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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子密碼 第一章 詭案

2024-09-26 11:03:25 作者: 王覺仁

  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有嘗見鬼神之物、聞鬼神之聲,則鬼神何謂無乎?

  ——《墨子·明鬼》

  漢元朔六年,秋。

  子夜,風雨交加。一道道閃電劈開夜空,把長安城照得忽明忽暗。

  北闕官員甲第區的一座三進大宅中,一個中年男子踉踉蹌蹌地奔走在後院的迴廊上。他披頭散髮,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素白中衣,手裡提著一把短劍。

  「殺,殺,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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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喃喃詈罵,不斷揮劍劈砍著周遭的虛空,仿佛在跟什麼東西以命相搏。

  又一道閃電打下來,照亮了他慘白而猙獰的臉,還有一雙因恐懼而睜大的瞳孔。

  狂風嗚咽,恍如鬼哭,後花園的竹叢和松柏被吹得嘩嘩作響。

  「邪祟休走——」

  忽然,男子發出一聲喊,高舉短劍衝進了園圃中。暴雨瞬間吞沒了他。男子在雨幕中左衝右突,神情癲狂,手中劍對著一株松樹連砍帶刺,樹皮碎屑紛紛飛起。一片尖銳的樹皮掠過他的臉頰,劃出了一道血絲,可男子卻渾然不覺,猶自全神貫注地與松樹拼殺。

  直到面前的樹幹被砍得千瘡百孔,男子才頹然放下手中的劍。

  遠處的迴廊上,一群婢女僕役打著燈籠,簇擁著一位婦人匆匆走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高聲低聲地呼喚著。

  男子聞聲,回頭一瞥,似乎一下清醒了過來。他低下頭,茫然地看著濕漉漉的身體,旋即便看見了手中的劍。突然,他像燙到一般,渾身一顫,忙不迭地扔掉了短劍。

  就在此時,他身後的黑暗中掠過了什麼東西,迅疾如電。

  男子察覺,猛一轉身,目光頓時僵住,臉上露出無比駭異的表情。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刺破雨幕,倏地射入了他的胸膛。

  男子轟然倒地,濺起了一片水花……

  片刻後,婦人及一眾下人趕到後花園中。又一道閃電恰在此時劃破夜空,一幕慘狀猝不及防地映入了眾人眼帘——中年男子雙目圓睜、眼球凸起,脖子上勒了一條麻繩,整個人被高高吊在了松樹上,還在狂風中一盪一盪。

  婢女們發出了壓抑不住的尖叫,而那個婦人就在一片尖叫聲中癱軟了下去……

  清晨,風停雨住。

  丞相長史嚴宣府邸的後花園中,滿地枯枝敗葉,一片蕭索狼藉。

  此刻,屋頂上的積水正順著垂檐滴滴答答地落進庭院,水滴聲執拗而單調。

  廷尉張湯站在昨夜嚴宣倒斃的地方,盯著那株「遍體鱗傷」的松樹,臉色陰得像蒙了一層秋霜。

  他五十餘歲,身材消瘦,顴骨高聳,下頜鬍鬚稀疏,目光冷冽而犀利。這張臉本來便自帶肅殺之氣,加之現在面色陰鬱,看上去更是令人心生畏怯。

  其實也怪不得張湯臉色難看。死者嚴宣是丞相府的頭號屬官、諸吏之長,官秩一千石,雖算不上高官重臣,卻也是朝廷要員,如今居然在自家宅邸遇刺身亡,實乃大漢建元以來所未曾有。張湯身為九卿之一的廷尉,專掌天下刑獄及疑難案件,自然首當其責。

  許久,他才把目光從樹上移開,攤開自己的手掌。

  掌中躺著一隻乾癟的蠍子——這是方才勘驗屍體時,從嚴宣嘴裡發現的東西。

  讓張湯困惑的是,導致嚴宣斃命的是心口處的箭傷,說明他被吊起之前已經死亡。既如此,兇手又何必多此一舉把他吊起來,還往他嘴裡塞這個東西呢?

  是單純出於私仇而發泄憤恨,還是故意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向朝廷示威?

