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澄錄001

2024-09-27 11:15:29 作者: 度陰山

  專一,「一」是天理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譯文】

  陸澄問:「專注於一的功夫,是否就像是讀書一心一意在讀書上,待客一心一意在待客上?這是否就是專一的功夫?」

  先生說:「好色就一心一意在好色上,貪財就一心一意在貪財上,也可以算作是專一嗎?這不過是追逐物慾罷了。專一是一心專注於天理。」

  【度陰山曰】

  有人問牧師:我祈禱的時候可以抽菸嗎?

  牧師回答:不可以。

  人再問:我抽菸的時候可以祈禱嗎?

  牧師回答:可以。

  主一,就是敬,就是對天理的無條件崇敬。在這個故事中,祈禱就是天理,是我們專注的唯一。我們要絕對地敬重它,要分清主次,分清靈魂是什麼。專注天理時,任何事都可做;不專注天理時,所有事都做不得。

  程顥和程頤是兄弟,但性格迥異,程顥灑脫,程頤嚴肅。性格決定了兩人在學術上的不同,於是,二人後來分別成為理學和心學的開山鼻祖。

  程顥除了在儒學上有大成就外,在所謂的小技,諸如琴棋書畫上都有極深造詣;程頤則專心於儒學,心無旁騖。某次,兄弟二人去赴宴,主人給兩人找了歌姬陪吃陪喝陪聊天。

  程頤渾身不自在,更讓他不自在的是,老哥程顥居然很玩得開,尺度相當大。

  二人回家的路上,程頤指責程顥說:「老哥,您太不知體統,一點讀書人的儀態都沒有了。」

  程顥問:「什麼事?」

  程頤就把剛才老哥與歌姬的事說了一遍。程顥大笑:「我出門就把歌姬的事忘了,你居然記了一路。」

  程頤犯了個毛病:和歌姬一起時,心不在焉,離開歌姬後,又心有所系,這是典型的不專一。在什麼情境下,就該做什麼事,不能虛偽,要認真做,不能被從前的規矩束縛。

  陽明心學所謂的專一,有兩層意思。

  第一,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要隨俗。既然你在人家家裡做客,主人請了歌姬,那就不要裝君子,那地方不是裝君子的地方。但如果有傷大雅,比如進了土匪窩,你就不能當土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第二,我們做的任何事,都有個主導此事的靈魂在,這個靈魂就是天理。琴棋書畫,只是小技,但在鍛鍊這些小技時,心中要把它們當作修行的術,修行我們的意志力、專注力,最終讓心靜下來。它是通往道的術,而不是道本身。

  程顥和歌姬玩大尺度,只是當時開明知識分子的一種消遣方式,這種消遣方式在當時是無傷大雅的,那就要盡興、專一。離開這個場景後,馬上就忘掉,而不能如程頤那樣還惦記著。

  遺憾的是,我們所謂的專一,都偏離了這層。正如王陽明所說,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把好色當成了道;貪財就一心在貪財上,把貪財當成了道。

  這就不是專一,看似誠心誠意地在做事,其實是在被物牽著走。專一,是煉心。那些看上去不以天理為主的聚精會神,不但不是專一,還是專一最大的敵人!

  立志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譯文】

  有人問如何立志。

  先生說:「只要心心念念存養天理,就是立志。能夠不忘記這一點,久而久之天理自然會在心中凝聚。就像是道家所說的修煉內丹一樣。而心中時刻不忘存養天理,逐漸達到孟子所說的美、大、聖、神的境界,也只不過是從起初的念頭不斷存養、擴充出去的罷了。」

  【度陰山曰】

  從前,有兩個生意人來到一片遠離鬧市的居民區。兩人發現這裡沒有超市,於是幾乎同時在居民區開起了便民超市。

  甲的超市比乙的大,但一個月過後,生意慘澹,而乙的小超市卻風風火火,幾乎成了所有居民的不二之選。甲大惑不解,找到乙,詢問訣竅。

  乙也大惑不解,他認為甲的實力比他的強,生意應該比他好,但結果竟然相反。

  甲就觀察乙的超市,發現超市的貨物和自己的也差不多。不過有個小細節,乙的貨物似乎都很接地氣,而且擺放得也特別用心。

  他問乙:「你為什麼要開超市?」

  乙回答:「我看到這裡一個超市都沒有,居民們肯定不方便,開這個超市就是方便他們的。」

  甲說:「我不這樣想,我想的是,這是個市場空白,搶占市場空白,就搶占了利潤。」

  如果把甲和乙對為何開超市的答案看作是立志的話,雖然都是開超市,但甲乙二人的「志」卻完全不同。

  我們注意到,乙的「志」是方便當地居民,而甲的「志」是賺錢。

  乙立下那樣的志向後,如果他能不忘初心,就會為居民著想,就會用心,真正為居民提供便利。而居民認可他的真心後,就會把利潤送給他。

  甲的志向,看似很精確,其實犯了個大錯:真正的志向,是一種情懷,而不是有具體的所指。

  在王陽明看來,人如果有志向,並且堅定地走在通往志向的路上,那這個人肯定能成功。志向就是我們人生的指南針。

  人之所以要有志向,還有個原因:每個人都會被身邊的瑣事纏繞,許多人總是抱怨當下,負能量特別多,這就是因為你沒有志向。當你有個遠大的志向,並特別堅定、特別專一地向志向奔走時,你哪裡有時間去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

  正所謂「將軍趕夜路,不打野兔」。將軍趕夜路肯定有大事,這大事就是志向,腳下的野兔就是我們平時遇到的瑣碎小事,真正的將軍,根本不會去打野兔來浪費時間和精力。

  所以,立志可以讓我們屏蔽掉身邊雞毛蒜皮的小事,讓我們不抱怨,讓我們輕裝上陣。

  王陽明能創建心學,和他的立志密切相關。在他十二歲時,就問老師,何謂第一等事,也就是人生志向是什麼。

  老師說:「讀書中舉做大官,光宗耀祖。」

  王陽明搖著他的大頭說:「不對,我認為人生第一等事,應該是做聖賢。」什麼是聖賢,聖賢就是要立德立功立言,做到這一點,就能普度眾生,也能度自己。

  我們立志,不是立下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這種志向,而是想做成什麼樣的事。

  用王陽明的說法,立志,就是心心念念存養天理。

  這天理就是發自真誠地服務他人,而且毫無保留地付諸實踐,最後成就自己。俗一點的講法就是,為人民服務、天下為公,心懷他人,而不是全懷自己。

  比爾·蓋茨曾立下志向:要讓所有的家庭都擁有一台計算機。倘若他當初立下的志向是要賣計算機給所有家庭來賺錢,恐怕就不會有今天的比爾·蓋茨。

  每一件事,都存養著為人民服務、天下為公、心懷他人,而非全懷自己的天理,這就是念念存養天理,就是立志。天長日久,就會有圓滿人生。

  最後,我們要說的是,王陽明在創建心學後制定的《王門四規》中,第一條就是「立志」,而在這裡,他所謂的「立志」其實就是做個好人。什麼是好人?不作惡就是好人,就是在存養天理。所以,立志說難很難,說不難,也非常容易。

