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芒
2024-09-26 11:03:28
作者: 王覺仁
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
——《墨子·七患》
茂陵是今上劉徹為自己百年後準備的陵寢。
早在建元二年,即劉徹登基的第二年,茂陵便破土動工了,據說徵募的工匠和徭役多達數萬人。茂陵位於渭水北岸的咸陽原上,與高祖的長陵、惠帝的安陵、景帝的陽陵一字排開,與長安隔水相望。
按照漢代制度,出於「強本弱枝」的考量,凡修建帝陵必設置相應縣邑,再從天下郡國遷徙人口充實到縣邑。當年,漢高祖劉邦便把關東地區的數千名貴族、巨富、豪強及其家族悉數遷入了長陵邑。此後,惠帝、景帝皆如法炮製,代代沿襲。
到了劉徹一朝,為了進一步抑制豪強,達到「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的目的,遷徙的力度更是空前,不僅針對豪富之家,連聲名在外的豪傑、遊俠都不放過。幾年前的「郭解事件」,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在朝廷的高壓政策下,大量富貴階層的人口紛紛湧入茂陵邑,漸漸使其變成了一座繁華富庶的城邑,其繁榮程度甚至比之京師長安也不遑多讓。因此,許多當朝權貴、名人雅士也樂於在此安家,如蓋侯王信(已故太后王娡之兄)、隆慮公主(劉徹之姊)、丞相公孫弘、郎中令李廣、大儒董仲舒、內臣東方朔、名士司馬相如等人,其私邸都在茂陵。
今晨大行令在北邙山遇刺,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座城邑。
此時,四面城門都增派了人手,街市上緹騎四出,禁軍步騎往來巡邏,氣氛異常緊張。
將近午初時分,一名禁軍從驛道上向東門飛馳而來。
守門士卒正在嚴密盤查進出行人,因比平時仔細得多,所以放行得很慢,城門處擁堵著許多行人客商,馬車牛車擠成了一團。
那禁軍騎兵見狀,遠遠高喊:「傳令!都讓開——」
站在門樓下的守門吏一聽,忙疾步上前,喝令人群向兩旁閃開,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群中,有幾個騎馬帶刀的大漢頗為不滿,忍不住低聲咒罵。他們身旁有兩名同行的妙齡女子,頭戴帷帽,身披風衣,一個衣色暗紅,一個衣色淺綠,腰間也都懸著佩劍。聽到幾個大漢嘟囔,紅衣女子當即輕聲道:「冷靜,別惹麻煩。」
語氣甚是輕柔,但那幾個大漢卻像遭了訓斥一樣,趕緊噤聲,似乎對這個女子頗為敬畏。
禁軍騎兵疾馳而來,從紅衣女子身旁掠過,馬蹄踩到一攤泥水,竟濺起一串泥點,沾了紅衣女子一身,飛得最高的幾個泥點甚至穿過面紗的縫隙,落到了她的臉上。旁邊的綠衣女子眉頭一皺,衝著騎兵的背影脫口而出:「哎,你眼睛瞎了嗎?!」
騎兵卻徑直朝城門馳去,恍若未聞。
紅衣女子不動聲色,伸手擦了擦臉,對綠衣女子道:「芷薇,別讓我後悔帶你出來。」
叫芷薇的女子嘟起嘴,不情不願地做了個鬼臉。
守門吏迎著騎兵上前,拱拱手:「敢問尊使,所傳何令?」
騎兵勒馬停住,右手高舉一個銅製符傳,朗聲道:「傳將軍令,立刻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刻一片喧譁,那幾個大漢頓時又瞪圓了眼。
大夥都在這兒排了大半天的隊了,眼下一個命令就不讓進城,哪有這個道理?!