  張湯抬頭,眯眼望著眼前這棵十丈來高、樹冠凌雲的大黑松,陷入了沉思。

  身後,廷尉史杜周匆匆步下迴廊,走了過來,輕聲道:「先生……」

  這個年輕人是張湯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沉穩、機敏、好學,私下總是稱他「先生」。張湯心裡頗為喜歡他,面上卻從未表露。近來辦案,張湯有意栽培他,時常命他勘查現場、詢問證人等,所以方才一進嚴府,張湯就把詢問嚴妻的活兒交給了他。

  當然,張湯自己不喜歡跟哭哭啼啼的婦人打交道也是原因之一。

  「問得如何?」張湯頭也不回道。

  「回先生,」杜周微微躬身,「聽嚴夫人說,嚴長史早年便患有夜遊之症,後來治好了,不料數日前突然復發,且更為嚴重,時常出現幻覺……」

  「幻覺?這是她的原話,還是你的判斷?」

  「是屬下的判斷。」杜周靦腆一笑,「嚴夫人的原話是,嚴長史之所以舊病復發、神智昏亂,恐因府中有邪物作祟。」

  「邪物?」張湯冷哼一聲,「邪物若要殺人,又何須用箭?」

  「是的,屬下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嚴夫人所言,似乎也有她的道理。」

  「怎麼說?」

  「刺客所用的兇器非同尋常。」

  「兇器找到了?」張湯扭頭問。

  方才張湯勘驗屍體,發現箭已不在,便問嚴府下人,下人卻說那箭被夫人扔掉了。張湯詫異,追問何故,下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張湯便命杜周設法去把箭尋回。

  杜周把箭從袖中掏了出來:「先生請看。」

  張湯低頭看去,頓時暗暗一驚。

  這竟然是一支通身血紅的羽箭——從箭鏃、箭杆到箭尾兩翼的鵰翎,都抹上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紅漆!

  張湯辦案無數、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怪異詭譎的兇器。

  蠍子,朱矢。

  刺客到底想用這兩樣東西宣示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又深長地看了一眼:「嚴夫人就是被這東西嚇著了?」

  「是的。嚴夫人說,她過去常聽鄉里的老人講,有一種厲鬼,專門用這種『朱矢』害人性命。」

  「縱是厲鬼索命,也不會沒有來由。」張湯把蠍子和朱矢一起揣進袖中,看著杜周,「說吧,你最後問出了什麼?」

  「屬下請嚴夫人盡力回憶嚴長史生前的言行。她說了很多,儘是些雜亂瑣碎之事。屬下再三詢問,她才想起,三天前,嚴長史曾經念叨過一個名字。不過她一追問,嚴長史便又閉口不言了……」

  「一個名字?」張湯眯起了眼,「那她聽清了嗎?」

  「聽清了。」

  「是什麼?」

  杜周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才輕輕吐出兩個字:「郭解。」

  張湯心頭猛地一顫。

  此時,他終於明白嚴夫人為何會認定嚴宣被殺是「厲鬼」索命了。

  一刻鐘後,張湯趕到位於未央宮東闕外的丞相府,向丞相公孫弘作了詳細稟報。

  此案今日一早便已上達天聽,張湯最終當然要向皇帝奏報,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得先跟丞相通個氣,由丞相給此案定個調子、拿捏一下分寸。這不僅是因為死者是丞相府的人,也不僅是出於張湯與公孫弘的私交,更是因為張湯已從現有案情中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嚴宣之死,很可能會是一系列麻煩的開端。

  年過七旬、兩鬢斑白的公孫弘屏退左右,在書房接待了他。

  聽著張湯的稟報,公孫弘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就連張湯把蠍子和朱矢這兩樣詭異的東西放在案上時,他也只是挑了挑眉毛,沒說什麼。直到張湯說出「郭解」二字,公孫弘才微微一怔,驀然抬眼:「你的意思,是郭解的門徒報仇來了?」

  「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卑職傾向於這個結論。」張湯直言不諱。

  依照張湯方才所言,刺客能在昨晚那種暴風驟雨的暗夜中一箭命中嚴宣心臟,還能在短時間內把他吊在三丈多高的樹上,身手顯然頗為了得;而嚴妻說嚴宣死前念叨過「郭解」,則極有可能是刺客事先用什麼手段讓嚴宣想起了郭解,從而刺激他的病情,令他陷入癲狂,之後再殺死他,藉此泄憤並替郭解報仇。

  綜合這些情況,結論一目了然:殺死嚴宣的刺客,很可能正是與郭解一樣的遊俠!

  倘若如此,那事情就不簡單了——接下來,刺客還會不會有所行動?

