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匈奴
2024-09-26 11:04:00
作者: 王覺仁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
——《墨子·兼愛》
酈諾被遽然拋向空中的瞬間,整個人都嚇蒙了。
所幸,她的意識仍然清醒。
當孩子從她頭上飛過時,酈諾立刻伸手拽住了他並緊緊抱在懷裡,然後在空中翻轉了幾圈,旋即重重落地。
以酈諾的身手,原本落地時是可以向前翻滾以卸去力道的,但她怕摔壞了懷裡的孩子,便強行以雙腳落地。
結果,就在腳底觸地的剎那,酈諾聽見了「咔」的一聲,同時右腳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脛骨折了。
她顧不上疼痛,抱著孩子一瘸一拐地躥進了左手邊的一條巷子。
懷中的孩子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顯然是暈厥了。
青芒望見二人脫險,鬆了口氣,但不敢追上去,怕與張次公撞個正著,便掉頭馳了一段路,衝進了另一條巷子。
張次公跑得及時,總算躲過一劫,但他的兩名手下卻不幸被車廂砸中,幾乎砸成了肉醬,現場慘不忍睹。
饒是見慣了戰場上的死人,張次公還是難受地別過了頭去。
就是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酈諾和那小孩便都不見了。
「給東市的弟兄發信號,讓他們往南面堵截!」張次公雖心中惱怒,卻還是沉著地對一旁的陳諒下令。
「諾!」陳諒立刻拈弓搭箭,朝空中「嗖」地射出。
利箭在空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鳴叫。
這是一支鳴鏑,又稱響箭,箭鏃挖了孔洞,飛行時會發出尖銳的嘯聲,由匈奴的冒頓單于發明,後流傳漢地。
張次公此次重兵設伏,志在必得,不僅在華陽街兩側布置了弓弩手,而且在方圓三里之內也都安排了步騎。所以他料定,這回,這個搶走孔禹幼子的墨家首領一定插翅難逃。
「追!」張次公大手一揮,帶著陳諒和大隊騎兵衝進了巷子。
這一帶的巷子縱橫交錯,猶如蛛網。
酈諾抱著孩子時而左拐、時而右拐,雖然藉助有利地形擺脫了大部分追兵,但不論怎麼跑,身後雜沓的馬蹄聲卻始終甩不掉。
慌亂中,酈諾一頭闖進了一條斷頭巷,遂被一堵高牆擋住了去路。
若在平時,即使受傷,酈諾也還是上得去,可眼下抱著這個孩子,她就無可奈何了。
正自絕望時,青芒的臉忽然從牆頭上露了出來,沖她一笑:「需要幫忙嗎?」
酈諾心中登時一熱。
為什麼這張臉總是在她最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
每次她要辦正事,這個人總是突然冒出來,令事情橫生波折;而每次她瀕臨絕境或生死攸關時,這個人又總是會及時出現,讓她脫離險境。如果這真是上天安排的所謂「緣分」,那它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孽緣呢?
酈諾在心裡苦笑,一把掀開面具,冷冷道:「你愛幫不幫。」
「真的嗎?」青芒利落地坐上牆頭,晃動著雙腿,「追兵轉眼就到,你真的寧可被捕,也不需要我幫忙?」
「你要是忍心看著我和孩子去死,那我也沒有話說。」
「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不忍心?你跟我也非親非故,甚至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青芒嘆了口氣,「我為什麼要不忍心?」
「聽你這意思,是不是要我把名字告訴你,你才肯幫忙?」
「打聽你一個名字,還你兩條人命,這生意怎麼說都是你划算,對不對?」
「你這是乘人之危,是訛詐!」酈諾一臉鄙夷。
「我這是公平交易。」青芒笑意盎然。
「為什麼你非要知道我的名字?」
「咱倆如此有緣,又打了這麼多次交道,你不覺得應該告訴我嗎?更何況,我的名字你早知道了,我卻不知道你的,這對我有點不公平。」
此時,外面的巷子已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分明正朝這邊疾速靠近。
「那我要是不說呢?」酈諾心中著急,臉上卻不動聲色。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青芒抱起雙臂,一臉作壁上觀的表情。
「也罷,既然你說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幫忙,那這孩子也不是我的,所以我也愛莫能助了。」酈諾說完,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嗖」地一下躍上牆頭,坐在另一邊,也抱起了雙臂。
青芒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登時愣住了。
「秦穆,你要是真的忍心見死不救,那我真沒話說。」
這回輪到酈諾笑意盎然了。
而且她故意叫出青芒的名字,擺明了就是挑釁——我就是不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能奈我何?
