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上001

2024-09-27 11:17:18 作者: 度陰山

  先生於《大學》[2]「格物」諸說,悉以舊本[3]為正,蓋先儒[4]所謂「誤本」[5]者也。愛[6]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縱,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7]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8]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門人徐愛書

  【譯文】

  先生對《大學》中「格物」等觀點,都以舊本為準,即二程、朱熹所謂有誤的版本。我剛聽到時很吃驚,進而有些懷疑,後來竭力思考,參詳比照兩個版本,並向先生請教,才知道先生的學說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炙熱,就像《中庸》所說,百世之後出現的聖人也絕對不會懷疑的道理。先生有天賦的智慧,為人卻和藹親近,平日裡不修邊幅。人們只看到他年少時豪邁不羈,曾經又熱衷詩詞文章,沉溺佛、道之學,故而突然聽到先生的學說,都認為是標新立異、散漫而不加考究的學說。但他們卻沒有看到先生貶謫至貴州待了三年,時刻於困苦中修養靜思,精研專一的功夫已經進入聖人的領域,達到純粹中正的境界了。

  我每日於先生門下求學,深知先生的學說乍看起來簡單、粗疏,但鑽研探究後卻覺得十分高深、精妙,了解得越深入就愈發能夠體會其沒有止境。這十多年來,我竟不得入門。今世的學者君子,有的與先生僅一面之交,有的從未聽過先生的教誨,有的先入為主地懷有輕視、憤懣的情緒,稍加交談便急不可待地想要根據傳聞與猜測妄加揣度,這樣怎麼能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遊學的弟子們,聆聽先生的教誨,時常學得少而忘得多,如同相馬時,只關注馬的性別和顏色,卻忽略了馬馳騁千里的特性。因此,我將平時所受的教誨記錄下來,私下裡給同學們看,相互考據訂正。希望能夠不辜負先生的教誨。

  學生徐愛書

  【一】[9]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10]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11],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12],『敬敷五教』[13],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14],『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15],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譯文】

  徐愛問:「『在親民』,朱熹認為應當寫作『新民』,後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似乎可以作為依據。先生認為應當按照舊本寫作『親民』,有什麼根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與『在新民』的『新』字含義不同,這怎麼能作為依據呢!『作』字與『親』字相對應,但卻不是『新』的意思。下面『治國平天下』等處,對於『新』字均未闡發。例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的話,都是『親』的意思。『親民』就如同是《孟子》所謂『親親仁民』,『親之』就是愛他的意思。百姓不仁愛,舜就讓契任司徒之職,恭敬地施行五種倫理規範,讓百姓互相親愛。《堯典》中說的『克明俊德』即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像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到『親民』,便是兼有了養育教化百姓的意思,說『新民』就有偏頗了。」

  【二】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6],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17]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得[18]之。」

  【譯文】

  徐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這句話講的是『萬事萬物都有確定的道理』,似乎與先生您的說法相悖。」

  先生說:「如果在萬事萬物上追求至善,就是把義視作外在的東西了。至善只是心的本然面貌,只要通過『明明德』的功夫達到『精深專一』的境界便是至善了。不過,至善也從未脫離具體的事物。朱熹《大學章句》中說『窮盡天理而使得心中無一絲一毫人慾私心』的說法就頗為在理。」

  【三】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19]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譯文】

  徐愛問:「如果至善只向心中去求,恐怕天底下那麼多事物的道理沒法窮盡吧?」

  先生說:「心即是理。天底下何來心外的事物、心外的道理呢?」

  徐愛說:「譬如說侍奉父親的孝、輔佐君主的忠、與朋友交往的信、治理百姓的仁,這些具體的事裡有許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細研究。」

  先生感慨道:「這一說法已蒙蔽世人很久了,一句話怎麼能說明白呢?現在姑且就你所問的來討論一下。比如說侍奉父親,不能從父親身上去探求個孝的道理;輔佐君主,不能去君主身上探求個忠的道理;與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事,也不能去朋友、百姓這些人身上求個信與仁的道理。這些道理全都在心裡,心即是理。如果這個心沒有被私慾阻隔,便是天理,不需要再從外面添加一分。憑藉此純粹都是天理的心,作用在侍奉父親上便是孝,作用在輔佐君主上便是忠,作用在交友、治民上便是信與仁。只要在心中努力摒棄人慾、存養天理即可。」