  說白了,刺客的下一個目標會不會就是自己呢?!

  這麼想著,公孫弘心中不禁泛起一縷寒意,思緒也立刻回到了幾年前……

  從元朔二年起,今上劉徹為了加強朝廷權威以及對天下郡國的掌控,採取抓捕、誅殺、強行遷居等辦法,對各地豪強和遊俠進行了沉重的打擊。河內軹縣人郭解身為名滿天下的遊俠,自然首當其衝。當時,朝廷以家財三百萬為標準,下令凡身家超此的富戶,皆須離開原籍,遷入長安附近的茂陵。郭解也在遷徙名單上。時任車騎將軍的衛青久慕郭解俠義之名,便面奏天子,替他求情,道:「郭解家貧,不應在遷徙之列。」

  天子劉徹聞言,淡淡一笑:「郭解一介布衣,其勢力竟然大到讓將軍為他說話,可見其家不貧。」

  隨後,郭解及其族人便被強行遷入了茂陵。

  一向快意恩仇的遊俠,無故被官府驅離家鄉,豈能咽得下這口氣?不久,便有人把當時提名遷徙郭解的一個姓楊的縣掾殺了,稍後又殺了其父。楊家人進京告狀,不料又被殺死在了宮門之下。

  劉徹聞訊,龍顏大怒,下令逮捕郭解。

  郭解被迫逃亡。劉徹便把緝捕郭解的任務交給了時任御史大夫的公孫弘,公孫弘則命一位心腹屬下全權負責此案。

  而這個心腹屬下正是時任侍御史的嚴宣。

  嚴宣不敢怠慢,立刻趕到郭解老家河內軹縣,對郭解的家世背景、人際關係等進行了深入調查,以此搜集郭解逃亡的線索。在一次調查中,有人替郭解感到惋惜,認為郭解是個行俠仗義之人,可惜落到這步田地。在座有一個姓柳的儒生不以為然,說了一句:「郭解作奸犯科,目無國法,怎麼當得起『俠義』之名?」

  誰也沒想到,當天夜裡,又有人殺了這個儒生,還割下了他的舌頭。

  自此之後,天下人大多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隨意議論郭解。然而,各地卻有不少儒生出於義憤,反而十分積極地向嚴宣提供有關郭解的線索。於是,在追蹤了一年多之後,嚴宣終於利用一條舉報線索抓獲了郭解。

  到案後,郭解堅稱楊氏父子和柳生被殺均非他所授意,刺客是何人他也毫不知情。有司據實奏報,劉徹召集大臣廷議。時任主爵都尉的汲黯認為郭解的供詞可信,當無罪釋放。汲黯為人剛直耿介,又是劉徹當太子時的東宮屬官,劉徹向來敬重他,聞言雖然心中不悅,表面上卻沒說什麼,只暗暗給了公孫弘一個眼色。

  公孫弘心領神會,當即出言反駁,道:「郭解只不過是一介布衣,卻橫行閻閭,勢力遍布郡國,下凌黔首,上折公卿,且睚眥必報,動輒殺人。縱然他對楊氏父子和柳生被殺並不知情,其罪卻甚於親手殺了他們。故臣以為,當以大逆不道之罪將郭解族誅!」

  劉徹正中下懷,立即准奏。

  元朔三年,郭解被殺,族人亦遭誅滅。

  從此,公孫弘越發受到劉徹倚重。元朔五年,平民出身的公孫弘被劉徹封為平津侯,並擢為三公之首的丞相,一舉走上了仕途巔峰……

  回首往事,公孫弘不由一陣唏噓。

  見他怔怔出神,張湯咳了咳,輕聲道:「丞相……」

  公孫弘回過神來,冷然一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遊俠,還真是前仆後繼、悍不畏死啊!」