守門吏瞄了一眼躁動不安的人群,面露難色道:「尊使也知道,咱茂陵邑住的都是大人物;就算一般人,動不動也能跟大人物攀扯上,誰都得罪不起啊!您瞧,門外這些人已經候了半個多時辰了,看上去也都有點身份,要不……讓他們先進去,咱再關城門?」
想在茂陵邑這種藏龍臥虎的地方當小吏,沒點眼力見和左右逢迎的本領是不行的。
「你怕得罪他們,就不怕得罪我們北軍?」騎兵乜斜著眼,神情倨傲。
「尊使莫誤會,在下絕無此意。」守門吏賠笑了一下,忽然看著騎兵的臉,「敢問尊使是北軍哪一部的,看著有點面生啊?」
這個「禁軍騎兵」正是北邙山上的那個黑衣男子。
一個時辰前,他憑著直覺找到了一條溪流,用溪水清洗了額角的傷口和臉上的血跡,同時也看清了自己的臉。這是一張英俊白皙、稜角分明的臉,卻也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他對著溪水中的那張臉苦笑了一下,然後蹚過小溪,朝山下跑去。怎奈剛跑了一里多路,頭部的劇痛便再次發作,不得不躲進了一處山洞。
歇息了小半個時辰後,剛出洞口,便見一名禁軍單人獨騎從不遠處馳過。他立刻追了上去,輕而易舉將其制服,扒下他的甲冑穿上,然後審問了一下,才知此人是要下山傳令的,難怪身上還揣著一個符傳。
如此正好。有這個傳令的由頭,要混進茂陵邑就容易多了。
他之所以決定潛入茂陵,是因為方才在山洞中,他抽空把自己渾身上下查了個遍,發現除了半吊銅錢外,身上別無長物,只有一把銅鑰匙。
值得慶幸的是,鑰匙末端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蒹葭客棧」的字樣。想必客棧就在茂陵邑中,而且應該就是自己先前落腳的地方。
這把鑰匙便是查清自己身份的唯一線索了。
因此,儘管明知潛入茂陵邑會更加危險,他也必須走這一趟。等查明自己的身份,再逃出城去也不遲。
隨後,他拔出劍來,欲殺那個傳令兵滅口,忽見對方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哀求,心頭一軟,眼前竟再次出現了懸崖上那個哭泣的幼童,持劍的手不覺便低了幾分。
傳令兵見狀,撲上來抱住他的腿,帶著哭腔道:「大俠您放過我吧,我不會去告發的。我被您奪了甲冑和符傳,回軍中也難逃一死,索性就逃回老家去。小的家中還有七十老母呢,求求您饒小的一命吧!」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傳令兵,然後朝不遠處的山洞努努嘴:「看見那山洞了嗎?」
「看見了。」
「進去躲著。天黑之前,哪兒都不能去。」
「那……那天黑之後呢?」
「天黑之後,有多遠滾多遠!」他跨上坐騎,頭也不回地扔了一句。
他這麼交代,其實還是為了救這小子一命——他若現在亂跑,被抓回去就是個死。
傳令兵大喜過望,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然後連滾帶爬地朝山洞跑去。
縱馬下山的時候,他心頭浮出了一個困惑:像你這麼容易心軟的人,為什麼會幹刺殺的勾當?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此刻,面對守門吏狐疑的臉,他冷然一笑,道:「北軍一萬多號人,你都認識嗎?若是信不過我,我這就去把我們將軍請來,讓他當面跟你解釋,你看可好?」
「不不不,豈敢豈敢!」守門吏嚇得雙手直搖,連連賠笑。
這時,堵在城門口的人群又騷動了起來。有幾個衣飾華貴的青年正與守門士卒推推搡搡,眼看就要發生衝突。他回頭瞥了一眼,目光正好跟那個綠衣女子和幾個大漢撞上,發現這些人的眼神都惡狠狠的,好似要吃了他一樣。
這感覺令他很不舒服。
忽然,他心裡冒出了一個促狹的念頭。
「尊使,您快拿個主意吧。」守門吏眼見局勢就要失控了,急得愁眉苦臉。
「諸位聽著!」他冷不防扯開嗓子,對著人群道,「為防刺客混入城中,凡身上佩帶武器者,均不得入城;至於其他人,現在就可以進去了。」
說完,他還不忘瞟了綠衣女子和那幾個大漢一眼。
話音一落,人群頓時發出一陣歡呼,絕大多數人都歡天喜地地湧進了城門。
綠衣女子和幾個大漢無不一臉怒容,面面相覷。紅衣女子低聲對他們說著什麼,可綠衣女子卻充耳不聞,策馬上前幾步,大聲質問:「憑什麼?!」
他本來韁繩一提要走了,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頭:「你是在問我嗎?」
「當然!除非你聾了!」綠衣女子不依不饒。
後面的紅衣女子似乎輕嘆了一聲。
他似笑非笑:「這位姑娘,首先,我耳朵沒聾,所以請你說話不必那麼大聲;其次,我眼睛也沒瞎,看得見你們攜帶武器,覺得你們身份可疑。這理由夠嗎?」
綠衣女子一怔,下意識地跟紅衣女子對視了一眼。後者無奈一笑,沒說什麼。
很顯然,方才綠衣女子一開口就罵人家「眼睛瞎了」,人家聽得清清楚楚,此刻擺明了就是公報私仇,你能奈他何?
