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龍淵喋血
2024-09-26 11:04:32
作者: 王覺仁
第一章 獵物
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
——《墨子·親士》
元狩元年冬,十月1。
關中的大雪一連下了十餘日,幾乎把整座長安城埋葬。
清晨時分,青芒站在未央宮太常寺一座小院的迴廊上,仰頭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鉛灰色的蒼穹不斷飄落下來,心緒就像周遭的世界一樣混沌而空茫。
那天霍去病把他從北邙山救下來後,就直接送進了宮,然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些日子,十幾個太醫和宦官輪流照看他,給他治傷敷藥,伺候他吃喝拉撒,把他照料得無微不至,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開口跟他說一句話。
青芒屢屢嘗試著跟他們交流,但無不以失敗告終。這樣的境遇不由令他想起了於丹——他在那活死人的「墳墓」里苦熬了三年都沒發瘋,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起於丹的慘死,還有年少時兩人在大漠相處的一幕幕,青芒不禁滿心傷感。儘管於丹在很多事情上欺騙了他,但至少有一點他沒撒謊:當初他們的確是患難與共、形影不離的兄弟。
然而,昔日的兄弟最後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這讓青芒很不好受。他忍不住想:假如當初自己不把天機圖交給於丹,那麼於丹就不會心生覬覦,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這樣於丹就不會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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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青芒覺得好像是自己害死了於丹,心裡頓時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此刻,青芒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正是由於自己的這一行動,才使得原本隱匿的天機圖重現於世,從而引發了令人始料未及的紛爭和殺戮。眼下,雖然天機圖暫時落到了朝廷手上,但不論是墨家、匈奴還是垂涎此物的任何其他勢力,都絕不會善罷甘休,進而導致更多的流血和死亡。
而不幸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青芒便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阻止這一切,無論採取什麼方式、付出多大代價。
當然,青芒也知道,在此之前,自己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活下來——在這個危機四伏、眾敵環伺的長安盡最大努力活下來。
其實青芒很清楚,從被抬進未央宮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成為天子劉徹的囚徒。這十幾天來,天子表面上把他扔在這座小院中不聞不問,實則一定在暗中冷冷窺伺著他,猶如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在窺伺一隻走投無路的獵物。
沉思間,小院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上了年紀的宦官走進來,低著頭趨步近前,在廊下站定,微一躬身:「秦門尉。」
青芒訝然。
這是打他進入未央宮後,頭一回有人開口跟他說話。眼前之人是一向伺候他的一個領頭宦官。青芒料想,此人一定是奉旨來傳召他了。
「原來你不是啞巴。」青芒揶揄一笑。
老宦官恍若未聞,仍然低著頭:「請秦門尉隨我來。」
「去哪兒?」
老宦官不語,只側了側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青芒步下台階,問道:「是皇上傳我嗎?」
老宦官仍舊不答,徑直轉身朝外走去,儼然又恢復了啞巴之狀。青芒無奈一笑,只好快步跟上了他。
二人從院子出來,院門兩側站著十幾名禁軍守衛。老宦官跟為首的軍士點了點頭,便領著青芒往右一拐,走上一條長長的迴廊,然後從一條甬道橫穿而過,又繞過幾座偏殿,旋即走出了太常寺。