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卻都繃著,誰也沒動。
最後,青芒終於繃不住了,長嘆一聲:「算你狠。」隨即跳下牆頭,抱起孩子,輕而易舉地躍了上來。
酈諾粲然一笑:「你雖是朝廷鷹犬,但總算良知未泯,還有救。」
青芒瞪了她一眼,兩人同時轉身,從牆上跳下,落在了一座廢棄的宅院裡。
幾乎在同一瞬間,張次公帶著手下疾馳而至,狐疑地看了看這條斷頭巷,面露失望之色,旋即帶隊離開。
聽著馬蹄聲逐漸遠去,酈諾才暗暗鬆了口氣。
「你這算不算訛詐?」青芒一臉不悅,把孩子塞回給她。
酈諾接住,仍舊笑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若連這點惻隱都沒有,那還算人嗎?」
青芒剛想回嘴,忽然看見她的裙裾下擺被鮮血浸透了,神色一凜,趕緊蹲下身,要去查看傷勢。酈諾下意識地退了兩步:「你幹什麼?」
「都這時候了,還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忌諱嗎?」青芒苦笑了一下,「讓我看看你的傷。」
酈諾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青芒仰著臉,眼中滿是關切,又隱隱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威嚴。
不知為什麼,看著他的眼神,酈諾心底就生出了一股暖意,還有一種無形的卻又很踏實的感覺。酈諾還記得,以前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會讓她有這種類似的感覺。但也只是類似而已。她說不清在這種類似之外,還有一點點微妙的差異究竟是什麼。
片刻後,酈諾輕輕點了點頭。
青芒掀開裙裾,只見裡面白色的中褲早已被血染紅,折斷的骨頭刺破褲子,露出了雪白的一截。
「傷得不輕。」青芒站了起來,眉頭深鎖,「得趕緊包紮,否則你這條腿……」
酈諾勉強一笑:「沒這麼嚴重,我又不是沒受過傷。」
青芒沒再說什麼,一把將孩子抱了過去,轉過身,把背朝著她,輕聲道:「上來。」
酈諾心中驀然一動,再次暖意充盈。
「不必了。」酈諾又把孩子抱了回去,「這附近就有我們的落腳點,你趕緊走吧。」
青芒看著她,忽然一笑:「我不打聽你名字了,這回白幫你忙還不行嗎?」
酈諾也笑了:「現在周圍到處都是禁軍,你這麼幫我,太危險了,萬一撞上,咱們誰都走不掉。」說完,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告別,然後便一瘸一拐地向巷口走去。
「等等。」青芒追了上來,「你可不能就這麼走,得給我來一下。」說著,抽出佩刀遞給了她。
酈諾有些不忍:「非得如此嗎?」
「不如此我如何交差?」
「把你打暈……不就行了嗎?」
「你這麼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對付朝廷鷹犬的樣子。」青芒臉上又浮出了一絲壞笑,「倒像是……」
「倒像是什麼?」酈諾看他這副笑容就來氣。
「倒像是……你挺關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話音剛落,酈諾便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青芒眼前一黑,癱坐在地,臉上鼻血橫流。
「要打暈,你……你也別打臉呀……」青芒無力地抹了一把臉,竟然滿手是血。
「下回再說這種孟浪之語,打的就不只是臉了。」酈諾狠狠說著,反手用刀柄往他頭上一敲,青芒應聲倒地。
在失去意識之前,青芒隱約聽到她附在自己耳旁,輕輕說了一句:「我叫酈諾,可惜你聽不見了。」
青芒模模糊糊在心裡一笑:可惜我還沒暈,聽見了……
最後這個念頭閃過,青芒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這一天,朝廷禁軍在華陽街上殺了二十多名墨者,余皆逃逸,卻沒有抓到半個活口——一些負傷的墨者在被抓捕之前,都把刀揮向了自己;而禁軍一方則被劫走了人質,同時付出了兩倍於墨家的傷亡代價。