  「丞相,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張湯麵露憂色,「恐怕,您也得多加小心了。」

  「哈哈!」公孫弘用笑聲驅趕著心中的那縷寒意,「區區幾個亡命之徒,又何足懼哉?說心裡話,我倒真希望他們找上門來。」

  「丞相此言何意?」張湯不解。

  「他們若真敢來,不是給了你張廷尉一個立功的機會嗎?」

  這是在暗示他擔起責任了。張湯忙道:「是,卑職責無旁貸。」

  「你我位列公卿,食君之祿,自應同擔此責。」公孫弘露出勖勉的笑容,站起身來,「走吧,我陪你入宮面聖去。」

  張湯跟著起身,暗暗吁了一口氣。

  有公孫弘在前面頂著,他的壓力便可以減輕許多了。

  「這兩樣東西,要不要帶進宮?」張湯盯著案上的蠍子和朱矢問。

  公孫弘略為思忖:「放著吧,此等不祥之物,就沒必要給皇上看了。」

  二人出了丞相府,兩駕皂繒華蓋的安車早已候在門口。

  漢代對官員車駕有著嚴格的等級區分,所以兩車乍一看都很華貴,但細節處還是有明顯差異,顯示著官秩高低的區別:公孫弘的車駕兩轓皆黑,這是三公、列侯的標誌;張湯的官秩是中二千石,故其車駕兩轓朱紅,明眼人一望便知。

  兩駕安車一前一後,過了東闕,前面便是未央宮的東司馬門。

  離宮門約一箭之地時,忽見一騎從宮中飛馳而出。公孫弘坐在車上抬眼一望,看見來人居然是郎中令李廣,頓時有些納悶。

  郎中令是九卿之一,掌管宮殿門戶,按照禮儀,出行也必須乘車,而眼下李廣竟策馬疾行,顯然不太正常。

  李廣迎面馳來,認出車駕,遠遠高喊:「丞相來得正好,皇上召您即刻入宮!」

  公孫弘按捺住心中狐疑,等到馬車與李廣接近,才揚聲問道:「出了何事?」

  「大行令韋吉在北邙山遇刺墜崖,現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廣猛地勒住韁繩,坐騎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公孫弘的心驀然一沉。

  此時張湯的車駕也跟了上來,兩車並列。公孫弘與張湯下意識地對視一眼,兩人同時發現了對方眼中抑制不住的驚駭。

  北邙山屹立在茂陵北面,南眺渭水,東瞰長安。

  時值深秋,渭水兩岸的草木已經枯萎,遍布茂陵的松柏卻依舊蒼翠,而北邙山上的楓樹和銀杏則一片紅黃。各種顏色交相輝映,在秋天的長空下構成了壯闊而絕美的景致。

  此刻,在山間一處壁立千仞的懸崖下,正靜靜地躺著兩名男子。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服飾華貴,俯身趴在一堆亂石之間,滿頭是血,面目模糊。另一個年輕男子一襲黑衣,仰面躺在厚厚的落葉之上,雙目緊閉,一道鮮血從額角流了下來。他眉目俊朗,神情安詳,看上去仿佛是在沉睡。

  山風拂過,一片猩紅的楓葉飄飄搖搖地落在了年輕男子的臉上。

  他仍舊一動不動。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一陣「沙沙」的聲音忽然響起——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踩在落葉上,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一匹狼。

  一匹毛髮蓬亂、目露凶光的狼,徑直走到他身邊,低下頭,嗅了嗅他臉上的血。緊接著,周遭的樹林中便同時出現了七八匹狼,呈圓形包圍圈聚攏了過來。

  最先出現的那匹頭狼嗅著血腥味,突然興奮起來,昂首向天發出了一聲長嚎。

  就在這時,年輕男子的眼睛倏然睜開,同時伸手摸向腰間,卻只摸到了一把空的劍鞘。他目光一掃,發現自己的佩劍正躺在一丈開外的落葉堆里,只露出一截劍柄。

  那匹機警的頭狼察覺到動靜,背毛一豎,停止了嚎叫,兇惡的目光「唰」地射向男子。

  雙方對視了極短的一瞬。

  男子的右手就在這一瞬間抓住了一顆石頭。

  他右手一掄,石頭又狠又准地砸在了頭狼的腦門上。

  「噗」的一聲,頭狼額骨碎裂,頹然歪倒,一點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正圍攏上來的狼群霎時驚住了。

  它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背部拱了起來。

  男子很清楚,這是狼在恐懼狀態下的防守姿勢。一擊得手,他已經掌握了主動。

  男子魚躍而起,奮力一撲,緊緊抓住了地上的劍。與此同時,距他最近的一匹灰狼已經撲了過來。男子迅速翻身,長劍一送,一下就把這匹躍在半空中的狼刺了個對穿。

  灰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摔在了他的身上,鮮血濺了他一臉。

  等他把狼的屍體推開,又抹開糊住眼睛的血,剩下的那些狼早已逃之夭夭。

  男子微微苦笑,站起身來。忽然,他感到頭部一陣劇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這是什麼地方?我為何會在此處?