眼前是一片平坦開闊的廣場,遠處大殿聳立,氣象森嚴。青芒料想這一定是去覲見天子,心裡正盤算著待會兒該如何應對,前面領路的老宦官忽然往左一閃,快步走進一片園囿之中,然後左彎右拐,越走越偏,離那些宏偉壯闊的大殿越來越遠。青芒不禁納悶,脫口道:「請問內使,咱們這是去哪兒?」
老宦官置若罔聞,仍舊埋頭直走。
青芒不悅,索性停下腳步:「喂,你要再不說話,我就不走了。」
老宦官終於止步,左右看了看,然後慢慢轉過身來,陰陰一笑:「宮裡人多眼雜,只有這兒清靜些,閣下勿怪。」
青芒聽出弦外有音,心中更為狐疑:「你是何人?帶我來此作甚?」
「你不必管我是誰,我只是受命向你傳達幾句話。」
「受命?」青芒眉頭緊鎖,「受誰之命?」
老宦官趨前幾步,定睛看著他,輕輕吐出了三個字:「大單于。」
「伊稚斜?!」青芒一震,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單于有命,不管你之前幹了什麼,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只讓我轉告你,務必取得劉徹的信任,代替阿胡兒潛伏下來,伺機奪回天機圖。」
青芒注視著他那雙陰鷙而渾濁的目光,忽然咧嘴一笑:「我早已向漢朝投誠,你卻來跟我說這些,就不怕我現在去告發你?」
「我既然敢來找你,便無所懼。」老宦官冷冷道,「你若執意想當漢人的狗,我也不攔你,大不了搭上我這條老命,但我敢保證,你也絕對活不過今天!」
「是嗎?」青芒又笑著看了看四周,「可我就不明白了,這兒是大漢天子的未央宮,又不是伊稚斜的龍城王庭,你憑什麼說我活不過今天?」
「就憑單于派到這宮裡的人,遠不止我一個!」老宦官說得咬牙切齒。
「若果真如此,那我只能認命了。」青芒攤了攤手,「你得知道,我原本便是漢人。我叫秦穆,魏郡鄴縣人氏,只因年少時被匈奴所擄,才流落大漠,現在好不容易回到父母之邦了,又怎麼可能做你們的奸細?」
「別自欺欺人了。」老宦官冷哼一聲,「不管這番說辭是你唬霍去病的,還是跟他串通好的,總之休想騙得過我。」
「哦?」青芒眉毛一揚,「既然你認定我不是秦穆,那你說我到底是誰?」
老宦官一怔,忙道:「關於你的確切身份,我還沒接到情報,可我知道,你對霍去病說的那些都是胡扯!」
「我跟霍去病說了什麼,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青芒雙目炯炯逼視著他。
老宦官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行了,廢話少說。」青芒突然往前邁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既然想對伊稚斜盡忠,那我現在就成全你。」
「你們要對誰盡忠?」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冷笑。
青芒一愣,循聲望去,只見一隊全副武裝的禁軍迅速圍了過來,為首之人竟是郎中令李廣。幾名軍士不由分說,一下就把呆若木雞的老宦官按跪在地上,其他人也紛紛拔刀逼住了青芒。
李廣冷冷掃了青芒一眼,把目光轉向老宦官,一臉輕蔑道:「呼陀曼,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藏得很深,沒人發現得了你?」
被稱為「呼陀曼」的老宦官「哼」了一聲,梗著脖子不說話。
「實話告訴你,本官已經盯你很久了,只是為了挖出你的更多黨羽,故一直按兵不動罷了。今兒倒好,你幫本官又抓了一名細作,也不枉我盯了你這麼久。」李廣說著,目光掃回青芒臉上。
「郎中令,你誤會了。」青芒從容道,「我不是匈奴細作。」
「誤會?」李廣冷笑,「你若不是細作,為何偷偷摸摸與呼陀曼在這兒接頭?」
「不是接頭,是他想策反我,被我拒絕了。」
「你拒絕了嗎?你剛才不是明明拉著他的手,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嗎?」
青芒一聽,頓時哭笑不得:「郎中令明鑑,我那是打算拿下他,拉他一塊去面聖,何來『親熱』之說?」
「撒謊!我親耳聽見你說要『對伊稚斜盡忠』,你還敢抵賴?!」
見李廣一副強詞奪理、不容分辯之狀,青芒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淡淡道:「也罷,那就請郎中令帶我去面聖吧。我是不是匈奴細作,自有天子聖裁。」
「笑話!堂堂大漢天子豈是你一個匈奴細作想見便見的?」李廣冷笑,「你現在只能去一個地方,那便是廷尉寺的死牢,讓張湯跟你慢慢聊。」
言畢,李廣大手一揮,眾軍士一擁而上。青芒深知落到張湯手裡必死無疑,眼下只有先脫身再作打算,旋即雙足運力,猛地騰空而起,腳尖在一名軍士肩上輕輕一點,當即突出重圍,緊接著幾個兔起鶻落,眨眼間便翻過了園囿的圍牆。
