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王陽明家書 科舉無妨聖學:《寄諸用明》
2024-09-27 11:15:10
作者: 度陰山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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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書,足知邇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況吾平日所望於賢弟,固有大於此者,不識亦嘗有意於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為然。不幸遂至於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後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露耳。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於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將終於無成。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
譯文
收到了你(諸用明)的信,知曉了你近來學問功力大有長進,我非常高興!真君子向來擔心心性涵養的學業有沒有做好,至於科舉登第,沒必要煞費苦心地關注。況且我平時對你的期望,本來就不止於科舉登第,不知你是否對心性涵養這件事特別上心呢?如果是,可以和我說。
聽說階陽等幾位侄子去年都考科舉了,我並非不喜歡他們年少時就有這樣的志向,但如果把科舉考試當作是人生的終極目標,這就有問題了。對青年才俊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讓他韜光養晦,厚積薄發。天道如果不聚都無法發散,何況是人呢?一朵花,開得五彩紛呈而沒有果實,只是因為它把自己的才華全部都表露出來而導致了後勁不足。各位賢侄如果覺得我的話不迂腐,天長日久,自然會有精進的地方。
你來信勸我出仕做官,我並非是潔身清高、追求隱逸的人。之所以想辭官回鄉,是因為我有志於聖學卻學問未成。時間不等人,再過幾年,身體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雖然勉強想要精進恐怕也是力不從心,終究無法在心性上有所突破了。這就是我遲遲不願再回去做官的原因。但家中的長輩,都因為這件事情而不高興,孝為先,我又怎能完全按自己的意志來行事呢?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心思付之一嘆罷了!
解析
諸用明,是王陽明的小舅子,畢生都敬佩他的王姐夫。二人常有書信往來,王陽明這封信寫於1511年,當時,已經40歲的他正在北京吏部(組織部)擔任著一個沒有實權、特別清閒的中級官職,幾乎屬於半隱退狀態。所以,他特別想徹底辭職回老家,專心致志於心學的修煉和傳播。
王陽明的家人都反對,小舅子諸用明也來信勸說姐夫不要辭官,非但不要辭官,而且要找機會向上攀登,做大官。於是,就有了王陽明這封回信。
王陽明最先談的不是做不做官的問題,而是科舉和涵養心性的身心之學(聖學)的關係問題。
他的態度很清晰:「真君子向來擔心心性涵養的學業有沒有做好,至於科舉登第,沒必要煞費苦心地談論。」
他這樣說,並非唱高調,而是他從前以身作則的總結。
王陽明從小的志向就不是科舉,12歲那年,他問私塾老師:「何謂第一等事?」也就是人生的終極目的是什麼。
私塾老師回答:「中科舉,做大官。」
他鄭重其事地搖頭道:「中科舉恐怕不是第一等事,成為聖賢才是第一等事。」
無論是私塾老師還是他的老爹,包括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對他的「吹牛皮」都嗤之以鼻。但讓人們目瞪口呆的是,他之後真就這樣做了。
在第一次進士試之前,他對考試內容「八股文」的態度非常淡薄,所以第一次參加會試,不出意料地失敗了。身邊好友都來勸慰他,甚至有人吹捧道:「你這次不中,下次絕對中,而且一定是狀元。現在就做個《來科狀元賦》如何?」
王陽明一笑,援筆立就。他身邊的一群文章高手看了文章,不禁驚嘆:「天才!天才!」
王陽明又是一笑,說:「文章小事,科舉也不是什麼大事。」
三年後,他參加第二次會試,因為根本就沒重視考試,所以再度敗北。一些和他一樣未中舉的朋友深感對不起列祖列宗,羞愧之下,竟然號啕大哭。
