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09-26 11:54:2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一日
下午 六時十五分
小薛火冒三丈,他真想對馬龍班長來一次報復。他覺得早上在薛華立路大樓對馬龍沒有說出全部情況是完全正確的。下午他一進家門,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愣住。衣櫃門全部開著,抽屜掉落在地上,他的衣服東一件西一件滿地都是,報紙和信件卻都在床上,還有照片。法國軍團在戰壕拐角上槍斃間諜的照片插在吐司爐架上,排槍正衝著那瓶果醬射去,這張照片是他父親跳到戰壕外拍的,站在那個將要被處決的犯人頭頂上。
他清點物品,發現所有重要的信件和照片都被人拿走。包括他父親的照片、母親的照片,還有特蕾莎的照片。他羞愧難當,那是他最隱秘的照片。他一想到馬龍看到這些照片後的面孔就無比憤怒,他想像得出那一臉壞笑。
在別人眼裡,那些照片上的特蕾莎多半不怎麼好看。有時咧著嘴角,拉得老長,連鼻孔都張得很大。由於透視的關係,腿會變得很粗,屁股也繃得又扁又寬。可他自己覺得好看,他覺得那很美麗,他認為拍這樣的照片才算是揭露事物的真相。他記得有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上,特蕾莎蜷曲著雙腿,像是只乳白色肉果,被從當中剖開條縫,露出瓤來,情慾高漲。
他不知道別人看到這些照片會怎樣想他,那都是他最忘乎所以時刻的見證。他挑出一些稍能準確反映她外貌特徵的、比較不那麼會把她誤以為是另一種奇異物體的照片來送給特蕾莎,剩下的他都自己保存著。可現在它們被巡捕房一鍋端。他知道這一定是巡捕們幹的,他認為這事一定跟馬龍脫不掉干係。
從下午到現在,他被羞愧和怒火攪得一刻不得安寧。幾天來他搜腸刮肚給馬龍編故事,滿足特務班長那永不饜足的好胃口,讓這傢伙像吞食奶酪焗面那樣吞食他的故事,嘴巴外頭往裡塞,嘴裡還使勁吮,故事拖著故事,好像麵條拖著麵條滾到他的胃裡。他把特蕾莎在床上的喜好告訴人家,他替特蕾莎編造一天的日程表,在哪裡吃飯,在哪裡裁剪裙子,在哪裡見到什麼人。有時他為滿足馬龍的胃口,還不得不編些彌天大謊來過關,他把自己說成是特蕾莎最信得過的人,是她那生意中的重要角色。她去所有的場合都帶著他,她不方便去的場合就讓他代表她。因為想要跟馬龍班長套近乎,他還用法文來寫那些報告,免得人家翻譯起來漏掉點什麼關鍵地方。他不得不去書店找素材,去租界裡那些專門賣探案犯罪書刊的鋪子,從中搜尋一點有關武器的知識。
他當然是有所選擇的,很多事情他都怪在特蕾莎的壞朋友頭上。特蕾莎可能並不知情,特蕾莎對珠寶生意更在行,很多事情她都交給陳去處理(馬龍班長告訴他這個傢伙姓陳)。但他畢竟還是說出很多實話來,今天上午他說的就是實話。他把跟蹤到貝勒路的情況報告給馬龍,因為馬龍班長嫌他總是虛晃一槍。他甚至還提到那個女人,那個金利源碼頭刺殺案中失蹤的女人。當然他有所保留,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他又覺得不該全部吐露出去,他沒有告訴馬龍那個女人住在那幢過街樓里。他甚至把那幢房子的位置也隱瞞下來,那是黝黑的夜裡,他記不清到底是哪條弄堂,而她也是在弄口一閃而過,他看到過刊登她照片的報紙,而他是個對人的面孔有著特殊記憶能力的攝影師。
從警務處大樓出來,一路上他都在猶豫不決。他害怕,他不敢做他該做的事。雖然他從薛華立路一拐彎就開始後悔,他想他的密告可能會危及特蕾莎,他尋思該不該把這情況通知特蕾莎,可他害怕馬龍班長,他害怕被人塞在洋鐵皮桶里,他害怕那種黑暗和氣味。
