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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7 11:18:02
作者: 度陰山
大概是因為王艮的鋒芒與稜角不能收斂,董雲則是恍然有所領悟,所以對同一個問題,先生的回答不同,這大概是針對他們的話來開導他們。
錢德洪、黃正之、張叔謙、王畿丙戌年參加會試回來,途中講授先生的學說,有人信、有人不信。
先生說:「你們一個個都扮作聖人去跟人講學,別人看到聖人來了,都害怕逃走了,怎麼能講得通呢?必須扮作愚夫愚婦的模樣,才能與人講學。」
錢德洪又說:「如今要分辨人品的高下最為容易。」
先生說:「何以見得?」
錢德洪回答:「先生好比眼前的泰山,如果有人不知道仰望先生,大概就是不長眼的人吧。」
先生說:「泰山不如平地廣大,平地有什麼值得仰望的?」
經過先生的一言點化,便破除我們多年來好高騖遠的毛病,在座之人沒有不感到心驚的。
【二九三】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461],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譯文】
嘉靖二年(1523年)春天,鄒謙之來紹興問學,住了幾天,走的時候先生送他到浮峰。當天晚上,先生與希淵等人乘船到延壽寺過夜,大家秉燭夜談。先生感慨不已,說道:「江水滔滔,煙柳朦朧,一瞬之間故人都已在百里之外了!」
一位學友問:「先生為何如此掛念謙之?」
先生說:「曾子說過『明明有才能卻向無才的人請教,明明有學識卻向無學識的人請教;有才卻如同沒有才能一樣,有實學卻又虛懷若谷;受到冒犯也能夠不計較』,像謙之這樣的人,就非常接近了。」
【二九四】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462]征思田[463]。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464],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465]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譯文】
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先生守孝期滿復職,奉命討伐思恩、田州的叛亂。出征前,錢德洪與王汝中討論學問。王汝中舉出先生的教誨說:「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
錢德洪說:「這句話的意思怎麼理解?」
王汝中說:「這恐怕還沒有說盡。如果說心的本體是無善無惡的,意念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意念,良知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良知,物也應當是無善無惡的物。如果說意念有善有惡,那麼心的本體便還有善惡之分存在。」
錢德洪說:「心的本體是天所賦予的本性,原本就是無善無惡的。然而人有沾染習氣之心,意念上便看得到善惡。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正是要恢復天性本體的功夫。如果原本就無善無惡,那便不需要說功夫了。」
當天夜晚,兩人陪同先生一起坐在天泉橋上,各自說了自己的觀點,請先生指正。
先生說:「我馬上要出征了,正要給你們闡明這個意思。你們兩人的見解,正好可以相互補充,切不可各執一邊。我開導人的方法一直有兩種:天資聰穎的人,直接從本原上體悟,人心的本體原本就明白透徹,原本就是個『未發之中』,聰明的人只要領悟了本體,便有了功夫,人與己、內與外就都貫通透徹了;資質較差的人,心中難免會受到習氣的干擾,心的本體受到蒙蔽,所以就教他們在意念上切實去下為善去惡的功夫,功夫純熟之後,心中的雜念都去乾淨了,心的本體也就明白了。汝中的見解,是我這裡開導天資聰穎之人的;德洪的見解,是我這裡開導天資較差之人的。你們兩人的觀點相互補充運用,無論天資高下,都可以引導入道;如果各執一邊,當下就會有許多人不得入道,對於道也不能窮盡。」
先生接著說:「以後與朋友們講學,你們千萬不能丟掉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念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呈現,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只要照著我這話,隨人所需進行指點,便不會有什麼差錯,這本來就是一以貫之的功夫。天資聰穎的人,世間難遇。本體和功夫一領悟就能全然明白,即便是顏回、程顥先生都不敢當,怎能輕易期望別人呢?人有習氣沾染,不教人在良知上切實地下為善去惡的功夫,只憑空去思考心體,一切事情都不切實應對,只會養成好虛喜靜的毛病。這不是小病小痛,不能不早向你們說清楚。」
這一天,錢德洪與王汝中都有所省悟。
【二九五】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游者日進。癸未年以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嘆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游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譯文】
先生剛回紹興時,前來拜訪的朋友還寥寥無幾,後來四面八方前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嘉靖二年(1523年)以後,圍繞先生居住的人也越來越多,天妃、光相兩寺,每間屋裡時常有幾十人一起吃飯,晚上沒有躺臥的地方,就輪流睡覺,歌聲通宵達旦。南鎮、禹穴、陽明洞等山中遠近的寺廟,凡是移步便能到的,都有同道們居住的地方。先生每次講學,前後左右四周圍著聽的人,常常不下數百人。迎來送往,一個月當中沒有間斷的時日。甚至有人聽講了一年多,先生還不能完全記住他們的名字。每次分別時,先生常感慨說:「你們雖然離開了,但還在天地之間,只要我們志向相同,我不記得你們的形貌又有什麼關係。」學生們每次聽完先生講學,出門時無不歡呼雀躍。我曾聽同門師兄說:「以前在南京講學,向先生求教的朋友雖然多,但遠不如在紹興那麼隆盛。」這固然是先生講學時日久了,獲得的信任越來越多,但關鍵還是先生的學說日益精進,感召學生的時機和方法巧妙無比,效果自然也會不同。