「大漢律法並未禁止百姓攜帶武器,你憑什麼說我們可疑?!」綠衣女子據理力爭。
的確,大漢朝廷出於讓百姓能夠自衛、防止惡人侵奪的考慮,律法明令允許百姓攜帶刀劍弓弩等兵器,從不禁絕。去年冬,丞相公孫弘為了進一步打壓民間的遊俠之風,忽然上奏天子,建議禁止百姓攜帶弓弩。此議立刻遭到其他大臣的強烈反對,連天子也頗不以為然。公孫弘趕緊把話收回,並連連致歉,說自己考慮欠周。
對於大漢律法,他也很清楚,這些記憶並未失去。不過現在,他可沒興趣跟這個脾氣暴烈的女子討論什麼律法。
「兄台,」他轉頭對城門吏道,「勞煩你一件事。」
「尊使請講。」
「我還有事要辦,沒空搭理他們。」他用馬鞭指了指綠衣女子等人,「立刻讓他們離開,若繼續胡攪蠻纏,就把他們綁了,送到縣廷去。」
說完,他再也不看他們一眼,馬鞭一甩,揚長而去。
綠衣女子怒不可遏,卻又無計可施,氣得臉都青了,憤憤地對紅衣女子道:「酈諾姐,現在怎麼辦?」
名叫酈諾的女子淡淡一笑:「你自己惹的禍,還問我怎麼辦?」
「我……我那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嗎?」名叫芷薇的女子不服,「他弄髒的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
「行了行了,從小到大,哪回你捅了婁子不是我替你兜著?」酈諾白了她一眼,「在這等著。」
芷薇這才轉怒為喜,嘿嘿一笑,又做了個鬼臉。
酈諾下馬,笑意盈盈地走到守門吏面前,柔聲道:「這位官爺,小女子想跟您打問一事,不知可否?」
她雖然罩著面紗,但仍隱約可見是個膚如凝脂、五官精緻的絕色女子,就連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都令人迷醉。守門吏霎時有些酥軟,忙道:「姑娘但問無妨,但問無妨。」
「敢問這茂陵邑的青鸞街在何方位?」
「青鸞街……」守門吏一聽,腦子立馬清醒了。這條街上住的大多是朝廷官員,上自二千石,下至六百石,隨便哪個級別的官兒都能壓死他。「敢問姑娘,是來……尋訪親戚的嗎?」
「正是,小女子是來拜見堂叔的。聽我爹說,他是朝廷的侍中,小女子也不知這『侍中』是什麼官兒。」
守門吏又嚇了一跳。
在漢武一朝,「侍中」雖然不是朝廷的正職官員,卻是比之更為清貴的內朝官,屬於皇帝近侍,雖無具體職掌,卻能講議朝政,奉詔治事,深為皇帝信任,有時甚至比丞相更能影響朝廷決策。當時,名聞天下的東方朔、司馬相如等人,都是武帝的內朝官。
守門吏再也不敢打聽下去了,慌忙把青鸞街所在的方位詳細說了一遍。
酈諾連聲道謝,悄悄把一小塊碎金塞進他手中,嫣然一笑:「不知官爺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城?」
「當然當然,理應效勞。」守門吏暗暗掂了掂分量,眉開眼笑,馬上命人把已經關上的城門重新打開。
片刻後,守門吏站在門洞裡,目送著酈諾一行通過城門、策馬遠去,不禁為自己的明智深感慶幸——倘若聽那個該死的傳令兵的話,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城門關死,不知會得罪多少權貴!
街上人流如織,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
酈諾一行並未朝守門吏指點的青鸞街方向走,而是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很顯然,所謂「侍中」「堂叔」云云,都是酈諾隨口編的。
頭一回來茂陵,芷薇左顧右盼,瞧什麼都新鮮。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她無意中瞥見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趕緊定睛一看,眼中立馬燃起了怒火。
方才跟她吵架的那個禁軍騎兵,正在右手邊的街道上信馬由韁地走著,手扶著頭,身體在馬上微微搖晃,一副喝醉了酒的樣子。
真是冤家路窄!