次日,天子劉徹憤然下旨,將孔禹及三族百餘口人盡皆斬首棄市;荀遵事前已於獄中發瘋,且無確鑿證據表明他與墨家有何瓜葛,遂僥倖保住一命,與三族老小一起被流放邊地。
轟動一時的墨家刺客案至此告一段落。
對於最後這樁「孔禹幼子」事件,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很多人都說墨家太傻,犧牲了二十多條性命才換走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兒,這筆「生意」太不划算。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認為「帳」不能這麼算,不能以付出與回報的數量多寡來衡量「義」的行為。因為救走孔禹幼子,既拯救了一個無辜的生命,又給孔禹留了後,這便是實現了墨家最重要的主張「兼愛」、也就等於完成了墨家所認為的最高的「義」,故而義之所在,必竭盡全力為之,至於付出多少代價,大可以在所不計。
當然,贊同墨家的終究是少數,而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頭,公開場合當然是眾口一詞地譴責墨家無視大漢律法和朝廷綱紀……
孔禹被斬當天,汲黯來到御史大夫府,找到李蔡,把他最近的調查和重大發現跟李蔡交了底。李蔡得知於丹有可能沒死,也吃驚不小,又聽說翕侯趙信與一夥來歷不明的匈奴人暗中接觸,而且杜周的三個手下還死於非命,頓感事態嚴重。
二人商量了一陣,李蔡建議汲黯即刻入宮奏報。
汲黯旋即來到未央宮,在天子寢殿溫室殿覲見了劉徹。
劉徹正躺在御榻上看書,聽黃門稟報說汲黯求見,連忙翻身而起,匆匆整了整衣裳,在御案前正襟危坐,一臉肅然。
滿朝文武前來覲見,劉徹經常是不修邊幅、懶懶散散,即便丞相公孫弘來見也是如此,唯獨汲黯他不敢怠慢。一來因為汲黯是東宮舊臣,劉徹對他的尊重已經養成習慣;二來汲黯剛直敢言,若見他失禮,必犯顏直諫,所以劉徹也不想多事。
君臣見禮後,汲黯入座,鄭重稟報了趙信的事,至於於丹之事純屬推測,他暫時沒敢提。
出乎汲黯意料的是,劉徹聽完,居然沒什麼反應,只淡淡道:「趙信本就是匈奴人,跟他的同族之人有些交往也屬正常,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汲黯愕然:「陛下,趙信化裝成皮貨商去東市與人接頭,行蹤詭異,這也叫正常?」
「除非你抓到接頭人,並且證明對方是匈奴細作,否則你能指控趙信什麼?」劉徹仍舊不以為然。
「可是……」汲黯摸不清天子到底在想什麼,「陛下,臣剛才已經說了,御史府的三名暗探在盯梢過程中被殺,這也正常嗎?」
劉徹面不改色:「那依你看,他們被誰殺了?」
汲黯不假思索:「當然是那伙來歷不明的匈奴人。」
「誰看見了?你有證據嗎?」
汲黯一怔:「證據暫時沒有,但這是最合理、最有可能的推測。」
「既然是推測,不是定論,那朕就不能拿趙信怎麼著,對吧?」
汲黯語塞,同時滿腹狐疑。
天子今天這是怎麼了,一意替趙信說話?雖然趙信的確是匈奴降將中級別最高、聲望最著的,但也沒理由袒護他吧?尤其是此事關乎社稷安危,天子為何竟無動於衷呢?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然而,汲黯一時卻猜不透這背後的原因。
「汲愛卿,你有這種見微知著、居安思危的警惕性,朕心甚慰。」劉徹和煦地笑了笑,「但是,凡事皆須有確鑿證據,若捕風捉影、隨意猜測,只怕會亂了人心,你說是不是?」
「陛下,臣絕非捕風捉影、隨意猜測。」汲黯梗著脖子道,「根據目前這些線索,基本可以斷定,那伙來歷不明的匈奴人極可能是潛入我朝的細作,而趙信一邊與他們接觸,一邊又與神秘人物接頭,這裡面必定大有文章,豈可等閒視之?」
「神秘人物?」劉徹眉毛一挑,「什麼樣的神秘人物?」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汲黯索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據監視的暗探描述,此人……很像是三年前歸順我朝的一個匈奴人。」