  徐愛說:「聽聞先生這麼說,我好像有所覺悟了。但以前那套說辭纏繞於胸中,尚有不解之處。以侍奉父親來說,例如使父親冬暖夏涼、早晚請安等細節,不還是需要講求的嗎?」

  先生說:「怎麼能不講求呢?只是要先有一個宗旨。只要一心在摒棄人慾、存養天理上講求即可。例如講求冬天保暖,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的人慾夾雜其間;講求夏天納涼,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人慾夾雜其間,僅僅是講求這個心而已。這個心若是沒有人慾,純粹都是天理,是一顆誠敬於孝親的心,那麼一到冬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冷,便去考慮給父母保暖的事;一到夏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熱,便會去考慮給父母納涼的事。這些全都是那顆誠敬於孝親的心自然生發出來的具體行動。只要有這顆誠敬於孝的心,自然而然會考慮到這些具體的事。用樹木來打比方,這誠敬於孝的心便是樹根,許多具體行動便是枝葉,需要先有個根然後才會有枝葉,而不是先去尋求枝葉,然後再考慮種這個根。《禮記》說道:『如果孝子對父母有深切的感情,那麼對待父母必然很和氣;而有和氣的態度,則必然會有愉悅的氣色;有愉悅的氣色,必定會有讓父母高興安心的儀容。」而所有這些,必須有顆真誠的心來作為根,然後自然而然就能如此。」

  【四】

  鄭朝朔[20]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辯[21]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辯!惟於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

  【譯文】

  鄭朝朔問道:「至善也需要從具體事物上去求得嗎?」

  先生回答:「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達到純粹都是天理的境界便可以了,在具體事物上又能怎麼探求呢?你倒舉幾個例子看看。」

  朝朔說:「比如說侍奉雙親,怎樣才能為他們取暖納涼,怎樣才能侍奉贍養,必須做到恰到好處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只是取暖納涼、侍奉贍養得宜這些事,一兩天就可以講完,用得了什麼學問思辨?只要在幫父母取暖納涼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侍奉贍養父母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這一點才是必須用學問思辨的功夫來求索的,否則不免『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所以,即便是聖人,仍然要持守『精研專一』的功夫。如果只認為將那些具體禮節做得恰到好處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戲子,將幫父母取暖納涼等事一一表演得當,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愛在這天又有所省悟。

  【五】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22]、惟賢[23]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24]。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譯文】

  徐愛因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與宗賢、惟賢反覆辯論,仍未能明白,於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舉幾個例子看看。」

  徐愛說:「現如今許多人知道應當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卻做不到孝順、友愛,這樣看來知和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是因為心已為私慾蒙蔽,不是知與行的本來面貌了。沒有知道了卻不去做的情況,知道了而不去做,那就是不知道。聖賢教人去知、去行,用意正在於使得知與行復歸其本來的面貌,不只是簡單告訴你怎麼去知、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學》里給出個真知、真行的例子,『就像喜歡美色,就像討厭惡臭』。見到美色屬於知,去喜歡就是行,只要一見到美色便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並不是看到美色後又起個念頭去喜歡;聞到惡臭屬於知,去討厭便是行,只要一聞到惡臭便自然而然地討厭上了,並不是聞到惡臭後又起個念頭去討厭。就像一個鼻塞的人雖然看到眼前惡臭的東西,但鼻子聞不到惡臭的氣味,便不會十分討厭它,這也只是因為不曾了解到它的臭而已。例如,稱某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必然是因為這個人已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行為,才可以稱他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如若不然,只是說些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話,怎麼可以稱之為懂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呢?又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自己冷了才知道寒;知道餓,一定是自己已經餓了才知道餓。知和行如何分得開?這便是知與行的本然面貌,不曾被私心雜念所隔斷。聖人教導世人,一定是要這樣才可以稱之為知,否則就是還沒有真正的知。這是多麼緊迫而實在的功夫啊!如今硬要說知和行分作兩件事是什麼意思?而我將知與行說成一回事,又是什麼意思?如果不知道我為何要如此說,只是去分辨知與行究竟是兩回事還是一回事,又有什麼用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分作兩件事,也只是要世人明白,一方面去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這樣功夫才能有著落之處。」