李廣大怒,立刻帶著手下追了上去。
張次公坐在北軍軍營的值房中,興味索然地翻看著近期的一些治安簡報。
這是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簡報依例由內史府匯總後報送中尉寺,同時抄送一份副本給北軍。
看著看著,張次公忽然有些煩躁,把手中的簡牘往案上一扔,朝外屋喊道:「陳諒。」
陳諒聞聲跑了進來。
「都給我拿出去!」張次公一手揉著太陽穴,另一手指著堆滿案頭的幾十冊竹簡,沒好氣道,「照例歸檔,再給內史府發個回執。」
「哦。」陳諒不敢多言,趕緊抱起那一堆竹簡往外走。剛走到門口,一冊竹簡「啪」地掉在地上,聲音十分清脆。陳諒一驚,連忙撿起來,無意中掃了一眼,忽然眉頭微蹙,仔細看了起來。
片刻後,陳諒臉色一變,走回張次公面前,小心翼翼道:「將軍……」
張次公閉目不語,好一會兒才悶聲道:「怎麼了?」
「這份簡報,您可能會感興趣。」
「什麼案子?」
「是十幾日前,尚冠前街的一起失火案……」
「你有完沒完?」張次公終於睜開眼睛,怒目而視,「不就是民宅失火嗎?死幾個人關我屁事?!」
自從十幾天前在北邙山上被霍去病搶了頭功,張次公便一直心緒不佳,天天都沒好臉色。對此,陳諒早已見怪不怪,也習慣了當他的出氣包。「老大,雖然只是民宅失火,但我看這案子沒那麼簡單,可能跟墨者有關。」
驀然聽到「墨者」二字,張次公立馬變了臉色,把手一伸:「拿來。」
張次公接過,剛看了個開頭,眉頭便忽然一緊:「仇芷若?!」
「沒錯,就是那個跛腳的女子。」陳諒道,「尚冠前街失火的那座宅子,正是她和她叔父仇景租賃的,同住的還有數十個做木匠的夥計,結果那天晚上一把火就燒死了十幾個,還跑了七八個。依我看,這把火燒得實在蹊蹺。」
張次公絲毫沒有停頓,很快就把整份簡報從頭到尾瀏覽了兩遍,最後把竹簡扔回案上,冷然一笑:「這個草包殷容,竟然就這麼稀里糊塗結案了!」
「簡報上說,是汲黯給這幫木匠做的保,我估計殷容不敢惹他這個刺頭,便賣他這個面子。另外,殷容這老小子貪財,也可能收了那幫木匠的錢,所以才草草把案子結了。」
張次公蹙眉思索,右手食指在書案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那依你看,這場大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陳諒想了想:「要我說,八成是這幫墨者內訌。」
張次公投給他讚賞的一瞥:「那你再說說,汲黯知不知道這幫人的真實身份?」
陳諒撓了撓頭:「這個屬下就不敢妄議了。汲黯跟那個工頭仇景是同鄉,才找他們去內史府幹活,至於他們的底細,我想……汲黯應該不知情吧?」
張次公「哼」了一聲:「未必。」
陳諒微微一驚:「倘若他真的知情,那這事可就大了。」
「沒錯,這事小不了!」張次公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我甚至懷疑,汲黯跟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陳諒驚得張大了嘴巴:「您是說,汲黯是……是墨家在朝廷的臥底?」
「難道沒有這個可能?」
「那……那咱們該怎麼做?」
張次公沉吟半晌,霍然起身:「走!」
「去哪兒?」
張次公徑直走了出去,頭也不回道:「尚冠前街。」
未央宮的規模極為宏大,到處都是殿堂樓閣,青芒壓根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漫無目的地一路狂奔。可是,宮中的禁軍多如牛毛,往往剛甩掉一撥,便又有兩三撥圍了上來,絲毫不給他片刻喘息的機會。
青芒不由暗暗叫苦。
照這麼跑下去,就算不被殺死,也會活活累死。況且經此一番折騰,他身上好幾處剛剛癒合的傷口便又裂開了,絲絲血水不停地滲出來,漸漸染紅了他的衣袍。
此刻,青芒在一片迷宮般的偏殿群中左衝右突,驀然發現自己迷路了,跑了半天似乎又繞回了剛才經過的地方。
四周禁軍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雜沓的腳步聲從各個方向逐漸朝他迫近。
青芒停在一座小殿門外大口大口喘息。正焦灼間,忽見此處的殿門並未落鎖,趕緊伸手去推,不料卻紋絲不動,顯然是從裡面閂上了。
他不禁苦笑。
難道這回真的在劫難逃了?
對於今天猝然發生的一切,他到現在都還理不出頭緒。
那個叫呼陀曼的匈奴奸細顯然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是阿檀那,可見他聲稱接到伊稚斜的命令肯定是在撒謊。但是,這個呼陀曼又如何得知自己跟霍去病的事呢?除非他是皇帝身邊的近侍宦官,在霍去病向皇帝稟報的時候偷聽到了,否則該怎麼解釋?