  以毒攻毒,方能治毒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譯文】

  「如果白天用功時,覺得受到干擾,那就靜坐;如果懶得看書,那就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

  【度陰山曰】

  宋初,南唐派使者到北宋東京(開封)貢獻禮物。按傳統,北宋須派出一位接待使到兩國邊界迎接。這本是常事,隨便派出一位官員即可。但滿朝文武得知對方使節是徐鉉後,這事就成了難事。徐鉉是南唐名臣,以擅長長篇大論名揚天下。據說此人能把死人說活,把活人說死。

  北宋朝臣都知道這小子口才學識很厲害,所以犯了難,趙匡胤笑道:「這有何難,順手指了一個禁衛軍說,就他吧。」

  眾臣都跳了起來,按規定,禁衛軍都是不識字的。

  趙匡胤不管,拍板道:「就讓他去接徐鉉。」

  那個大字不識的禁衛軍和徐鉉一見面,徐鉉就開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隨行來的宋人驚愕萬分,但那個禁衛軍毫無表情,只是嗯嗯啊啊地應著。徐鉉說的每句話,到他這裡都如同進了墓道。

  徐鉉開始時沒有覺察,喋喋不休。在路上走了幾天,徐鉉一直沒有得到該有的應答,也就沒有興趣滔滔不絕下去了。

  徐鉉後來見到趙匡胤,說話的興趣全無,他到最後也沒有搞明白,那個接待使到底幾斤幾兩。

  趙匡胤選使,用的招數叫「以毒攻毒」。以毒攻毒不是以硬碰硬,北宋人才濟濟,找到一個和徐鉉水平差不多的不在話下。但沒有必要,兩強相爭,尤其是動嘴皮子,即使贏了,輸的人也是心上不服。那是不是要避開呢?也不行,遇事,必須積極面對,而不是逃避。唯一的辦法就是「以毒攻毒」,你用口才好的「毒」,我就用口才不好的「毒」,兩「毒」相遇,肯定是後者勝。這就叫「無為而無不為」。

  王陽明在這裡談到的問題,和趙匡胤選使神似:白天用功時,覺得外部環境特別嘈雜,你深深受到影響,最好的辦法不是跑到密室靜坐,而是就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靜坐,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必須勇於應事,直面困難。

  這就是以毒攻毒。

  不想看書,非要看書,這也是以毒攻毒。孔子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王陽明卻說,要立,因為你不立,就永遠格不出面對危牆時的真理。如果你特別好色,那為了克掉這個人慾,就絕對不能見到美女就跑,而是要使自己適應美女,只是觀賞而不褻玩。

  辦法就是以毒攻毒:先從看醜女開始,再看姿色一般的女子,拾梯而上,最後看美女,經過這番以毒攻毒後,你對色的敏感度降低,就格出了遇見美女時應該存的天理。

  讀過《西遊記》的人都注意到,十萬天兵天將不能捉住孫悟空,偏偏一個在人間的二郎神,捉住了孫悟空。這是因為,孫悟空是地上的神仙,二郎神也是,賊最了解賊,以賊攻賊,無往而不勝。

  這就是以毒攻毒。

  遇到事,很多人選擇的是能避則避,實在避不了再面對。這樣一來,不僅浪費了時間,反而會給自己增添心理負擔。倒不如在遇到事時直接、快速面對,節省躲避的時間,這就是以毒攻毒。

  人世間,最大的捷徑就是直線,以毒攻毒、勇敢地面對就是直線。

  好朋友vs壞朋友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譯文】

  「與朋友相處,務必相互謙讓,這樣才會得益,如果相互競爭比較,則會受損。」

  【度陰山曰】

  戰國時,齊國宰相孟嘗君樂善好施,求才若渴,手下門客幾千人,好不熱鬧。孟嘗君對門客說:我把你們當師長,當朋友,如果我有什麼過錯,你們一定要指出。

  門客們哇呀亂喊,都讚頌孟嘗君乃千古第一完人,若想在他身上找到缺點,簡直如大海撈針。孟嘗君就在這些門客的吹捧中飄飄然。

  後來,孟嘗君被貶為平民,散夥時,他希望門客們跟著他,幫他東山再起,但門客們捲起鋪蓋,立即走人,連個招呼都不打。

  孟嘗君不由得感嘆說:「世態炎涼至此啊,朋友不過如此。」

  再後來,孟嘗君又恢復了榮譽和地位,那些門客又都跑回來,溜須拍馬,好不噁心。

  孟嘗君很憤怒地道:「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東西,當初走的時候多麼乾淨利落。即使我今天有臉見你們,你們還有臉見我嗎?」

  門客們大笑道:「你敢有臉見我們,我們就有臉見你啊。」

  孟嘗君把門客當好朋友,但顯然,門客們根本不是他的好朋友,而是壞朋友。

  孔子說,好(有益的)朋友有三種:正直的、誠信的、知識廣博的;壞(有害的)朋友有三種:諂媚逢迎的、表面奉承而背後誹謗人的、善於花言巧語的。

  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好朋友還是壞朋友,孔子沒有說。僅憑這些無法量化的正直、誠信、知識廣博、諂媚逢迎、陽奉陰違、花言巧語的概念,我們無法知道誰是好朋友,誰是壞朋友。

  王陽明給出一個方法:一定要在與朋友相處的過程中,看他是否誠信、正直,知識廣博倒是其次的。謙讓他而不是與他比高低,就能很快判斷出他是壞朋友還是好朋友。

  但說真的,朋友這玩意兒,有句話叫「臭味相投」,只要脾氣對了,胃口對了,無論他對別人有多壞,對你都會很好。因為人都是有感情的,人性都是善的,大奸大惡之人,對他的家人和愛人,也會付出真情,無微不至。

  什麼是好朋友,什麼是壞朋友,評價標準不是恆定的,更不是客觀的。你的好朋友,只是你眼中的那人,而不是他本身。任何一個人都有優點,也有缺點,交朋友,只要記住一條:相互謙讓,別相互競爭。