芷薇眼珠一轉,嘴角泛起一絲獰笑,立刻回頭朝身後那三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又朝右邊努了努嘴。三個大漢抬眼望去,當即會意,遂掉轉馬頭,悄悄跟上了那個騎兵。
「姐,」芷薇拍馬跟上前面的酈諾,「雷哥他們說內急,找地兒解手去了,咱們在這兒等等吧。」
酈諾眉頭微蹙,朝身後望了一眼:「三個都急?」
「好兄弟嘛!」芷薇呵呵一笑,「一口鍋里吃飯,一個坑裡拉屎,就那德性。」
酈諾「嗯」了一聲,淡淡道:「你倒是挺懂他們。」
「姐你看!」芷薇指著街邊的一間店鋪,誇張大叫,「那裡面的首飾好漂亮,咱過去瞧瞧。」
另一條街道上,三個大漢一直跟著那個左搖右晃的騎兵。約莫跟了半里路後,騎兵走到一棵大榕樹下,忽然勒馬,一手扶著樹幹,一手不停地揉自己的額頭。三個大漢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刻拍馬上前圍住了他。
「小子,睜開狗眼瞧瞧,還認得爺幾個嗎?」為首的大漢眼如銅鈴,粗聲粗氣道。
騎兵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神情似乎頗為痛苦。他聞聲後,並未停止手上的動作,甚至連眼皮都沒抬,只冷冷吐出兩個字:「讓開。」
「呦嗬,還挺橫!」另一個鬍子拉碴的漢子大聲冷笑。
「雷哥,牛哥,別跟他廢話了。」另一個身材矮壯的漢子道,「這小子就是皮癢,咱幫他撓撓。」
說完,三人同時下馬。大眼漢子一步搶上去,一把將騎兵拽了下來。這回,他終於把眼睜開,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環視三人一眼,嘆了口氣:「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三人聞言愈怒,挾持著他衝進了旁邊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
緊接著,一陣噼噼啪啪、拳打腳踢的聲音傳了出來,然後又傳出了幾聲慘叫,最後忽然便安靜了。
片刻後,一個人拍了拍手走了出來,正是那個假扮禁軍的男子。
他一邊走一邊揉著額頭,臉色依舊蒼白。若不是那一身威武的禁軍甲冑,看上去就像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
忽然,男子頓住了腳步。
那個面罩輕紗的紅衣女子正策馬立在榕樹下,靜靜地看著他。
男子與她對視了一瞬,然後視若無睹地走過來,跨上自己的坐騎,兩腿夾了下馬腹。
「打傷了人,就想走嗎?」
酈諾在背後冷冷道。
男子勒馬,卻沒回頭,「不然呢?你想怎樣?」
「放心,不會訛你醫藥費。」酈諾輕輕一笑,「只是有幾句話,想跟軍爺聊聊。」
「本使忙得很,恕不奉陪。」男子說完,縱馬便要離去。
「就幾句話,耽誤不了你。更何況,你一個假冒的禁軍,也未必真有那麼忙。」
男子一怔,再次勒住韁繩,沉默了片刻,終於掉轉馬頭,面對著酈諾:「姑娘,信口雌黃,可得當心舌頭。」
「本姑娘舌頭安好,不勞你操心。」酈諾又是一笑,「倒是閣下你,披著一身偷來的虎皮招搖過市,可得當心腦袋。」
男子蹙眉凝視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姑娘口口聲聲說我是假冒的,有何證據?」
「現在想跟我聊了?」
酈諾眉毛一揚。雖隔著面紗,揚眉瞬目間仍有風情萬種。
「我承認,你成功地勾起了我跟你聊天的興致。」
酈諾咯咯笑了起來,聲如銀鈴,似可勾人心魄。
「要我說,你被勾起的怕不是興致吧?」
「那是什麼?」
「害怕。」
「你覺得我會害怕?」
「世上只有一種人不會害怕:死人。可惜你不是。」
男子心中驀然一動。
自己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沒有記憶的人,即使不是死人,怕也不能算是完整的活人了。念及此,不禁在心中蒼涼一嘆。
「被我說中了吧?」酈諾笑靨嫣然,卻在一瞬間收斂了笑容,「行了,言歸正傳。你想要證據,本姑娘現在就告訴你,免得你以為我在唬你。」
「洗耳恭聽。」
「證據有三。其一,這身甲冑的原主人至少比你矮了半個頭,所以,它穿在你身上便緊了些。你不覺得難受嗎?」
被她這麼一說,男子才頓然發覺的確有些難受。
「其二,準確地說,這身甲冑並非你偷來的,而是你搶來的,因為你左上臂的甲片掉了三塊,下面連綴處的甲布又磨破了一個洞,而且看樣子是新破的洞。我猜,這應該是你把原主人從馬上撲下來、在地上碰撞摩擦所致。」