倘若如此,那麼李廣明知其是匈奴奸細,卻為了「挖出更多黨羽」就一直留他在皇帝身邊侍奉,豈不是太過危險?雖然李廣可以通過密切監視加以防範,但他就不怕百密一疏嗎?即使皇帝對此知情並予以首肯,但李廣身為負責宮禁安全的郎中令,在關乎皇帝安危的事情上也絕不該如此輕率。
此外,在方才的抓捕行動中,李廣的表現也令人費解。青芒想,按說我現在已經通過霍去病向朝廷投誠,而且在天機圖一事上也立了大功,就算李廣懷疑我跟呼陀曼有何瓜葛,至少也該給我一個解釋和辯白的機會吧?可李廣為何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似乎一心要置我於死地?即使要殺要剮,也該由天子發落,李廣豈能不分青紅皂白便徑直把我扔進廷尉寺的死牢?
難道是我以前得罪過他,所以他要挾私報復?
不可能。
剛這麼一想,青芒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儘管記憶尚未恢復,可青芒對李廣的為人還是略有所知的。即使自己跟他真有過節,青芒也相信李廣不會是那種因私害公、睚眥必報的小人……
總之,今天的遭遇讓青芒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可翻來覆去又想不清個所以然。
此時,追兵的腳步聲更近了。
青芒無奈,正想拔腿再跑,身旁的殿門突然打開,一隻有力的大手從門縫中伸出,一把將他拽了進去,然後「啪」的一聲關上了殿門。
小殿中光線昏暗,青芒好不容易才看清這個從天而降的「救兵」,頓時一臉驚愕:
「是你?!」
張次公、陳諒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北軍士兵強行闖入尚冠前街的宅子時,酈諾正與仇芷薇和幾個女眷一起在前院掃雪。
此時,大雪初霽,天光漸開,空氣冷冽而清爽,這群年輕女子掃著掃著竟然玩心大起,便嬉笑著打起了雪仗。酈諾本無意跟她們打鬧,卻被仇芷薇一連扔了好幾個雪團,索性把掃帚一扔,追著仇芷薇頻頻還擊。
仇芷薇連聲尖叫,四處躲藏,最後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咯咯地笑著舉手告饒。
酈諾嗔笑地白了她一眼,對眾女子道:「行了行了,都別鬧了,快幹活吧。」仇芷薇忽然攢了一團碩大的雪球朝她腦後扔來。酈諾察覺,敏捷地把頭一偏,躲了開去。
恰在此刻,院門被張次公一腳踹開,於是那團雪球便迎著他的面門而去,「噗」的一聲在他臉上炸開了花。
所有人都呆住了,整座院子一瞬間鴉雀無聲。直到大隊禁軍士兵衝進來將她們團團包圍,仇芷薇等人仍然回不過神來。
張次公在被雪球擊中的剎那間也蒙了,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然後一邊拍打著臉上的雪花,一邊緩步走進了院中。
當他的眉眼五官漸漸露出來時,酈諾一眼便認出了他,同時也在心裡迅速猜出了這個不速之客的來意。
「敢問將軍,何故強闖民宅?」酈諾從容問道。
張次公的眉毛上還掛著不少雪花,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摸著隱隱作痛的鼻子,瓮聲瓮氣道:「下手還挺重!是誰扔的?敢站出來嗎?」
「是我。」酈諾搶在仇芷薇之前把話接了過去,「民女不小心冒犯了將軍,還請將軍恕罪。」說著襝衽一禮。
張次公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沒事,也怪我忘記了敲門。咱倆都有錯,扯平了。」
「多謝將軍大人大量。」酈諾環視了周遭的士兵們一眼,「不知將軍如此興師動眾,所為何來?」
「聽說貴宅前不久失火了,還燒死了不少人,有這事嗎?」
「確有此事。不過,朝廷的殷中尉和汲內史次日便來調查了,也已經做出了結論。將軍若有疑問,可去跟二位長官諮詢。」
「少拿他們當擋箭牌。」張次公一聽到這兩人心裡就不爽,「本官懷疑這事另有隱情,打算重啟此案,你得跟我們走一趟,回去協助調查。」
「憑什麼?」仇芷薇大步走上前來,「這事官府都已經定案了,我們是清白的,憑什麼跟你們走?」
「少囉唆!」一旁的陳諒大聲呵斥,「北軍辦案,犯不著跟你們解釋。你若敢阻撓,連你一塊抓!」