  先生說:「你這樣的理解反而是背離了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經說過,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實;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結果。如果能夠領會,只要說到知,行便包含在裡面了;只要說到行,知也包含在裡面了。古人之所以將知和行分開來說,只是因為世間有一類人,懵懵懂懂、任意而為,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為,因此才要提出知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做得恰當;還有一類人,整天空想,不肯切實躬行,全憑主觀臆測,因此才要提出行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而提出的補偏救弊之說,如果能夠領會真意,只要一句話便已足夠。現如今的人卻將知與行分作兩邊,認為必然是先知道了才能去做。如今我若只是講習討論如何去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之後才去行,必然會導致終身一無所成,也終身一無所知。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來已久。我今日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對症下藥。但『知行合一』的說法也並非我憑空杜撰出來,而是知與行的本來面貌即是如此。如今你若能明白我為何如此說,即便將知行說成兩回事也無妨,本質上則還是一回事;如若不明白我為何這麼說,即便將知行說成一回事,又有什麼用呢?只不過是說些無用的話罷了。」

  【六】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25]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26],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27],《孟子》之『盡心知性』[28],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29]。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30]。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31]。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二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聞先生『止至善』的教誨,已然覺得功夫有所著落,但思前想後,覺得與朱子『格物』之說有所不合。」

  先生說:「『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至善』了,那麼也就知道『格物』了。」

  徐愛說:「昨天以先生的教誨推及『格物』之說,似乎也能通曉個大概。但朱子之說,有《尚書》中的『精一』、《論語》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作為依據,所以我還是不明白。」

  先生說:「子夏虔敬地相信聖人,曾子則切實地反省自身。相信聖人固然不錯,但不如反省自身來得好。而今你既然沒有想清楚,怎麼可以拘泥於舊的學說,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如同朱子雖然尊信二程,但在義理上有不得於心之處,又何嘗盲從了呢?『精一』『博約』『盡心』,本來與我的學說也是吻合的,只是你未曾認真思考。朱熹『格物』的說法,不免有牽強附會之嫌,不是《大學》的本義。『精研』是『專一』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你既然能夠明白『知行合一』之說,這些話我一說你應該就能懂。『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錯解了『格物』,只是因為將之倒過來看了,認為『盡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學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麼就是『生知安行』了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理是性的本原,盡心便是盡性。《中庸》說:『只有天下最為誠摯的人,才能真正盡性,才能通曉天地造化。』『存心』,是因為心有未盡之處。知曉天道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是將此作為自己分內的事,所以知天就是與天合一。『事天』,如同兒子侍奉父親、臣子輔佐君主,必須是恭敬小心侍奉,才能夠沒有過失,然而卻是與天分離了。這便是聖人與賢者的區別。至於『夭壽不二』的心,是教人一心行善,不可因為處境順逆、壽命長短的緣故改變行善的心,而要時刻修養自身、以待天命。只要領悟到處境順逆、壽命長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夠做到不為此改變心意。『事天』雖然與天分離,但已然看到有個天道。『俟命』則是尚未看見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與天道相見。這便是初學者確立其心的開端,是要其於困苦中勉力。如今卻倒過來去做,所以使得學者無從下手。」

  徐愛說:「昨日聽聞先生教誨,於隱約之間體會到應當怎樣用功了。今日聽聞先生此言,更沒有什麼可懷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都是從人的心上說的。」

  先生說:「是的。身體的主宰便是心,心的作用便是意,意的本體便是知,意所指的對象便是物。如果意念作用於侍奉雙親,那麼侍奉雙親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輔佐君主,那麼輔佐君主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友愛百姓、善待萬物,那麼友愛百姓、善待萬物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視、聽、言、動,那麼視、聽、言、動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才說『不存在心之外的道理和心之外的事物』。《中庸》里說『不誠無物』,《大學》里說『明明德』的功夫,都是要教人『誠意』,而『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七】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譯文】

  先生又說:「『格物』的『格』,如同孟子所說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心中不正的念頭,使心之全體歸於正當。只要意念所到之處,均要革除其不正之處而使心的全體歸於正當,即是無時無刻不存養天理,即是窮盡事物的道理。『天理』就是『明德』,『窮理』就是『明明德』。」