男子低頭一看左臂,果不其然,一切正如她所說。
「其三,也是最容易說明你是個冒牌禁軍的證據……」酈諾欣賞著他臉上一絲一絲浮現的驚愕,故意賣了個關子,「怎麼樣,還想聽嗎?」
男子此刻已不得不對她心生佩服了。「既然都說到這兒了,索性說完,這樣我要滅口也更有理由。」
酈諾止不住又笑了起來,面紗隨著笑聲一陣陣顫動:「會咬人的狗不叫。你連滅個口都要給自己找理由,這是不是就叫色厲內荏呢?」
男子也笑了,不自覺地揉了揉額頭。跟這個女子聊天,似乎連疼痛也減輕了許多。「好吧,要證明我是不是色厲內荏,你也得先把話說完吧?」
酈諾點點頭:「聽清了。據我所知,京師的禁軍統一佩帶的武器都是環首刀,可你瞧瞧你腰上那把是什麼?明顯是你自己的佩劍。我奉勸你,以後再想假冒個什麼,得弄個全套的,否則破綻太大。東門的小吏固然是個酒囊飯袋,可不等於世上的人全都是瞎子。」
男子聞言,唯有苦笑而已。
正像她說的,自己方才在山上,的確在武器的選擇上糾結了一下。按道理他確實應該佩帶環首刀,免得露破綻,可後來他還是帶上了自己的劍。原因很簡單——對於一個失去了記憶、急於想找回自己身份的人來說,身上的任何一件舊物都可能成為有用的線索,所以他捨不得扔掉。
「現在我說完了,你是不是該殺我滅口了?」酈諾歪著頭問,眼中充滿了揶揄。
男子看著她:「我不會殺你。」
「為什麼?莫非你想說,你是個講道義的正人君子,從不殺婦孺老幼?」酈諾冷笑,「這種老掉牙的藉口我聽多了,勸你別用,直接說你不敢動手就夠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給你個新一點的理由。」
「說。」
「我不必殺你,因為你不會去告發。」
「哦?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會?」酈諾又歪了歪頭,「你一個大男人都那么小肚雞腸,被女人罵一句就要報復;我一個小女子,被你擺了那麼一道,憑什麼就不能學你睚眥必報呢?」
男子呵呵一笑:「好吧,那件事是我不對,我道歉。」
酈諾一聽,心裡稍稍舒服了些,嘴上仍道:「你是因為被我抓住了把柄才道歉,我覺得你沒有誠意。」
「我說你不會去告發,是出於很簡單的判斷。」男子淡淡道,「想聽嗎?」
「說。」
「你若真要告發,何必在此跟我囉唆?還不厭其煩地擺了三條證據?」這回輪到他面露揶揄了,「就像你說的,會咬人的那什麼不叫,對吧?」
酈諾一怔,冷著臉不說話。
「這只是其一。其二……」男子學著她方才的口吻,「我給那東門吏下了命令,讓他關閉城門,你們卻這麼快就進了城,想必是那老滑頭收了你們的賄賂。既然你們這麼急著進城,說明肯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辦。而跟那事情比起來,我又算什麼?若一意跟我這種無足輕重的路人糾纏,豈不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倘若不是你那三個夥計背著你做了傻事,你也不會追到這兒來。對吧?由此我足以斷定,你根本不會告發我,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動過。」
酈諾無語。
因為男子所說,句句都是事實。
「既然你我都有事情要辦,那就沒必要耽誤彼此了。」男子抱了抱拳,「咱們就此別過,告辭。」說完便掉轉馬頭,毫不遲疑地疾馳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酈諾目送著男子遠去,不知為何,竟隱隱有些失落。
直到這時,巷子裡那三名大漢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看見她,頓時滿臉愧色,面面相覷。
剛才一進巷子,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那男子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當場就都暈了過去。想想行走江湖也有些年頭了,這回竟然栽得如此狼狽,真是令他們羞憤欲死。
此時,芷薇也急急忙忙策馬而來,見此情景,心下明白了幾分,忍不住衝著那三個大漢罵了聲「笨蛋」。當然,她只是對著他們做口型,沒敢出聲。
讓芷薇深感困惑的是:雷剛、牛皋和許虎都是身手不錯之人,辦事很少有閃失,這回怎麼就搞不定禁軍那個傢伙呢?