「哦?」劉徹似乎頗感興趣,「哪個匈奴人?」
「於丹。」
劉徹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這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嗎?誰不知道於丹三年前便中毒身亡了,這種說法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汲黯直視著劉徹,「請恕臣直言,臣懷疑於丹並沒有死。」
「這又是你的一個推測嗎?」劉徹微微冷笑著與他對視,「假如於丹沒死,那這三年他在什麼地方,現在又在哪兒呢?」
「這個問題,恐怕只有陛下能回答。」
「聽你這口氣,是朕把他藏起來了?」
「據臣所知,於丹當時中毒後立刻被送入宮中搶救,倘若沒死,自然是這個結果。」
「汲愛卿,」劉徹終於拉下臉來,「朕念及舊情,向來不太與你計較,但你自己說話做事也要有個分寸,切莫濫用朕對你的信任,也莫辜負朕對你的寬容,更別把君臣尊卑不當回事。」
「臣只是就事論事,並非有意冒犯陛下。」汲黯不卑不亢,「更何況,臣說這些,也是出於社稷安危,以朝廷大局為重,並非為了一己私利,故而談不上什麼濫用和辜負。」
「還好你是出於公心,否則朕早把你轟出去了。」劉徹冷冷道,「行了,此事到此為止,你不必管了。那三名暗探被殺之事,朕會讓李蔡和張湯去查。」
「張湯?他不是被停職了嗎?」
「朕昨日已讓他復職了。」
汲黯無奈一笑:「也罷,臣不中用了,也許該考慮乞骸骨了,免得讓陛下看著礙眼。」
古代官吏自請退職,常稱「乞骸骨」,也就是讓骸骨得以歸葬故鄉之意。
「行了行了,別一臉怨婦之態。」劉徹笑了笑,「朕也是就事論事,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對了,今年你五十五了吧?逢五逢十,你的生日宴朕必到場,今年也不例外。你好好準備下,到時候朕到你府上熱鬧一番。」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天子都主動示好、放低姿態了,汲黯雖滿心不悅,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道了聲謝,起身告退。
劉徹也站了起來,親自把他送到殿門口,還面帶笑容地拉了幾句家常,然後目送他離開。
當汲黯在視線中遠去,劉徹的笑容瞬間消失,對殿門邊的宦官道:「傳翕侯趙信,即刻入宮。」
「諾。」
青芒那天在荒宅中醒來時,仍沒有人發現他,他只好在自己的左臂和腿上各劃了一刀,製造鮮血淋漓的樣子,其實傷口都很淺。然後,他才一瘸一拐地從巷子裡走出來。禁軍士兵見狀,趕緊把他護送回了丞相府。
雖然任務失敗,但見他掛了彩,公孫弘也不便說什麼,只能溫言勖勉,並命醫匠給他敷藥包紮,隨後又命朱能把他送回茂陵丞相邸養傷。
這幾日,青芒一直在屋裡靜養,頗覺百無聊賴,便讓朱能去書房取些書來看。朱能問他想看什麼,青芒隨口道:「就拿《墨子》吧。」朱能隨即把幾十卷《墨子》都搬了過來。青芒每天翻看幾卷,權當消遣。這天,他無意中翻到《迎敵祠》一卷,目光便被起首的一段文字吸引了:
敵以東方來,迎之東壇,壇高八尺,壇密八……主祭青旗……將服必青,其牲以雞。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壇高七尺,壇密七……主祭赤旗……將服必赤,其牲以狗。敵以西方來,迎之東壇,壇高九尺,壇密九……主祭白旗……將服必白,其牲以羊。敵以北方來,迎之東壇,壇高六尺,壇密六……主祭黑旗……將服必黑,其牲以彘。
不知為何,青芒忽然覺得這段文字很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不,是在哪裡聽到過。
可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呢?
