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09-26 11:54:47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四日

  夜晚 九時

  事實上,特蕾莎並不認為小薛在說謊,她相信他的說法。在上海生活那麼多年,唯一讓她捉摸不透的就是那些幫會。它們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她想到那天夜裡,在禮查飯店的床上,她看到他滿身瘀傷。她懷疑小薛在說大話,幫會首領怎麼會拿他當朋友。她猜想人家對他拳打腳踢,逼迫他監視她。她再次心軟。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她一直都喜愛他,喜愛這個身上帶著梔子花香的混血私生子。她也喜歡他拍的照片,那些怪異的照片裡充斥著屍體上的傷口、散發著酒臭的嘔吐物、女人的胴體。她覺得那些照片其實包含著一種潔癖,一種無害的快活情緒,一種古怪的安全感。

  如今,由於小薛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切入她的生活——她真實的另一面,這段韻事好像也變得更加真實。這個傢伙——這個混血的私生子的形象從那些黑夜裡蒼白赤裸的男性胴體中浮現出來,幾乎是脫穎而出。不再僅僅意味著某個古怪的姿勢、某種讓她興奮也罷討厭也罷的體味,或者某個帶有個人印記的器官——她閱人無數,撫摸過各種長相獨特的玩意兒。有的形狀像鷹喙一樣彎曲,有的可以把包皮無窮無盡地拉長,像是一隻長筒襪。

  她對自己說,只要一次心軟,就會一直心軟下去。她本可以直接殺掉他。她甚至不用自己開槍,她有忠心耿耿的保鏢,在白俄社區的幫會裡,她有幾個信得過的朋友。

  那天她拿槍頂著他,槍管快意地戳進他的下巴。眼看著他都快掉淚,可她還是狠心把槍管朝他頜骨縫裡戳進去。這是必要的懲罰,她手裡使著勁,耳中聽見他又是乾咽又是咕噥,心頭湧起強烈的憐惜之情。她赤條條跪在床上,腰窩裡還是汗津津的,嘴角卻帶著刑訊逼供者那種殘忍的微笑。她還稱職地用另一隻手玩弄他,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驚恐,他的委屈和無奈,他的不肯輕易就範。他忍不住還是硬起來,在特蕾莎看來,這足以證明他的屈服,這就好比他在象徵性地繳槍投降。

  那一刻,有股讓她無比陶醉的柔情湧上心頭。她猜想自己是那一瞬間愛上他的。後來她又想,這多半是因為她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直到她把要不要殺掉他這個選擇題放在自己面前。三年多來,他們每個周末都到禮查飯店床上幽會,如果她想多來一次,還可以給他打電話。她很容易就能得到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念頭從來沒有在她腦子裡出現過。這對她是一種嶄新的體驗。他從一具能給她帶來簡單歡愉的男性身體轉變成一個複雜的真人,他嫉妒她有別的男人,他卑劣地監視她。他甚至還前所未有地變成一段故事情節:別人把他抓過去,拷打他,讓他來監視她。

  不久,她就開始時不時把這個新的情人形象拿出來,在頭腦中審視一番。這樣一來,他就變得越來越可愛。她拿槍捅著他下巴的時候,他不是嚇得連尿都快憋不住啦?事後她撫摸他的時候他可不就是這樣老實交代的?可就算是這樣,他不還是說他愛上她啦?

  她自嘲,覺得自己終究不過是個女人。就像她的朋友瑪戈那樣,「愛」這個字是她們命中注定的魔星。儘管她曾千辛萬苦,從戰爭、饑荒和革命中倖存下來。她並不那麼容易上當受騙,她見識過虛情假意。她懂得在這塊租界裡,什麼東西都有個價碼——只要你出得起價錢,你可以連真帶假全買下來。正因為這樣,她才接受小薛的說法,就算明知他多多少少在耍滑頭,她也有把握把他買下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找的情人比瑪戈好得多。她不相信在這個充滿男性冒險家的亞洲城市,這塊滿地都是金礦和陷阱的租界裡,會出現什麼兩相平等的風流韻事。總有一個人要甘拜下風予取予求,不是他就是你。

  她要陳立即離開上海,宣稱自己得到可靠情報,陳的這筆軍火交易牽涉到幫會的內訌,事情甚至傳到巡捕房耳朵里。可她沒把小薛的事告訴陳,那是她的生意夥伴,那是她的高級雇員,她該怎樣向人家解釋她的私生活呢?她難道還能告訴陳,跟她上床的男人恰好就是別人派來監視他們的?

