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上 徐愛錄
2024-09-27 11:15:25
作者: 度陰山
親民與新民:獨立意志與自由精神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譯文】
徐愛問:「『在親民』,朱熹認為應當寫作『新民』,後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似乎可以作為依據。先生認為應當按照舊本寫作『親民』,有什麼根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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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說:「『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與『在新民』的『新』字含義不同,這怎麼能作為依據呢!『作』字與『親』字相對應,那就不是『新』的意思。下面『治國平天下』等處,對於『新』字均未闡發。例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的話,都是『親』的意思。『親民』就如同是《孟子》所謂『親親仁民』,『親之』就是愛他的意思。百姓不仁愛,舜就讓契任司徒之職,恭敬地施行五種倫理規範,讓百姓互相親愛。《堯典》中說的『克明俊德』即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像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解釋成『親民』便兼具了養育教化百姓的意思,解釋成『新民』就有偏頗了。」
【度陰山曰】
一部體現心學精髓的《傳習錄》,開篇就提「親民」和「新民」,必有深意。中國古人編書,大都講「春秋大義」或者是「春秋筆法」,說白了,就是正名。所以,「親」和「新」的區別,就是王陽明的弟子們在為老師的學說正名。
先看一個故事。
西周初期,周公把姜太公封到齊地為諸侯,把周公的兒子伯禽封到魯地為諸侯。
姜太公五個月後就來報告政情。
周公問:「怎麼這麼快?」
姜太公答:「我簡化了政府的組織,禮節都隨著當地的風俗。」
三年後,伯禽風塵僕僕地來報告政情。
周公問:「怎麼如此慢?」
伯禽回答:「我改變他們的風俗,革新他們的禮節,這是個大工程。」
周公說:「如此看來,後代各國必將臣服於齊啊!處理政事如果不能簡易,人民就不能親近他;平易近人的執政者,人民一定歸順他。」
姜太公和伯禽的治國方略就是王陽明和朱熹對《大學》第二句的理解。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新)民……
朱熹認為是「新」民,王陽明認為是「親」民。
姜太公用的是「親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順著百姓的心而用心,不僅關懷他們的身體,更關懷他們的心理。不違背他們的意志,使他們有一定的獨立精神。
而伯禽用的是「新民」——以絕對權力按自己的意志來教化、啟蒙、改造民眾,讓他們成為思想上的奴隸、統一行動中的巨人。
從這一點而言,「新民」就是統一思想,不必在乎別人的意志和感受,強行使他們進入自己設置的軌道,使人的獨立意志和獨立精神徹底喪失。
以人情推之,你真愛一個人,就會給他自由,包括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每個人的天性都喜愛自由,這是良知的基本認識,違背這個,就不是真正的致良知。
這就是王陽明心學的基石——人人心中皆有個天理在,心即理,所以人人皆可為聖賢,皆不受外在權威和所謂真理的壓迫。人只要致良知,所行所為便皆符合天理,不須外求,不需要外在的設計。
「親」和「新」,很簡單的兩個字,背後卻極具深意。
北宋時期,有兩個皇帝分別是「親民」和「新民」的代表。「親民」的代表是趙禎(宋仁宗),其在位時期,大臣最活躍,他也往往憑著大臣之意行決斷之事。最好的例子就是,大臣包拯有一次不同意趙禎的建議,直接和趙禎對峙起來,包拯大談特談,特別激動時還把唾沫星子噴到趙禎臉上。雖然如此,趙禎後來還是同意了包拯的意見。後人評價趙禎:什麼都不會,只會做皇帝。「新民」的代表是趙頊(宋神宗)。他在位時期,用王安石變法,整頓天下的思想秩序,大刀闊斧,雷厲風行,但北宋就是從趙頊時代開始衰亡的。
「親民」和「新民」,應該合二為一,才是治國平天下的正道。既要有在偉大思想下統一的新民(讓百姓得到新知識,開拓新思路),更要有「民之所好好之」的親民(讓整個天下都成為一家人)。
王陽明的學說,只是「致良知」三字。致良知,就是依良知做事,一切好的制度,都應該建立在良知基礎之上,凡是不發自良知制定的制度,就是壞制度。
無論你多麼英明神武,全憑自己好惡制定出的制度都有缺陷,制定製度唯一的妙法就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為致良知。
因此,王陽明的弟子把這一條放在首位,原因如下:
第一,王陽明心學和朱熹理學一樣,其思想都來自《大學》,而「親民」和「新民」是兩派學說的分水嶺。
第二,《傳習錄》第一節講此,足可見王陽明和其弟子們對獨立意志和自由精神尤其重視。
第三,人具有獨立意志和自由精神是陽明心學的靈魂,是陽明心學的支柱,沒有這個,陽明心學的其他概念都立不住。
第四,人只有具備了獨立意志和自由精神,才能做自己想做的,只要做自己想做的,才能提高工作和生活中的效率,進而提高人生效率。
只有當人擁有自由精神之後,才能、才敢獨立思考,不轉折,不轉念,以一條直線前進,以最快的速度抵達目的地。
龍場悟道——心即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譯文】
徐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這句話講的是『萬事萬物都有確定的道理』,似乎與先生您的說法相悖。」
先生說:「如果在萬事萬物上追求至善,就是把義視作外在的東西了。至善只是心的本然面貌,只要通過『明明德』的功夫達到『精深專一』的境界便是至善了。不過,至善也從未脫離具體的事物。朱熹《大學章句》中說『窮盡天理而使得心中無一絲一毫人慾私心』的說法就頗為在理。」
徐愛問:「如果至善只向心中去求,恐怕天底下那麼多事物的道理沒法窮盡吧。」
先生說:「心即是理。天底下何來心外的事物、心外的道理呢?」
徐愛說:「譬如說侍奉父親的孝、輔佐君主的忠、與朋友交往的信、治理百姓的仁,這些具體的事裡有許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細研究。」
先生感慨道:「這一說法已蒙蔽世人很久了,一句話怎麼能說明白呢?現在姑且就你所問的來討論一下。比如說侍奉父親,不能從父親身上去探求個孝的道理;輔佐君主,不能去君主身上探求個忠的道理;與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事,也不能去朋友、百姓這些人身上求個信與仁的道理。這些道理全都在心裡,心即是理。如果這個心沒有被私慾阻隔,便是天理,不需要再從外面添加一分。憑藉此純粹都是天理的心,作用在侍奉父親上便是孝,作用在輔佐君主上便是忠,作用在交友、治民上便是信與仁。只要在心中努力摒棄人慾、存養天理即可。」
徐愛說:「聽聞先生這麼說,我好像有所覺悟了。但以前那套說辭纏繞於胸中,尚有不解之處。以侍奉父親來說,例如使父親冬暖夏涼、早晚請安等細節,不還是需要講求的嗎?」