【二九六】
以後黃以方錄[466]。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只『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467]。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譯文】
此後內容是黃以方所錄。
黃以方問:「孔子說『博學於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學習存養天理,然而孔子又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兩個說法似乎並不一致。」
先生說:「《詩》《書》等《六經》都是天理的顯現,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詩》《書》等《六經》,都是用來學習存養天理的,並不是說顯現在事情的上才叫文。『餘力學文』也只是『博學於文』之中的事。」
有人向先生請教「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句。
先生說:「孔子說這兩句話也是有特定的目的,實際上思考就是學習,學習有疑問便需要思考。『思而不學』的人也有,這類人只憑空思考,想要思考出個道理來,卻全然不在自己的身體與心體上切實用功,學習存養天理。將思考與學習分作兩件事,所以才會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實思就是思其所學,原本並不存在兩件事。」
【二九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慾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譯文】
先生說:「程頤先生解釋『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底下那麼多物要怎麼去格呢?還說『一草一木都有理』,如今要怎麼去格呢?縱然能夠格草木的道理,又如何用來作用於自己,來誠自己的意念呢?我把『格』字解作『正』字,『物』字解作『事』字。《大學》所謂『身,即是耳、目、口、鼻、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禮勿視,耳朵非禮勿聽,嘴巴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想要修這個身,那麼身上的功夫怎麼去下呢?心是身體的主宰,眼睛雖然會看,但使眼睛能看的是心;耳朵雖然會聽,但使得耳朵能聽的是心,嘴巴和四肢雖然會言說、動作,但使得嘴巴、四肢能夠言說、動作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就應該體悟自己的心體,時常令其寬廣、公正,沒有一點不正的念頭。身體的主宰一旦正了,那麼作用於眼睛便沒有非禮之視,作用於耳朵便沒有非禮之聽,作用於嘴巴和四肢便能沒有非禮之言和動,這就是修身在正心的意思。
「然而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何來不善?如今要正心,可以在本體上什麼地方用功呢?這就要在心的發動之處才能用功了。心的發動不可能沒有不善的,所以必須在此處用功,這就是誠意。如果一念發動在好善上,便切切實實去好善;一念發動在惡惡上,便切切實實去惡惡。意念的發動便沒有不誠的了,那麼本體怎麼會不正呢?所以要正心就在於誠意。功夫用到誠意上,才有了著落。
「然而誠意的根本在於致知。朱熹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正是我們心中良知的所在。然而知道善卻不依良知去做,知道不善卻不依良知不去做,良知便被遮蔽了,這就是不能致良知。我心中的良知既然不能擴充到底,那麼雖然知道善是好的,卻不能切實去喜歡,知道惡是壞的,卻不能切實去厭惡,怎能使得意念真誠呢?所以致知是誠意的根本。
「然而也並非憑空追求致良知,致良知要在實際的事物上下手。比如意念指向為善,就要在為善的事上去做;意念指向去惡,就要在去惡的事上去做。去惡固然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為善則是不善已經得到糾正,也同樣是糾正不正的念頭,使其歸於正。這樣,我們心中的良知便沒有私慾蒙蔽,才能擴充到極致,好善惡惡的意念發動,才沒有不真誠的。誠意功夫的切實下手之處在于格物,如果像這樣格物,人人都能做到。『人人都能成為堯舜』,正是這個意思。」
【二九八】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譯文】
先生說:「人人都說格物要遵照朱熹先生的教誨,但他們何曾切實把朱子的學說付諸實踐?我曾經認真實踐過。早年,我同一名姓錢的朋友一起討論,認為做聖賢就要格盡天下之物,但哪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呢?我就指了指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格看。他從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殫精竭慮,到了第三天,便因為勞心勞神生了病。當時我說他是精力不足,於是我就自己去格竹,從早到晚地格,也沒看出道理。到了第七天,我也勞思致病了。於是我們互相感嘆,認為聖賢是做不成的,沒有那般大的力量去格物。然而在貴州龍場的三年,我對格物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心得,才知道天下的事物本來就沒什麼可以格的,格物的功夫只需要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做。這才相信人人都可以成聖人,才有了一分傳播聖人之道的擔當。這個道理,我要讓諸位都知道。」
【二九九】
門人有言,邵端峰[468]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裡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譯文】
弟子中有人說,邵端峰認為兒童不能「格物」,只能教給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的道理。