  這就足夠了。

  大樹理論——自以為是者,知識越淵博,就越危險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

  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

  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譯文】

  孟源有自以為是、愛好虛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批評他。有一天,先生剛剛批評過他,一位學友來談自己修養的近況,請先生指正。孟源在旁邊說:「你才剛剛達到我以前修行的水平。」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孟源臉色通紅,想要為自己辯解。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發了。」先生藉此教導孟源,「這是你人生中最致命的病根!就像方圓一丈的地里種了一棵大樹,雨露滋潤,土壤栽培,只是滋養這棵大樹的根。如果在這棵大樹周圍種些好的莊稼,上面的陽光被樹葉遮蔽,下面的土壤為樹根纏繞,這些莊稼怎麼長得成呢?只有砍去這棵大樹,將樹根拔得一乾二淨,才可以種植這些好莊稼。如若不然,任憑你如何努力耕耘栽培,也不過是滋養這個樹根罷了。」

  【度陰山曰】

  漢末的楊修,他名揚中國歷史,靠的不是功績,而是諸多小聰明。

  關於他的小聰明,史不絕書,僅舉幾例。某次,曹操讓人建造一座花園,建成之日,他去觀看時,什麼都沒說,只取筆在門上寫了一「活」字。

  許多人都不明白。楊修跳出來道破天機:「門內添活字,乃闊字也。曹先生嫌門太闊了。」

  工匠們急忙把門改窄,曹操再來看,很高興地問:「誰告訴你們的?」

  有人說:「是楊修。」

  曹操覺得楊修很聰明。

  不久,有人給曹操送來酥餅一盒。曹操隨手在盒上寫了「一合酥」三個字,就放到了案頭上。

  楊修進來看見,就把酥和大家分吃了。

  曹操問他什麼意思。

  楊修回答:「丞相您盒上寫著『一人一口酥』嘛,我們豈敢違背您的命令呢?」

  曹操覺得楊修真的很聰明。

  身為亂世丞相,曹操總是擔心別人暗殺他,於是就吩咐侍衛說:「我這人精神不好,即使睡覺,也會突然對近我身的人下殺手,你們千萬不要在我睡夢中近身。」

  侍衛們都遵令而行。但有一次,曹操「睡夢」中把被子蹬掉了,有個侍衛過來給他蓋被,曹操抽出寶劍,宰了侍衛,然後繼續睡覺。

  醒來後,眾人對他說了事情經過,曹操大哭,厚葬了那個侍衛。

  事後,眾人都認為曹操能夢中殺人。

  只有楊修說:「不是丞相在夢中,而是我們在夢中。」

  曹操覺得楊修聰明過了頭,但他決定再給楊修一次機會,可惜楊修沒有珍惜。

  大耳賊劉備親率大軍打漢中,曹操率大軍迎戰。

  兩軍在漢水一帶對峙。

  曹操屯兵日久,進退兩難。於是就對著廚師端來的雞湯發呆,他看到碗底有雞肋,有感於懷,正沉吟間。有將軍入帳稟請夜間號令,曹操隨口說:「雞肋!雞肋!」人們便把這個號令傳下去。

  楊修聽了,就開始在軍營上躥下跳,說丞相要撤兵,因為雞肋這玩意兒,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曹操知道後,暴跳如雷,怒斥楊修造謠惑眾,擾亂軍心,於是將其斬首。

  一代聰明人楊修,就這樣沒了。

  楊修的確聰明,思維敏捷,很多別人製造的迷霧問題,他都洞若觀火。王陽明的弟子孟源也具備這種才能,這位安徽滁州人,在王陽明身邊多日,聽了那麼多心學課,卻仍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惹得王陽明把他訓斥得體無完膚。

  楊修和孟源都有個共同點:炫耀時不知道這是小聰明,他們還以為自己良知很明。

  孟源和楊修為什麼被稱為自以為是,而不是高度自信?原因如下:

  第一,他們固然能發現問題的關鍵,但全部說了出來。

  第二,他們發現的那些問題,其實都是小問題,人對於發現小問題的沾沾自喜,往往是難成大事的直觀呈現。

  第三,在無傷大雅的小問題上自以為是,是表演給別人看;高度自信,是表演給自己看。

  第四,表面看上去他們知識很淵博,無所不知,其實只是讀書讀偏了,真正的讀書人,是壯大自己,而不是炫耀自己比別人聰明。

  人一旦自以為是後,就如王陽明所說,你學得越多,掌握的知識越淵博,其實就越給你帶來傷害。因為自以為是是大樹,遮蔽了你認知的一切,你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棵自以為是的大樹,什麼種子都不會發芽。

  楊修如果不是飽讀詩書,他不會有那麼多才能,沒有那麼多才能,就不會猜中曹操的問題,不會猜中,就說不出來,這樣他可能就會躲過一劫。

  這就是「大樹理論」——自以為是者,越是知識淵博,就越危險。

  真理是簡單的,不然,大家早就知道了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譯文】

  陸澄問:「後世的著述汗牛充棟,恐怕也會擾亂儒家的正宗吧?」

  先生說:「人心與天理本就渾然一體,聖賢將之寫進書里,就像給人畫像一般,只不過是給人看一個基本的輪廓,使得人們能夠據此探求真正的心體;至於所畫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談舉止,本來就不太能表現出來。後世的許多著述,是將聖人所畫的像再描摹謄寫,又在裡面加入許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試圖展示自己的才能,這樣就離真正的聖學越來越遠了。」

  【度陰山曰】

  如果有人問你,「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聖顯皇后」是誰,你大概答不上來。但如果有人問你,慈禧是誰,你一定知道,就是那個禍國殃民的清朝老太婆。很多人總是把簡單的東西搞複雜,就如慈禧太后這個諡號。同樣,真理也是如此。

  顧城說,我不知道什麼是真理,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簡單的,要不人早知道它了。

  顧城說的是真理。

  中國古人常講,大道至簡。意思是,真正的人生大道理,生存真理都是特別簡單,婦孺能知的。孔子說,仁者愛人,這就很簡單,要注意的是,孔子所謂的「人」可不是所有蒼生,而只是當時的貴族階級。墨子則說,要兼愛天下人。只要是個人,我們就都要愛。

  如此簡單的真理,被後人解釋得神乎其神,複雜艱澀。「仁者愛人」四個字,就能寫出一本書。

  哪裡有那麼複雜?