  此刻,在上海西區這幢愛德華風格的別墅里,這群冒充上等人士的亞洲白種商人正在狂歡。他們當年雖然是窮癟三,倒也野心勃勃(不無可取之處)。如今賺到大錢,變成這塊土地的主人,從歐洲母國買來一錢不值的爵士頭銜,吃三道主菜的宴會,用土地投機賺來的錢為他們的兒女雇用教師和鄉下阿媽,花大價錢買來俄國珠寶送給妻子,再花點小錢讓亞洲情婦用濕潤的嘴唇來提振自己萎靡的陽氣,讓自己的混血兒子在朋友的公司上班,在投機失敗時遺棄他們,讓他們自生自滅。

  七點剛過,夜晚的露水還未讓草地上的泥土變軟,游泳池水尚在薄暮下閃耀微光,參加化裝舞會的人群就已站滿屋裡屋外。草坪上,大廳里,擠滿奇形怪狀的人物。二樓走廊欄杆上倚著一排阿拉伯貴族,男的佩彎刀,女的戴頭巾。今天的主題是「鐵達尼」號沉船事件。

  「船長」——美商瑞文集團(Raven Group)的大班和這幢房子的主人——宣布舞會開始。阿拉伯男人們在二樓尖嘯,以為自己是站在傍晚的沙丘上。瑪戈精心打扮,穿著世紀初歐洲貴婦的拖地蓬裙,累累綴綴。她向身邊的特蕾莎耳語,說連內衣都是畫成圖樣,讓中國裁縫專門縫製,是那種老古董式樣的絲綢長內褲(如今只有小孩才會穿那種開襠褲)。

  「找個沒人的地方,讓布里南先生鑽到裙子底下去。」特蕾莎挖苦她。她的丈夫打扮成一個將軍,天知道他從哪兒搞來的那些勳章。還有綴著金線的綬帶——那絳色的綬帶上有一大塊深色斑痕,像是洗不乾淨的俄國湯漬。畢杜爾男爵顯然已完全融入上海的社交圈子,學會亞洲白人的悠閒生活方式,甚至有耐心去尋找一條真正的古董綬帶。

  新近在倫敦贏得聲名的年輕詩人把一塊深紫色棉布盤在頭頂上,棉布的剩餘部分繞過下巴,圍在脖子上,大概想裝扮成柏柏爾族(Berber)酋長。他來中國探險,上海是第一站。他還沒來得及去內地。上海那些賺到大錢、開始學會附庸風雅的商人(尤其是他們的妻子)從倫敦寄來的文學雜誌上得知他的成就,早就巴望著一睹劍橋才子的容顏,一家一家排著隊請他赴宴。他的同伴,比他小几歲,身材也比他更小巧,用油膏把臉塗黑——為方便清洗起見,脖子沒有塗抹,把染成花花綠綠大格子的羊毛氈披肩拉高,好遮蓋他本人的膚色。在草坪那頭,站在圍繞游泳池的鵝卵石小道上的那群人中,有個名叫小馬蒂爾的傢伙用深知內幕的口吻評論說:「他把自己打扮成摩洛哥男妓的樣子,倒也是恰如其分。我的意思是,早些年那些詩人——好比說紀德,不都喜歡去摩洛哥尋找適合他們口味的那種艷遇嗎?」

  詩人和他的同伴當然聽不見這種背後的詆毀之詞。他只顧抱怨著音樂。樂隊正在演奏的是去年最熱門的曲子,Body and Soul[1],適合你摟著舞伴輕輕搖擺。對上海這班商人說來,樂隊當然應該挑選這種曲子,以示即便在這裡他們也能趕上美國和歐洲的時髦。讓詩人詬病的就是這個,它不符合化裝舞會規定的情節,難道在本世紀初就撞上冰山的枉死鬼樂師,居然還能演奏這種時髦的搖擺樂?不過他也不想想,要是事事都按那個年代的來,別人可就不光是在背後議論兩句,說不定就有好事之徒把他和他的夥伴一起送上法庭嘍。

  這地方的人就這樣,他們一邊自己放蕩胡來,一邊又瞧不上別人做那些事情,說長道短。如果有人把事情捅到報紙上,那更可以在家裡的晚餐桌上幸災樂禍好幾天。上海的租界就是這樣,你說它時髦吧,它卻也有特別守舊講禮數的一面。就拿站在樂隊旁邊唱歌的女人來說吧,有人就提議將她驅逐出上海租界,說她實在太丟大英帝國的臉面。在放蕩商人的私人俱樂部里,她脫得赤條條跳到桌上,模仿倫敦Tiller[2]舞團的艷舞女郎,把她的腿幾乎踢到枝形吊燈上,讓那些醉醺醺的單身漢大飽眼福,聽說她喝醉以後做的那些動作比妓女更不要臉。她背靠桌面躺在那裡,舉起雙腿又踩又蹬,還當眾往酒杯里撒尿。她那個地產投機失敗跳樓自殺的英國丈夫如今是管不著她,可租界巡捕房也管不著她嗎?