青芒蹙眉,回想了半天,腦中終於靈光一現——陵寢。
是的,就是陵寢!
大鬧陵寢的那天夜裡,他從地道潛入園囿,躲在離酈諾那間木屋不遠的一棵樹上,聽見孔禹在門外跟酈諾對暗號。儘管孔禹把聲音壓得很低,可青芒聽力過人,還是聽見他說了一句:「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而酈諾回應的暗號則是:「將服必赤,其牲以狗。」緊接著,孔禹便稱呼酈諾為「旗主」。
這是不是意味著墨家組織的內部架構便是以「旗」為單位呢?
很有可能!
聯想到酈諾行刺公孫弘那晚穿的便是紅衣,前幾日的行動也是著一襲紅裙,再結合這兩句暗號來看,那麼酈諾顯然便是墨家的「赤旗」旗主。在她之外,應該還有三名旗主,分別掌管青旗、白旗和黑旗,四人同奉巨子號令。
巨子下面的這四位旗主,在墨家內部的地位可能不是一樣高的,這從「壇高」「壇密」後面的數字便可見出。「壇高九尺」「壇密九」的白旗旗主,地位應該是最高的,其次是青旗、赤旗、黑旗。
想到這裡,青芒忽然又憶起,他潛入丞相邸的當晚,躲在書房窗外偷聽公孫弘和張湯談話,當時張湯說了一句:「丞相,倘若這些刺客是墨家之人,那麼……郭解莫非也是?」公孫弘的回答是:「很有可能,而且我相信,他在墨家組織中的級別一定不低。」
如果他們的猜測是對的,青芒想,那麼郭解要麼是墨家巨子,要麼就是四大旗主之一……不對,青芒猛然又想起來,那晚把酈諾二人從陵寢中救出時,她身邊那個姑娘曾失言提到「郭旗主」,由此可見,郭解定然與酈諾一樣,也是四大旗主之一。
無意間窺破了墨家的如許機密,青芒不覺有些興奮。
他翻看著手裡的竹簡,心想《墨子》這部書中,一定還隱藏著許多墨家的秘密。對於世人而言,《墨子》不過是一部先秦典籍而已,雖然在諸子百家中算是比較重要的著作,但除了史學價值和思想價值外,別的也沒什麼了。可又有誰能想到,當年墨子和他的門徒編撰這部書時,已經以隱秘而巧妙的手法把墨家的許多機密記錄進去了呢?
把最隱晦的秘密保存在人人皆可一見的書籍中,其實是一種很高明的手法。民間百姓對此的形象說法便是「燈下黑」——因為一切都擺在明面上,人們往往容易忽視,根本不會料到舉目可見的東西之下會暗藏什麼重大的機密。
青芒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對墨家的事情這麼感興趣。或許是因為自己從北邙山醒來的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了墨家與朝廷之爭吧?
又或許是因為對酈諾這個女子感興趣而引發的?正如秦漢之際的經學大師伏勝在《尚書大傳》中所說的:「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
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青芒這麼想著,情不自禁地走到床榻邊,從枕頭下面拿出了一樣東西。
玉簪。
看著這支潔白而溫潤的玉簪,青芒眼前立刻浮現出了酈諾的音容笑貌。
那天在荒宅中,酈諾打暈他之後,又附在他耳旁把名字告訴了他,此舉頗為出乎青芒意料。此刻,青芒不禁想,酈諾究竟是以為他已經暈過去了,才隨口一說,還是明知道他還有意識,卻故意告訴他呢?
