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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件荒唐事:新郎失蹤和格竹子

2024-09-27 11:05:12 作者: 度陰山

  王陽明當時只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即使往大了說,他也不過是個狀元的兒子,沒有任何平台施展他那「經略四方」的志向。

  而在王華看來,王陽明總有點三心二意,一會兒玩箭,一會兒騎馬,一會兒搞軍事遊戲,一會兒又對著兵書發呆,一會兒又跑去對著道教典籍愣神。王華心裡說,恐怕只有鬼知道這個小子天天在搞什麼。

  王陽明七八歲時曾接觸過單純的道教養生術。十二歲時,他重新回歸道教,這一次不僅僅是養生術,還有道教思想。這次回歸起源於他生母的離世。在為生母守孝期間,他那多愁善感的心緒不能平靜,於是感嘆說,人生在世,忽然而來忽然而走,太短暫,什麼事都幹不成。倒不如學習道教長生術,做個不死神仙。

  不過很快,他被「經略四方」的志向所吸引,把道教又扔到一邊。然而,他只是扔掉了手中的道教典籍,在他心裡,始終留有道教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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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88年,王陽明按長輩們的約定到江西南昌迎娶江西副省長(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的女兒。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王陽明居然茫然若失地走出了諸家,在南昌城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起來。或許是命運使然,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一處道觀,抬頭看時發現了「鐵柱宮」三個大字。鐵柱宮在江西南昌名氣非凡,是許多達官貴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但在那個沉寂的深夜,王陽明可算是唯一的香客。

  他信步走了進去,放眼四望,燈火闌珊,只見空地上坐著一位仙風道骨的道士,大概在修行導引術。他走上前,小心地坐在道士面前。道士閉著眼,聽到急促的喘氣聲,緩緩睜開眼。他吃了一驚。

  王陽明當時的臉色很不好,呈現青黑色,在燈火併不明亮時,很像鬼魅。道士對王陽明說:「你有病啊。」

  王陽明承認:「我從小身體就不好,肺部經常感到不適,臉色始終如此,所以一直堅持用你們道家的導引術緩和病情。」

  道士「哦」了一聲。

  王陽明就問:「仙人何方人氏?」

  道士回答:「祖籍四川,因訪問道友到此。」

  王陽明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道士,只見他白髮披肩、皮膚細膩、眼神清亮,王陽明無法猜出對方的年紀,只好問:「您高壽啊?」

  道士回答:「慚愧,才九十六。」

  王陽明吃了一驚,九十六歲,夠短命鬼活兩回了,他居然還慚愧,看來世界上的確有長生不老術這回事,而面前這位活神仙就是證據。

  他問活神仙:「請問您俗名?」

  道士抱歉地一笑說:「從小就在外面漂泊修行,姓名早就忘記了。有好事者見我經常靜坐,所以稱我為『無為道者』。」

  王陽明又湊近一點,殷切地問活神仙:「您是高人,必有養生妙法,請賜教。」

  道士笑了笑說:「我才說過,那就是靜坐。養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靜,莊子逍遙。唯清靜而後能逍遙也。」

  按王陽明的理解,這位道士的話其實就是:首先通過身體的安靜(靜坐)從而進入心靈安靜(內心空空,什麼都不想)的狀態。只要心靈安靜了,就能跳入逍遙境界,成為不死奇人。這就是養生的秘訣,它養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

  王陽明大喜過望,把他在道教方面的造詣和盤托出。道士一面聽著一面頻繁地點頭,這更激起了王陽明的表現欲。兩人就那麼暢談,直到東方發白,毫無倦意。

  道士適時地止住王陽明的滔滔不絕,問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來此何干?」

  王陽明「啊呀」一聲,他總算想起來南昌是為了結婚,而洞房花燭夜就在昨天。他跳了起來,和道士告別,很有些依依不捨的樣子。

  道士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以後要保重,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下一次我們見面,你的人生將迎來轉折點。」

  王陽明對道士的諱莫如深不感興趣,因為凡是道士都有這樣的怪癖,他只是問:「何時能再見?」

  道士笑了笑,伸出兩根手指說:「二十年後。」

  王陽明向道士拜別,急如星火地跑回了他老岳父諸養和的家。諸養和與他的家人和下人們一夜無眠,新郎失蹤幾乎讓諸養和繞柱狂走。當王陽明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大門口時,諸養和驚喜交集,王陽明不停地道歉。諸養和也顧不上追問王陽明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他現在只知道,這個女婿應該把新婚之夜該做的事補上。

  新婚之夜的失蹤告訴我們的信息是:王陽明對任何一件事只要痴迷起來,就會傾注十二分的精力,這種使人震驚的熱情讓他在每個領域都可以成為專家級人物。

  戲劇性的新婚之夜失蹤事件後,王陽明又做了一件高度戲劇化的事——格竹子。它是王陽明人生中最有趣味,同時也是王陽明本人最苦悶的一件事,而起因則是王陽明和大儒婁諒的見面。

  1489年秋天,第一片黃葉飄落地面時,王陽明帶著他的老婆諸女士離開南昌回老家浙江餘姚。途經廣信(江西上饒)時,他舍筏登岸,拜訪了居住在此的大理學家婁諒。婁諒是吳與弼的高徒,喜歡佛道二家思想,深諳理學三昧,善於靜坐,並把靜坐當成是步入理學殿堂的敲門磚。