  【八】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譯文】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去知。見到父親自然知道孝順,見到兄弟自然知道友愛,見到小孩兒墜入井中自然會有所不忍。這便是良知,不需要往外去求。如果良知能夠發用,且沒有私意的障礙,就是所謂『只要能夠擴充悲憫同情的心,那麼仁的作用便可用之不竭』。然而,一般人恐怕不能沒有私心妄意的障礙,所以才須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意、復歸天理。這樣心中的良知才能沒有障礙,才能充塞、周流於心間,這便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復,那麼意念也得以誠敬了。」

  【九】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32],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譯文】

  徐愛問:「先生將『博文』視作『約禮』的功夫,仔細思考後,還是不能領悟,請先生稍加提點。」

  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理』表現出來被人看見就是『文』,『文』隱藏起來不為人所見就是『理』,兩者是一個東西。『約禮』是要讓人的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見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現在侍奉雙親上,就要在侍奉雙親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輔佐君主上,就要在輔佐君主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時,就要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無論有所作為還是無所事事,與人交談還是處於靜默之中,沒有一處不是這樣,隨著天理呈現於具體的事物,就要在具體的事物上去學習存養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的含義,便是『約禮』的功夫。『博學於文』就是『精研』的功夫,『約之以禮』就是『專一』的功夫。」

  【一〇】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33],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慾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子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如果以先生『精研專一』的教誨來推斷,這一說法似乎有弊端。」

  先生說:「是的。心只是一個心,不夾雜著人慾便是道心,夾雜著人的偽飾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夠使其歸於正道,則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當,即是人心。起初並非有兩個心。程頤先生認為『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這話乍聽之下像是將心分開來說了,實則是一個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認為有兩個心了。天理與人慾從來不能並立共存,哪有以天理為主宰,而人慾聽命於天理的道理呢?」

  【一一】

  愛問文中子[34]、韓退之[35]。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36]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37]。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38]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39]以後,《詩》自「二南」[40]以降,如《九丘》《八索》[41],一切淫哇逸盪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42],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43],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慾。於存天理、去人慾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44]。若是一切縱人慾、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45]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46]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47]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慾,存天理,如五伯[48]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49],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50]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51],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譯文】

  徐愛問先生,如何評價王通和韓愈二人。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則是賢者大儒。後世之人僅從文章詩詞方面考量兩人,推崇韓愈,實則韓愈相較於王通差得遠了。」

  徐愛問:「那麼,王通為何會犯仿作經書的過失呢?」

  先生說:「仿作經書恐怕也不能全盤否定。你來說說,後世儒者著書立說、闡述經典,與仿作經書相比怎麼樣?」

  徐愛說:「後世儒者著書講經,當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卻在於闡明聖賢之道,而仿作經書就純粹是為了個人的名聲。」