先生說:「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一件事。兒童的良知只到這個程度,便教他們灑水掃地、酬答賓客,就是實現他們那一點的良知。又比如兒童知道敬畏師長,這也是他們的良知所在。所以即便他們正在嬉戲玩耍,見到師長也會去打躬作揖,這是他能格物、尊敬師長的良知。兒童有兒童自己的格物與致知。」
先生又說:「我這裡說的格物,從兒童到聖人,都是這樣的功夫。只是聖人格物,功夫更純熟,不需要費力氣。這樣的格物,即便是賣柴的人也能做到,即便是公卿大夫甚至到天子,也都是這樣做。」
【三〇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469]二句為問。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譯文】
有人懷疑知行合一之說,向先生請教《尚書》中的「知之匪艱,行之惟艱」兩句。
先生說:「良知自然知道,原本是容易的。只是因為不能致良知,才會有『知道並不難,做到卻很難』的說法。」
【三〇一】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470],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慾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471],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慾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云『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472],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473],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474],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譯文】
有弟子問:「知行如何能夠合一?比如《中庸》說『博學之』,又說『篤行之』,知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博學只是每件事上都學習存養天理,篤行也只是學習不已的意思。」
那位弟子又問:「《易》說『學以聚之』,又說『仁以行之』,這話如何理解?」
先生說:「也是如此。每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那麼心就沒有放縱丟失的時候,所以說『學以聚之』。然而,時常存養天理,又沒有私慾中斷,這就是心體生生不息之處,所以說『仁以行之』。」
那位弟子又問:「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和行就成了兩件事。」
先生說:「談到『及之』,那就已經是行了,只是不能一直去行,有私慾阻隔,所以才說『仁不能守』。」
又問:「關於心即理的說法,程頤先生說『在物為理』,先生為何說『心就是理』呢?」
先生說:「『在物為理』,『在』字上應當加一個『心』字,心呈現在物上便是理。比如心呈現在侍奉父親上就是孝、呈現在事君上就是忠等等。」
先生繼而又說:「諸位要明白我立言的宗旨。我如今說『心就是理』是為何?只是因為世人將心和理分作兩邊,所以有許多毛病。比如春秋五霸尊王攘夷,都是為了一己私心,便不符合天理。有人卻說他們做得符合天理,這是因為他們的心還不純正,往往會羨慕他們的事功,只求外表做得好看,實則與自己的內心毫不相干。將心與理分作兩邊,就會流於霸道虛偽而不自知。所以我說『心就是理』,就是要人在心上用功,不去心外求義,這才是至純至真的王道。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
這位弟子又問:「聖賢說了許多話,為何要把它們概括成一個道理呢?」
先生說:「並非我要概括成一個道理,比如孟子說『世間的道只有一個』,《中庸》又說『道與物並行不二,道生物神妙不測』,天地與聖人都是一個,怎能把它分作兩個呢?」
【三〇二】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譯文】
「心並不是一團血肉,只要有知覺的地方就是心。比如耳朵眼睛可以聽或看,手足知道痛癢,這些知覺便是心。」
【三〇三】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475]
【譯文】
黃以方問:「先生解釋格物,像《中庸》所說的『慎獨』、《孟子》所說的『集義』、《論語》所說的『博約』等,都包括在格物之中嗎?」
先生說:「不是。格物就是『慎獨』,就是『戒慎恐懼』。至於『集義』『博約』,只是一般的功夫,並不能說那幾件都是格物的事。」
【三〇四】
以方問「尊德性」[476]一條。
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477]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
問「致廣大」二句。
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慾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
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譯文】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尊德性」的意思。
先生說:「『道問學』就是為了『尊德性』。朱熹先生說過:『子靜用『尊德性』來教誨人,我教人豈不是『道問學』的地方多一些呢?』這是將『尊德性』和『道問學』分作兩件事了。如今我們講習討論,下許多功夫,無非都是為了存養此心,使自己不失去德性罷了。豈有憑空去『尊德性』而不去問學,憑空去問學而全然與德性無關的道理?若是如此,就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講習討論和學習的究竟是什麼了!」
黃以方向先生請教「致廣大」兩句的意思。
先生說:「『盡精微』就是為了『致廣大』,『道中庸』就是為了『極高明』。因為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廣大的,人不能『盡精微』就會被私慾蒙蔽,在細微之處無法致知。所以如果能在細微曲折的地方都窮盡精微,那麼私意就不足以蒙蔽心體,自然就沒了許多障礙阻隔,又怎能不廣大呢?」