  有人在高談闊論,說他的表親寫信告訴他,倫敦目前並不打算撤軍呢。從一九二七年起,南京政府每次叫嚷反對帝國主義,倫敦就會從印度往上海增派一兩支連隊。租界將會繁榮一百年!如今應該不斷買地,從上海往西不斷買進地皮。五年以後這些地皮價格會上漲一百倍。這說法引起一陣歡呼。

  畢杜爾男爵有些醉意。瑪戈在跳舞的人群里忽隱忽現,在狐步舞里加上幾個踢腿動作,那是如今最時髦的查爾斯頓舞步,那是她到上海以後才學的,儘管她那條長裙子並不適合這舞步。

  「我可不喜歡這舞步,」畢杜爾男爵對特蕾莎說,「上等人家的太太可不跳這種舞,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就像個四川來的猴子。」

  他的舞步有些踉蹌,特蕾莎把他拉到舞池外頭。本地僕歐穿著檸檬色的絲綢短褂,手裡端著托盤在人群中穿梭。男爵又拿來一杯摻過蘇打水的杜松子酒。

  「這酒我還可以再喝二十杯,再喝上二十杯我就會清醒過來,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清醒二十倍。比那個布里南先生更清醒。」

  「這會兒你看起來可沒有布里南先生那麼清醒。」

  「是啊,布里南先生很清醒,布里南先生是個清醒的騎士,布里南先生就算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還是清醒得像個紳士。她可像個瘋瘋癲癲的蕩婦。」

  「她是你的妻子。」

  「沒錯。她是我的妻子,有戒指為證,瑪戈小姐,你願意嫁給畢杜爾男爵為妻嗎?而我的妻子正在跟別人上床。」

  「你可別胡說。」

  「我可沒胡說。在莫干山上,她還以為我沒來得及趕上好戲。我就算沒看見他們在幹什麼,事情不也明明白白寫在她臉上嗎?她不是還沒來得及洗澡嗎?她身上還有那傢伙的味道呢。她以為我聞不出來嗎?難道我聞不出精液的味道嗎?女人有一千種味道,男人可不就一種嗎?可不就那一種像放過夜的杏仁奶茶的味道嗎?」

  「你什麼都沒看見,這都是你瞎猜疑。」

  「我什麼都看見啦。他們竟然連門都不關。他們竟然聽不見我上樓,我可是跑上樓梯的,噔噔噔,噔噔噔。我帶著獵槍出門,可我忘記戴帽子,紳士就算出門打獵,也不能忘記他的帽子,人家不都這樣說嗎?事情就那麼簡單。我悄悄走下樓梯,我還給他們五分鐘時間呢。我在院子裡大叫大嚷,裝得好像我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可我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啦。然後我就看見她慌慌張張奔下樓梯,我看著她那張臉,那潮濕的眼睛——好像在發高燒。」

  狂歡進入高潮。喝醉酒的單身漢們手臂搭著肩膀,排成一列長隊,像青蛙那樣彎著腿,蹦跳著穿過大廳,在草坪上圍繞游泳池轉一圈,又轉回到大廳里,蹦蹦跳跳上樓,繞過二樓走廊,又順著左邊的樓梯跳下來。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行列。特蕾莎把挫敗的男爵拉到門外,拉到草坪上。夜風清涼,月色在僕人身上的綢褂上泛著銀光。畢杜爾男爵仍然在訴說著,聲音帶著哭腔。

  「我要買張船票去,我要回國。我恨透這個地方。」

  「紳士從來不逃避。」

  「我會捲土重來的。我要回國去告訴他們,告訴董事會,上海遍地是黃金,我要帶著現金回來,等我再回來,就要不停地買進買進買進。」

  有人拉響從工部局消防隊借來的警鈴,大廳里有人高聲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特蕾莎轉頭傾聽,那人正在宣布:輪船撞上冰山,很快將要沉沒。人群尖叫起來……

  [1] 《肉體和靈魂》,一首當時盛行的爵士歌曲。

  [2] 一種大腿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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