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09-26 11:54:5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二日
夜晚 九時
冷小曼一時三刻找不到住所。照老顧的安排,她在法大馬路星洲旅館租下房間。就眼下她的處境來看,並不十分適合在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出入。「但這是暫時的,」老顧說,「你要常常更換旅社,每家住兩三天。」漂泊無定的感覺又一次在她心裡滋生,讓她對眼前的任務產生些微抗拒感,她覺得自己缺乏完成工作所需要的熱情。至少是,她覺得照她目前的狀態,怎麼可能有心思陪一個洋場小開看電影坐茶室呢?
老顧說:「我們的事業沒有退路,為此付出的所有代價都是值得的。」她想她的確沒有退路。從她當初在龍華警備司令部接受曹振武的求婚起,她就無路可走。也許更早些……也許是她命中注定……這樣一想,她倒亢奮起來,倒變得專心起來。別瞎想!做你必須做的事!好像一個絕望的人,忽然專注於瑣碎小事,就像即將沉沒的輪船上的樂師,明知道生命只剩下幾個小時,卻對一小段複雜的和弦百般挑剔。
她挑剔起自己的演技來,就好像她每天晚上都是從攝影棚回到那個旅館房間,精疲力竭。
此刻,她坐在梳妝檯前,面對鏡子沉思。她把室內的燈全關掉,打開窗,傾聽騎樓下喧囂吵鬧的聲音。街對面高掛著冠生園的霓虹燈GG,暗紅色暈光籠罩著她。那張臉如今又神秘,又變幻無窮。她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回憶起白天說過的話,做過的表情。她尋思那樣的坦承會不會顯得太迅速,太不假思索?如果讓疑問在熱氣氤氳的餐桌上空懸置半小時,會不會更好些?她在便箋上寫字,列出她想提出的問題,從而能讓自己在第二天更從容,不會一時把話題扯得沒邊,一時又怕時間來不及,慌忙把所有的問題一股腦兒全問出來。倒不是怕人家會起什麼疑心,這些情報對她和她的組織至關重要,這一點人家心知肚明。可她不想讓會面呈現太過功利的氣氛。她譴責自己偶爾的無精打采,鞭策自己緊張起來,把每一個眼神和每一個手勢都當成富有意味而意味含混的信號。
事後的總結使她越發亢奮。有那麼幾個瞬間,天賦優秀的演員才有的激情會短暫從她身體中抽離,像是從腳底下的某個穴道被地底下一股力量吸走,轉瞬滲透進地面,滲透得無影無蹤。那種時候她就突然會感到氣餒,好像從腦袋裡跳出另外一個自己,審視著這個自己,會看出這個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如此誇張,如此虛弱,如此缺乏說服力。
如果小薛有那麼老練,如果這齣戲能夠用分鏡頭的方式展現在他眼前,也許他的確會覺得她有些誇張。故作矜持地瞟他一眼,忘乎所以地握著他的手,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來,又把他的手甩掉。一時間怒氣衝天,再也不想聽見他輕佻的玩笑。離開時扭頭就走,走出十幾步路卻又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有時她望著天邊冥想,有時撲在他懷裡憂傷地掉眼淚,讓溫暖濕潤的呼吸鑽進他的襯衫紐扣縫裡,鑽進領子裡——她不是從未和男人肌膚相親過,她不是不知道這一招的殺傷力。
她發現連續不斷的表演確實有某種奇妙的作用(也許可以把它叫作催眠作用)。如今似乎連他也誇張起來,像是他已找到她的情緒節奏,像是他要趕上這節奏,配合它,好讓它更完美無缺,讓這齣戲變得更加輝煌。他也開始向她傾訴起來,有時候甚至顯得比她更加嚴肅(好像嚴肅是他新找到的一種惱人的遊戲)。他不是完全忘掉那些可笑的調情技巧,可由於他突然迸發的嚴肅勁兒,由於他把這些玩笑話說得特別誇張,特別假惺惺,事後趕緊反悔,安慰她,好像自己又一次犯下滔天大罪,反倒讓這些輕佻的片段顯得格外真誠,格外動人。
他們有時的確會拿些電影台詞來互相逗樂。這樣一來,就好像有一種真正的情愫在她心裡滋生,好像這也同樣遵循負負得正的法則,好像在表演上疊加表演,就會變成發自內心的表白。
You want to die so badly?
I『m dead now. Just as surely as though there were a bullet in my heart. You killed me.
No. The brandy.(她俏皮地舉起手裡的咖啡杯。)
No, no. You.