  先生說:「以著書的方式來闡述經典,又是效仿誰呢?」

  徐愛說:「效仿的是孔子通過刪述《六經》來闡明聖賢之道。」

  先生說:「那麼王通仿作經書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嗎?」

  徐愛說:「著書闡述經典對於聖賢之道總會有所發揚,而仿作經書則只是在形跡上模仿,對於聖賢之道恐怕沒有任何補正。」

  先生說:「你認為闡明聖賢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歸真,見之於平常生活呢?還是用美艷的言辭譁眾取寵呢?天下大亂的原因,就是由於空洞的言辭泛濫,而切實的行為卻衰敗了。如果聖賢之道彰明於天下,孔子就不必刪述《六經》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實在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自從伏羲畫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辭,中間闡釋《易》的著述,如《連山》《歸藏》等,數不勝數,可是《易》中的道理卻變得混亂。孔子發現世上崇尚文辭的風氣日盛,知道《易》的學說將沒有窮盡,故而採用文王、周公的學說加以闡發,並將之作為《易》之正宗。從此,紛繁複雜的學說均被廢棄,而天下闡述《易》的學說得以統一。其餘《五經》的情況,也是如此。《尚書》從《典》《謨》之後,《詩》從《周南》《召南》之後,像《九丘》《八索》這類浮誇的辭章,多達上千篇。《禮經》《樂經》中關於事物以及規則的解釋更是多到數不甚數。孔子對此也都進行了刪削、訂正,然後奇談怪說才得以廢止。像《尚書》《詩經》《禮經》《樂經》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過一句話?而現在《禮經》中的許多闡釋,大都是後世的儒者穿鑿附會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刪定的版本了。至於《春秋》,雖然都說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實是魯國史書中的一些舊的文獻。所謂『筆』,也就是抄錄舊文;所謂『削』,就是刪除繁雜。都是有所刪減但並無增加的。孔子刪述《六經》,是害怕繁雜的文辭惑亂天下,想要簡易卻很難做到,使天下之人務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實質,而不是用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以後,各種繁雜的文辭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亂。秦始皇因焚書得罪了天下的讀書人,固然是出於一己的私心,也確實不應該焚毀《六經》。但如果當時秦始皇的目的在於彰明聖賢之道,把那些離經叛道的書籍統統焚毀,倒正合了孔子刪述《六經》的用意。自從秦漢以來,崇尚文辭的風氣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這一風氣恐怕不可能了。只能效法孔子,選取那些與《六經》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傳表彰,這樣其他異端邪說就會慢慢自行滅絕。我不知道王通當時為何要仿作經書,卻對這一事跡深有同感,認為即便聖人重生,也不會改變王通的做法。天下沒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於文辭盛行而實行衰敗。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見解,新奇的觀點競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聲。而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視聽,使得天下靡亂相爭、崇尚文辭,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卻不再知道還有實事求是、返璞歸真的做法。這都是由那些著作闡述經典的人所開的風氣。」

  徐愛說:「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理由,例如《春秋》這部典籍,如果沒有《左傳》作為註腳,恐怕也很難理解。」

  先生說:「《春秋》的微言大義如果必須要有《左傳》才能明白,那就變成猜謎語了。聖人為何要寫這些晦澀難懂的文章呢?《左傳》大多是魯國史書的舊文,如果讀《春秋》必須參考《左傳》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魯國史書刪改成《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曾說過:『《左傳》就好比一個一個的案子,而《春秋》則是對案子的裁斷。』比如《春秋》記載著殺某個國君、征伐某個國家,如果不明白這些事情的經過,恐怕也很難做出裁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這句話恐怕也是沿襲後世儒者的說法,沒有真正領會聖人寫這些經典的本意。比如寫『弒君』,那麼殺害國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問他殺害國君的詳情?征戰討伐的命令應當由天子發布,書中寫『伐國』,就是諸侯擅自討伐某國,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問討伐某國的詳情?聖人闡述《六經》,只是為了端正人的心思,只是要存養天理、去除人慾。對於存養天理、去除人慾的事情,孔子曾經就說過。有時候學生來請教,就因人而異來講解。但也不肯多說,因為擔心學生們專注於言辭表達。所以孔子說『我不想說什麼了』。如果《春秋》里都是一些放縱私慾、泯滅天理的事情,又怎麼能夠詳細地告訴世人呢?這豈不是教導人去作奸犯科嗎?所以孟子說:『孔子的門下不記述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跡,所以他們征戰侵伐的事情就沒有流傳後世。』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後世的儒者只是去討論霸道的學問,所以他們要去了解許多陰謀詭計的事情。這全都是出於功利之心,與孔子刪述《六經》的宗旨背道而馳,怎麼能夠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著感慨道:「除非是與天同德的人,否則不能輕易和他們講這些道理!」

  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能見到史書上有存疑而未記錄的地方。』孟子說:『完全相信《尚書》,還不如不看《尚書》。我只從《武成》篇里取兩三捲來讀讀而已。』孔子刪述《尚書》,對於堯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歷史也不過保存了數篇,這難道是因為沒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記述了嗎?但孔子只記述了這麼幾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聖人只是要刪掉那些繁雜的文字,後世的儒者卻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愛說:「孔子刪述《六經》,只是要去除人慾、存養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後的事,孔子不想詳細告訴世人,固然是這個道理。至於堯舜以前的事,為何也記載得十分簡略呢?」

  先生說:「上古時代離孔子已經很久遠了,事跡也十分模糊,流傳下來的很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時的民風淳樸,沒有浮誇文飾的風氣,這就是上古時代的社會狀況,不是後世所能比擬的。」