倘若是後者,那自己那天對她說的話便一點沒錯:「你這麼不忍下手,可不像是對付朝廷鷹犬的樣子。倒像是……你挺關心我、挺有好感似的。」
青芒這麼想著,順勢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把玉簪放在鼻子前,輕輕嗅著。
上面還殘留著一縷淡淡的發香。他感覺,這縷清香不僅沁入了鼻孔,似乎也一下沁入了心田……
青芒的嘴角不覺泛起了一抹笑意。
忽然,他察覺到什麼動靜,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兩頰塗滿胭脂、紅得異常誇張的臉。
潘娥?!
青芒嚇了一跳,趕緊坐起身,順手把玉簪塞回了枕頭底下。
「別藏了,我早看見了。」潘娥居然一臉醋意,悻悻道,「誰家女子如此有幸,竟能讓咱們秦門尉獨守空房,還害起了相思呢?」
「你怎麼進來的?」青芒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悅。
「當然是從大門走進來的,難道本姑娘還會扒你的窗不成?」潘娥叉著腰,毫無愧意,更無愧色。
「找我何事?」青芒冷冷道。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潘娥依舊理直氣壯,「前陣子天天伺候你好吃好喝,你怎麼不問我找你何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青芒只好轉移話題,看著她的臉,笑笑道:「你今天的臉……看上去好特別。」
「這才像句人話。」潘娥覺得青芒是在誇她,遂轉怒為喜,還露出嬌羞之狀,「怎麼樣,好看吧?人家捯飭了好一會兒呢!」
「呃……以前沒見你抹過胭脂啊。」
「討厭,你就這麼注意人家?」潘娥越發嬌羞,「人家抹沒抹胭脂你都看得出來?」
紅得跟猴屁股似的,瞎了眼才看不出來。青芒心裡嘟囔,隨口敷衍道:「這胭脂是上等貨吧?」
「那是當然!」潘娥得意道,「正宗焉支山出產的,匈奴貴族才用得起的東西,花錢都買不到的。」
「是嗎?那肯定是哪位郎君送的嘍?」
「自然是有人送的。」潘娥故作矜持,「你是不是挺想知道是哪位郎君?」
我的天,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自作多情?青芒心裡叫苦不迭,忙道:「不不不,那是你的事,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潘娥捂著嘴嘻嘻笑了:「口是心非!瞧你急得臉色都變了,還嘴硬。」
青芒哭笑不得,只好閉嘴。
「算了吧,看你那麼難受,本姑娘就不折磨你了。」潘娥搔首弄姿,秋波頻送,「實話告訴你,這胭脂是我表舅送的,不是什麼郎君,這下你放心了吧?」
「哦,那你表舅對你真好。」青芒無奈地應付著,起身拿了根雞毛撣子,裝著拾掇屋子的模樣,故意往灰塵多的地方掃去,弄得屋裡一下子灰塵亂飛。
潘娥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扇著灰塵,瓮聲瓮氣道:「哎,你別以為我就是個廚娘,你可知我表舅是什麼身份?」
青芒裝作沒聽見。
「喂,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
「我又沒聾,你說你的唄。」青芒背對著她,又掃起了一片灰塵。
「我表舅的身份,說出來會嚇死你。」
「嗯。」青芒覺得自己快要忍到極限了。
「你仔細聽著,我表舅是堂堂的朝廷中尉,九卿之一!」
殷容?!
青芒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轉身看著她:「殷容是你表舅?」
回想自己前不久也曾跟一名緹騎胡扯,說殷容是自己表舅,沒想到如此湊巧,居然在這碰上人家的真外甥女了,想想也是好笑。
「怎麼樣?嚇著了吧?」見他甚是意外,潘娥頗感得意,「所以說,你可別瞧不起我,誰將來要是娶了我,那都算他高攀了。」
「沒人瞧不起你。」青芒笑了笑,「你表舅這回是專程來看你的嗎?」
殷容負責調查韋吉一案,說白了就是專門追查自己的,所以青芒有必要打探一下他來此的目的。
「主要當然是來看我,不過順便嘛……也跟咱們丞相聊了聊。」
「哦。」青芒忍著笑,心想這姑娘的臉皮也不知是用什麼東西做的,簡直厚得無與倫比了。
「對了,我表舅還問起你來著。」
青芒微微一怔,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是嗎?這就奇了,殷中尉又不認識我,怎麼會打聽我呢?」
「這我哪知道?反正他問完後還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也不懂啥意思。」
「哦?他說什麼了?」
「他說,丞相說的那個人,想必便是你了。」
青芒心裡咯噔了一下。
這話什麼意思?公孫弘到底說了什麼?而殷容為何又會這麼認為?