「喲,好大的官威啊,嚇死小女子了!」仇芷薇拍著心口,一臉譏誚,「那敢問官爺,以何罪名抓小女子?」
「阻撓辦案、妨礙公務。」
「你們強闖民宅,還踢壞了我們家的門,我們一沒吵,二沒鬧,三沒找你們索賠,只是問一句為何抓人,怎麼就阻撓辦案,妨礙公務了?」仇芷薇一邊說,一邊朝陳諒逼了過去,「天子腳下,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沒有王法了。來呀,要抓便抓,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陳諒被逼得步步後退,登時惱羞成怒,「唰」地拔刀出鞘:「反了你!」
「住手。」張次公示意陳諒把刀收回去,然後踱到仇芷薇面前:「你就是仇芷薇吧?」
來之前,他早已將這宅子裡的人在官府登記的基本情況都摸清了。
仇芷薇一怔:「是又如何?」
「聽說,你父親仇景跟汲內史是同鄉好友?」
「沒錯。所以你們若敢隨便抓人,汲內史自會替我們討個公道。」
「仇姑娘不必如此緊張。」張次公淡淡一笑,「本官帶仇芷若回去,只是讓她協助調查,不會把她怎麼樣。如果她真是清白的,我自會把她平平安安送回來;可你若是胡攪蠻纏,我就只能把你們全帶回去了,還包括你父親仇景。」
仇芷薇又驚又怒,剛要開口,酈諾忽然道:「不必多言了,我跟你們走便是。」
張次公一笑:「好,像個首領的樣子,有擔當。」
酈諾心裡「咯噔」了一下,臉上卻平靜道:「將軍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隨口一說,芷若姑娘不必當真。」張次公又是陰陰一笑,然後做了個手勢,「請吧。」
酈諾深長地看了仇芷薇一眼,似乎在暗示她不要輕舉妄動,便徑直走出了院門。張次公帶著陳諒等手下緊隨而出。
仇芷薇焦急地追到門邊,無奈地看著大隊人馬押著酈諾遠去,不禁恨恨跺腳。
「別來無恙啊,秦門尉。」
未央宮的小殿中,衛尉蘇建看著青芒,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蘇衛尉,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救我?」
「很奇怪嗎?」蘇建仍舊面帶微笑,「上回在華陽街,你不也救過我嗎?」
他說的就是那次護送孔禹幼子,他被墨者砍傷,青芒奮力相救的事。可聞聽此言,青芒非但沒有釋然,反而更加困惑:「當時咱們是在為朝廷辦事,我救你理所應當,可現在……宮裡的人都把我當成匈奴細作要抓我,你身為宮廷衛尉卻來救我。你這麼做,豈不是背叛了朝廷?」
「那你自己說,你是匈奴細作嗎?」蘇建忽然反問。
「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我救你有什麼錯?」
「話是這麼說,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萬一我洗不清冤屈,你不也得平白無故被我連累?」
「義之所在,為所當為,談不上『連累』二字。」蘇建背起雙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如你當初幫墨者劫走孔禹幼子一樣,你不也是義無反顧嗎?」
此言一出,仿佛一聲驚雷在青芒耳旁炸響。
他強抑著心中的震駭,眉毛一揚:「蘇衛尉何出此言?當時你我並肩保護人質,你為此負了傷,我也竭盡了全力,你怎麼能說是我幫了墨者?蘇衛尉無端扣一個這麼大的罪名,我秦穆可擔待不起。」
蘇建哈哈一笑:「事關重大,秦門尉出言謹慎我能理解,可蘇某今天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救你,你還有必要跟我藏著掖著嗎?」
「抱歉,蘇衛尉,你仗義相救,在下感激不盡,可你說我藏著掖著,我實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青芒面容沉靜,腦子卻飛速地運轉著。
他這麼說到底是何用意?莫非當時在華陽街幫酈諾解救孔禹幼子,已經被他看出了破綻?可若是如此,他為何早不告發,反倒在今天出手相救?難道……蘇建除了「未央宮衛尉」的表面身份之外,還有別的隱藏身份?