黃以方又問:「精微是指意念思慮的精微,還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先生說:「意念思慮的精微就是事物道理的精微。」
【三〇五】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478]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譯文】
先生說:「現在討論性的人都在爭同辯異,這只是談論性,卻沒有真正懂得性。如果真正懂得性,便沒什麼同異可以爭辯的了。」
【三〇六】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髮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譯文】
有人問:「聲、色、貨、利,恐怕良知里也不能沒有吧?」
先生說:「當然。只是初學用功時,需要將其掃除乾淨,不能有存留,這樣偶然遇到了,也不會為其所牽累,自然能順良知去應對。致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把良知致得精細明白,沒有絲毫遮蔽,即便與聲、色、貨、利交往,也無非是天理的流轉罷了。」
【三〇七】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只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譯文】
先生說:「我與諸位講『致知』『格物』,每天如此,講個一二十年都是如此。諸位聽了我的話,切實去用功,那麼聽我講一次,自然會感覺到長進一次。否則只是一場空談,即便聽了又有什麼用?」
【三〇八】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479]」
【譯文】
先生說:「人的本體時常是寂然不動的,又時常是一有感應就能通的。程頤先生說:『未有感應的心體未必就在先,有所感應的作用也未必就在後。』正是這個道理。」
【三〇九】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復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譯文】
一位學友舉佛家的例子問道:「佛伸出手指問:『諸位可曾看到?』眾人說:『看到了。』佛又把手指縮回袖子裡,問:『諸位還能看到嗎?』眾人說:『看不到了。』佛說:『你們還沒有見性。』我不明白佛的意思。」
先生說:「手指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但你的本性卻一直存在。人的心神往往只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馳騁,卻不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切實用功。然而看不見、摸不著才是良知的本然狀態,『戒慎恐懼』才是致良知的功夫。為學之人時時刻刻去體察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聽聞那些耳朵聽不到的地方,功夫才有個切實的著落。久而久之,功夫純熟之後,便不費力,也不需要時刻提防檢查,真正的本性自然生生不息。怎能為外在的見聞所牽累呢?」
【三一〇】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480]?」
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譯文】
有人問:「程顥先生認為『鳶飛魚躍』和『必有事焉』,同樣都是生動活潑的嗎?」
先生說:「這樣說也對。天地之間,生動活潑的無非是這個理,就是我們的良知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這個理不僅不能脫離,也確實無法脫離。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符合大道,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是這個功夫。」
【三一一】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只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譯文】
先生說:「諸位在這裡一定要立個必須做聖人的決心,時時刻刻都要有朱熹說的『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的覺悟,只有這樣,聽我講學才能句句得力。如果茫茫蕩蕩過日子,好比一塊死肉,被打了也不知道痛癢,恐怕最終也無濟於事,回家後還是遵照自己以前的為學方法,難道不可惜嗎?」
【三一二】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工,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譯文】
有人問:「我近來覺得妄念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樣用功,不知道這是不是功夫呢?」
先生說:「你只管切實去用功,即便有這些想法也無妨,久而久之自然會妥當。如果才下了一點功夫,就想要見到效果,怎麼靠得住呢?」
【三一三】
一友自嘆:「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譯文】
一位學友感嘆:「私慾萌動時,心裡分明也知道,但是卻不能立刻去除。」
先生說:「你的私慾萌動時能覺察到,這是你的性命之根本。當即能夠消除私慾,就是確立性命的功夫了。」
【三一四】
「夫子說『性相近』[481],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482]便日相遠了。」
【譯文】
「孔子說『性相近』,就是孟子所謂的『性善』,不能僅從氣質方面說性。如果僅從氣質上說,剛柔對立,怎能相近?只是『性善』是相同的。人初生時的善原本是相同的,只是氣質剛強的人受到善性的薰染則表現為剛善,受到惡性的薰染則表現為剛惡;氣質柔弱的人受到善性的薰染則表現為柔善,受到惡性的薰染則表現為柔惡。這才愈行愈遠了。」
【三一五】
先生嘗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譯文】