看來,要不是那傢伙使了什麼詭計,就是他的武功實在是深不可測。
正想著,酈諾忽然扭頭,微笑地看著她:「妹妹挑中什麼漂亮首飾了?能不能讓姐姐瞧瞧?」
芷薇大窘。
方才她為了拖住酈諾,便假意拉她去看首飾,不料自己反倒看得入迷了,還跟掌柜一個勁兒地討價還價,等她回過神來,早已不見酈諾身影。
「姐姐不在身邊,我便拿不定主意了。都怪姐姐!怎麼不聲不響就走了呢?」芷薇只能以嬌嗔掩飾尷尬。
「這麼說,還是我的錯了?」酈諾仍舊微笑。
「沒關係,我不跟姐姐計較。」芷薇笑著,一臉寬宏大量的表情。
「妹妹真有肚量。」酈諾說完,不再理她,回頭看著那三個低垂著頭的大漢,「三位,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咱們走了。」
雷剛、牛皋和許虎看了看地上,啥都沒有,又摸了摸身上,什麼也沒掉,不禁一臉困惑。大眼的雷剛囁嚅道:「大小姐,我們……我們沒丟東西啊。」
「沒丟嗎?」酈諾故作詫異,「那你們的臉呢?!」
明明知道不該笑,可芷薇還是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蒹葭客棧位於茂陵邑的西北隅,周圍遍植松柏,環境清幽。
此時,男子策馬立在客棧門前,身上已經換了一套銀白色的錦衣,看上去就像是這座縣城裡隨處可見的富家公子一樣。
這身衣服是他剛才路過一家成衣鋪時進去「賒」的。他告訴掌柜,自己忘記帶錢,可否用佩劍暫時抵押,回頭再送錢過來?掌柜看他一身禁軍甲冑,且氣質威嚴,哪敢收他的劍,忙一臉堆笑地把衣服拱手奉上。
客棧里,一個夥計迎了出來,很熟絡地跟他點頭招呼:「青芒先生,您今兒回來得早啊。」
青芒?!
我叫青芒?多麼陌生的一個名字!
他知道,這肯定不是自己的真名。可是,不管這個名字是隨口取的還是跟過去的自己有什麼關聯,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自己終於是一個有名字的人了。
「喲,先生換坐騎啦?」夥計上來撫了撫馬鬃,「瞧這一身的膘,真夠結實,一點不輸給北軍的那些戰馬啊!」
看來,自己原來的坐騎一定是丟在北邙山了。也不知那匹馬兒身上有沒有跟自己身份有關的線索?
青芒跨下馬來,沖夥計笑笑:「今兒城裡亂鬨鬨的,到處是禁軍和緹騎,是出什麼大事了嗎?」
「您還不知道?」
青芒搖搖頭。
「據說是一位朝廷大官,今早上在北邙山遇刺了!」夥計低聲道。
「是嗎?多大的官兒?」
「聽說是朝中的大行令,姓韋。」
大行令?
青芒腦中光芒一閃,一堆訊息自動跳了出來:大行令,九卿之一,官秩中二千石,職掌諸侯封拜、納貢等事及對外邦交、邊陲事務。
而現任大行令,青芒也記得很清楚:韋吉。
為什麼我對這些朝廷之事會如此熟稔?莫非我以前也是公門中人?如今朝廷與各諸侯國關係緊張,與匈奴之間更是連年征戰,大行令顯然是個要職,那我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要刺殺他?難道我跟諸侯、匈奴有什麼瓜葛?
一連串問題瞬間浮了上來,好似一團亂麻堵在心頭。
夥計把馬牽到後院餵草料去了。青芒走進客棧,迅速掃了一眼,見廳堂中客人不多,裝飾雖不華貴卻頗為雅致,一個掌柜模樣的人站在櫃檯後記帳,看他進來,點頭微笑。青芒笑笑還禮,然後徑直登上樓梯,來到了二樓客房。
他手裡握著那把銅鑰匙,頓時有些興奮和緊張。
銅鑰匙末端的木牌上除了寫有客棧名字,還寫著兩個小字:丙九。
這便是房間號了。
青芒順著走廊一直走,到了盡頭又拐了一個彎,然後走到東南角的最後一個房間門口,停住了腳步。
這扇門背後,很可能就藏著所有問題的答案。只要打開門上的鎖,推門進去,也許,自己的身份、殺人動機以及所有的謎團便可迎刃而解、水落石出了!
青芒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一腳邁了進去。
這感覺,就像是一個懵懂少年迎面闖入一個陌生而新鮮的世界,又像是一個滄桑遊子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
兩種相互矛盾的感覺在他心間碰撞交揉,令他呼吸沉重、心跳如擂鼓……
殷容的手下緹騎在懸崖上的樹林中搜到了一匹馬,懷疑是刺客丟下的。殷容親自檢查了馬匹,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馬蹄鐵上鑄刻著兩個字——朔方。
漢代,凡軍隊戰馬皆於馬掌上刻字作為標記。這匹馬,顯然屬於駐守朔方郡的軍隊。難道這個刺客是朔方軍的逃兵?