儘管目前什麼都猜不出來,但有一點青芒可以肯定——公孫弘和殷容秘晤,話題竟然涉及了自己,顯然不會是什麼好事。
翕侯趙信趨步走進溫室殿的時候,天子劉徹正躺在御榻上閉目養神,還高高地翹著二郎腿。
趙信四十餘歲,鷹鉤鼻,深眼窩,臉色蠟黃,相貌既不完全像極北的匈奴人,也不似漢地人,大致居於兩者之間。他跪拜見禮後,等了片刻,天子才懶洋洋道:「平身吧。」
「謝陛下。」趙信起身,卻不敢抬頭,眼睛盯著腳面,神色恭謹。
劉徹仍舊閉著眼睛,二郎腿一晃一晃,慢條斯理道:「趙信,你那幾個匈奴朋友,本事不小嘛,一來就幹掉了朝廷的三名暗探。」
「陛下,此事臣亦深感意外。」趙信惶恐道,「臣已叮囑過他們了,若遇盯梢,甩掉即可,切勿妄動,可沒想到……」
「其實這樣也好。」劉徹睜開眼睛,忽然一笑,「讓他們殺幾個盯梢的,這齣戲就更逼真了。如此一來,他們自以為安全了,才敢放膽做事,你說對吧?」
「呃……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的話鋒轉得如此之快,趙信有點跟不上趟,只能隨聲附和。
「伊稚斜此次派人潛入我朝,到底有幾個目的,你打探清楚了嗎?」劉徹問。
「回陛下,他們明顯的目的有二:其一,企圖策反臣,以高官厚祿誘使臣叛我大漢、再歸匈奴;其二,伊稚斜懷疑於丹太子尚在人世,想確認這一點,倘若於丹真的沒死,他們便要再次下手,將其刺殺。」
「嗯,大體不出朕之所料。」劉徹若有所思,「只是有一點,朕覺得奇怪:伊稚斜憑什麼認為於丹還沒死呢?此事是我朝的最高機密,連汲黯和李蔡他們尚且不知情,伊稚斜又是怎麼知道的?」
「臣對此也頗有疑問,然幾番試探,他們始終不曾透露絲毫,只說這是伊稚斜的直覺。」
「直覺?」劉徹冷冷一笑,這才翻身坐起,「你信嗎?」
「回陛下,臣自然不信。」
「那依你看,問題出在哪兒?」
「臣懷疑,我朝……我朝有匈奴的奸細。」
「沒錯,朕也有同感。只是朕剛才說了,此事的知情者,除了朕和你之外,就只有公孫弘、張湯、蘇建、衛青、霍去病等寥寥數人,若真有匈奴的奸細,那麼這個奸細豈不就在爾等之中?」
「這個……」趙信一怔,忙道,「陛下聖明,臣等數人雖有嫌疑,然當初搶救於丹時,宮中尚有御醫、宦官、宮女、禁軍侍衛等在場;何況這幾年,衛大將軍和霍驃姚的不少手下都曾參與看守。他們這些人是否也有嫌疑呢?」
「是的,誠如你所言,他們確有嫌疑。」劉徹微微一笑,「不過,朕終究覺得,比起他們來,你們這幾位大臣,似乎嫌疑更大。而在你們數人之中,朕又覺得,嫌疑最大的其實只有一個!」
趙信瞿然一驚,抬起臉來:「陛下,您……您是懷疑臣嗎?」
「你說呢?」劉徹面含笑意。
「陛下明鑑!」趙信慌忙以頭磕地,「臣雖是匈奴人,但臣胸中懷著一顆對陛下和大漢的拳拳忠心啊!三年前您讓臣潛伏在於丹身邊,臣便遵照您的旨意,一一記錄了與他過從甚密的那些人的名單,然後悉數交給了陛下。他們……他們可都是臣的同族之人哪!可臣為了大漢社稷的安危,為了效忠陛下,卻寧可出賣他們。這……這難道還不足以表明臣對您的赤膽忠心嗎?」
劉徹不語,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你慌什麼?朕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若朕對你已無絲毫信任,又何必當你的面說這些呢?」