  男子心中一片茫然,扶著頭舉目四望,然後便看見了那個趴在亂石間一動不動的中年男子。

  他走了過去,卻很快就發現這個人已經死了。

  觀此人服飾,非富即貴,可他為何會死在這深山之中,而且死在了自己身側?

  頭疼欲裂,還伴隨著一陣陣的眩暈和噁心。

  他以劍拄地,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繼而用一種空茫的目光再次環視周遭。

  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了這裡,也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比這些更糟糕也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誰?

  當這個問題在心中浮現,一種強烈的惶惑和恐懼立刻像潮水一樣把他吞沒了……

  長安,未央宮。

  宮闕森嚴,殿宇巍峨。

  未央宮建於漢高祖七年,由丞相蕭何督造,位於地勢高聳的龍首原上,以秦朝的章台為基礎擴建而成。

  當年,未央宮落成之時,劉邦見宮殿豪奢壯麗,大為不悅,道:「今天下洶洶,四海困窮,戰事仍頻,成敗未知,為何將宮室建得如此奢華?」蕭何道:「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一次建成,後世便無須再靡費財力了。」劉邦覺得有理,才轉怒為喜。

  漢代尚右,以西為尊,未央宮便坐落在長安城的西南隅。整座宮廷規模宏大,約占全城面積的七分之一,共有殿閣四十三座,以宮廷正中的前殿為主體,另有宣室殿、承明殿、溫室殿、清涼殿、椒房殿、石渠閣、天祿閣等。前殿是未央宮正殿,乃皇帝登基、百官朝賀、婚喪大典之所;宣室殿是「布政教之室」,與承明殿同為皇帝聽朝理政、召見群臣之所;溫室殿和清涼殿分別是皇帝冬、夏兩季的寢殿,顧名思義,前者具防寒保暖之功能,後者有避暑消夏之效用;椒房殿是皇后寢殿,因殿壁以椒粉塗抹得名,芳香襲人;石渠閣和天祿閣則是收藏典籍和檔案之所。

  公孫弘、張湯、李廣匆匆來到前殿北面的宣室殿,一上殿才發現,已經有三位大臣先到了,分別是御史大夫李蔡、右內史汲黯、衛尉蘇建。

  天子劉徹三十餘歲,正值血氣方剛之年,渾身散發著英武之氣。他端坐御榻,神色陰鬱,見公孫弘等人進來,立刻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見禮,趕緊入座。

  三人剛一坐定,劉徹便凌厲地掃了眾人一眼,沉聲道:「承平之世,朗朗乾坤,竟然有兩位大臣在朕的眼皮底下接連遇刺,相隔還不足五個時辰,誠可謂曠古未聞、令人髮指!對此,不知諸位愛卿有何看法?」

  天子聲調雖然不高,卻隱隱含著雷霆之怒。

  眾人互相看了看,旋即都很默契地把目光落在了公孫弘身上。

  身為百僚之長,這種時候當然要率先出頭頂雷了。

  公孫弘清了清嗓子,欲起身奏答,見天子又擺了下手,忙坐回去,俯首一揖道:「回陛下,臣對此亦深感震驚!臣萬沒料到,在此京畿重地、首善之區,竟有狂徒膽敢如此逞凶作惡,實在是令人義憤填膺、齒冷血熱!臣忝居相位,無論如何難辭其咎,還請陛下降罪。」說完,當即起身離席,趨前幾步,跪伏在地。

  這是一堆正確的廢話,不過出了這麼大的事,惶恐謝罪的姿態總是要擺一下的。

  「罷了,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劉徹大袖一揮,「當務之急是查明案情,緝拿刺客。平身吧。」

  「謝陛下。」公孫弘起身,仍舊俯首道,「嚴宣遇刺一案,張廷尉已有線索,請陛下垂詢。」

  「哦?」劉徹眸光一閃,射向張湯,「張湯快奏!」

  張湯趕緊離席,趨身上前,不疾不徐地把整個案情和相關線索一一作了稟報。可想而知,當他提到「蠍子」和「朱矢」時,天子和在場諸人無不面露詫異之色,而當他最後把刺客的身份與遊俠聯繫上,並且拋出「郭解」二字時,天子和眾人便不約而同地怔住了,整座大殿一時鴉雀無聲。