  只要發自真心地去愛別人就是了,搞那麼多理論,把一個人人都能明白的真理解釋得「山路十八彎」,最後連自己都蒙了。

  王陽明說,真理這玩意兒就像一幅簡單勾勒出的肖像畫,大家一看,原來是這樣。但自作聰明的人覺得聖人畫的這畫肯定沒這麼簡單,於是左一筆右一筆地塗抹,最後,這幅畫就成了一幅複雜的油畫。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兩種惡果。

  第一,真理這幅肖像畫升級為油畫,它就成了藝術。藝術不是人人都懂的,所以很多人就放棄了追求真理,放棄了遵循人生大道理。他們一致認為,真理這玩意兒是聖人玩的,咱們普通人怎麼玩,咱們只能玩玩人慾。

  第二,一旦對樸素的真理添油加醋,人就只會在理論上付出精力,而少了許多行動。最後導致的就是知行不一。

  中國傳統哲學,是以儒學為根基的。事實上,儒釋道三家,道家哲學最深奧,其次佛家,最簡單的才是儒家。中國人選擇了最簡單的儒家,而不是道、佛,已足以說明,真理就是最簡單的,若想讓所有人能知能行,只有最簡易的哲學才可以。

  孔孟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陽明心學,一以貫之,這個「一」就是心,就是良知。為人處世憑良知,這就是陽明學的真理,非要把陽明學搞得高深莫測,不但是畫蛇添足,而且是貽害眾生,是人類的最大敵人。

  我們常常為真理塗脂抹粉,掩蓋了它的本來面目,我們要認清它,必須為它卸妝。這卸妝的工作是最難的,但最難的事,有人卻做得不亦樂乎,做得很成功。

  而對最簡單的事情,我們卻喪失了認清和處理它的能力。你對父母孝順嗎?你對工作忠誠嗎?你對身邊的人友好嗎?這些簡單的事,認識和做起來,在今天非常費勁。所以,顧城才說,真理一定很簡單,否則,大家就都懂了。

  不給真理塗脂抹粉,不把真理搞得複雜的唯一途徑,就是遵循經典,回歸本心。因為所有的真理、經典,說的都是一件事:真心!

  陽明學大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譯文】

  陸澄問:「聖人能夠隨機應變以至於無窮,難道不是因為預先都研究過嗎?」

  先生說:「怎麼可能預先研究那麼多事呢?聖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鏡子。正是因為鏡子明亮,一旦有東西出現在鏡子前面就能有所感應,沒有東西能夠不被照到。鏡子過去所照的東西不會滯留在鏡子裡,未曾照過的東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鏡子裡,這是後世儒者的說法,與聖人的學問相悖甚遠。周公制禮作樂、教化世人,這是任何一個聖人都能夠做到的事,堯和舜為何不如此做,卻非要等周公來做呢?孔子刪述六經流傳萬世,也是聖人都能做的,周公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來做?這是因為聖人只是在特定的時機,才會應對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學問的人只要擔心鏡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慮事物出現在鏡子前面時能否照見。探究時事的變化,也就像是拿鏡子來照。然而,為學之人必須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鏡。為學之人只要擔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擔心時事之變化無法窮盡。」

  陸澄說:「那麼程頤先生說『天地渾然未分時,萬事萬物的理就已經在冥冥之中』,這句話怎麼樣呢?」

  先生說:「這句話本身沒錯,只是後人並未好好地加以領會,也就有所偏頗了。」

  【度陰山曰】

  劉恆(漢文帝)某次遇到一侍衛,感覺很奇怪。因為這侍衛已經是鬍子花白的老頭,而擔任侍衛的大都是年輕人。

  於是,他和這老侍衛聊了起來。

  老侍衛叫馮唐,是因美好的品德而被推薦上來的。劉恆很讚賞他的品德,但馮唐說:「我不但有品德,而且還有超凡脫俗的能力;我熟讀兵書,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劉恆不禁嘆息說:「若是在高祖(劉邦)時代,和匈奴開戰,你一定會封侯拜相。」

  馮唐說:「高祖在時,和匈奴打了敗仗,後來再不敢提戰爭,我從那時就蹉跎歲月直到今天,懷才不遇,讓人心死。」

  劉恆很不高興地說:「上有聖明天子,下有禮儀之民,你怎麼能說這種喪氣話?」

  馮唐反問:「既然如此,為何我只能做個侍衛,而不是征戰沙場的大將軍?!」

  劉啟(漢景帝)時代,馮唐仍然是個政府中的低級官職,劉徹(漢武帝)即位後要和匈奴開戰,準備重用馮唐。但馮唐已老得不能走路,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後人因此總結出個成語,曰「馮唐易老」。意思是,世界上有很多人,身懷絕技,卻沒有碰上好平台和機會,最終碌碌一生。

  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王昌齡,盛唐時期的著名詩人,因一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而名垂青史。

  他說的飛將指的是漢代的李廣。李廣在劉徹反擊匈奴的戰爭中,殺敵無數,功勳卓著,但卻始終未被封侯,所以他和馮唐聯袂主演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著名悲劇。

  王昌齡的時代,大唐強大到宇宙第一。王雖然是詩人,但總想建點功業,可惜沒有機會,只好把李廣拎出來,訴說衷腸。

  李廣無法被封侯,有各種原因,當時將星璀璨,李廣絕對不是最好的那位,只是因為司馬遷的情感傾向,後人添油加醋,把李廣塑造成了悲劇英雄。

  而王昌齡感覺自己懷才不遇,其實是無病呻吟。那個強大的時代,沒有戰爭,一心想要在戰爭中建功立業的人是違背歷史潮流的。

  天下太多所謂懷才不遇的人,都是在沒有龍的時代,學了一手屠龍之技,這種高超的技巧,有,等於沒有。

  有人問王陽明,聖人做事前是不是有所準備,有所預料。

  王陽明的回答是,聖人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預知未來的事,他們只是心如明鏡,物來則照。不擔心能否創建事功,只擔心鏡子是否明澈。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聖人遇其時才有其事,時不來,不會去刻意爭取,時來了,良知光明,自然就能水到渠成。

  周公制禮作樂,堯舜也能。為何堯舜不為?因為那個時代,還不是制禮作樂的時候。周公也能創建儒學,為何要等到孔子來創建?原因就是周公那個時代還不需要儒學。

  人要成事,被萬眾矚目,必須具備三大要素:才、氣、勢。

  擁有改天換地的才能,無往而不利的氣場,歷史大勢。心如明鏡,除了自身才能外,必須有觀察大勢的能力。

  在什麼樣的時間就該做什麼樣的事。確切地說,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這就是知行合一。對的時間,你的能力有了,事情其實也就成了。