此刻他不再害怕。他走到樓下,到房東太太的客廳里借用電話。人家憂心忡忡地望著他,關切地詢問這位老鄰居,下午那幫巡捕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他現在並不害怕。
電話一通,他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只能告訴特蕾莎,他想她啦(房東太太在客廳門外站住腳步)。特蕾莎在電話里哈哈大笑。他聽到一些零碎雜物掉落的聲音,他猜想電話那頭特蕾莎正用手拉扯著長長的電話線。
他站在交叉路口的街沿,等著馬路中央那個頭頂著紅纓斗笠,像個木偶人似的安南巡捕再次拉扯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牽著塊裝在轉軸上的木牌,紅漆牌子朝著哪邊,哪邊的人車就得停下,再轉過去才放行。還沒等牌子轉動,汽車就停在小薛的面前。駕駛座旁的車窗搖開,特蕾莎在座位上向他招手。
「你還活著嗎?」特蕾莎啞著嗓子。紅木的四柱大床上掛著灰紗蚊帳,風吹過時會聞到霉味。還是在禮查飯店。床前的地板仍然有些發燙,夕陽卻只剩下點餘溫。
特蕾莎側身躺在靠窗的那邊床上,腋下是兩隻疊在一起的枕頭。她舒適地蜷縮起來,撅起屁股,在他的腹部底下來回摩擦。窗外的江面上有一艘英國軍艦駛過,悠長的汽笛聲飄過,她下意識側側耳朵。傍晚最後一抹陽光忽然從雲邊閃耀起來,在玻璃上形成一大片金光。特蕾莎正躺在那金光的焦點上,她的腰側髖骨部位上茸毛閃爍。
他一開始就想告訴她,可他沒有機會。她三下兩下就脫光他的衣服,用手指撥弄他,弄得它像飽受左右勾拳重擊的沙袋桿那樣,又跳又蹦。
直到這會兒,他的肋骨兩側仍有點痛,特蕾莎夾得他都快透不過氣來。膝蓋鉗在他的腰窩上,就像受驚的肉蚌。那種時候,她的腿突然會變得那麼堅硬結實,那麼緊緊繃起,在內側形成一條狹長的筋窩——剛剛小薛眼睜睜看著它們擠壓在自己的顴骨上,瞬間發出驚恐的喊叫(其實只是在沉悶地哼哼)。
她拉過他的手指,讓它們在她的腹股溝那一長條柔軟的凹陷里摩挲。他又一次覺得自己需要編造故事。需要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想不出辦法,突然間,他像一頭緊追著野兔不放的獵兔犬,再一次迫切地追逐她,驅趕她,讓她抵達那個快樂而盲目信任的彼岸……他的確採用的是獵兔犬的姿勢(這樣至少可以避免面對面看著她)。
他倒在她的背上。同時,一個富有想像力的說法進入他的頭腦。
「陳先生必須立刻離開上海——」
喘息聲陡然停住。他不得不往下說:
「他有危險,還會連帶到你。他正在同一個幫會小組織做生意,做軍火生意。」他勇敢地望著她的肩膀,「事實上,那是幫會中一個野心勃勃的小派別,他們在法租界大搞暗殺活動。」
「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
「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他覺得別人會相信這種說法,在上海,又有誰不跟幫會有關呢?他大膽地說下去,他為自己的說法感到自豪,他為自己的說法添加上一點驕傲的語氣,「事實上,我認識這個幫派的首領,事實上——嗯,我是他的老朋友。」
他又覺得這種說法是如此不切實際,因此感到氣餒。但他還是堅持著往下說:「我是個攝影師,你知道,他們有時需要攝影師幫他們干點活——我是這樣認識他的,他有時會來要求我幫他做點調查。於是——我對陳先生做過一點調查,我跟蹤他……」