青芒心裡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被自己這個猜測嚇了一跳,不過臉上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只是眸光忽然亮了一下。
「也罷,既然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咱們就開誠布公吧。」蘇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實不相瞞,蘇某的真實身份正如你心中所想。」
青芒一怔,暗暗驚嘆蘇建的眼力,同時更加驚訝自己所料不錯。可他的表情還是沒有絲毫變化:「蘇衛尉,你這話我就更聽不懂了。我從方才被你拉進來到現在,腦子一直是蒙的,根本不知道你所謂的『真實身份』是何意。」
「秦門尉,你年紀輕輕,這份定力卻著實讓人佩服。」蘇建笑了笑,「行了,你也不必小心提防了,實話跟你說吧,蘇某正是墨者。」
又一記驚雷訇然炸響——這正是青芒剛才所猜測的!
饒是青芒定力再強,此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並且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怎麼?我們墨者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再說你也不是頭一回跟我們打交道,何至於驚駭若此?」蘇建笑道。
「是的,我是跟墨者打過幾回交道,可每一回都是刀兵相見。」青芒冷冷道,「而你作為宿衛宮禁的衛尉,身系皇上和宮廷的安危,現在卻自稱是墨者,我難道不應該感到驚駭嗎?」
「若是別人,自然驚駭,可是你,不應該。」
「為何?」
「因為你幫過我們,你是我們的朋友。這也是我今天冒死救你的原因。」蘇建用一種誠懇的語氣道,「秦穆,現在只有我能幫你逃出去,但前提是你必須信任我,否則……我就愛莫能助了。」
青芒不置可否地一笑:「你口口聲聲說我幫過你們,指的就是『孔禹幼子』那件事?」
「不止那一件。」
「不止?」青芒覺得這個話題越來越詭異了,「還有什麼?」
蘇建直直地盯著他,半晌才吐出兩個字:「陵寢。」
青芒心裡猛地一顫,臉色卻依舊沉靜,淡淡道:「什麼意思?」
「張次公圍剿陵寢那一夜,若非你出手相救,我們的人恐怕就全軍覆沒了。你幫的這個忙,不是遠比救孩子的那個忙大得多嗎?」
蘇建說得如此確定,似乎沒有什麼理由再懷疑他墨者的身份。然而,青芒並未就此放鬆警惕。他隱隱覺得,今天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情都太過反常了,背後好像有一條無形的引線勾連著它們。青芒琢磨不透這條線是什麼,卻分明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
「蘇衛尉,你剛才說要幫我逃出去,那我想請問,宮中防衛如此森嚴,現在外面到處都是禁軍,你打算怎麼幫我?」
青芒決意不在「墨者」的話題上跟蘇建糾纏,他現在必須化被動為主動。
「這有何難?」蘇建胸有成竹道,「我一個堂堂衛尉,弄一套禁軍甲冑給你,再帶你混出去,不是易如反掌嗎?只是……」
「只是什麼?」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蘇建定睛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加入我們。」
青芒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
青芒沉默片刻,才道:「我要是拒絕呢?」
「為什麼?」蘇建臉色微微一沉。
「因為,我身為大漢子民,不想反叛朝廷。」
「你以為我們就想反叛嗎?」蘇建有些激動,不自覺提高了音量,「我們墨家向來以『兼愛』『非攻』為宗旨,以拯濟天下蒼生為己任,若不是朝廷逼人太甚,對墨家趕盡殺絕,我們又豈會對抗朝廷?」
青芒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才冷然一笑:「抱歉,蘇衛尉,我不能答應你。」
蘇建面露失望之色,重重地「哼」了一聲。
「你跟我透了底,我卻不加入你們,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殺我滅口?」青芒又笑了笑。
蘇建目光冷冽,沉聲道:「你說呢?」
青芒迎著他的目光,臉上一直保持著笑容。突然,他視線一動,看向蘇建的後側,臉色隨之大變。蘇建一驚,下意識回頭去看,而腰間的佩刀就在這一瞬間被青芒奪了過去。等他反應過來時,鋒利的刀尖已經抵在了他的眉心。