王陽明卻像沒事人似的,微笑著拍著哭成淚人的朋友說:「你們呀,都以不中舉為恥。一個科舉算什麼啊?」
淚人惱羞成怒:「你難道不把不中舉當成恥辱嗎?」這話的背後其實是,你這人臉皮真厚。
王陽明始終保持著微笑道:「我也有感到恥辱的時候啊。」
「什麼時候?」
「落榜動心時。」
此言對落榜動心、哭得稀里嘩啦的人而言無疑是一種嘲弄,但對王陽明而言,卻是發自真心的話語。
如果王陽明的科考故事到此為止,我們將永不會看到未來的那個創建心學、用知行合一橫掃天下叛逆的王陽明。在兩次科舉失敗的間歇,一次和朋友的對話,改變了他對科舉的態度,他的人生之路也由此轉了向。
王陽明對科舉不重視,緣於他成聖的念頭。士子們都在寒窗苦讀八股文,他卻尋佛問道、游山賦詩、鑽研兵法。
某次,他和一位朋友興致盎然地談起兵法,朋友聽了許久後,緩緩地問道:「你這兵法有用嗎?」
王陽明正色道:「當然有用!」
「怎麼證明呢?」
「只要讓我上了戰場,我就能克敵制勝。」
朋友笑了:「你覺得誰會讓一個連進士都不是的人上戰場?」
王陽明語塞。
「你若真想驗證你的兵法有用,就該找到施展的平台,可你看現在,連科舉都過不了。」
王陽明恍然大悟。他所恍然悟到的是,人若想成為聖人,非得過科舉這關不可。科舉是敲門磚,是平台,也是人生的一種歷練。
正是這場對話和對話之後的感悟,讓王陽明起了奮發圖強,先攻克科舉的念頭。1499年,王陽明第三次參加進士考試,由於之前的刻苦努力,這次輕而易舉地通過了。
在創建心學後,王陽明對科舉有了更深的體悟。在當時的社會,一個人如果不考取進士,就很難實現經世濟民、內聖外王的理想。可是,如果把科舉當成是人生的終極目標,而不注重身心修行,那就會義無反顧地陷入功利的旋渦。
所以,他的主張就是,不必著急參加科舉考試,先把身心的學問做好做透,也就是好好修行自我,然後去參加科舉考試也不晚。而且,他認為,一個人如果成名太速,也不是什麼好事。人就應該和天道一樣,應該韜光養晦,厚積薄發。如此,後勁十足,才能天長地久。
在一般人眼中,科舉就是俗事,而聖學則是雅事,甚至是聖事,二者涇渭分明。當年,理學的鼻祖程頤就為了修習聖學而放棄科舉,一時引為美談。而王陽明認為,聖學無妨舉業。一個人如果異常貧窮而有學識在身,就應該去參加科舉,改變自己的經濟狀況,前提是要有聖人之志。
他非但不排斥科舉,反而鼓勵他的弟子去參加科舉。有個叫王龍溪的人自投入他門下後就不思科舉,這讓王陽明很是憂慮。他對小王說:「我不認為你考了個功名是多麼大的榮耀,但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去考取個功名來,有了這樣的平台,你才能把你所學到的學說更大程度地發揚光大,才能找到你的人生平台。」
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參加科舉是為學者正常的人生追求,攻舉業是博取功名的重要手段。
眾所周知,當時科舉考試內容是理學,王陽明所謂的聖學是他的心學,二者有天壤之別。王陽明如何調和二者呢?
有一次,王陽明某弟子的老爹來看兒子,該弟子就讓另外兩個同學陪老爹遊玩。遊玩十餘日,該老爹很不好意思地說:「讓你們陪我這麼久,耽誤了舉子業,真是抱歉。」
兩個同學笑道:「我們一直在學習舉子業啊。」
該老爹道:「早就聽說心學觸類旁通,但它畢竟不是舉子業,用心學能得到朱熹的理論嗎?沒有妨礙嗎?」
兩同學大搖頭道:「用良知求朱熹之說,正如打蛇打七寸也。」
該老爹大惑不解,去請教王陽明。
王陽明道:「豈止沒有妨礙,而且大有益處。學聖學的人,就如治家,其產業、房子、衣服、食物、器物,都是自置。如果請客,就把客人請到家裡,萬事俱備。客人走了,這些東西也在,終身用之而無窮。如果是學舉業,也如治家,從不積累,到請客時,從房子到器物,都要向別人借。客人一走,這些東西還要歸還。聖學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舉業則是事事求於外也。二者一比,是不是高下立判?」
據說,該老爹聽後恍然大悟。
在王陽明看來,聖學(心學)是制勝一切的法寶,區區一個科舉考試,在聖學面前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所以,聖學和科舉根本不必調和,因為聖學包含了科舉,指揮著科舉。
這就是王陽明對科舉和聖學的基本態度,也是這封信的重要內容。在信的最後,他才談到辭官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仍是聖學的問題。他所以想要辭官,或者不想繼續向上爬,原因就是想繼續修行聖學。
問題是,所有家人都不同意,於是他只好付之一嘆。
這封家書就這樣不痛不癢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