先生說:「怎麼能不講求呢?只是要先有一個宗旨。只要一心在摒棄人慾、存養天理上講求即可。例如講求冬天保暖,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的人慾夾雜其間;講求夏天納涼,也僅僅是要盡孝心,唯恐有一絲一毫人慾夾雜其間,僅僅是講求這個心而已。這個心若是沒有人慾,純粹都是天理,是一顆誠敬於孝親的心,那麼一到冬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冷,便去考慮給父母保暖的事;一到夏天自然會想到父母是否會熱,便會去考慮給父母納涼的事。這些全都是那顆誠敬於孝親的心自然生發出來的具體行動。只要有這顆誠敬於孝的心,自然而然會考慮到這些具體的事。用樹木來打比方,這誠敬於孝的心便是樹根,許多具體行動便是枝葉,需要先有個根然後才會有枝葉,而不是先去尋求枝葉,然後再考慮種這個根。《禮記》說道:『如果孝子對父母有深切的感情,那麼對待父母必然很和氣;而有和氣的態度,則必然會有愉悅的氣色;有愉悅的氣色,必定會有讓父母高興安心的儀容。』」而所有這些,必須有顆真誠的心作為根本,然後自然而然就能如此。」
【度陰山曰】
1508年,王陽明在貴州龍場驛站創建心學,提出「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理念,這八個字簡單而言,就是一切靠自己,不必尋求外力。這就是龍場悟道,這八個字濃縮成三個字就是,心即理。
所謂「心即理」,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就是,所有的天理、真理乃至於道理,都在我們心裡,不在我們心外的事物上。每個人心中都有孝、忠、信、仁這些天理。這些天理不在父親、領導、朋友那裡,而是在我們心裡。
我們不能去心外的事物——父親、領導、朋友那裡求這些孝、忠、信、仁的天理,只能在心中求,因為它們在我們心裡。倘若沒有私慾阻隔,我們真心實意地去對待父母、對待領導、對待朋友,那麼,孝、忠、信、仁的天理自然就會從我們心裡呈現到父母、領導、朋友身上去。
同時,我們不需要去學習如何孝、如何忠、如何信與仁,只要你沒有被私慾遮蔽,真誠無欺地釋放這些天理,那麼,你就知道怎樣做才是孝、才是忠、才是信、才是仁。
當然,這裡有個問題,雖然所有的天理、真理和道理都在我們心中,但如果你不去把它呈現出來,就等於沒有。王陽明說,心在腔子裡是心,到事物上才是理,所以說,心必須到事物上才能呈現出理。比如你心裡有個孝順的理,那必須去父母身上呈現,否則,這個理就不能稱為理。那麼,心是否還稱為心呢?答案是,不能。如果理不能稱為理,由於「心即是理」,所以,心也就不是心了。於是,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心、理是合一的。
倘若一切理都在我們心中,做事必須靠心,那我們按本心所做的一切事,就都是符合天理的,就都是偉大的事。你用心孝順父母,用心對待領導,用心交往朋友,看似是小事,其實都是偉大的事。
不在事物上尋求理,而在心裡尋求理,這就是讓我們用心。比如河水流過石頭,會發出響聲。你單獨在河水和石頭這兩件事物上都尋不到它響的理,只有用心琢磨,才能明白,河水和石頭一起作用,才形成響聲。凡事用心,必得其理,是為「心即理」。
當然,心即理遠沒有這麼簡單,它還有另外的深邃思想。
來看一個故事:西漢末年,王莽政權失敗,各地武裝風起雲湧。其中劉秀兵團逐漸嶄露頭角,具備稱帝之象。但劉秀不想做出頭鳥,對稱帝這件事並不上心。下屬耿純提醒他:「你現在稱帝與否,已不是你的事,而是我們大家的事。」
劉秀莫名其妙,心想:我稱不稱帝,和你們有毛關係?
耿純說,眾人拋家舍業跟著你幹革命,你以為真是為了什麼平天下?許多情懷在大眾心中都是狗屁,他們要的就是實惠,打土豪分田地,搶錢搶糧搶女人,他們出生入死,圖的是名利,你若是帝王,他們就是將相。人人都在做攀龍附鳳的事,你不滿足他們,他們就會拋棄你。
劉秀聽完耿純這段大議論,後背發涼,馬上讓人籌備登基事宜,東漢帝國就此誕生。
耿純說出了一個真理:人是欲望的動物,若想成事,必須滿足別人的欲望。
儒家哲學認為,人心由兩部分組成:性(人性)和情(七情六慾)。朱熹認為,只有人性是符合天理的,所以說「性即理」;王陽明則認為,人性和七情六慾都符合天理,所以說「心即理」。
承認適度的七情六慾是天理,這就是王陽明心學和朱熹理學的最本質不同。而當我們承認人適度的七情六慾是天理後,就會對別人的情慾持包容的態度,唯有承認七情六慾,才能承認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機器人。
我們做事,只要以七情六慾催動人性,那我們就是聖人。人性就如指南針,指引我們正確的人生方向,七情六慾則是加速器,它大多時候展現出來的是一種衝動,這種情感的衝動,對萬事萬物付諸我們真實的情感,這才是我們成就偉大功業的必備要素。
如果我們只有人性,而沒有情感的衝動(七情六慾),那我們就是一尊石佛,空有正能量在,卻不能發揮。我們必須認可情感的衝動在我們的人生中起到衝擊波的作用,才算真正懂得人生。
這也就是為什麼王陽明說「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因為我們的心是完整的,但凡你是個人,你就有心,有心就有指南針似的人性和奔向指南針指向的七情六慾,有這兩樣東西,你還有必要向外求嗎?
人性就是讓我們走正確的路,七情六慾則是讓我們在這條路上加速行走,而且保證能走到底,那由此會產生出無數的理來,何必向外求呢!
沒有真誠的儀式,就是形式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於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
【譯文】
鄭朝朔問道:「至善也需要從具體事物上去求得嗎?」
先生回答:「至善只是使自己的心達到純粹都是天理的境界便可以了,在具體事物上又能怎麼探求呢?你倒舉幾個例子看看。」
朝朔說:「比如說侍奉雙親,怎樣才能為他們取暖納涼,怎樣才能侍奉贍養,必須做到位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只是取暖納涼、侍奉贍養得宜這些事,一兩天就可講完,用得了什麼學問思辨?只要在幫父母取暖納涼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侍奉贍養父母時,讓自己的心思純粹都在天理上即可。這一點才是必須用學問思辨的功夫來求索的,否則不免『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所以,即便是聖人,仍然要持守『精研專一』的功夫。如果只認為將那些具體禮節做得恰到好處就是至善,那就好比是扮作戲子,將幫父母取暖納涼等事一一表演得當,也可以叫至善了。」
徐愛在這天又有所省悟。
【度陰山曰】
東漢後期,山東青州人趙宣號稱「大孝子」。東漢強調以孝治天下,儒家規定的給父母守孝三年在當時特別流行。
趙宣在給去世的父母守孝三年後,出奇制勝,宣稱守孝三年遠遠不夠,乾脆就住在墓道里。要命的是,這一住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裡,趙宣名動天下,青州刺史陳蕃初到,聞聽趙宣的孝名,急忙去拜訪。
二人就在墓道里相見,趙宣眼圈通紅,聲稱是今天才哭完。
陳刺史感動得雙手直顫,握住趙宣的手,要給他大官做。
趙宣也激動得要命,喊道:「你們快出來感謝陳大人。」
話音才落,就有五個不到二十歲的兒女跑出來,紛紛跪在陳蕃腳下。
陳蕃愣了,問:「這些是什麼人?」
趙宣說:「他們是我的兒女。」
陳蕃勃然大怒:你這畜生,在墓道里都幹了什麼!