蘇建苦笑:「秦穆,我剛剛救了你,你想恩將仇報嗎?」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青芒冷冷道,「你都想殺我滅口了,我豈能不設法自保?」
「原來你是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蘇建恨恨道,「虧我還一直視你為仗義俠士,還把你當墨家的朋友!」
「那只能怪你自作多情了。」青芒冷笑,「你信奉的是墨翟的『摩頂放踵利天下』,我信奉的是楊朱的『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咱們本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可你卻硬要把我引為同道,還說我幫過你們多少多少忙,這真的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產生了誤會,不過說心裡話,我很感激這個誤會。」
「就算殺了我,你就能逃得出去嗎?」
「我根本沒打算逃出去。」青芒坦然道,「我本來便是漢人,壓根不是什麼匈奴細作,而且還冒死幫朝廷拿到了天機圖,我還等著皇上賞賜我呢,幹嗎要逃?方才是郎中令誤會我了,又不聽我解釋,我只好先脫身再說。」
「那你現在想怎麼樣?殺了我嗎?」
「殺你?」青芒呵呵一笑,「我只要帶你去見皇上,揭露你的墨者身份,就又立了一大功,你說我怎麼捨得殺你?」
蘇建冷哼一聲:「揭露我?你覺得皇上信你還是信我?」
「這可不好說。」青芒狡黠一笑,「不試試怎麼知道?」
蘇建滿面怒容,突然大喝一聲,閃過刀尖,左手如爪抓向青芒手腕,右手揮拳猛擊青芒面門。青芒早有防備,右腕一翻,輕鬆躲過,同時左掌「啪」的一聲抵住來拳,然後反手一抓,反倒扣住了蘇建的右腕,同時右手的刀刃已經架上了蘇建的脖子。
「蘇衛尉,說句實話,咱倆單練,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青芒一邊微笑,一邊左手使勁,把蘇建的右手扭到背後,然後推了他一把,「開門。」
蘇建悶哼一聲,不得不用左手拉開門閂,打開了殿門。
青芒用力一推,兩人便站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正在附近搜索的李廣見狀,慌忙領著大隊禁軍圍了上來。
「秦穆,你好大的狗膽,竟敢挾持衛尉!」李廣怒目圓睜。
「郎中令少安毋躁,我現在抓的這個人,可不只是未央宮衛尉。」青芒淡淡道,「他還有一層隱秘身份,說出來怕會嚇著你。」
「小子,你今天大鬧皇宮,已是死罪,若再傷著蘇衛尉,只怕皇上會滅你三族!」李廣沉聲道,「我奉勸你,要是不想株連親族老小,就乖乖把刀放下。」
對於青芒刻意強調的蘇建的「隱秘身份」,李廣仿佛完全沒聽見,既不好奇也不追問,這種反應顯然不合常理。可青芒對此卻並不詫異,他甚至早已料到李廣會無視他的話。
如果說今天發生的所有事件背後的確有一條引線,那麼此刻的青芒已然隱隱窺破這條線是操縱在誰人之手了。
「郎中令,我還是那句話。」青芒冷笑,「讓我去見皇上,是死是活,是一人獨死還是三族皆誅,全憑皇上聖裁,我無怨無尤!」
李廣搖頭一嘆:「我看你小子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你錯了,郎中令。」青芒意味深長地一笑,「我這人向來命硬,恐怕見了棺材也不一定掉淚。」
「好,那本官今天就成全你,看是你的命硬還是皇上的鍘刀硬!」
「多謝郎中令成全。」青芒又是淡淡一笑。
仇芷薇慌裡慌張地趕到內史府,把酈諾被捕的消息告訴了仇景。
此時,仇景正在正堂的工地上忙活,聞訊大為驚訝,立刻扔下手裡的活兒,領著仇芷薇來到汲黯的臨時值房,讓她把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汲黯聽完,眉頭緊鎖,片刻後才道:「別著急,張次公可能不是沖你們來的,他這是在借題發揮。」
仇景父女面面相覷,都不解其意。
「張次公向來與殷容不睦,跟老夫也有些芥蒂。」汲黯解釋道,「而你們這個案子是我和殷容處理的,所以他想藉此對我們二人發難,跟你們應該關係不大。」
仇景稍稍鬆了口氣,卻仍滿面憂色:「雖是如此,可芷若畢竟在他手裡,萬一有什麼閃失,我可怎麼對得起她早死的爹娘啊!」
「你放寬心,張次公雖然霸道,但我諒他也不敢胡來。」汲黯安慰道,「我回頭就去找殷容,想辦法把芷若姑娘先救出來。」
1.漢初沿用秦朝的《顓頊曆》,以十月為歲首,以冬季為一年的第一個季節,故此時已是元狩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