她把手伸向床頭櫃,在手袋裡掏摸,像是要拿打火機,但她掏出的卻是一把精巧的手槍。他甚至連驚慌都來不及,槍管抵在他的下巴後,深深地戳進頜骨和喉結之間那塊柔軟的地方,讓他覺得想要嘔吐。
他驚恐地睜大眼睛,雙臂投降一般舉起,手指在發抖。
「告訴我實話。」
長時間靜默——只有掛鐘的聲音,以及窗外江面上尋找腐爛食物的海鷗的鳴叫,時間長得讓他難以忍受,像是憋尿——他也的確害怕得快要失禁。他親眼看到過子彈是怎樣穿透下巴的,整個下頜骨都掀開——像是打開一個盒蓋。他不敢回答,生怕下頜一動,就會觸發那把手槍上的什麼東西。簡直有些古怪,他不合時宜地在頭腦里翻檢起那些名詞來,扳機?還是擊錘?就好像這樣一開動腦筋,他自己就能置身事外,就好像想想這些名詞能讓這事變得像哪本小說里發生的事一樣。
特蕾莎再次大笑起來。她望著他的面孔,伸手從他鼻子上取下一根鬈曲的毛髮,是她的陰毛,他仍然能聞到那股酸味,那股好像是摻有少量蘋果醋的奶酪般的味道。要解脫困境,有時需要一支手槍,有時只需要一根潮濕的毛髮。
「為什麼要跟蹤他,你跟蹤他到哪裡?告訴我時間、地點。為什麼他有危險?」
「禮拜天晚上。我從西僑青年會一直跟蹤他到餐廳。他走進貝勒路一幢房子。那是幫會的房子,是那個懷有野心的小組織的聚會地點。幫會首領已有所察覺,他知道這幫人對他不滿,他知道他們偷偷搞些暗殺活動,他打算讓巡捕房來處理這事,幫會一向與巡捕房合作。那幢房子已被巡捕房監視,陳先生因為出現在那幢房子裡,他一定也已受到監視,搜捕即將開始。我急著想要告訴你……」
他覺得這些說法漏洞百出,他覺得這些說法實在是荒謬,他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他看著特蕾莎掀起紗帳,打開床頭柜上的煙盒。他預感到自己大難臨頭,只消一個電話,他的謊言就會被戳穿。
「是那個幫會首領要你監視我嗎?是他要你去跟蹤陳的嗎?」
「是的。」
「告訴我他的名字。」
他的腦子在不停轉動,他試圖找出那張報紙上出現過的姓氏,他看過那張報紙,金利源刺殺案發生後,有家與幫會有關的小報提出一種看法,認為這個暗殺組織的頭目姓顧——他想起來,那個姓氏是顧。
「他姓顧。我們都叫他顧先生。」
「是顧先生讓你跟蹤陳的?」特蕾莎的嗓音變得冷酷起來。小薛還是頭一次把這個姓氏與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人做比較,他想起這些人的相貌,雖然是在黑夜裡——他覺得那個神秘的中年人更符合顧先生的身份。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如果是顧先生在與特蕾莎的陳做生意,他又為什麼要讓小薛跟蹤陳呢?他想(不無幸災樂禍)——好吧,那樣的話就是陳在欺騙你。
「你竟敢幫著別人偷偷監視我!竟敢偷偷跟在陳背後!」
槍管再次向上戳進來,他覺得自己的處境既悲傷又滑稽,讓他的鼻根一陣陣發酸,簡直有些莫名地為自己可憐的命運感動起來。槍管頂著他,反倒讓他的感官更加敏銳細緻起來,他甚至像是能感覺到淚腺在發癢,緊接著,是瞳仁變得模糊起來,而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竟然用的是法語,好像這種聲調柔軟的語言可以少一些震動,可以讓他避免觸發槍管那頭的擊錘。連他自己都聽不清說的到底是什麼,但特蕾莎卻像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跟蹤他,是因為他是你的壞朋友。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