  李鴻章曾說,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這話乍一看像是廢話,因為人不可能活兩次。他其實想說的是,不要思考那麼多身後的榮辱,專心做好時勢所要求的當下的事情,無論成敗,以後自然會有人給你接盤。

  人之所以糾結,就是因為想得太多,在正確的時間沒有做正確的事。有人之所以終生碌碌,也不過是因為在無數對的時間沒有做對的事。

  世界上有無數個馮唐、王昌齡,不值得替他們遺憾,逆流而上者,是可恨的,所以也就不可憐。

  善惡沒有止境,只能止於人心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譯文】

  先生說:「義理沒有固定的處所,沒有窮盡的可能。我與你講學,不能因為稍有所得,便覺得滿足。即便與你再講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沒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說:「聖人做到像堯和舜一樣就足夠了,但在堯舜之上,善也還未窮盡;惡人做到像桀和紂那樣就十分可惡了,但在桀和紂之下,惡也並未窮盡。假如桀和紂不死,惡難道到他們那兒就終止了嗎?假如善有盡頭,周文王為何會『看到大道,卻還像沒有見到一樣』呢?」

  【度陰山曰】

  傳說中,堯、舜是天底下一等大善人。堯就像太陽,無時無刻不照料著天地萬物,直到死去;舜更不用說,即使他的老爹和弟弟三番兩次謀殺他,但他仍然秉承孝悌之道。兩人的善,被後來的儒家門徒奉為善的最高級,無人可以超越。

  至於惡的代表人物,非桀、紂莫屬。紂好像是桀的轉世,兩人惡的形式都那麼相似:都毫無底線地奢侈,喜歡美女,誅殺忠臣,與人民為敵。人民一聽到他們的名字,就魂不附體,如果不是商湯和周武王橫空出世,幹掉了他們,不知道天下蒼生要受多少苦。

  王陽明說,義理沒有固定的處所,也沒有窮盡的可能。所謂義理,就是善,善沒有窮盡的可能,我們終生追求善、行善,就算活上一萬年,也見不到它的止境。

  善的對立面——惡,同樣如此。為善為惡,都沒有止境。

  如此一來,你就明白了,為何有些人為善,卻不得善終;有些人為惡,卻壽終正寢。原因就在於,他們的為善和為惡都沒有抵達最高峰,所以,善惡終有報,卻未必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那麼,既然為善為惡,都沒有止境,我們為什麼要為善而不能為惡呢?

  因為,無論為善還是為惡,關鍵點在心安。你若做件壞事,是心安的,那你就做;你若做件好事,是心不安的,那你就不要做。

  問題恰好相反,我們做好事時是心安的,做壞事時是心不安的。所以,相對於我們的心而言,為善是天理,為惡是人慾。

  為善為惡,看似沒有止境,但其實止境就是我們的心。

  桀、紂的心始終停留在惡那裡,於是一直為惡;周文王的心始終停留在善那裡,所以一直為善,而且風雨不改,雷打不動。

  陽明心法:事上磨鍊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譯文】

  陸澄問:「靜守時感覺不錯,但遇到事情就感覺不同。為何會如此?」

  先生說:「這是因為你只知道在靜守中存養,卻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慾的功夫。這樣一來,遇到事情就會動搖。人必須在事情上磨鍊自己,這樣才能站得穩,達到『無論靜守還是做事,都能夠保持內心的安定』的境界。」

  【度陰山曰】

  有部叫《雙旗鎮刀客》的電影,主人公是個小孩,武器是雙刀。後來他幹掉了號稱一刀仙(大概是殺人只用一刀)的第一大壞蛋。

  但和一刀仙決鬥前,他心驚膽戰,毫無信心,還請了位吹牛皮的高手。因為那位吹牛皮的高手不敢來,所以小孩只好硬著頭皮上了,結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這部影片如果從心靈雞湯的角度來講,它告訴我們,千萬別小看了自己。從陽明心學的角度來講就是,你不去事上練,就永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厲害。

  南宋中期,有位叫郭倪的官員,認定一條真理:世上沒有讀書人不會的事。他認為,文人帶兵,就如老貓捕鼠,手到擒來。所以,他向來認定自己是「大宋諸葛亮」。

  為了和諸葛亮有貼心的感覺,郭倪在自己的扇子上面鄭重地題下「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在屋舍中的牆壁上寫滿了「伯仲之間見尹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這類讚頌諸葛亮的詩句。

  郭倪的種種行為藝術傳到了權臣韓侂胄耳里,韓侂胄大喜過望,任命他為北伐軍總司令,征伐金國。

  接受重任的郭倪揚揚得意,在地圖上排兵布陣,指揮若定,口若懸河。眾人都認為他真的是在世諸葛亮。

  可惜,他指揮的大軍在幾個月的時間裡被金軍打得屁滾尿流,這位「大宋諸葛亮」更是帶頭落荒而逃。

  經過這麼一仗,大家也都看清了郭倪「紙上談兵」的草包本質,對其鄙視之餘,乾脆給他起了個新的外號:帶汁諸葛亮。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去事上練,你永遠不知自己的良知有多小。

  「克己」是克制私慾、存天理、去人慾的意思。王陽明說,人必須去事上磨鍊,其實就是要克己。但怎樣克己呢?

  整日端坐,想盡各種方式抵禦誘惑,這算克己嗎?

  根本不算,因為沒有現實的誘惑在,你把自己想得多麼偉大都可以。

  人必須去經歷誘惑的事,只有在事情上抵禦住誘惑,才算是克己了。

  為什麼要去事上磨鍊呢?

  因為你的心在腔子裡是心,到事物上才是理。若沒有理,也就等於你沒有心,因為心即理。

  去事上磨鍊,得到的種種道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在磨鍊你的心。

  有人號稱是有良知的人,必是他做了很多有良知的事,否則,眾人怎麼可能知道他是有良知的人呢?

  良知必須體現到現實中來,才是真良知,你也才能知道你的良知到底多光明,多黑暗,多大!