  「郭解?!」片刻後,劉徹才冷然一笑,「這些遊俠當真都不怕死嗎?」

  「稟陛下,」張湯道,「臣斗膽以為,這幫狂徒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們既然主動送上門來,朝廷正好藉此機會將其一網打盡!」

  「你能肯定,刺客是郭解的門徒?」

  「臣以為可能性很大。」

  「今早大行令韋吉遇刺失蹤,你認為跟昨夜的嚴宣一案有否關聯?」

  張湯略為思忖:「臣推測,應該有關聯,不過大行令遇刺的具體案情目前尚不清楚,臣不敢妄論。」

  劉徹「嗯」了一聲,道:「朕已經讓中尉殷容趕去北邙山了,待其回稟,案情便可明了。這兩起案子,就由你和殷容負責,儘快抓住刺客,絕不能讓他們再次犯案!」

  「臣領旨。」

  劉徹說完,忽然瞟了下面一眼,道:「汲黯。」

  汲黯正微閉雙目,似在養神,聽到天子點名,卻絲毫也不慌亂,而是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躬身一揖:「臣在。」

  「你身為右內史,執掌京畿庶務,如今在你轄下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為何如此悠哉,倒像個無事人一樣?」劉徹斜著眼問。

  漢代將長安京畿地區劃分為三個行政區域,稱為「三輔」,其長官分別是右內史、左內史、主爵都尉,至漢武帝晚年則改稱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

  「回陛下,」汲黯慢條斯理道,「臣雖執掌京畿,但庸懦無能、不堪大用,而今既有公孫丞相和張廷尉這樣的賢能之臣替陛下分憂,臣無從輔弼,又不敢置喙,便只好噤聲袖手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頓時反應各異:聽他一開口就話裡帶刺,李蔡不由皺了皺眉;李廣暗暗發笑;蘇建面無表情;張湯眼皮跳了跳;公孫弘聞言,則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他與汲黯向來不睦,二人常因個性差異和政見不同時有牴牾。幾年前公孫弘擔任御史大夫,為了樹立清廉之名,便在飲食起居上厲行節儉,每餐必粗茶淡飯,睡覺就蓋粗布被子,遂於朝野傳為美談。不料汲黯卻嗤之以鼻,竟上奏天子,稱公孫弘位居三公、俸祿豐厚,這麼做純屬沽名釣譽、欺詐世人。公孫弘大為尷尬,不得不在天子面前承認自己確有邀名之嫌,天子覺得他謙讓有禮,不僅不責怪,反而愈加厚待他。

  兩年前,二人又因郭解一案意見相左,故而嫌隙日深。

  公孫弘外表常以溫良恭儉示人,實則內心忌刻多詐。他銜恨汲黯,一直想找機會報復。去年,右內史一職出缺,公孫弘便在天子面前擺出一副以德報怨的姿態,極力推薦汲黯。天子很欣賞他不計前嫌的胸懷,馬上就同意了。

  表面上看,汲黯以主爵都尉遷為三輔之首的右內史,好像是升了官,其實是被公孫弘推進了一個「火坑」——右內史轄區內住的多為皇親國戚和高官顯宦,沒一個是好惹的,擔任此職的人若無八面玲瓏的本事,很容易得罪權貴;而以汲黯這種愛憎分明、率直剛猛的脾性,肯定得吃不了兜著走!

  然而,誰也沒料到,汲黯到任後,不僅沒栽過半回跟頭,反而把京畿治理得井井有條,不禁讓公孫弘大失所望。

  此刻,聽著汲黯毫不掩飾的嘲諷,公孫弘心中惱怒,臉上卻泛起一個和煦的笑容,扭頭道:「汲內史過謙了。你是兩朝元老,又是陛下心目中難得的『社稷之臣』,值此多事之秋,正應挺身而出、當仁不讓,給百官做個表率,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汲黯在景帝時官居太子洗馬,是劉徹的東宮舊臣,且因忠直敢言,深受劉徹敬重。公孫弘提到的「社稷之臣」,的確是天子劉徹對他的評價。

  「丞相如此抬舉,下官不勝惶恐。」汲黯淡淡笑道,「可就怕下官一挺身、一插手,張廷尉會嫌我掣肘添亂啊!」

  張湯以酷吏之名著稱於世,執法嚴苛,常以皇帝旨意為治獄準繩。汲黯一向厭惡這種欺下媚上、以殺人邀寵的行徑,於是曾多次當著天子的面與他發生衝突,二人勢同水火。此時,張湯一聽汲黯又把矛頭對準了自己,頓時心頭火起,冷冷道:「汲內史此言何意?莫非我張湯擋了你的道了?」

