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09-26 11:54:5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四日
夜晚 九時十五分
馬龍班長一定是在薩爾禮少校面前告過狀,說這個薛在緊要關頭突然失蹤,自己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現場確實攪得一團糟,預定的搜捕行動全被打亂。但小薛最後還是出現,並且明確指出那幢房子的位置。沒有抓到人(這是可想而知的),可也搜到一兩樣有價值的證物。幾個華捕在一堆女式襯褲底下發現一份偽造的租界居民證件。馬賽詩人一看到照片就喊叫起來:「這不就是從『寶來加』號失蹤的那個女人嗎?」
另外,還有一支白朗寧手槍,五發子彈。馬龍班長當著小薛的面對少校說:「如果不是他擅自離開搜捕隊伍,迅速展開行動,一定能夠抓到這個女人。」
少校追問他在行動關鍵時刻私自跑去哪裡,他說他走過貝勒路所有的弄堂,目的是要找到那幢房子。少校對小薛發脾氣,他揉著鼻子保證說,他會把這個女人再找出來。
少校沒問他打算用什麼辦法,倒不是說,他對小薛本人有多大把握。主要原因是,他知道在這塊租界裡,的確有一種超越警務處視野之外的生存法則。那是中國人自己的生存法則。比方說,無論在法租界還是公共租界,有那麼一兩處地方——一條短巷、一個黑漆籬笆圍著的小院,或者是一小片由破爛木棚構成的迷宮。這些地方猶如國中之國,租界中的租界,由幫會勢力或者共產黨控制,甚至有自己的警衛武裝。中國人全都知道這些地方,唯一蒙在鼓裡的是警務處的外國巡捕,不到萬不得已,華捕隊絕不會把這類情報報告上級。很多事情,只有中國人自己才能弄明白,他把這些叫作本地知識。一個白種人,就算在此地生活過三十年,也未必能完全掌握。他願意培養小薛,道理就在這。他相信薛的中國面孔能夠讓他理解這些本地知識,而他內在的那顆法國心會讓他把這些知識匯報給少校。
小薛日後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當時隱隱感到手裡有一副好牌——像一個熱衷於賭博的人那樣,他總是誇大自己的預感能力。他不願意承認這裡頭有什麼別的因素,男女之間毫無來由的親密感啦,好像幾百年前就認識這個人啦,諸如此類。他覺得當時他的想法很簡單,你得到一個內線消息,有人決定讓某匹不起眼的牲畜頭一個衝出底線,你當然要等到賠率最高的時候才出手啦。你總不能……對吧?
他明知道特蕾莎常去那家白俄餐館吃午飯,侍者跟她熟得像是自家人,他還帶著那女人去那兒,這是出於某種炫耀……或者示威……他自己也說不清。萬一正好碰上,那就有好戲看啦。
夜裡,他在煙盒裡裝上半罐茄力克,去找李寶義,拉著他跑到一塊五跳[1]的月宮舞廳,再一次仔細打聽金利源碼頭事件的前因後果。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李寶義告訴他,事件絕不是孤立的。租界的地下情報管道盛傳,這是個新興的暗殺組織,背景尚不明朗,但至少有三件刺殺案與他們有關。
「你那報紙不是說他們是共產黨嗎?還有那聲明——」
「行事手法,重要的是行事手法。」李寶義說。就這會兒工夫,他已抽掉小薛的半盒煙。
月宮舞廳的陶莉莉最喜歡坐記者的台子,據說她那個「水蜜桃」的綽號就是李寶義想出來的。「啥叫水蜜桃?」她問過李寶義。他怪模怪樣嗅嗅抽回的手:「你說呢?」她扭身撲向他說:「那你吃呀你吃呀。」並不是所有的舞女都會跟舞客上床,但陶莉莉就是憑這個出名的。她不光敢做,而且敢說,她的恩客之間誰行誰不行,全上海都知道。坊間盛傳,某小開的床上醜態就是一個小報記者躲在女廁所隔間裡偷聽來的。她看看小薛,在李寶義耳朵邊上小聲說一句。
「花痴!」李寶義扭頭罵她一句。
「共產黨很少搞暗殺,他們剷除叛徒,只有對組織造成重大破壞的人,才會惹他們下殺手。再者說,共產黨有自己的機關報,何必找上我這種混世界的野雞小報記者?難道最近他們改變策略啦?」
「你怎麼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李寶義晃晃手裡的酒杯。據說這種大肚子酒杯從前是蘇格蘭海盜船長用的,海上風浪再大,也不會有一滴酒晃出來。這些船長搖身一變,如今都是亞洲的大人物。
他拿出一張報社的名片,遞給李寶義。
「法國人忽然來興趣啦。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可做。」