  徐愛說:「像《三墳》一類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孔子為什麼都刪掉了呢?」

  先生說:「即使有傳下來的,也與時事的變革有所不合了。社會風氣更加開放,文采更勝以往,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要恢復夏商時期的淳樸風俗,也已經不可能了,何況恢復到堯舜的時代呢?更不必說恢復到上古時代的風俗了!雖然各個時代的社會治理有所不同,但所遵循的道理卻是一致的。孔子遵循堯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文王、武王之道即是堯舜之道。只是因為時代不同,社會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與所設的政令自然也不同。即便把夏商時代的制度政令在周代推行,恐怕也不合時宜了。所以周公對於大禹、商湯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所研究,遇到有不合時宜的地方就反覆琢磨,以至於夜以繼日地思考。更何況上古時代的典章制度,又怎麼能夠恢復施行呢?這就是孔子為何要刪述上古時代之事的緣由了。」

  先生又說:「只採取無為而治的措施,不如像三王那樣因時制宜地治理。如果一定要恢復實行上古時代的典章制度,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觀點。如果能因時制宜地治理,但不能像三王那樣本於大道,而是出於功利的心態來推行治理,則是春秋五霸以後的社會治理了。後世的儒者討論來討論去,只是講如何實行霸道而已。」

  【一二】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譯文】

  先生又說:「堯舜以前的社會治理,後世不可能恢復,因此可以略去不記。夏、商、周三代以後的社會治理,後世不能仿效,因此可以刪減。只有三代的社會治理是可行的。然而現在那些討論三代之治的學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卻鑽研那些細枝末節,這樣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復了!」

  【一三】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譯文】

  徐愛說:「以前的儒者討論《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而史書專門記載具體的歷史,恐怕與其餘《五經》的題材體例有所不同。」

  先生說:「從記事的角度來說就是史書,從論道的角度來說就是經典。歷史就是大道的具體呈現,大道就是歷史的根本緣由。《春秋》也是經典,其餘《五經》也是史書。《易》是伏羲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以後的史書,《禮經》《樂經》是三代的史書。其中的史實並無區別,其中的大道更是一致,怎麼會有所謂的區別呢?」

  【一四】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慾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譯文】

  先生又說:「《五經》也只是史書。史書的目的是辨明善惡,將經驗教訓告訴世人。歷史上可以作為示範的善行,就記錄具體的事跡讓後世效法;歷史上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就記錄教訓而刪去具體的事跡,杜絕類似的奸惡之事。」

  徐愛說:「保存善行的具體事跡讓後世效法,自然也是存養天理。刪去惡行杜絕奸惡,也是為了把人慾遏制在將要萌芽的時候嗎?」

  先生說:「孔子刪編《六經》,當然就是這個用意,但也不必拘泥於具體的詞句。」

  徐愛問:「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要保存其教訓而刪去惡行以杜絕奸惡,那為何不刪除《詩經》中的《鄭風》《衛風》呢?朱熹認為『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志』,是這樣的嗎?」

  先生說:「現在的《詩經》已不是孔子刪定的舊本了。孔子說:『要遠離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十分淫靡。』孔子還說:『我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典雅的音樂。』『鄭國、衛國的音樂是亡國的音樂。』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孔子所刪定的三百篇,都是典雅的音樂,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時候,或是在鄉村中演奏的,都可以起到使人的心志舒暢平和、涵養德性、改變社會風化風俗的作用,怎麼會有淫蕩的音樂呢?那樣只會助長淫靡之風,倡導奸邪啊!《鄭風》《衛風》等淫逸的詩肯定是秦始皇焚書之後,世間的俗儒為了補足三百篇之數而穿鑿附會的。所謂淫逸的歌曲,民間有很多人喜歡傳唱,如今的街頭巷尾也是如此。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志,只是無法解釋清楚,不得已才這麼說的。」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譯文】

  我因受程朱之學的影響,剛聽聞先生教誨的時候,真的是驚愕不已,茫茫然沒有頭緒。後來受先生教導的時間久了,漸漸知道要回到自己身上去躬行實踐,然後才相信先生的學說是孔門的嫡傳,其他學說都是旁門左道、殘斷支流。比如先生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的說法,一開始都覺得難以領會,思考得久了便會有所領悟,高興得手舞足蹈。

  以上是徐愛所錄。

  【一五】[52]

  陸澄[53]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譯文】

  陸澄問:「專注於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讀書一心一意在讀書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這是否就是專一的功夫?」

  先生說:「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貪財就一心一意在貪財上,也可以算作是專一嗎?這不過是追逐物慾罷了。專一是一心專注於天理。」