  「你我本非同道,縱然想擋你也擋不著。」汲黯笑了笑,「汲某的意思是,你張廷尉手握生殺之柄,又喜歡獨斷專行,我要是順著丞相剛才給的杆兒往上爬,貿然介入,在你看來不就跟搶功差不多嗎?」

  「你……」張湯怒不可遏,正待發作,發現公孫弘頻頻給他使眼色,才強行忍住。

  李蔡見汲黯越發口無遮攔,又見天子臉上早已陰雲密布,連忙起身,開口道:「汲內史,讓不讓你參與辦案,誰說了都不算,只能由陛下定奪。眼下說什麼搶不搶功的話,你不覺得言之過早,甚至是離題太遠了嗎?」

  在漢代,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相當於副丞相,既輔佐丞相統率群臣,又負責監察百官,位高權重,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加之李蔡與汲黯私交甚篤,所以汲黯聞言,便不再與張湯糾纏,而是對著劉徹深長一揖,朗聲道:「誠如李大夫所言,臣唯陛下之命是從。」

  劉徹盯著他看了片刻,才一臉揶揄道:「瞧你方才那一副憊懶的模樣,朕還以為你不稀罕朝廷俸祿,打算告老還鄉了呢!」

  汲黯呵呵一笑:「臣雖不才,但聖明天子在上,又豈敢告老?」

  「省省吧,捧人的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聽都像在罵人。」劉徹淡淡道。

  汲黯笑而不語。

  這君臣二人相知多年、感情深厚,就算彼此心中有什麼芥蒂,言語間還是隱隱透露出一種親密之感。而這一點便是公孫弘和張湯自嘆弗如也最為嫉妒的地方——雖然天子倚重他們,短短几年就把他們擢至高位,但他們終究享受不到這種汲黯式的「待遇」。

  「閒言少敘。身為右內史,你汲黯責無旁貸。這兩起案子,就交給你和張湯、殷容去辦。」劉徹一錘定音。

  「臣遵旨。」

  「公孫弘,李蔡,李廣,蘇建。」

  四人齊聲答道:「臣在。」

  「凡辦案所需,諸位務必提供一切協助。」劉徹目視眾人,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望爾等群策群力,儘快破案,給朝廷和天下士民一個交代。」

  「諾!」

  執掌京師禁暴防盜的中尉殷容率百名緹騎趕到北邙山時,先行到達的北軍將軍張次公已經在一處懸崖下找到了大行令韋吉的屍體。

  「北軍」是京師的禁衛軍之一,屯駐在未央宮北,由將軍統領,歸九卿之一的中尉管轄;另一支禁軍屯駐在未央宮中,稱「南軍」,由九卿之一的衛尉直接統領。

  張次公向殷容稟報,說除了崖下的韋吉屍體外,還在崖上發現了四名侍衛的屍體。

  殷容年近五旬,面目清瘦;張次公三十餘歲,濃眉大眼,身材挺拔。不知是生性老成,還是心存傲氣,張次公跟殷容說話時,神情並不太恭敬。殷容雖有些不悅,可眼下辦案要緊,也懶得跟他計較。

  隨後,殷容迅速勘查了崖上和崖下的兩處現場,判斷刺客應該是與韋吉一同墜崖的。可韋吉運氣不好,頭部朝下直接落到了亂石上,顱腦開裂,當場死亡。相比之下,刺客就幸運多了——他在下落過程中被枝繁葉茂的楓樹阻滯了幾下,然後又掉在了厚厚的落葉堆上,有足夠的緩衝,故而僥倖保住了一命。

  刺客身手很好。這從崖上那四名侍衛以及崖下這兩匹狼的死狀便可看出,都是屬於一擊斃命。而且,憑藉豐富的辦案經驗,殷容足以斷定,四名侍衛都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刺客抹了脖子,死得無聲無息,根本沒機會向任何人示警。

  就此看來,殷容甚至懷疑,刺客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摔下來卻沒死,並非上天眷顧,而是他自己有本事。換言之,刺客從崖上墜落時,很可能利用了崖壁上的藤蔓和小樹,減緩了下墜的速度和力度,並且還橫著騰躍了幾下,主動選擇了下墜的路徑,從而避開韋吉那一側的亂石,找准了楓樹這一側的落點。