  王陽明來拜訪他時,他正在給他的弟子們講課,場面很大,足有幾百人。王陽明確信自己找到了真人,並希望婁諒能和他單獨交談。

  這個時候的王陽明雖然也讀了朱熹的很多書,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應景,並未深鑽。他來向婁諒請教朱熹理學,實際上還是想得到如何成為聖賢的答案。

  他問婁諒:「如何做聖賢?」

  婁諒自信滿滿地回答:「聖人是可以靠後天學習而獲取的。」

  王陽明滿心歡喜,因為這正是他一直以來的認識。他問婁諒:「為萬世開太平是不是通往聖賢之路的捷徑?」

  婁諒大搖其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說:「不是,絕對不是。你說的為萬世開太平是『外王』,只有先『內聖』了才能『外王』。所以要成為聖人,必須鍛造自己,然後才能去做聖人做的事。」

  王陽明再問:「怎樣才能成為內聖的人呢?」

  婁諒一字一字地回答:「格物致知。」

  這是朱熹理學的治學方法,也是成為聖人的方法:人在面對自己所不知的物時,要通過各種方式(實踐或書本知識)來把它搞明白。搞明白一切事物的道理後,你就是聖人了。

  王陽明表示謹遵婁諒教誨。婁諒告訴他,人生要絕對嚴肅。王陽明回到浙江餘姚後就把從前嘻嘻哈哈的習氣一舉蕩滌乾淨,變成了不苟言笑的謙謙君子。婁諒又告訴他,要刻苦讀朱熹經典。王陽明回到餘姚後就苦讀朱熹註解的「四書」。別人讀「四書」只是為了應付考試,王陽明卻真是向里狠鑽,不但鑽朱熹,還鑽各種各樣的理學大師們的著作。婁諒還告訴他,一草一木都有道理,必須要去格出來,王陽明於是就去格了竹子。

  王陽明格竹子事件的始末大致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和一位同樣精鑽朱熹理學的朋友在竹林前探索學問。王陽明突然說:「咱們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如何?」

  這位學友吃了一驚:「竹子能有什麼道理?」

  王陽明回答:「朱熹說,一草一木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你不格你怎麼知道它有什麼道理?」

  學友認為王陽明說得有點道理,於是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一棵挺拔的竹子面前。學友不知從何下手,問道:「如何格?」

  王陽明也不知方法,只好胡亂說:「盯著它看,道理自會閃現。」

  兩人就死盯著那棵竹子看,草草地吃飯,草草地睡覺。三天後,那位學友都快成了竹子,可他什麼都沒有得到,卻有了幻覺。他發現竹子自己飄了起來,繞著他轉。他頭昏腦漲,實在無法支撐,就對身邊瞪著布滿血絲雙眼的王陽明說:「哎呀,我不行了,看來朱熹老頭的『格物』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王陽明說:「你要堅持!」

  學友懊惱道:「天賦有限,不是堅持就能成功的。我撤了,你繼續。」

  學友的離開並沒有使王陽明灰心失望,他依然堅持盯著竹子看,到第六天時,他不但出現了幻覺,還出現了幻聽。他聽到竹子在說話,好像在埋怨他:我的道理如此簡單,你怎麼就「格」不出來呢?

  王陽明懊喪不已,正要回答他的難處,突然聽到所有的竹子哄堂大笑,這種笑聲具有明顯的挑釁味道,王陽明怒了,使盡渾身力氣喊道:「你們就沒有道理,我怎麼格!」

  他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喊出任何話來。他體力嚴重透支,最後扶著竹子倒了下去。幾天後,他恢復過來,反省此事,他確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有問題。

  他找來那位難友,把自己的懷疑說給對方聽。對方的幻覺才消失不久,以為自己又得了幻聽,當他確信不是幻聽時,不由驚駭起來:「你瘋了?朱熹的『格物致知』怎麼可能是錯誤的,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王陽明沒有走火入魔,他冷靜地分析說:「別說我們沒有格出竹子的道理,即使把它格出來又能怎樣?朱熹說,天下萬物包括一草一木都有道理,而且要我們去格,格個竹子都這麼費勁,天下萬物那麼多,我們格到死,連聖賢的影都看不到。況且,如果我們踩了狗屎運,突然把竹子的道理格出來了,可那是竹子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不被我們認可該怎麼辦?是把它扔了,還是違心地承認這個道理?」

  他的難友對王陽明這段話瞠目結舌:「你這話太驚世駭俗了,唬得我六神無主。總之,朱熹老夫子是沒錯的。你不能因為格不出來竹子的道理就說人家的理論是錯的,這只能說明你沒有天分。」

  王陽明嘆息道:「我倒希望如此。可無論是我受天分所限還是朱熹有問題。總之,如果通過朱熹這條路成為聖人,對我而言,是一條死路了。」

  他苦惱,從前對朱熹的狂熱瞬間全無,轉為了一種捉不到根由的絕望,就像是一個人掉到了雲彩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苦惱了一段時間後,他適時轉向。王陽明就是有這樣一種本事:此路不通,掉頭再尋找另外的路,絕不會在一條路上走到黑!

  能勇敢向前是勇氣,能轉身是智慧,智勇兼備,才可成大事。

  看上去,王陽明在俗世的大事好像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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