儒家規定,守孝期間不允許有性生活,趙宣在二十年裡卻生了五個孩子,由此可知,這孫子根本就不是在真心實意地守孝。
守孝,是一種儀式。所謂「儀式」必須發自真誠地遵循規矩和執行形式。沒有了真誠,儀式就成了形式。形式必須去學習,在內心是求不來的。但儀式,卻不必向外求索,只要真誠,儀式自然就會出現。你若用心孝順你的父母,還怕沒有儀式?你若用心愛你的愛人,還怕沒有儀式?你若用心愛天下人,還怕沒有儀式?
儀式,要求我們用心;形式,只要求我們外表做得好看,二者看似相似,其實涇渭分明。
我們要有儀式感,而不是形式感。
有人說,有些儀式是不重要的,這話是正確的,因為不重要的儀式就是形式。而有些儀式是絕對重要的,因為通過儀式,可以修煉我們的心。
孔子說,祭神鬼就要內心發自真誠地相信有神鬼在,這就是儀式感;如果你祭祀神鬼,內心卻不相信神鬼,那就是形式。
形式,最好一點都不要有,浪費時間。儀式,一定要有,當你用心了,真理就會在儀式中自然呈現。
王陽明式知行合一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譯文】
徐愛因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與宗賢、惟賢反覆辯論,仍未能明白,於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舉幾個例子看看。」
徐愛說:「現如今許多人知道應當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卻做不到孝順、友愛,這樣看來知和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是因為心已為私慾蒙蔽,不是知與行的本來面貌了。沒有知道了卻不去做的情況,知道了而不去做,那就是不知道。聖賢教人去知、去行,用意正在於使得知與行復歸其本來的面貌,不只是簡單告訴你怎麼去知、去做就可以了。所以《大學》里給出個真知、真行的例子,『就像喜歡美色,就像討厭惡臭』。見到美色屬於知,去喜歡就是行,只要一見到美色便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了,並不是看到美色後又起個念頭去喜歡;聞到惡臭屬於知,去討厭便是行,只要一聞到惡臭便自然而然地討厭上了,並不是聞到惡臭後又起個念頭去討厭。就像一個鼻塞的人雖然看到眼前惡臭的東西,但鼻子聞不到惡臭的氣味,便不會十分討厭它,這也只是因為不曾了解到它的臭而已。例如,稱某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必然是因為這個人已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行為,才可以稱他為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如若不然,只是說些知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話,怎麼可以稱之為懂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呢?又比如,知道痛,一定是自己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自己冷了才知道寒;知道餓,一定是自己已經餓了才知道餓。知和行如何分得開?這便是知與行的本然面貌,不曾被私心雜念所隔斷。聖人教導世人,一定是要這樣才可以稱之為知,否則就是還沒有真正的知。這是多麼緊迫而實在的功夫啊!如今硬要說知和行分作兩件事是什麼意思?而我將知與行說成一回事,又是什麼意思?如果不知道我為何要如此說,只是去分辨知與行究竟是兩回事還是一回事,又有什麼用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分作兩件事,也只是要世人明白,一方面去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這樣功夫才能有著落之處。」
先生說:「你這樣的理解反而是背離了古人的意思了。我曾經說過,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實;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結果。如果能夠領會,只要說到知,行便包含在裡面了;只要說到行,知也包含在裡面了。古人之所以將知和行分開來說,只是因為世間有一類人,懵懵懂懂、任意而為,完全不加思考,只是任意妄為,因此才要提出知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做得恰當;還有一類人,整天空想,不肯切實躬行,全憑主觀臆測,因此才要提出行的概念,這樣才能讓他們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而提出的補偏救弊之說,如果能夠領會真意,只要一句話便已足夠。現如今的人卻將知與行分作兩邊,認為必然是先知道了才能去做。如今我若只是講習討論如何去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之後才去行,必然會導致終身一無所成,也終身一無所知。這不是小病小痛,而是由來已久。我今日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對症下藥。但『知行合一』的說法也並非我憑空杜撰出來,而是知與行的本來面貌即是如此。如今你若能明白我為何如此說,即便將知行說成兩回事也無妨,本質上則還是一回事;如若不明白我為何這麼說,即便將知行說成一回事,又有什麼用呢?只不過是說些無用的話罷了。」
【度陰山曰】
1517年,王陽明到江西剿匪,接著在南昌平定朱宸濠叛亂,1527年又到廣西剿匪,這三場戰爭的完美勝利把王陽明推上了聖人的聖壇,而王陽明在這三個戰場的勝利,都要歸功於他的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大多數人將其理解為實踐和理論的結合,是知道了就要行動。
不容置疑的事實是,倘若知行合一真如此,那王陽明不可能靠它創建那麼大的事功,五百年來王陽明的粉絲也不可能多如牛毛。
所以,王陽明所說的知行合一,沒那麼簡單。
1508年,王陽明在貴州修文創建心學,提出「心即理」的概念。第二年,他到貴陽講學,所講的卻是「知行合一」。
陽明心學,始終是一以貫之的,王陽明不可能犯這樣淺薄的錯誤,在創建心學的第二年,就提出另外的概念。
所以,知行合一,應該是來源於心即理。
心即理,直白而言,就是心理合一。我們的心中有天理,為人處世必須發自本心,如此,天理才能呈現,心中所想不能和行動分道揚鑣,是為心理合一。
而知行合一,就是心理合一的另外一種表示:我們的心中有良知,良知真光明者,必有行動,必能呈現出天理。
所以說,知行合一,就是心理合一。
王陽明談知行合一,談的是「道」,而其他的知行合一,談的是「術」。
王陽明如何解釋「知行合一」的呢?