  只顧眼前利益,才是大贏家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里。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譯文】

  陸澄向先生請教如何通達天道的功夫。

  先生說:「後世的儒者教導人,才涉及精深細微之處,就說這是『上達』的學問,現在還不到學習的時候,然後就去講『下學』的功夫。這是將『下學』與『上達』分開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聽到、嘴上能表達、心裡能想到的學問,都是『下學』;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嘴上說不出、心裡沒法想的學問,都是『上達』。就好比是種樹,栽培、灌溉即是『下學』;樹木日夜生長、枝葉繁茂,即是『上達』。人又怎能強制干預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說的都是『下學』的功夫,而『上達』就包含在『下學』里。但凡聖人所說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學』的功夫。為學之人只要在『下學』上用功,自然能夠『上達』,不必去別處尋找『上達』的功夫。」

  【度陰山曰】

  劉秀(漢光武帝)年輕時在一次酒局上喝多了,於是他爬上桌子,用筷子敲打著飯碗,吼叫著:「諸位諸位,如今的政治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涌動,將來天下必將大亂。男兒志在四方,大家都說說自己的凌雲壯志。」

  眾人紛紛訴說自己的雄心,輪到劉秀,他搖搖晃晃地在桌子上說:「我的壯志就是,娶妻當娶陰麗華(當時美女),做官當做金吾衛(皇家衛隊首領)。」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譏笑他:「劉秀,你也算是皇族中人,這是什麼狗屁雄心,太不符合你的身份了。」

  劉秀說:「沒有雄心,就是最大的雄心,咱們走著瞧。」

  幾年後,綠林赤眉大起義,中原鼎沸,五花八門的英雄豪傑都走向戰場,決心用槍桿子發家致富。劉秀自然也在其中。

  劉秀因為有皇族的旗子,所以很快就招攬了一批人為他效力,但他的魄力或者說是雄心低於其他人,所以發展緩慢。

  天下所有的豪傑們都在努力爭奪龍椅時,劉秀一直默默無聞。他和哥哥後來投奔了北方最大的實力派劉玄,劉玄對劉秀的哥哥說:「你弟弟呀,將來會比你強。」

  劉秀的哥哥問:「為什麼?」

  劉玄陰冷地一笑說:「他無大欲無大求。」

  劉秀的哥哥啞然失笑道:「你錯了,人非要有雄心壯志,才可成大事。我弟弟沒有雄心,很難成大事。」

  後來,劉玄把擁有雄心壯志的劉秀的哥哥宰了,劉秀忍住悲痛,在劉玄面前強顏歡笑。劉玄最終放了劉秀一馬,並讓他去河北開拓市場。

  劉秀一到河北,聽過他大名的人都跑來跟隨。很快,他就組建了一支足以和任何軍閥抗衡的兵團。後來,他建立東漢政權,統一中國。

  元朝末年,朱元璋在寺廟裡當和尚。當時天下大亂,無人燒香拜佛,所以寺廟裡的日子尤其清苦。朱元璋吃了上頓無下頓,只好離開寺廟,到處要飯(佛家稱為化緣)。

  在乞討過程中,朱元璋注意到農民起義風起雲湧,也遇見些農民起義軍,對他們的印象極為深刻。而這深刻印象就是,他們常常喝酒吃肉。

  朱元璋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過上這種好日子。

  後來,他參加了起義軍,因作戰勇敢,智慧百出而在軍中站穩腳跟。再後來,他當上了最大起義兵團的司令,然後先後滅掉了兩個實力派起義兵團。1368年,他在江蘇南京稱帝,建立明王朝。

  稱帝後的某一天,朱元璋心煩意亂地找劉伯溫聊天。

  他對劉伯溫說:「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傳出去。早些年做和尚時,我的雄心壯志就是吃飽飯。後來參加了農民軍,有點改變,只是想打家劫舍,想不到弄假成真,做了皇帝。我這個心啊,現在總是忽上忽下的,不安定。」

  劉伯溫說:「這就對了,您的雄心壯志跟您所處的當下有關,一個成功的人,看似沒有雄心壯志,其實他是在認真地走好當下的每一步,這就是最大的雄心。沒有雄心,就是最大的雄心。」

  大部分歷史偉人回顧或者是別人撰寫他們的人生履歷時,我們都會發現,他們從小就樹立了遠大的理想,或者說是雄心壯志。我們不必對此當真,因為為了渲染他們的超級能力,歷史學家使用了「事後追溯」的手法,以引導我們相信,偉大人物從小就不平凡。

  其實人性化地講,你忍心讓一個人在10歲的時候就決定自己未來一輩子要做什麼嗎?你又怎麼可能在10歲或者15歲又或者20歲時就故步自封地為自己樹立個壯志,無論客觀環境如何改變,都矢志不渝?

  有人問王陽明:如何通達天道?其實也就是問,如何樹立和實現遠大理想。

  王陽明說,種下一棵樹,別管它到底長多大,只要盡心盡力灌溉培育就是了。

  上達在下學裡,下學就是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做好眼前的事,上達就在其中。

  看似只顧眼前,沒有雄心,其實這才是最大的雄心。

  什麼是工匠精神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譯文】

  陸澄問:「如何做『精研』和『專一』的功夫?」

  先生說:「『專一』是『精研』所要達到的目的,『精研』是『專一』的實現手段。不是在『精研』之外另有『專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就用米來做比喻:要使得大米純淨潔白,便是『專一』的意思,但是如果不對米進行舂簸篩揀精選,那麼大米便不能純淨潔白。舂簸篩揀便是『精研』的功夫,其目的也只不過是使大米純淨潔白罷了。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都是通過『精研』來達到『專一』的目的。其他諸如『博文』是『約禮』的手段,『格物致知』是『誠意』的手段,『道問學』是『尊德性』的手段,『明善』是『誠身』的手段,其中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度陰山曰】

  很久以前,有個廚子叫庖丁,此人最擅長的就是殺牛。他給魏王現場表演宰牛,手所接觸的地方,肩膀所依靠的地方,腳所踩的地方,膝蓋所頂的地方,都嘩嘩作響,進刀時音律和諧,看他宰牛,哪裡是看宰牛,簡直是在欣賞一場藝術。

  魏王看到最後,眼睛都直了,問他:「你宰牛的技術怎麼高超到這種程度?」

  庖丁平靜地回答道:「要依照牛體本來的構造去宰去解,刀刃要始終像剛磨過一樣鋒利。每當碰到筋骨交錯、很難下刀的地方,便要格外小心,提高注意力,動作緩慢,把視力集中到一點……」

  這就是庖丁解牛。它給我們熬了一碗這樣的雞湯:做任何事只有做到手到、眼到、神到、心到,才能創造奇蹟。

  最終的一點就是要心到,以陽明心學的語境而言,就是用心。用今天的話語來講,就是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說得假大空一點則是,不要把工作當成謀生的工具,要樹立一種對工作執著,對所做事情、所制產品精益求精、精雕細琢的精神。

  說得樸實一些就是,把最簡單的事、最簡單的動作,不停地用心重複,做到極致,到最後,你就是大師。

  歸根結底,就是用心。

  北宋初期,皇帝趙匡胤要把封禪寺擴張為開寶寺,該工程的帶頭人是當時最牛的建築師喻浩。喻浩接到任務後,整日在工地東量西測,三過家門而不入。他事無巨細,全部躬行,甚至是挑選搬運工人,都要親自面試。

  幾個月後,開寶寺建成,政府派人來檢查。開寶寺從裡到外,處處體現著喻浩的匠心獨運,但就在眾人的讚嘆聲中,有人突然發現,開寶寺塔身不正,很明顯地向西北方傾斜,也就是說,大名鼎鼎的建築師喻浩把這個工程搞砸了。

  為什麼塔是歪斜的呢?