「是,是,陛下聖明。」
「不過,話說回來。」劉徹的話鋒又轉了,「假如朕是你的話,如果伊稚斜真的許給了我高官厚祿,我可能真的就動心了。說到底,異地他鄉再好,也不如生養自己的故鄉好。你們匈奴人不是常說嗎?雄鷹飛得再高,最終也要回到大地的懷抱。」
趙信再度惶恐,又猛地磕了好幾個響頭:「陛下明鑑,臣若真的心懷異志,那臣早就叛回匈奴了,又怎麼還會跪在這兒呢?」
劉徹無聲一笑:「也許,你是一個雙面間諜,還有什麼任務沒完成呢?」
「陛下!」趙信大喊了一聲,居然有了哭腔,「臣千言萬語也無法自證清白,請陛下賜給臣一把刀吧,臣願當庭剖腹挖心,讓陛下看看臣是忠是奸!」
「行了行了,堂堂七尺男兒,別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劉徹起身離榻,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將他扶起,「朕最不喜歡你們匈奴人這一點,動輒便要以死明志。與其如此,還不如留著這顆項上人頭,以行動來證明忠心,你說是不是?」
「謝陛下!」趙信踉蹌起身,抹了抹眼淚,哽咽道,「臣這顆頭顱永遠是陛下的,不論陛下何時要取,臣絕無二話!」
劉徹看著他,呵呵一笑:「好了,擦乾眼淚,言歸正傳。你方才說,伊稚斜派來的人,明面上有兩個目的。聽你這口氣,是不是他們暗中還有什麼企圖?」
「陛下聖明。有一事,臣尚未來得及向您奏報,就是此次匈奴來人,為首兩個,一個是匈奴的大當戶,名叫胥破奴;還有一個臣完全沒料到,是……荼蘼居次。」
「荼蘼居次?」劉徹詫異,「『居次』不就是你們匈奴的『公主』之意嗎?」
「是的陛下,此女正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被稱為草原上最美的公主。」趙信說著,眼中居然微微放光,「此女不但身份尊貴、美艷絕倫,而且精於騎射、武藝超群……」
「照你的意思,」劉徹打斷了他,「這回伊稚斜連他的掌上明珠都派來了,肯定是別有所圖了?」
「正是。不過他們具體想做什麼,臣還需進一步打探。」
劉徹「嗯」了一聲,換了個話題:「你那天去東市皮毛店,應該是跟於丹見面吧?」
「是的陛下。」
「那你把匈奴來人的消息透露給他了嗎?」
「是的,臣遵照陛下旨意,故意把消息告訴了他。」
「他作何反應?」
「他很驚訝,一直在打聽他們的目的。」
「你怎麼說?」
「臣想試探一下他對大漢的忠心,便告訴他說,伊稚斜有可能想與他和解,讓他回去當左賢王。」
「那他如何回答?」
「看上去,他還是感念陛下恩德的。他說陛下在他落難時收留了他,他不能對不起大漢,又說除非伊稚斜退位,否則他死也不回匈奴。」
劉徹聽了,微露滿意之色。
「陛下,臣想請示,是否應該對荼蘼居次等人進行監控?」
劉徹沉吟片刻,斷然道:「不必了,在弄清他們的隱秘意圖之前,暫時不要打草驚蛇。朕要放長線釣大魚,只是這魚竿……你可要給朕把穩嘍。」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