見到美色,立刻喜歡上,而不是見到美色後還要思考一下,是喜歡還是厭惡。見到美色,屬於知,喜歡上美色,屬於行。見到美色和喜歡上美色中間沒有間隔,知和行之間沒有間隔,本就是一體,所以,知行就是合一的。
再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被雷劈中是「知」,倒地是「行」,被雷劈中會立刻倒地,沒有思考的時間。
水在自然狀態下始終向下流,水「知道」自己向下流是「知」,不停向下流是「行」,即知即行,即行即知。但水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向下流,為什麼向下流。
由此可知,知行合一的知,不是知道,也不是理論,它是我們的一種本能,這本能就是良知。它知道美色是美的,知道狗屎是臭的,知道危急時刻我們該如何快速作出決斷。
本能的力量是威力無比的,是人類最厲害的力量。飯,人人都自動自發地去吃;美色,人人都發自真誠地去喜歡,這就是本能的力量,不需要外力。陽明心學,實際上就是讓我們把遮蔽的良知這一本能恢復,以創建偉大事功的一門行動哲學。
而「知行合一」就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唯一方法。
人生在世,如果每個念頭,做的每件事,都聽命於良知,那最終,我們就能成為無所不能的聖人。
格物:朱熹理學vs陽明心學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二』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聞先生『止至善』的教誨,已然覺得功夫有所著落,但思前想後,覺得與朱子『格物』之說有所不合。」
先生說:「『格物』是『止至善』的手段,既然知道『至善』了,那麼也就知道『格物』了。」
徐愛說:「昨天以先生的教誨推及『格物』之說,似乎也能通曉個大概。但朱子之說,有《尚書》中的『精一』、《論語》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作為依據,所以我還是不明白。」
先生說:「子夏虔敬地相信聖人,曾子則切實地反省自身。相信聖人固然不錯,但不如反省自身來得好。而今你既然沒有想清楚,怎麼可以拘泥於舊的學說,而不去探求真正的道理呢?就如同朱子雖然尊信二程,但在義理上有不得於心之處,又何嘗盲從了呢?『精一』『博約』『盡心』,本就與我的學說吻合,只是你未曾認真思考。朱熹『格物』的說法,不免有牽強附會之嫌,不是《大學》的本義。『精研』是『專一』的手段,『博文』是『約禮』的手段。你既然能夠明白『知行合一』之說,這些話我一說你應該就能懂。『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夭壽不二,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錯解了『格物』,只是因為將之倒過來看了,認為『盡心知性』就是『格物致知』,要求初學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做的事,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麼就是『生知安行』的人才能做的事了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理是性的本原,盡心便是盡性。《中庸》說:『只有天下最為誠摯的人,才能真正盡性,才能通曉天地造化。』『存心』,是因為心有未盡之處。知曉天道的知,如同知州、知縣的『知』,是將此作為自己分內的事,所以知天就是與天合一;『事天』,如同兒子侍奉父親、臣子輔佐君主,必須是恭敬小心侍奉,才能夠沒有過失,然而終究是與天分離了,這便是聖人與賢者的區別;至於『夭壽不二』的心,是教人一心行善,不可因為處境順逆、壽命長短的緣故改變行善的心,而要時刻修養自身、以待天命,只要領悟到處境順逆、壽命長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夠做到不為此改變心意。『事天』雖然與天分離,但已然看到有個天道;『俟命』則是尚未看見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與天道相見,這便是初學者確立其心的開端,是要其於困苦中勉力。如今卻倒過來去做,所以使得學者無從下手。」
【度陰山曰】
1508年,王陽明被發配到蠻荒的貴州龍場驛站,那裡的生態環境相當惡劣。一方面是空氣品質,當地有瘴癘之氣,這對於從小患肺病的王陽明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另外就是驛站破敗,不能居住,王陽明只能住山洞;同時又缺衣少食,對於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王陽明而言,龍場無論是從物質條件還是精神角度,都是人間地獄。
人遇到困境,一般有兩種反應,一種是自暴自棄,一種是積極面對,尋找破解之道。王陽明顯然屬於後者,他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想到了聖人之學(當然是朱熹理學),試圖用聖人之學來解決當下困境。
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被稱為「格物」,朱熹的「格物」是心外去探究萬事萬物,從而得到真理。為何朱熹的「格物」是這樣的?因為朱熹把我們人心中的七情六慾剷除了,我們的心少了一部分,就必須到外面去格真理,以填補我們的心。如此,我們的心才是完整的。
向外去格的物,到底是什麼?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未知事物和平常事物,天狗食月,我們要去格,人用腿走路,也要去格,竹子在那裡生長,我們還要去格;另外一種就是經典和權威,直白而言,就是那些成功人士的成功經驗。
王陽明用朱熹的方法去格物,場景就是這樣的:他會去問當地的野獸,因為野獸在當地生存得很好,這就是野獸的成功經驗。王陽明可能會碰到兩頭熊,一個是熊大,一個是熊二。他會問:「你們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熊大、熊二會告訴他:「我們靠吃人活下來。」
這絕對是熊大、熊二的生存之理。但這個理,適合王陽明這個人嗎?
每個人的成功經驗都不能複製,因為每個人的心性不同,閱歷不同,遇到問題時的反應也不同,最後的結果就會大不同。所以,別人的成功經驗不可複製,也不能借鑑。
王陽明說:子夏虔敬地相信聖人,曾子則切實地反省自身。相信聖人固然不錯,但不如反省自身來得好。
一切靠自己體悟,知行合一,收穫必然多多。終於有一天夜晚,王陽明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注意,王陽明的悟道是從《大學》的「格物致知」來的)。
朱熹說,格物致知就是探究萬事萬物而獲取到真知。而王陽明的「格物致知」很簡單,由於「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所以,格就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所謂格物,就是在事情上正念頭。只要正了念頭,就是致良知了。
這四個字,在王陽明1521年正式提出「致良知」後,又有了新的解釋:致知是致吾良知於事事物物,格物就是事事物物得到天理。比如,致我的良知於父母身上,肯定是孝的天理,於是,對待父母這件事就符合天理了。
由於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所以一切問題都是心的問題,一切問題都可以在心上完成。你要吃飯,就在吃飯這件事上正念頭——細嚼慢咽;你要好色,就要在色這件事上正念頭——只對自己的女人好色,別去外面胡搞。
這就是王陽明的「格物」,一切都在心上完成。
談完格物,王陽明又談到陽明學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人分三等。
魏徵做宰相時,一天正休息,聽到兩個參加選官的人在窗下聊天。甲說:「咱們的官職都是由屋裡的老頭決定的。」乙不同意:「是由老天定的。」
魏徵聽後,就寫了一封信,讓甲送到組織部(吏部)副部長那裡去,信里說「給送信的人安排一個好職務」。甲不知道信的內容,一出門,突發心絞痛,就讓乙幫忙送過去。
第二天,魏徵一看,甲沒有被授予官職,乙卻被授予了官職,他大為奇怪,問清原因後,大發感嘆:「官職由天定,確實如此啊。」
豈止是官職由天定,我們的命運也是由天定的。
在這段談話中,有一段話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要領悟到處境順逆、壽命長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能夠做到不為此改變心意(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宿命論,其主張就是,人不能勝天,因為你是由天註定的。
儒家從天賦上把人分為三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王陽明認可這種分法。
生知安行的人,盡心知性知天。就是說,他一來到世上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知天),能得到什麼(知性),最後就是按與生俱來的良知用心去做(盡心)。他不管心外那個客觀世界是什麼樣子,他會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
學知利行的人,存心養性事天。就是說,他來到這世上並不知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能創造什麼樣的人生價值,但他有意識地去追尋這些答案,盡人事聽天命(養性事天),時刻讓自己良知光明(存心),通過後天努力,也能抵達生知安行的人的境界。和生知安行的人有差異的是,學知利行的人必須和客觀世界接觸,偶爾會受客觀世界的影響,來營造自己的世界。
困知勉行的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這種人,沒有天賦,或者說良知太小,來到世界上,又不肯光明那可憐兮兮的良知,渾渾噩噩一生。
你認為自己是哪種人?