  喻浩揭開謎底,他說,京城(開封)這個地方平坦無山,總刮西北風,所以我把塔建成向西北方傾斜的樣子,一百年後,風就會把它吹正。

  普通人的認識中,一個建築師,只要把建築本身打造完美就萬事大吉了,但喻浩卻還在建築本身之外充分考慮了氣候因素。這就是用心!

  沒有這種用心的精神,喻浩只能是個偉大的工匠,而有了這種用心的精神,喻浩就成了大師。

  精研、專一,說的就是這種用心精神。王陽明以米為喻:我們若想吃到純淨潔白的米,必須聚精會神地用心精研,把米舂簸篩揀精選,做到這一點,就會抵達專一境界。

  心即理,人的心是無窮的,因為我們心上有個良知,肯用心就是肯致良知,良知無所不能,肯致良知,就能解決人生中的一切問題。肯用心,就有無限可能,就能達到無限闊達的人生境界。

  致良知的過程,就是用心的過程,就是工匠精神的展現。

  在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中,總能見到那些把工作和生活打理得特別好的人,做同樣一份工作,他就是做得比你好。就如同樣建造一座塔,喻浩就比你想得多。大家的智商層面都差不多,之所以造成這種結果,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大家用心的程度。

  工匠精神,就是用心!

  人生最遺憾的,就是做了很多半途而廢的事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譯文】

  「知是行的開端,行是知的結果。聖人的學問只有一個功夫,知與行不可分作兩件事。」

  【度陰山曰】

  東漢時,河南郡有位奇女子,沒有留下姓名,只知道她老公叫樂羊子,於是後人稱她為樂羊子妻。

  樂羊子後來出去尋師求學,一年後歸來。

  樂羊子妻問他:「你學成了?」

  樂羊子搖頭說:「出門時間太長,想家了。」

  樂羊子妻突然就操起一把刀走到織布機前:「這機上織的絹帛產自蠶繭,成於織機。一條絲一條絲地積累起來,才有一寸長,一寸寸地積累下去,才有一丈乃至一匹。但我現在將它割斷,就會前功盡棄,從前的時間和精力等於浪費了。」

  這碗雞湯令樂羊子羞愧地低下了頭。

  樂羊子妻繼續闡釋她的紡織觀點:「讀書也是這樣,你積累學問,應該每天獲得新的知識,從而使自己的品行日益完美。如果半途而歸,和割斷織絲有什麼兩樣呢?」

  如你所知,樂羊子被老婆這段話感動,跑出去七年都沒有回家,後來終於學業有成。

  《中庸》說:「君子遵道而行,半塗(即「途」)而廢,吾弗能已矣。」這就是「半途而廢」的典故。

  大家可能看過這樣一幅漫畫,一個挖井人,挖了很多坑,有的坑下面就是水源,但他沒有挖下去,而是瀟灑地扛著鐵鍬離開了。

  人生在世往往做事半途而廢,為什麼會如此,原因只有一個:沒有搞明白知和行的關係。

  王陽明認為,最完美的人生體驗,就是知是開始,行是結束,如同一條直線的兩頭,離了哪一頭,都不是直線,也不是完美。

  半途而廢,就是我們只有直線的開頭,卻沒有這條直線的結尾。

  知,是良知,只有我們依憑良知判定的行動,才是好的開頭,也才能有好的結尾。那些半途而廢的人,往往都是沒有依憑良知的判斷去行動,所以虎頭蛇尾。

  如果我們的視聽言動都是發自良知,那當我們遇到困難時就會回溯起始點。當我們知道起始點是正確的,我們就會一往無前,絕不會被困難阻撓。最終,就能達到知行合一。

  聖人的學問,只是一件:知行是一回事,絕不會分成兩件事。

  沒有行動到底,就沒有開花結果,沒有開花結果的行動,就不是真的知,直白而言,就不是良知,而只是簡單的知道。

  真正的寧靜,就是去事上練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慾、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譯文】

  陸澄問:「在寧靜之中存心養性,這算不算是『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呢?」

  先生說:「現在的人存心養性,只是使氣不動。當他平靜的時候,也只不過是氣得到平靜,不能認為是『未發之中』。」

  陸澄說:「未發出來便是中道,這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嗎?」

  先生說:「只有摒棄私慾、存養天理,才能算是功夫。在平靜時心心念念要摒棄私慾、存養天理,在行動中也要心心念念摒棄私慾、存養天理,無論外在是否平靜都要如此。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靜,不但會逐漸養成喜靜厭動的弊病,還會有許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潛伏著,終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會滋長。只要內心時刻依循天理,又怎會不平靜呢?然而僅僅追求平靜,卻未必能夠依循天理。」

  【度陰山曰】

  隋朝末年,群雄並起,爭奪天下,其中李淵、李世民父子兵團最出類拔萃。當李氏兵團進入河南少林寺後,少林寺認定李世民是真龍轉世,想幫助李世民快速統一中國。

  於是,少林寺一些老僧人組織起來,有文有武。文的負責給李世民念經祈禱,武的負責上戰場,憑藉少林寺絕學建立功業。

  遺憾的是,武僧們一上戰場,就被敵人打得鬼哭狼嚎,表現乏善可陳。

  少林和尚,常常「嘿哈」地練武,但他們也有專業功課,那就是靜坐。和尚的居所,大都在深山老林的幽靜之處,這就是試圖靠外在的平靜使內心平靜。

  不過正如王陽明所說,人長期處於外在寧靜的狀態中,就會養成喜靜厭動的毛病,這些毛病在平時不會發作,一遇事馬上就會顯露出弊端來。

  朱由檢(崇禎)末年,半吊子心學大師劉宗周在朝中擔任要職,朱由檢面對風起雲湧的反抗軍和滿洲人的不斷侵襲,手足無措。

  他問劉宗周:天下如何能寧靜?