朔方郡位於河套地區,即黃河「幾」字形突出部的最北端,是四年前新立的郡,也是防禦匈奴的一個邊境重鎮。城池以當年秦朝大將蒙恬留下的要塞為基礎擴建,由時任衛青麾下將領的蘇建督造。為了建造朔方城,朝廷徵發了十幾萬徭役,而後又從各地遷徙了十萬人口入住,以充實邊塞。由於多數百姓都不是自願遷徙,所以時有逃亡事件發生。
由此看來,也不排除這名刺客是當地邊民,這匹戰馬是從朔方軍偷的。
雖然明知這條線索查起來會很渺茫,但殷容還是即刻派人前往朔方郡調查去了。稍後,張次公派人來報,稱刺客很可能逃入了茂陵邑,現已封閉四面城門進行搜捕。
殷容聞訊,心中頗為不悅。
「關門大索」這麼大的事,張次公竟然不先稟報就擅作主張,明顯是越權行事。雖說是為了辦案,事急從權,可茂陵邑這種地方非同一般,隨便封鎖城門,極易引發權貴們的不滿。到時候惹出麻煩,殷容身為張次公的上司,免不了替他背鍋,而一旦抓獲刺客,頭功卻是他張次公的。
你小子可真行!
殷容忍不住在心裡暗罵。
張次公與蘇建一樣,都是大將軍衛青的舊部,幾年前跟隨衛青抗擊匈奴,立下不少戰功,三人同日封侯:衛青為長平侯,蘇建為平陵侯,張次公為岸頭侯。不久,蘇建回朝擢為衛尉,掌管南軍,負責宮禁安全;張次公擢為護軍將軍,統領北軍。表面上,張次公歸屬殷容管轄,實際上卻自恃軍功,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裡……
殷容越想越不是滋味,隨即又冷靜思考了一下,心裡便有了對策。
正午時分,殷容匆匆趕回長安,來不及吃飯便趕到丞相府,將韋吉一案的所有情況向公孫弘作了稟報。
公孫弘聽完,勖勉了幾句,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這個刺客還有幾分仁義。」
這是指刺客救了韋吉幼子的事。殷容道:「是啊,看來此人還是良心未泯,下官也頗為感慨。」
接下來,公孫弘向殷容大致介紹了嚴宣一案的情況,然後問:「依你看,這兩起案子有沒有關聯?」
殷容想了想,道:「從刺客的犯案手法以及各自的案情和線索來看,二者幾乎沒有共同點,故下官以為,應該沒有關聯。」
「倘若是刺客故布疑陣,有意採取了不同手法,以擾亂我們的視線呢?」
殷容蹙眉:「呃,倒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咱們從動機入手分析一下。」公孫弘道,「嚴宣被害,是因為抓了郭解,遭到遊俠報復,那麼韋吉呢?他跟郭解之間,會不會也存在某種關聯?」
殷容沉吟,片刻後,忽然目光一亮:「下官想起來了,韋吉早年曾擔任河內郡的賊捕掾,而郭解是河內軹縣人,要說彼此有過交集,甚至有什麼過節,也不是不可能。」
公孫弘微笑頷首:「那就派人去查一查。河內是遊俠猖獗之所,賊捕掾又是專門緝拿盜賊的,說不定,韋吉還真抓過郭解的門徒。」
殷容當即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才做出一副忽然想起來的模樣,回頭躬身道:「丞相,下官為了搜捕刺客,不得不下令關閉茂陵邑城門。如此一來,勢必會影響朝中同僚及其家眷的出行……」
公孫弘笑著擺擺手:「你是不是想說,本相的宅子也在茂陵,如此便把我也影響了?不要有這麼多顧慮,為朝廷辦事,理應如此,哪能瞻前顧後?」
「多謝丞相!」殷容拱手一揖,「不過下官只需兩天時間,若到時候仍未抓獲刺客,下官便命人重啟城門,以方便士民出入。」
「嗯,這個分寸,你自己把握,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公孫弘把話說得模稜兩可,但顯然是默認了,畢竟城門關得太久,誰也不會舒服。
殷容出了丞相府,雖飢腸轆轆,餓得發慌,心情卻好了許多。
因為方才短短兩句話,他便已輕鬆扭轉了被張次公造成的被動局面。他說命令是自己下的,那麼一旦抓獲刺客,丞相自然會在天子面前替他請功;然後他又主動表示只關閉城門兩天,一來可以避免得罪權貴,二來還可以把壓力轉嫁到張次公頭上——你小子不是想出風頭嗎?那就給你兩天時間,就算不眠不休,你也得把刺客給老子逮住!