心外無物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譯文】
徐愛說:「昨日聽聞先生教誨,於隱約之間體會到應當怎樣用功了。今日聽聞先生此言,更沒有什麼可懷疑的。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都是從人的心上說的。」
先生說:「是的。身體的主宰便是心,心的發揮便是意,意的本體便是知,意所作用的對象便是物。如果意念作用於侍奉雙親,那麼侍奉雙親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輔佐君主,那麼輔佐君主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友愛百姓、善待萬物,那麼友愛百姓、善待萬物便是一件事物;意念作用於視、聽、言、動,那麼視、聽、言、動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才說不存在心之外的道理和心之外的事物。《中庸》里說『不誠無物』,《大學》里說『明明德』的功夫,都是要教人『誠意』,而『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度陰山曰】
公元前356年,衛國人商鞅(曾用名衛鞅)在秦國進行了一場魔術般的變法,這場變法讓一直落後於東方六國的秦國脫胎換骨,成為當時的一等強國。
商鞅變法的內容,全部出於讓秦國強大的誠意,沒有這份真誠,變法就不可能成功,即便成功,也不會如此功效顯著。很多人都大惑不解,區區一個外國人,跑到異國進行一場翻天覆地的改革,竟然成功了。他憑的是什麼?
這就是本段要論述的內容。
首先,商鞅是個有肉身的人,主宰他肉身的是他那顆熱血忠誠的心。有了這顆熱血忠誠的心,其所思所念就屬於正。種種念頭的正,非是出於當時的價值觀,而只是出於商鞅的知。知就是良知,良知告訴他,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什麼事有能力做到,什麼事沒有能力做到,最後將此良知的答案付諸行動。行動就是物。這其實就是一件事。
身、心、意、知、物,本為一體,本就是一回事,一貫而成。
沒有肉身,人就不可能存在,就不可能有心,其他就都不用提了。有了肉身,就能裝載我們的心。在良知的指引下,商鞅有了使命感和熱血忠誠,這才有了後來變法的種種與成功。
沒有了良知指引的心,就不可能有物(事情)的出現,也就無所謂成功。正如你沒有孝順父母的心,就不可能有孝順父母的這件事(物)出現。
心外怎麼可能有物(事)?
中庸的「不誠無物」其實就是心外無物。我們用心,才有物(事);不用心,就不可能有物(事)。用心就是誠,真誠地對待良知的判定,在所有的事情上正念頭,即是格物。
關於心外無物,王陽明在後面還有很多講解,在這裡,心外無物的解釋就是,用心才有物,無心即無物。
去除邪念,就是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譯文】
先生又說:「『格物』的『格』如同《孟子》中『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心中不正的念頭,使心之全體歸於正當。只要意念所到之處,均要革除其不正之處而使心的全體歸於正當,即是無時無刻不存養天理,即是窮盡事物的道理。『天理』就是『明德』,『窮理』就是『明明德』。」
【度陰山曰】
孔子的學生子路,平時喜歡好勇鬥狠,自認為是天底下第一等勇人,但孔子總說:「知恥近乎勇,你還不是勇。」
子路很鬱悶。
某次,孔子和子路去郊外,孔子口渴,要子路去找水。
子路在河邊打水時,一隻老虎向他撲來,他奮起神威,三下五除二就把老虎打死,然後扯下老虎尾巴,藏在身後,來見孔子。
他問孔子:「上士打虎如何?」
孔子回答:「執虎頭。」
「中士打虎呢?」
「執虎耳。」
「下士打虎呢?」
「執虎尾。」
子路發了怒,扭頭就找了塊石頭,準備要了孔子的命。
在要孔子的命前,他惡狠狠地問孔子:「上士殺人用什麼?」
「用筆。」
「中士殺人呢?」
「用刀。」
「下士殺人呢?」
「用石頭。」
子路愣在當場,以為孔子能掐會算。馬上扔了石頭,跪拜孔子。
孔子說:「一念正就是知恥,知恥就離勇很近了。」
子路去除不正的念頭,就是存天理,就是朱熹所謂的「窮盡天理」,不需要再搞別的花招。
中國人祭祀神佛,念頭就不正,總是希望神佛能給自己帶來利益。這種念頭必須去除,我們存的天理應該是,祭祀神佛就是目的。如果祭祀神佛是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那就是把祭祀神佛當成了形式,希望得到什麼才成了目的。
所謂格物,就是在所有事上去除不正之念,這就是存天理、去人慾了。
良知:道德感和判斷力
先生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譯文】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去知。見到父親自然知道孝順,見到兄弟自然知道友愛,見到小孩兒墜入井中自然會有所不忍。這便是良知,不需要向外去求。如果良知能夠發揮作用,且沒有私心妄意的障礙,就是所謂『只要能夠擴充悲憫同情的心,那麼仁的作用便可用之不竭』。然而,一般人恐怕不能沒有私心妄意的障礙,所以才必須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除私意、復歸天理。這樣心中的良知才能沒有障礙,才能充塞、周流於心間,這便是致良知。良知得以恢復,那麼意念也得以誠敬了。」
【度陰山曰】
這是「良知」在《傳習錄》中首次出現。在1521年正式提出「致良知」之前,王陽明提的「良知」次數並不多,在《傳習錄》中,清晰地提出「良知」的,只有此處。
雖然不多,但只要提出,就解決了很多問題。比如,為何心即理(天理在我心中),原因就是我們心上有個良知。心自然會知,全是良知的功勞。由此可知,王陽明當時龍場悟道,已經悟出了「良知」,只是沒有正式提出。
見到父親自然知道孝順,見到兄弟自然知道友愛,見到小孩在井口玩耍自然內心緊張,這就是良知。
它是自然知道的,不需要靠後天思考和努力。七層樓上掉下個嬰兒,走在下面的人自然會知道要去接,這不需要學習,幾乎就是我們自然而知的,它可以看作是我們的本能。
既然是自然知道的,那它就是先天而來的,不是後天獲取的。我們先天就有這樣一個什麼都知的良知,所以天理就在我們手上,而不在心外了。
遺憾的是,很多人的良知因被私心妄意遮蔽,無法發揮作用,所以必須「格物」——在所有事上正念頭,克除私意,回歸天理。良知恢復後,我們再依憑良知去行動,這就是致良知。
良知,不僅僅是良心。譬如七層樓上掉下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個二百五十斤的胖子,我們就不會去接。同樣是生命,為何接嬰兒而不會接胖子?原因在於,我們良知里還有個判斷力,用孟子的話說就是良能。
如果良心告訴我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那判斷力就告訴我們,什麼是我們有能力做到的,什麼是我們沒有能力做到的。
於是,良知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本能的道德感和判斷力。