Then why don『t you give me up? [1]
這電影,他們都數不清看過幾回。有什麼辦法呢?幾乎所有電影院都在放映它。只要一進到電影院,她就覺得安全,溫暖。那些讓人緊張的感覺,那些隱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背誦這些台詞的時候,覺得自己像電影裡的女間諜一樣美艷,一樣莫測神秘,一樣——自信……
她提出問題:警務處政治部的法國人對福煦路發生的事情有何看法(她現在已知道小薛的朋友在哪個部門)。
「這事也跟你們有關?」小薛正在用刀切那塊澆上鮮奶油的牛裡脊肉。他們坐在一家名叫「Fiaker」的餐廳里吃晚飯,在亞爾培路上。這是一家昂貴的、每餐只做兩桌客人生意的小餐館。外面下著大雨,雨水像舌頭舔過整塊玻璃,留下黏糊糊的痕跡。跑堂(他也是廚師,也是店主)把食物端來,關上那扇通向廚房的門,再也不出來,好讓客人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中的用餐室。沿街是一整塊玻璃牆,客人要從隔壁弄堂里繞過廚房才能走進這間狹長的小室。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皺眉,用銀叉撥弄幾下那塊十公分厚的巨大肉塊:「我不能吃牛肉,我一吃牛肉就心跳加快,喘不過氣來,這裡還起很多小疙瘩。」她用手指一指鎖骨下的那個部位。
「啊——真抱歉——」
「不,應該是我抱歉,那麼貴——我該早說——」
「這不能怪你,誰讓我要賣這個關子呢?我原本是想讓你大吃一驚,我想看看你突然看到眼前有那樣巨大一塊肉,會做出怎樣的表情。」
「有人想見見你。」她飽含柔情地注視著桌上的一塊污漬,黃褐色暈斑中央有一粒螞蟻大小的肉渣。她忍不住用手去捻,而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拿起餐巾幫她擦拭。她有些微心動,又覺得這樣子簡直把她當成孩子,真好笑。
她平生從未遭遇過這樣的人,在瑣碎小事上如此消耗心思,如此隨波逐流,如此缺少熱情,又如此——以為自己永不匱乏的正是熱情。
第二天,他告訴她,警務處把福煦路的案子和其他幾件案子合併到一起,統一交由政治部追查。有個綽號「程麻皮」的華人探長到處打聽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法租界公董局有幾位華人董事在吵吵嚷嚷,說如果租界巡捕房不能保障市民的安全,為什麼要以增加治安開支為名提高商業稅率?
他向冷小曼透露,法國人為此成立專門負責偵查租界激進組織暴力活動的特務班。他的熱衷於用詞語來描繪色澤和氣味的馬賽詩人朋友也被分配到這個特務班幹活。他甚至還帶來一張照片,讓她親眼看看這位眉目中微露出一絲厭倦(顯然針對他那有害於人類的職務)的朋友。冷小曼一眼就認出來,背景上的老虎灶就是康悌路口的那一家。小薛還在言辭間隱隱透露,由於此人如此熱衷於文學,竟而至于思想上稍稍有些左傾(這實在太不符合他的身份,對他本人不見得是好事),比如說參加一些同情勞工的歐洲人士的聚會,閱讀一些有關上海工人生活和勞動環境的調查報告。
至於說他們倆的關係,小薛告訴她,好到不能再好,好到可以穿同一條褲子,好到他不管有多厭煩,總是被迫聽那些完全不合文法的句子,甚至好到一遍又一遍聽他為什麼會來到中國的故事,那是因為馬賽港的一個姑娘,她的頭髮上有紫茴香和烤鰻魚的氣息——他總是這樣開頭……
今天晚上,他在電影院裡一把抱住她。當時電影正放到半場,當時她剛從洗手間裡出來(他們總是反覆觀看同一部電影),而他就站在鋪著絳紅色地毯的走廊那頭,電影院的白俄導座女郎站在釘著褐色牛皮的門邊望著他。對白和音樂在昏暗的走廊里迴蕩。他平伸開手臂,猶猶豫豫,像個夢遊人。最後終於來到她面前,擁抱她,還親吻她。他多半是聽不見她被堵在嗓子眼兒的喃喃低語:「我這是怎麼啦?我這是怎麼啦?」
[1] 電影《魔女瑪塔》(Mata Hari)中的一段台詞:你就那麼想死?我已經死了。死得透透的,就跟心臟里嵌了顆子彈似的。是你殺了我。不。殺手是白蘭地。不,不。是你。那你為什麼不投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