先生曾對為學之人說:「心的本體上不能存留一絲念頭,好比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一點沙子能有多少?卻能使人滿眼的昏天黑地。」
先生又說:「這個念頭不單只私念,即便是好的念頭也不能有。好比在眼睛裡放一些金玉碎屑,眼睛也一樣會睜不開。」
【三一六】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几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
請問。
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麼是天地的心?」
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483]。」
曰:「人又甚麼教做心?」
對曰:「只是一個靈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譯文】
有人問:「人心與萬物同為一體,比如我的身體原本是血氣流通的,因而可以說是同體。如果對其他人異體了,禽獸草木就相差更遠了,還怎能稱為同體呢?」
先生說:「你只要在事物感應的微妙之處看,何止禽獸草木,即使天地也與我同體,鬼神也與我同體。」
那人請先生解釋。
先生說:「你看這天地中間,什麼是天地之心?」
那人回答說:「曾經聽聞說人是天地之心。」
先生說:「人又憑什麼叫作天地之心呢?」
那人回答:「是因為人有靈性。」
「由此可知,天地之間充塞的,只是這個靈性。人與天地萬物,只是被形體間隔開了。我的靈性,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仰望它的高?地失去了我的靈性,誰去俯視它的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性,誰去辨別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開了我的靈性,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性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無所謂我的靈性了。所以說人與天地鬼神萬物一氣相通,怎能分隔開來呢?」
那人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從古至今都在,為何沒了我的靈性,就都不存在了呢?」
先生說:「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們的靈魂都散去了,他們的天地鬼神萬物還在哪裡呢?」
【三一七】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484]。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
先生然其言。
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藉此立言耳。」
【譯文】
先生起行征討思恩、田州,錢德洪與王汝中送先生一路到嚴灘。王汝中向先生請教佛家的實相和幻相之說。
先生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說:「有心都是實相,無心都是幻相,是從本體出發理解功夫;無心都是實相,有心都是幻相,是從功夫出發通達本體。」
先生肯定他的說法。
錢德洪當時尚不明白,幾年用功後,才開始相信本體與功夫是合一的。但是,先生當時是因為王汝中的問題才偶然這樣說,如果我們儒家要指點人,並不需要這種說法來立論。
【三一八】
嘗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
德洪趨進請問。
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圓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
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譯文】
曾見先生送兩三位老先生出門,回來後坐在走廊上,面有憂色。
錢德洪上前問先生。
先生說:「剛才我與諸位老先生談到致良知的學說,就好像圓孔和方榫之間格格不入。大道就像道路一樣,世俗的儒者往往自己將道路荒蕪、蔽塞了,終身陷溺在荊棘叢中而不知悔改,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錢德洪退下來,對朋友們說:「先生教人,無論對象是否衰老、腐朽,這便是先生的仁人愛物之心。」
【三一九】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485]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只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只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譯文】
先生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個『傲』字。做兒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孝,做臣子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忠,做父親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慈,做朋友的如果傲慢一定會不誠。所以象和丹朱都不賢明,也只是因為一個『傲』字,便斷送了自己的一生。諸位要時常體會這一點。人心本就具備天然的道理,精確明白,沒有絲毫沾染,只是一個『無我』罷了。因此,心中絕對不能『有我』,『有我』就是『傲』了。古聖先賢許多長處,也只是『無我』而已。『無我』自然能夠謙虛,謙虛是所有善德的基礎,傲慢是所有惡行的根源。」
【三二〇】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486]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