它是我們心的主宰、心的上帝。
天理是動態的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譯文】
徐愛問:「先生將『博文』視作『約禮』的手段,仔細思考後,還是不能領悟,請先生稍加提點。」
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理』表現出來被人看見就是『文』,『文』隱藏起來不為人所見就是『理』,兩者是一個東西。『約禮』是要讓人的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在『理』能被人所看見的地方下功夫。例如,呈現在侍奉雙親上,就要在侍奉雙親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輔佐君主上,就要在輔佐君主上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就要在富貴貧賤的境遇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呈現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時,就要在身處患難、身處荒蠻之地中學習如何存養天理。無論有所作為還是無所事事,與人交談還是處於靜默之中,沒有一處不是這樣,隨著天理呈現於具體的事物,就要在具體的事物上去學習存養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的含義,便是『約禮』的手段。『博學於文』就是『精研』,『約之以禮』就是『專一』。」
【度陰山曰】
北宋時期,有宋郊、宋祁兄弟二人,家境貧苦,靠著節衣縮食考取功名,後來都做到了宰相的高位。
二人雖然是兄弟,但對待生活的態度卻大相逕庭。宋郊從小節儉慣了,即使做到宰相,也勤儉持家。而宋祁恰好相反,從前做小官時,就大手大腳,是個「月光族」,做了宰相後,更是變本加厲,整日大擺筵席,門庭若市。
兄弟倆是鄰居,宋祁不分晝夜地舉行宴會,宋郊大大受不了。於是他給宋祁寫了字條:還記得當初在某寺廟喝冷粥讀書的情景嗎?
宋祁第二天從醉酒中醒轉,看到字條,覺得好笑,於是回道:當初喝冷粥讀書,不知為的什麼?
這話背後的意思是,還不是為了今天能享受!
有人批評宋祁,認為他的人生觀有問題;自然也有人讚頌宋郊,認為他吃苦耐勞的作風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陽明心學主張,隨情境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是存天理。在父親面前,所存的天理就是孝;在妻子面前,所存的天理就是愛;在貧賤時,所存的天理就是吃苦耐勞;在富貴時,所存的天理就是享受。
不能情境改變了,你的天理還沒有變。富甲天下的人還要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親自砍柴燒飯,要麼是神經病,要麼就是奸詐。
劉徹(漢武帝)特別寵愛宰相公孫弘,但有人就抨擊公孫弘:「這孫子官職高,薪水高,可仍然蓋棉布被,每頓飯只吃一個葷菜,這說明他心性狡詐。」
劉徹就問公孫弘,公孫弘只好承認:「我確實有沽名釣譽之心。」
天理,就在我們心裡,沒有外在的固定的衡量標準。當享富貴即享富貴,就是存天理;當棄富貴即棄富貴,也是存天理。什麼時候存,什麼時候棄,衡量的標準只有兩個字:心安。
所遇情境中,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事,只要心安,就符合那個情境,就是在存天理、去人慾。
天理人慾不並立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慾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子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如果以先生『精研專一』的教誨來推斷,這一說法似乎有不對的地方。」
先生說:「是的。心只是一個心,不夾雜著人慾便是道心,夾雜著人的偽飾就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夠使其歸於正道,則是道心,道心如果失去正當,即是人心,起初並非有兩個心。程頤先生認為『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這話乍聽之下像是將心分開來說了,實則是領悟到了一個心的意思。如朱熹所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則認為有兩個心了。天理與人慾從來不能並立共存,哪有以天理為主宰,而人慾聽命於天理的道理呢?」
【度陰山曰】
秦檜,謀殺岳飛的主謀。在「莫須有」事件後,他被世人痛罵。他自己也是破罐子破摔,常常樹立各種各樣的政敵,然後將他們消滅。某次,有個地方官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到京城述職,這個兒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在父親的旅館辦公桌上寫了「可斬秦檜以謝天下」的字條。
有人就拿著這張字條威脅該官,要他出錢買回。該官拒絕了。此人就把字條給了秦檜的走狗們。走狗們向秦檜報告,請求捉拿那個官員的孩子。
秦檜卻說,捉他做什麼,他只是個孩子嘛。
這件事告訴我們,壞人也有做好事的時候。
孔夫子,天下第一大好人,大聖人。他在魯國做官時,有個叫少正卯的學問家,名氣很大,在當時很轟動。
孔子就讓人把少正卯捉了,定了他五條罪,五條罪都很籠統,比如有一條:口才很好,但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這種罪狀,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此事告訴我們,好人也有做壞事的時候。
朱熹認為,心分成兩種,一種是人心,即人慾;一種是道心,即天理。這種分法是典型的一刀切,要麼是人心,要麼是道心,二心水火不容。
可這樣一來,就沒辦法解釋秦檜做好事與孔子做壞事了。
秦檜的心屬於人心還是道心?如果是人心,他卻做懷揣道心之人做的事。孔子的心屬於人心還是道心?如果是道心,他也做懷揣人心之人做的事。
王陽明則認為,道心和人心只是一心,人心正了就是道心,道心歪了就是人心。所以,天底下沒有永恆的聖人,只有聖人和魔鬼的不停轉換。
也就是說,道心人心本是一,天理人慾不並立。拒絕人的臉譜化和僵化,再好的人也有做壞事的時候,再壞的人也有做好事的時候,只看他們是存了天理,還是存了人慾。
如果我們明白了這點,就知道,有些人並不那麼壞,他們的身上肯定有人性的閃光點;有些人也並沒有那麼好,他們的身上也必有惡的火花,稍不留意,就會冒出來。
明白了這點,我們就會對人類報以同情——壞人不是註定就壞,只是常常發揮「人心」。我們也會對那些高大上的人報以警惕——沒有永恆的好人,他們只是更多時候遵循著「道心」而已。
人慾太多,天理就不在了,人慾怎麼可能聽天理的?天理過多後,人慾就不在了,那還去什麼人慾?