「的確大有文章。確實——」李寶義突然停住嘴,忽有所悟似的看看小薛,不再往下說。
小圓桌很低,他越過桌面就能看見李寶義不三不四的手上動作。陶莉莉快速掃視小薛一眼,挪挪屁股,撫平旗袍開衩,絲襪上一段白肉轉瞬即逝。
「這情報是一座金礦,值得挖一挖。」李寶義故作神秘地說。
「你個老鼠修煉成精,別給我裝腔作勢。」即使當著陶莉莉,他也不給李寶義面子,這讓他心裡有一絲快意。
受到某種刺激,李寶義直起身,聳肩撓鼻子,點根煙,扔出價值可達百元面額支票的重要情報:
「找我打聽這事的可不止你一個。也不光是巡捕房。你想都想不到。那天在跑馬場邊上的茶樓,連馬立斯新村的小寶都來找過我。不是他要找我,你猜是誰?是大先生要找我問話。」
「這事連青幫都起勁?」
「傳說有人花天大價錢,請大先生出面找出殺手來。三樁案子,一件無關緊要,另一件與閩省政變案有關,刺案第三天,福州要塞司令薩福疇就被押解到南京。最重要的是第三件,就是金利源碼頭那樁案子。被殺的曹振武來頭極大,據說與南京某要人有關。曹振武是來安排迎接某人的。刺殺他是為阻止某人南下廣州。其中情形十分複雜,涉及公債行情,詳情連我都不知道。」
他說「連我都不知道」,就好像這事本該向他匯報,說罷得意地繞過手臂,在陶莉莉的腰上摸一把。
這就得怪他不學無術,小薛心裡想,如果跟公債市場有關,那就很容易查清。只需研究那幾天的報紙。小薛當即決定,晚上去報社閱覽室,查看上個月以來所有的西文報紙。
今晚舞廳生意不好,連頭牌「水蜜桃」都沒人來邀請轉台。有人在舞池前捏著嗓子唱《新毛毛雨》,有人在樂曲的間歇表演吉卜賽人吞吐火焰,三隻正在燃燒的啤酒瓶在表演者手裡不停翻轉,在空中此起彼伏。李寶義的手在陶莉莉的身上又摸又捏,陶莉莉春心蕩漾的眼睛卻望著小薛,而小薛腦子裡此刻想的是冷小曼。
「這不是——你們所說的化名吧?」他問過她。她對這問題不屑一顧。
他並不十分相信李寶義的說法,對租界裡傳播的小道消息要打上足夠的折扣。他確信她的組織是在幹革命,她身上有股特別嚴肅的勁頭。只有專注在某個超越她個人之上的目標時,一個人才會這般目不旁視。尋常洋場少年式的調情根本不會打擾她。
可到第二天,他心裡又產生一些疑惑。他在報社查閱舊日報紙,一弄弄到凌晨,和衣睡在寫字間的沙發上。連那個法國佬主編都讚賞他賣力幹活:
「我不知道你在查什麼大新聞,警務處第一,我第二,等到可以曝光時,你得在我這裡發稿。」
他到日新池浴室洗澡,加全套按摩,再睡一覺,順便打聽幫會最近開出的盤口,有哪條消息最值錢。
「當然是新冒頭的那個暗殺團。群什麼社的?」有關青幫的消息,再沒有比這裡更靈通的。這地方連扦腳的小蘇北都拜過師入過門。他們從不隨隨便便放消息,什麼消息要放出來,什麼消息要淹掉它,上頭都有妙用。
所以後來,等到第二天中午跟冷小曼見面,他一有機會就旁敲側擊:「想不到共產黨里也有金融行家。」
「什麼意思?」冷小曼不解。
「沒什麼,說著玩的。」冷小曼對他老是這種沒頭沒腦的說話方式也開始習慣。要是多日以後,她真能想得起這段對話,一定會覺得,如果把她和小薛說的每一句話都向顧福廣匯報,事情就會大不一樣啦。
小薛最大的本事是碰到難處就現說現編,現編現演。昨天夜裡他在北四川路的月宮舞廳找到巡捕房的朋友(這都不算一句謊話啦,他想到)。沒錯,他當然不會表現得太熱心啦,只是隨口問問,裝得像是要在舞女面前扮大人物充大好佬一樣(這說法也不算太離譜)。
「你這位朋友——是法國人?」冷小曼問。
「是的,但他是老上海,說一口上海話。」小薛臉上一陣發熱,連忙彌補漏洞。
「真奇怪,你結交法國人,還能說法國話。」
「我有個法國爸爸。」他實話實說,並不覺得這有啥光彩的。雖然在租界,這身份也不是一點便宜都占不到。
「原來是這樣。」
讓小薛奇怪的是,冷小曼忽然表現出相當的熱忱。她不像昨天那樣寡言少語,也不像昨天那樣緊張,昨天她可是像一碰就炸成毛團的刺蝟。女刺蝟,他心想。
「下午巡捕房果真搜捕過貝勒路那幢房子。有一份證件,證件上有你的照片。名字是假的,或者——那個才是你的真名。」聽到這個,冷小曼忽然有些惱怒(這群狗,她罵道。)。
他們沒有進一步的情報。所以——稍息,全體解散。小薛從額角上甩出手來,自以為那是個瀟灑透頂的萬國軍團式樣的敬禮。
最讓他疑惑的是冷小曼居然提出看電影。「看電影?當然,沒問題,還請你吃烤牛排。」
[1] 廉價舞廳,一塊錢可以跟舞女跳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