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09-26 11:54:4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四日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下午 六時十八分

  她差點撞到黃包車上。她回過神來。冷小曼不知道為什麼會把打電話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上午,她本來都已站在電話亭里。要不是那傢伙——

  直到太陽快落山她才想起打電話。

  按照顧福廣在電話里給她的地址,她找到八里橋路的蠟燭店。剛上樓梯,老顧劈頭就問:「為什麼不打電話?」

  她能說什麼呢?說自己太緊張,說她想不到在這樣一個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裡,竟然會無巧不巧遇見這個人,這個——攝影記者。她有很多事都無法解釋,雖然她不得不抓緊時間,把最新獲悉的重要情報匯報給組織。

  她怎麼解釋得清楚呢?她本來應該立即打電話,告訴老顧上午在貝勒路發生的危險情況。她又怎能解釋清她竟然會在法國公園的水榭里等候他幾個小時(像是個焦慮的情人),隨後又跟他一起去白俄餐館。這個攝影記者,他在船上想給她拍照片,他對人的面孔有很好的記憶,他好奇心重,他故作瀟灑的可笑做派,她對他的莫名其妙的信任感,這些事情怎麼能一句兩句說清楚。

  對她內心裡那種奇怪的麻木,她又能說什麼?連續多日獨自一人守在那間過街樓上,她漸漸產生某種類似置身於午後陽光下的感覺,鬆弛,懶洋洋。以為沒人知道她的存在,沒人曉得她參與那件刺殺案,好像通過某種天曉得的合謀,她已被大家拋棄,既被同志,也被敵人。

  她對自己說得過去的解釋是,她應該勇敢地敷衍他,跟他去,去吃飯,去調情,去看看他到底是誰,到底想幹什麼。出於某種奇怪的心理,她沒有把船上的事告訴老顧,只是把他說成一個故人,一個以前就認識的攝影記者,一個——有同情心、正直、願意幫助她的人。

  問題在於,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報。這個人,這個自稱名叫薛維世的人,他聲稱自己在法租界巡捕房有關係密切的朋友。他特地來警告她,貝勒路的房子不能再回去。他得到可靠的內線消息,巡捕房懷疑那裡的某幢房屋藏有激進地下活動分子。一旦查清具體地址,搜捕就會展開。幾天前,這消息是作為一件禮物送給他那家報紙的,讓他好捷足先登,率先報導。今天早上,他跟隨巡捕房的大隊人馬跑到貝勒路,一眼就認出她來,他想通知她,可找不到機會。在康悌路口抄靶子,顯然是巡捕房的某項狡猾策略,敲山震虎,他使用這個成語。

  「為什麼他要把情報透露給你?」

  「巡捕房的搜捕對象中有一個女人。他一看到我就猜出一大半。他認識我,從報紙上,他猜到我跟金利源碼頭的行動有關。」

  「你承認啦?」

  「他不相信我會殺人——不相信我會真的牽扯到暗殺反動軍官這類事情里去。」奇怪的是,她覺得這話多多少少符合真相。她稍做編造,是想讓事情變得簡單一些,但卻發現這可能更困難。她對自己多少有些詫異,為什麼不告訴老顧她在船上與他遭遇的事實呢?海上邂逅這種說法是不是太離奇?太像那種——編造男歡女愛故事的小說家的想法?

  「但他還是懷疑你跟這事畢竟是有關係的,所以他把巡捕房的計劃告訴你?」

  「是的。他半疑半信。我對他說,事情並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但我不想再提。他說,如果那會勾起我痛苦的記憶,他不想打聽。」

  「對你目前的困境,他作為老朋友,有什麼建議?」

  「按他的想法,越早離開上海越好。可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身不由己,所以不想貿然出主意。但他會幫我在巡捕房打聽詳情。」

  「身不由己?」

  「他的意思是說,萬一我有什麼原因無法脫身。」

  「你不能打電話是因為有他在?」

  「是的。」

  「這就是說——整個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

  「是的。」

  「在哪裡?」

  「一家俄國餐館,我不認得招牌。在辣斐德路上。」

  靠近亞爾培路[1]路口那家餐館,招牌上寫著ODESSA[2]。人行道里側有兩級台階,他推開那扇彈簧玻璃門。俄國侍者是老朋友,他歡快地討論著菜單,如同在進行某種重要的儀式。