實用主義的陽明心學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盪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慾。於存天理、去人慾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慾、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慾、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譯文】
徐愛問先生,如何評價王通和韓愈二人。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佼佼者,王通則是賢者大儒。後世之人僅從文章詩詞方面考量兩人,推崇韓愈,實則韓愈相較於王通差得遠了。」
徐愛問:「那麼,王通為何會犯仿作經書的過失呢?」
先生說:「仿作經書恐怕也不能全盤否定。你來說說,後世儒者著書立說、闡述經典,與仿作經書相比怎麼樣?」
徐愛說:「後世儒者著書講經,當然有追求名利的私意,然而主要的目的卻在於闡明聖賢之道,而仿作經書就純粹是為了個人的名聲。」
先生說:「以著書的方式來闡述經典,又是效仿誰呢?」
徐愛說:「效仿的是孔子通過刪述六經來闡明聖賢之道。」
先生說:「那麼王通仿作經書就不是效法孔子了嗎?」
徐愛說:「著書闡述經典對於聖賢之道總會有所發揚,而仿作經書則只是在形跡上模仿,對於聖賢之道恐怕沒有任何補正。」
先生說:「你認為闡明聖賢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歸真,見之於平常生活呢?還是用美艷的言辭譁眾取寵呢?天下大亂的原因,就是由於空洞的言辭泛濫,而切實的行為卻衰敗了。如果聖賢之道彰明於天下,孔子就不必刪述六經了。而孔子之所以如此做,實在是因為不得已而為之。自從伏羲畫八卦,到文王演卦、周公作辭,中間闡釋《易》的著述,如《連山》《歸藏》等,數不勝數,可是《易》中的道理卻變得混亂。孔子發現世上崇尚文辭的風氣日盛,知道《易》的學說將沒有窮盡,故而採用文王、周公的學說加以闡發,並將之作為《易》之正宗。從此,紛繁複雜的學說均被廢棄,而天下闡述《易》的學說得以統一。其餘五經的情況,也是如此。《尚書》從《典》《謨》之後,《詩》從《周南》《召南》之後,像《九丘》《八索》這類浮誇的辭章,多達上千篇。《禮經》《樂經》中關於事物以及規則的解釋更是多到數不勝數。孔子對此也都進行了刪削、訂正,然後奇談怪說才得以廢止。像《尚書》《詩經》《禮經》《樂經》等典籍,孔子何曾在其中加過一句話?而現在《禮經》中的許多闡釋,大都是後世儒者穿鑿附會所加,早已不是孔子所刪定的版本了。至於《春秋》,雖然大家認為是由孔子所作,但其實都是魯國史書中的一些舊文獻。所謂『筆』,就是抄錄舊文;所謂『削』,就是刪除繁雜。都是有所刪減但並無增加的。孔子刪述六經,是害怕繁雜的文辭惑亂天下,想要簡易卻很難做到,使天下之人務必去其繁文而求其實質,而不是用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以後,各種繁雜的文辭日益盛行,天下也就更加混亂。秦始皇因焚書得罪了天下的讀書人,固然是出於一己的私心,也確實不應該焚毀六經。但如果當時秦始皇的目的在於彰明聖賢之道,把那些離經叛道的書籍統統焚毀,倒正暗合了孔子刪述六經的用意。自從秦漢以來,崇尚文辭的風氣又日益盛行,要想根除這一風氣恐怕不可能了。只能效法孔子,選取那些與六經的道理接近的加以宣傳表彰,這樣其他異端邪說就會慢慢自行滅絕。我不知道王通當時為何要仿作經書,卻對這一事跡深有同感,認為即便聖人重生,也不會改變王通的做法。天下沒有治理好的原因,就在於文辭盛行而實行衰敗。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見解,新奇的觀點競相高下,眩惑人的耳目以得到名聲。而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視聽,使得天下靡亂相爭、崇尚文辭,以求得在世上出名,卻不再知道還有實事求是、返璞歸真的做法。這都是由那些著作闡述經典的人所開的風氣。」
徐愛說:「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理由,例如《春秋》這部典籍,如果沒有《左傳》作為註腳,恐怕也很難理解。」
先生說:「《春秋》的微言大義如果必須有《左傳》才能明白,那就變成猜謎語了。聖人為何要寫這些晦澀難懂的文章呢?《左傳》大多是魯國史書的舊文。如果讀《春秋》必須參考《左傳》才能明白,那孔子又何苦要把魯國史書刪改成《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曾說過:『《左傳》就好比一個一個的案子,而《春秋》則是對案子的裁斷。』比如《春秋》記載著殺某個國君、征伐某個國家,如果不明白這些事情的經過,恐怕也很難做出裁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這句話恐怕也是沿襲後世儒者的說法,沒有真正領會聖人寫這些經典的本意。比如寫『弒君』,那麼殺害國君本身就是大罪,何必要問他殺害國君的詳情?征戰討伐的命令應當由天子發布,書中寫『伐國』,就是諸侯擅自討伐某國,這本身便是大罪,何必要問討伐某國的詳情?聖人闡述六經,只是為了端正人的心思,只是要存養天理、去除人慾。對於存養天理、去除人慾的事情,孔子曾經就說過。有時候學生來請教,就因人而異來講解。但也不肯多說,因為擔心學生們專注於言辭表達。所以孔子說『我不想說什麼了』。如果《春秋》里都是一些放縱私慾、泯滅天理的事情,又怎麼能夠詳細地告訴世人呢?這豈不是教導人去作奸犯科嗎?所以孟子說:『孔子的門下不記述齊桓公、晉文公的事跡,所以他們征戰侵伐的事情就沒有流傳後世。』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後世的儒者只是去討論霸道的學問,所以他們要去了解許多陰謀詭計的事情。這全都是出於功利之心,與孔子刪述六經的宗旨背道而馳,怎麼能夠想得明白呢?」
先生接著感慨道:「除非是與天同德的人,否則不能輕易和他們講這些道理!」
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能見到史書上有存疑而未記錄的地方。』孟子說:『完全相信《尚書》,還不如不看《尚書》。我只從《武成》篇里取兩三捲來讀讀而已。』孔子刪述《尚書》,對於堯舜以及夏朝四五百年的歷史也不過保存了數篇,這難道是因為沒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記述了嗎?但孔子只記述了這麼幾件事,他的目的和用意可想而知。聖人只是要刪掉那些繁雜的文字,後世的儒者卻硬生生地又把繁文添了上去。」
徐愛說:「孔子刪述六經,只是要去除人慾、存養天理。比如春秋五霸以後的事,孔子不想詳細告訴世人,固然是這個道理。至於堯舜以前的事,為何也記載得十分簡略呢?」
先生說:「上古時代離孔子已經很久遠了,事跡也十分模糊,流傳下來的很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時的民風淳樸,沒有浮誇文飾的風氣,這就是上古時代的社會狀況,不是後世所能比擬的。」
徐愛說:「像《三墳》一類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孔子為什麼都刪掉了呢?」
先生說:「即使有傳下來的,也與時事的變革有所不合了。社會風氣更加開放,文采更勝以往,到了周朝末年,即便想要恢復夏商時期的淳樸風俗,也已經不可能了,何況恢復到堯舜的時代呢?更不必說恢復到上古時代的風俗了!雖然各個時代的社會治理有所不同,但所遵循的道理卻是一致的。孔子遵循堯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文王、武王之道即是堯舜之道,只是因為時代不同,社會治理也有所不同,所施的教化與所設的政令自然也不同。即便把夏商時代的制度政令在周代推行,恐怕也不合時宜了。所以周公對於大禹、商湯及周文王的制度都有所研究,遇到有不合時宜的地方就反覆琢磨,以至於夜以繼日地思考。更何況上古時代的典章制度,又怎麼能夠恢復施行呢?這就是孔子為何要刪述上古時代之事的緣由了。」
先生又說:「只採取無為而治的措施,不能夠像三王那樣因時制宜地治理,反而一定要恢復實行上古時代的典章制度,就是佛家和道家的觀點。能夠因時制宜地治理,但不能像三王那樣本於大道,而是出於功利的心態來推行治理,則是春秋五霸以後的社會治理。後世的儒者討論來討論去,只是講如何實行霸道而已。」
先生又說:「堯舜以前的社會治理,後世不可能恢復,因此可以略去不記。夏、商、周三代以後的社會治理,後世不能仿效,因此可以刪減。只有三代的社會治理是可行的。然而現在那些討論三代之治的學者,不明白三代之治的根本,卻鑽研那些細枝末節,這樣三代之治也不可能恢復了!」
【度陰山曰】
王通,隋朝大儒;韓愈,唐代文人。二人都文采一流,但韓愈更勝一籌。王陽明則認為,王通優於韓愈,因為王通幹的事,都是傳播儒家文化的實事,而韓愈則過多的只是在文字上炫耀。當然,韓愈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貢獻也可圈可點,他反對佛教,並且建立了儒家的道統。不過在王陽明看來,王通要比韓愈高明。
從王通和韓愈延伸出去,王陽明談到儒家經典六經。孔子刪過六經,有人認為這是對文化的無恥破壞,而王陽明則認為,有些壞的東西,不應該留下,就應該刪除。
為什麼?