小子,想跟我斗,你還嫩了點兒!
殷容在心裡對張次公說。
青芒推門而入。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客房,裝飾素雅,陳設簡單,除了床榻、几案、衣箱等必要的家具外,別無他物。
不過,只在房中走了一圈,青芒便知道這間客房一定是自己選的。
換言之,它並不「普通」:房間南面有四扇長窗,窗外便是街道,可隨時觀察客棧大門和街上的情況;東面開著兩扇小窗,窗外是一條堆放雜物的巷道,看樣子應該能通往後院,若遇危急情況,這裡便是逃生出口;此外,這間客房位於二樓走廊的盡頭,距客棧大門最遠,若有人衝上來抓捕,必須多跑幾步路,這就讓他有了足夠的時間逃脫。
一切都表明,自己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以前若不是經常抓捕別人,便是經常被別人抓捕。
若按眼下已知的情況判斷,基本可以肯定是後者。
青芒不禁自嘲一笑。
方才在尋找蒹葭客棧的路上,他已經斷斷續續憶起了北邙山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也就是說,他刺客的身份已然無疑,剩下的問題只是:殺人動機是什麼?
他環視了房間一眼,最後目光落在了角落的衣箱上。
衣箱的蓋子上橫著一把小銅鎖。可他身上除了房門鑰匙,再沒別的東西。看樣子,這箱子的鑰匙一定是遺落在北邙山了。青芒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劍,插進箱蓋的縫隙里,往上一撬,「啪嗒」一聲,鎖開了。
打開箱子,裡面有幾套內外的換洗衣裳,撥開衣服,下面是一個黑色的粗布包裹。
青芒取出包裹,又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才緩緩打開。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塊大小不一的金餅,十幾吊銅錢,一個木質的通關符傳,一隻香囊,最後還有一樣東西令他觸目驚心——頭骨!
當然,這不是人的頭骨,而像是某種獸類的。
他把頭骨拿在手中,看著上面那兩根長長的獠牙,迅速判斷出這是狼的頭骨。
為什麼自己會隨身帶著一塊狼頭骨?
這也太詭異了!
不過,緊接著他就不這麼想了,因為他分明看見狼頭骨的左邊獠牙上刻著兩個字:韋吉。儘管此刻的青芒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把韋吉的名字刻在獠牙上,可他卻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個詞:以牙還牙。
看來,自己跟這個大行令韋吉很可能有私仇,與「奉命行事」或「為錢殺人」無關。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在懸崖上韋吉會拼命對自己說什麼,那表情既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懺悔。
可是,什麼樣的仇恨會讓自己想要殺人?
憑著到目前為止回憶起來的種種情狀,也憑著對自己一點一點地深入了解,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濫殺的人。相反,作為刺客,他還有過於心軟之嫌。既如此,那麼自己跟韋吉之間一定不會是一般的矛盾衝突,而是有著難以釋懷、不能寬恕的深仇大恨!
他蹙眉沉思,順手把狼頭骨轉了一個角度。
忽然,他怔住了。
頭骨的右邊獠牙上居然也刻著一個名字:公孫弘。
他是誰?!
青芒閉上眼睛,努力在近乎空白的大腦中搜索著。還好,這塊記憶並未消失,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公孫弘,當朝丞相,三公之首。
自己居然與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也有私仇?!
青芒忍不住苦笑。
原以為走進這個房間便會弄清楚一切,豈料反而陷入了一團更大的迷霧之中。
在變身刺客之前,我原來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青芒放下狼頭骨,信手拿起那個通關符傳。
漢代,無論官民出行,皆須持有通行憑證,即符傳,上面寫有簡要的出行緣由,並蓋有所經各地「監御史」的印章。青芒翻看了一下,符傳上寫的出行緣由只有兩個字:訪親;而所經地由北往南分別是:朔方、西河、上郡、河東。
顯然,自己來自朔方郡。
一個從朔方出發的人,對外聲稱自己叫青芒,出於報仇的目的,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刺殺位列九卿的大行令以及三公之首的丞相——這就是自己目前所知的一切。
青芒黯然一嘆,放下符傳,拿起了那隻香囊。
一陣淡淡的異香撲鼻而來。
他知道,這絕對不是一隻普通的香囊。這麼想著,他下意識地捏了捏,感覺裡面除了香料,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
青芒剛想把香囊的帶子解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便由遠而近地飛速傳來。
他心頭一沉——追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