  「在法租界巡捕房,他到底認識誰?什麼職務?」

  「他沒告訴我。」

  「你必須弄清楚他在法租界巡捕房的關係。這情況對我們很重要。」

  她覺得疲倦,但她還是意識到這是組織上在向她分派任務。

  「你很沉著,處理得很好,要繼續跟他保持聯繫。他在巡捕房有關係人,這很有利——」

  「他不是我們這種人。」

  他身上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活勁兒。炫耀他的照相機知識,炫耀他點的那些俄國菜,Barjark是一種煎牛肉片,Shashlyk是切成圓形的羊肉片,串在鐵釺上用火烤。她歷來都結識有志青年,充滿純潔的理想,哪怕是那個死去的曹振武。他很漂亮,簡直算得上英俊。他的聲音有些輕佻,總的來說很溫和。

  「你覺得——他對你怎麼看?」老顧吹熄手裡的火柴棒。

  從頭到尾他都在望著她。心無旁騖,要來酒卻又不喝,想要好奇地問點什麼,可又不敢問。假裝在口袋裡掏摸,卻掏出一張過期的馬票。「你要給我一個聯繫方式,電話,比如說,如果有情況,我可以及時告訴你。」他又掏出一支鋼筆,好像那是個魔術師的口袋,他手忙腳亂,這倒不像個魔術師。可那支鋼筆沒墨水,舊馬票上劃出一道道白印。遭到拒絕後,他竭力抗辯。

  「他相信巡捕房一定掌握確鑿證據,所以才會來抓捕我。可在他眼裡,我只是個柔弱婦女,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我和金利源碼頭的案件到底有沒有關係。」她竭力讓自己回答得更客觀一些。

  「有沒有約定聯繫方式?」

  「他有個報社的電話。但他常常不在寫字間。他是攝影記者,整天東奔西跑。他說明天他會給我一些消息,明天中午他會到法國公園門口等我。」

  她和他分手時小心翼翼,採用標準的反跟蹤技術,突然停下,或是轉身穿越車來人往的街道。她在一家店面很小的女裝鞋帽店裡盤桓,透過玻璃櫥窗掃視街上的人群。最重要的是警惕三角盯梢,街對面平行的傢伙最容易發現,他往往是三個盯梢者中最大意的,他一直盯視著你,於是他的步伐漸漸與你合拍——

  直到確信身後沒有尾巴,她才打這個電話。

  樓下有人在打鬧,她分辨得出培文高亢的笑聲。夜裡的八里橋路比白天更熱鬧。她聽見蔬菜倒進油鍋那種爆裂的聲音,鼓風機的聲音,還有奇怪的不知哪裡傳來的汩汩水聲。

  老顧微笑起來,是那種缺乏幽默感的人硬要說笑話時的笑容:「他不會是對你一見鍾情吧?」

  「我們一早就認識。」

  「他冒著危險把巡捕房的情報告訴你,一定是對你有特別的好感。」

  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人的反應總是比較遲鈍,她茫然地望著老顧。

  他的皮鞋是用白色和棕色兩種顏色的皮拼成的,他一定在穿著上花掉大把時間。他蹲下身,提起褲腿,重新系好襪口上的鬆緊帶,打一個結,翻下襪邊,讓它遮住那根紫色絨線,單單讓它垂下一綹來。他的確相貌英俊,比船上那會兒更有吸引力,他也知道自己對別人有這種吸引力。他會讓別人覺得自己很遲鈍,很沉重。他一步跳下台階,轉身,用胳膊肘抵開彈簧門,倒退著隱身進門,伸出頭來朝她招手。

  他對她說:「如果同志都像你這樣美麗,我也巴不得參加革命。」他說話這樣大聲,好像忘記這是個很小的餐館,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他揮舞的手,阻止他說下去。

  老顧嚴肅起來:「你想想看,有沒有可能讓他為我們所用。當然,一切要看他在法租界巡捕房到底有沒有真正過硬的關係,如果是那樣,對我們工作的開展將會有極大好處。」

  離開餐館前,他再次警告她:「你絕不能再回貝勒路。如果暫時你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來想辦法。當然啦,」他說,「你們的組織會有更安全的地方。」

  樓下店鋪里一陣響動,拖動椅子的聲音,紙箱翻倒的聲音,林培文咯吱咯吱踩著竹梯,腦袋在樓板上冒出來。

  老顧厲聲喝問:「什麼事?」

  他嘿嘿笑:「有隻老鼠。」

  冷小曼像是對周圍的動靜毫無感應,她愣愣地坐在桌旁,手裡還握著那杯早已冰涼的茶水,那股傷感像是從手心一直蔓延到心裡。

  [1] Avenue Albert,今陝西南路。

  [2] 餐館名可能借用自黑海邊的那座港口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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