因為壞的東西會給許多人以啟蒙,這種啟蒙會給社會帶來不好的影響。這就是實用主義。
陽明心學就是實用主義,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下面這一條:
徐愛問,為什麼三代以前的歷史很少,三代以後的歷史也很少,只有三代(夏、商、西周)特別多?
王陽明的回答是:三代以前,已不可複製,寫了也沒有用;三代以後,不能複製,所以要少寫;只有三代的社會治理是可以效法的,所以聖人們寫了很多。
三代以前,是高大上的;三代以後,是下三爛的。下三爛的肯定不要寫,高大上的也少寫,因為不實用。
把宏圖偉業和超前規劃寫得天花亂墜,沒用,因為實用性不強。沒有操作性的東西,寫出來何用?
文史哲,不分家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慾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譯文】
徐愛說:「以前的儒者討論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而史書專門記載具體的歷史,恐怕與其餘五經的題材體例有所不同。」
先生說:「從記事的角度來說就是史書,從論道的角度來說就是經典。歷史就是大道的具體呈現,大道就是歷史的根本緣由。《春秋》也是經典,其餘五經也是史書。《易》是伏羲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以後的史書,《禮經》《樂經》是三代的史書。其中的史實並無區別,其中的大道更是一致,怎麼會有所謂的區別呢?」
先生又說:「五經也只是史書。史書的目的是辨明善惡,將經驗教訓告訴世人。歷史上可以作為示範的善行,就記錄具體的事跡讓後世效法;歷史上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就記錄教訓而刪去具體的事跡,杜絕類似的奸惡之事。」
徐愛說:「保存善行的具體事跡讓後世效法,自然也是存養天理。刪去惡行杜絕奸惡,也是為了把人慾遏制在將要萌芽的時候嗎?」
先生說:「孔子刪編六經,當然就是這個用意,但也不必拘泥於具體的詞句。」
徐愛問:「可以作為教訓的惡行,要保存其教訓而刪去惡行以杜絕奸惡,那為何不刪除《詩經》中的《鄭風》《衛風》呢?朱熹認為『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志』,是這樣的嗎?」
先生說:「現在的《詩經》已不是孔子刪定的舊本了。孔子說:『要遠離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十分淫靡。』孔子還說:『我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典雅的音樂。』『鄭國、衛國的音樂是亡國的音樂。』這是孔子一派的家法。孔子所刪定的三百篇,都是典雅的音樂,都是可以在祭祖的時候,或是在鄉村中演奏的,都可以起到使人的心志舒暢平和、涵養德行、改變社會風化風俗的作用,怎麼會有淫蕩的音樂呢?那樣只會助長淫靡之風,倡導奸邪啊!《鄭風》《衛風》等淫逸的詩肯定是秦始皇焚書之後,世間的俗儒為了補足三百篇之數而穿鑿附會的。所謂淫逸的歌曲,民間有很多人喜歡傳唱,如今的街頭巷尾也是如此。惡行可以懲戒人們散漫安逸的心志,只是無法解釋清楚,不得已才這麼說的。」
【度陰山曰】
中國歷代大學問家、大思想家,都是才、學、識兼備,也就是文、史、哲皆通。本來,在古代中國,一直是史中有哲,哲中有文,文中有史,後來由於帝制時代結束後的強行分科,才有了文史哲的概念。
《春秋》既是史,又是文,也是哲。六經中的其他五經同樣如此,從記事的角度來說就是史書,從論道的角度來說就是經典。歷史就是大道的具體呈現,大道就是歷史的根本緣由。譬如《史記》,從記事的角度說是史書,從文采來講,就是文學經典,從其歷史敘述中總結出的道理,它又是哲學。
大道至簡,為何至簡?
理由就是,所有的大道都藏在歷史中,並且以優美和充滿想像力的文字書寫成書。所以,人人都喜歡讀,在讀的過程中人們就明白了什麼是大道。
真正的大家,必須是文采、才華、想像力、情懷,與文史知識、學養、功底、治學態度,與思想、見地、智慧、立場的大集合。
文必須和哲在一起,才能展現美好人性,脫離了哲的文只是勾欄瓦肆的小說,沒有了哲的史就成了蓮花落。
《詩經》就是文史哲合一的產物。它是史,記載了當時的歷史;它又是文,以純粹的文字敘述了那時的人類;它更是哲,讀了它,不但能認識很多花草蟲魚的名字,還能懂得人生大道。
所以王陽明認為,《詩經》里的《鄭風》《衛風》是偽作,因為它們雖然文采優美,惹人愛憐,卻沒有哲學大道的成分,沒有承載人性大道。
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存心知。」魏文帝曹丕說:「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也。」周敦頤說:「文以載道。」這些大家的話都說明中國古人把文看得很重,為什麼很重,因為他們看透了人生是短暫的,但文章是可以超越時空,永恆存在的。
文以載道,是中華傳統文化尤其是文學的硬指標,文學必須承載和包含著傳統文化之道。這個「道」,可以是儒釋道,可以是為人處世之道,更可以是「為天地立心」的歷史沉澱和哲學思考的通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