變得像是無比尖銳,像是塊僵硬的岩石,刺壓在他的手掌上,讓他的手掌向後翻折,讓他的手腕感到無比疼痛。而他的手心裡,還是能感覺那雙逐漸變涼變硬的腿縫裡那一絲潮濕的暖意。

  顧福廣坐在蠟燭店的閣樓上,一根接著一根抽香菸,滿腦子想著要復仇。

  [1] Bard, Rue Eugine,東段在今自忠路,西段在今太倉路。

  [2] 今金陵東路。

  [3] Route Voisin,今會稽路。

  [4] 今人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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