  【一六】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54]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55],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譯文】

  有人問如何立志。

  先生說:「只要心心念念存養天理,就是立志。能夠不忘記這一點,久而久之天理自然會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說的修煉內丹一樣。而心中時刻不忘存養天理,逐漸達到孟子所說的美、大、聖、神的境界,也只不過是從起初的念頭不斷存養、擴充出去的罷了。」

  【一七】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譯文】

  「如果白天用功時,覺得受到干擾,那就靜坐;如果懶得看書,那就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

  【一八】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譯文】

  「與朋友相處,務必相互謙讓,這樣才會得益,如果相互競爭比較,則會受損。」

  【一九】

  孟源[56]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譯文】

  孟源有自以為是、愛好虛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評他。有一天,先生剛剛批評過他,一位學友來談自己修養的近況,請先生指正。孟源在旁邊說:「你才剛剛達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孟源臉色通紅,想要為自己辯解。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先生藉此教導孟源,「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圓一丈的地里種了一棵大樹,雨露滋潤,土壤栽培,只是滋養這棵大樹的根。如果在這棵大樹周圍種些好的莊稼,上面的陽光被樹葉遮蔽,下面的土壤為樹根纏繞,這些莊稼怎麼長得成呢?只有砍去這棵大樹,將樹根拔得一乾二淨,才可以種植這些好莊稼。如若不然,任憑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過是滋養這個樹根罷了。」

  【二〇】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譯文】

  陸澄問:「後世的著述汗牛充棟,恐怕也會擾亂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說:「人心與天理本就渾然一體,聖賢將之寫進書里,就像給人畫像一般,只不過是給人看一個基本的輪廓,使得人們能夠據此探求真正的心體;至於所畫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談舉止,本來就不太能表現出來。後世的許多著述,是將聖人所畫的像再描摹謄寫,又在裡面加入許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試圖展示自己才能,這樣就離真正的聖學越來越遠了。」

  【二一】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57]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譯文】

  陸澄問:「聖人能夠隨機應變以至於無窮,難道不是因為預先都研究過嗎?」

  先生說:「怎麼可能預先研究那麼多事呢?聖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鏡子。正是因為鏡子明亮,一旦有東西出現在鏡子前面就能有所感應,沒有東西能夠不被照到。鏡子過去所照的東西不會滯留在鏡子裡,未曾照過的東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鏡子裡,這是後世儒者的說法,與聖人的學問相悖甚遠。周公制禮作樂、教化世人,這是任何一個聖人都能夠做到的事。堯和舜為何不如此做,卻非要等周公來做呢?孔子刪述《六經》流傳萬世,也是聖人都能做的,周公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來做?這是因為聖人只是在特定的時機,才會應對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學問的人只要擔心鏡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慮事物出現在鏡子前面時能否照見。探究時事的變化,也就像是拿鏡子來照。然而,為學之人必須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鏡。為學之人只要擔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擔心時事之變化無法窮盡。」

  陸澄說:「那麼程頤先生說『天地渾然未分時,萬事萬物的理就已經在冥冥之中』,這句話怎麼樣呢?」

  先生說:「這句話本身沒錯,只是後人並未好好地加以領會,也就有所偏頗了。」

  【二二】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58]

  【譯文】

  先生說:「義理沒有固定的處所,沒有窮盡的可能。我與你講學,不能因為稍有所得,便覺得滿足。即便與你再講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沒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說:「聖人做到像堯和舜一樣就足夠了,但在堯舜之上,善也還未窮盡;惡人做到像桀和紂那樣就十分可惡了,但在桀和紂之下,惡也並未窮盡。假如桀和紂不死,惡難道到他們那兒就終止了嗎?假如善有盡頭,周文王為何會『看到大道,卻還像沒有見到一樣』呢?」

  【二三】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59]。」

  【譯文】

  陸澄問:「靜守時感覺不錯,但遇到事情就感覺不同。為何會如此?」

  先生說:「這是因為你只知道在靜守中存養,卻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慾的功夫。這樣一來,遇到事情就會動搖。人必須在事情上磨鍊自己,這樣才能站得穩,達到「無論靜守還是做事,都能夠保持內心的安定」的境界。

  【二四】

  問上達[60]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里。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