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487]。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譯文】
先生又說:「大道極其簡單平易,也極其精微神妙。孔子說:『就像看自己手掌上的東西一樣。』人哪天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可是當你問他掌上有多少紋理,他卻不知道。這就像我所說的『良知』,一說就明白,有誰不知道呢?但要真的體認到良知,卻又有誰做到了呢?」
有人問:「這恐怕是因為良知沒有固定的方向和處所,很難把握。」
先生說:「良知就是《易》所說的『道變動不居,周流於天地之間,上下流轉沒有常態,剛柔變化沒有定體,不能以此為根本依據,只有隨時而變』。良知要怎樣才能把握呢?弄清這個問題就是聖人了。」
【三二一】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488]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489],胸中瞭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譯文】
有人問:「孔子說:『顏回並非有助於我的人。』聖人果真希望弟子幫助自己嗎?」
先生說:「這也是實話。聖人之道本就沒有窮盡,問題疑難越多,精微之處就越能顯明。聖人的言辭本就周密完備,然而有問題疑難的人胸中有所困惑,聖人被他一問,便能把道理髮揮得愈發精妙。像顏回那樣的學生,聽聞一件事可以推知十件事,心裡什麼都清楚,又怎會發問呢?所以聖人的心體也就寂然不動,沒什麼可發揮的,所以孔子才說顏回對自己沒有幫助。」
【三二二】
鄒謙之嘗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490]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譯文】
鄒謙之曾對錢德洪說:「舒國裳曾拿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提筆,寫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一句,回過頭笑著說:『國裳都中了狀元,難道還不知道應該怎麼修身嗎?但他還是要誦讀這章來警示自己。』一時間在座的朋友都警醒起來。」
嘉靖戊子冬[491],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
繼後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干條。居吳時[492],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四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復營念。
去年,同門曾子才漢[493]得洪手抄,復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讀之,覺當時採錄未精,乃為刪其重複,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復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
今年夏,洪來游蘄,沈君思畏[494]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炙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裒[495]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體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
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復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496]增刻之。庶幾讀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
門人錢德洪拜書於蘄之崇正書院
【譯文】
嘉靖七年(1528年)冬天,我和王汝中奔赴江西上饒處理先生的喪事,向同門發出訃告,約定三年之期收錄先生的遺言。
之後,同門各自將自己記錄的遺言寄了過來,我擇取其中能夠切合先生思想的,加上自己所輯錄的內容,共有若干條。在蘇州時,我曾想把這些記錄同先生的《文錄》一併刊刻出來,剛好趕上我回家守喪,未能如願。當時,四面八方講授先生學說的人聲勢日盛,先生的學說既然已經昌明於天下,好像也沒有必要再刊刻出版了,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去年,同學曾才漢得到了我的手抄本,又廣為搜集,取名為《遺言》,在江陵刊刻出版。我看了以後,覺得自己當時搜集得不夠精細,於是刪去其中重複的,削去蕪雜的內容,只保留了《遺言》的三分之一,取名為《傳習續錄》,在安徽寧國的水西書院刊刻印行。
今年夏天,我到湖北蘄春遊學,沈思畏先生說:「先生的教誨在其他地方傳播已經很久了,唯獨在蘄春還沒有。蘄春這裡的有志之士讀到《遺言》,就好像親自聆聽先生的教誨,明白良知的作用,好像重見日月之光一樣。他們擔心搜集不夠廣博,並不因為其中有重複就認為繁雜。能否請您把散佚的部分增刻出來?」我答應了他。先生致知格物的宗旨,開導後學,為學之人躬身修行,靜默領悟,不敢只以知識見解來繼承先生的學說,而是通過切實體悟來修行。所以先生整天講學而不厭其煩,學生們整日聽講也不嫌重複。正是因為先生的教誨專一,所以學生們的體悟日益精進,話未出口便能領悟,意思不待說明學生就能明白,這都是師生間真誠相交的緣故。
現在先生過世還不到三十年,他的格言和宗旨漸漸淪喪、晦暗了,難道這不是我們做學生的實踐不力、空談太多才導致的嗎?學生的志向愈發不一致,先生的教誨才不能得以發揚光大。於是我又搜集一些散佚的文稿,採集其中不違背先生之意的文字,編為一卷。其餘不夠真切以及已經與《文錄》一起刊印的文字便刪去。並把中卷改為問答的形式,交給黃梅縣令張先生增刻。我希望閱讀者能夠不僅從知識見解上看待先生的學問,而要以切身體悟來把握,我才不會懷疑我輯錄這本書的意義。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夏天四月
學生錢德洪謹拜寫於蘄春崇正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