  劉宗周回答:心靜則天下靜。

  如你所知,劉宗周是個半吊子心學家,他根本不懂心學的真諦。

  朱由檢問,如何才能快速有效地解決盜賊問題。劉宗周回答,以仁義治國。

  這是儒家最蹩腳處,正如一房屋失火,儒家不教人如何滅火,反而就在火堆旁大談如何防火。乍一看,感覺他們好像什麼都不懂,其實正是他們的主張——靜——在支配著他們。

  王陽明認為,人常常喜歡安靜,並且在安靜中修煉,這等於是自掘墳墓。人生中有很多問題,都不是能靠寧靜解決的,必須跳出寧靜,去事上磨鍊,才能在遇到問題時,快速有效地解決。遇到問題,大談仁義道德,這是智障做的事。

  人類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人,正如心學家李贄所諷刺的那樣:這些人無事時只知「打躬作揖」「同於泥塑」(指朱子教人習靜坐和閉目反思的訓練),而當國家「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以至於「臨時無人可用」。

  寧靜不是不可以,但在寧靜中要有存養天理的意識,這存養天理的意識必須成為經驗,而經驗必須去事上磨鍊。

  所以,純粹的寧靜,只是枯木死灰,於事無補,相反,還會給當事人帶來更大的災難。

  真正的寧靜,是「鷹立若睡,虎行似病」。老鷹在山巔休息時,像是睡著了,但它時刻在監控著獵物,老虎行走時半死不活,可一旦發現獵物,立即就能發出雷霆一擊。

  能有這樣的效果,全在於它們平時的訓練——小鷹和小老虎就沒有這樣的本事——所謂寧靜,其實是在休養生息,當轉化成動時,就會天地失色。

  何謂正確:對的時間、對的空間做對的事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皙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譯文】

  陸澄問:「孔門的弟子各談志向,子路、冉有想從政,公西赤想從事禮樂教化,多少有點實際用處。等到曾皙來說,卻跟玩耍似的,但聖人卻偏偏讚許他,這是何意?」

  先生說:「其他三人的志向多少都有些主觀和絕對,而有了這兩種心態的影響就會偏執於一個方面,能做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皙的志向卻沒有主觀和絕對的意思,這就是『在其位而謀其政,不做超出自己分限的事,身處荒蠻之地便做身處荒蠻之地該做的事,身處患難之時便做身處患難時該做的事,無論何種情況都能恰當自處』。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說的具有某種才能的人,而曾點便有點不拘泥於某種特定才能的意思。不過其餘三人的才能也各有過人之處,並非當今許多只會空談卻無實幹才能的人,所以孔子也都認可他們。」

  【度陰山曰】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講出這句話的人是五代時期的馮道,這個效忠於四朝十個皇帝的自封「長樂老」的人,常常被宋代的士大夫們攻擊,歐陽修甚至說他是個人盡可夫的娼妓。

  如果我們仔細梳理馮道的仕途,則會發現,他所建立的功勳,要比歐陽修強十倍,比那些道貌岸然,整日對他人進行道德攻擊的人強百倍。

  馮道年輕時,家境貧寒,他在勞作之餘讀書寫文,在艱難困苦中鍛鍊自己。後來因為學識廣博,被日後的皇帝李存勖重用。在軍中,馮道艱苦樸素,睡的是茅草蓆,吃的是粗茶淡飯,別人都以為他很苦,他卻樂在其中。

  在他後來為另外幾個皇帝效力時,馮道總是提出各種建議,要他們關注民生,關注天下太平。李嗣源(後唐明宗)曾問他:「天下戰亂何時能休?」馮道回答他:「只要等一位真英雄出世,而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是盡力行好事,等這位大英雄的出現。」

  後晉末年,耶律德光進攻中原,取得天下,準備殺光中原人。

  馮道勸阻說:「天下如此大亂,百姓如此悽慘,只有佛才能解救他們,而您就是佛。」

  這一句話,就讓耶律德光改變了主意,馮道因此而拯救了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

  歐陽修批評馮道,說他毫無羞恥心,侍奉完這個皇帝就侍奉另外一個皇帝,真正有廉恥的人應該是不事二主,不嫁二夫。

  歐陽修是糨糊腦袋,根本不懂什麼是大義。馮道能在危險的情境下,解救很多人的性命,這就是大義,這就是最大的羞恥心。

  五代時期,亂鬨鬨一片,馮道適應了十幾個皇帝的作風,在虎狼叢中立身,明明德,親民。這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空間裡做對的事。

  孔子讚賞曾皙,因為曾皙心上沒有主觀和絕對,沒有把自己限死在一個所謂的人生規則中,所以他一定是個能在任何時間和空間,做正確事情的人。

  何謂正確?無非就是適應所有的空間,在各種空間裡做符合天理的事——身處荒蠻之地便做身處荒蠻之地該做的事,身處患難之時便做身處患難之時該做的事,無論何種情況都能恰當自處。

  這個「恰當自處」,就是適應各種情景做正確的事。

  你在屠宰場,就不能念佛、假慈悲;你在寺廟,就不能談屠宰豬羊的事,空間變了,你也要隨著改變,而不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

  人處清淨時,談仁義道德,談心性大義,易如反掌。只有在身處逆境、困境時,還有仁義道德、心性大義在骨子裡,並且將其呈現出來,才是真的不易,才是真的偉大!

  遠大理想和謀生目標不同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識認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譯文】

  陸澄問:「知識沒有長進,該怎麼辦?」

  先生說:「為學必須有個本原,從本原上下功夫,循序漸進。道家用嬰兒做比喻,也十分精闢。嬰兒在母親腹中,只是一團氣,有什麼知識?出生後,一開始能哭,繼而能笑,再然後可以認得父母兄弟,再然後可以站立行走,能拿東西能負重,最後世上各種事情都能做。這都是因為嬰兒的精氣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強,耳目的聰明日益增長。並不是嬰兒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這個地步。因此才需要有個本原。聖人達到『天地各安其位、萬物生長繁育』的境界,也只是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培養出來。後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學問,看到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便想在初學時就達到這樣的境界。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先生又說:「立志下功夫,就像種樹一樣。剛有根芽的時候,還沒有樹幹;等到有樹幹了,還沒有樹枝;有了樹枝之後,才會發葉;發葉之後才會開花、結果。起初種下根芽的時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後的枝、葉、花、實。空想這些有什麼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擔心沒有枝、葉、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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