  倘若如此,那這個刺客的應急反應能力就太強大了,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此刻,殷容站在崖下,眯眼朝上面望去,仔細觀察了一下崖壁的情況,越發相信自己的推測是對的。

  不過,無論這個刺客再怎麼能耐,應該也傷得不輕,肯定跑不遠。

  方才,殷容已命張次公率緹騎和數百名禁軍對這片山林展開了地毯式搜索,眼下尚無消息回報。

  但願能在山裡抓獲刺客,殷容想,一旦讓這麼厲害的傢伙逃出去,再想抓他可就難了。

  北邙山東南面的樹林中,年輕的黑衣男子正快步朝山下奔去。

  一片片猩紅和金黃的樹葉在他身後盤旋飛舞,仿佛在追逐他的腳步。

  儘管喪失了記憶,可男子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麻煩之中!

  死在懸崖下的那個中年華服男子,很可能是朝廷高官。而此人即使不是他殺的,也跟他脫不了干係——眼下正漫山遍野搜捕他的緹騎和禁軍,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這一點。

  說白了,他現在就是一個涉嫌殺人的逃犯。

  他一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一邊試圖回憶起自己的身份和之前發生的事情,可劇烈的頭痛和一陣陣的眩暈令他的努力變得十分艱難。

  他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一條破船上,船兒就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上顛簸和搖晃。

  為此,他不得不好幾次停下來嘔吐。

  令他自己頗感詫異的是,每次吐完,他都會下意識地用落葉和泥土把那些嘔吐物掩蓋掉。

  很顯然,這是不想給身後的追兵留下痕跡。

  但這個行為不是他思考的結果,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下意識反應。再聯想到方才幹掉那兩匹惡狼的利落手法,他馬上對自己的身份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如果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那就是行走江湖的遊俠。

  而無論哪一種身份,殺人似乎都是家常便飯!

  假如這個判斷是對的,那我為什麼要殺那個官員?是出於個人的仇怨,還是受人指使奉命行事,抑或是單純為了錢而殺人?如果我真的要殺他,又為何會跟他一起雙雙墜崖?之前在崖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又一次停下來,用力拍打了一下頭部,為它的一片空白而懊惱。

  這時,幾隻羽毛灰白的草鶥鳥從他的頭頂低低掠過,扔下了一串酷似小孩啼哭的叫聲。

  突然,他怔住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耳邊清晰地迴響起了一陣孩子的哭聲,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記憶。

  這是自己腦中的記憶!

  他興奮得幾乎戰慄起來,卻強忍著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令這一絲脆弱的記憶消散湮滅。

  他閉上眼睛,循著這一絲線索拼命回憶著……

  嘈雜含混的聲響,凌亂模糊的畫面,開始在他的腦中交錯閃現。漸漸地,有一些聲音清晰了起來;最後,一幅畫面也在他的眼前明朗了起來:

  那個華服男子站在懸崖邊,滿目驚恐地看著他,手裡握著劍,卻顫抖得厲害,嘴裡似乎在念叨著他的名字,還一直喊著「別過來」。可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朝著華服男子步步逼近。

  沒錯,我確實是要殺他,而且他還認識我,叫得出我的名字。緊接著,華服男子露出了悔恨的表情,似乎在解釋什麼,或者是在懺悔什麼……然而,這些一概只是沒有聲音的畫面。

  猛然間,小孩的哭聲出現了,然後一個三四歲的垂髫男童便從旁邊的一處灌木叢里跑了出來,緊緊抱住了華服男子的腿。

  而自己就在這時停住了,沒有再往前逼近。

  華服男子哭泣著,想要推開男童,卻始終無法推開……

  面對此情此景,自己怎麼忍心下手呢?!

  就在這時,他驀然睜開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不是因為回憶在此中斷,而是身後的那些追兵追上來了。他們似乎還帶了狗,隱約有狗吠聲傳了過來。

  想到自己剛才還在費勁地掩埋嘔吐物,他不禁又自嘲一笑——那麼做只能瞞過追兵,卻絕對瞞不過辨味尋蹤的狗。

  無奈,他只能暫時停止回想,重新開始了奔跑。

  想要甩掉身後的那些狗,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一條溪流,最好是一條河。

  懸崖下,殷容背著雙手,在詢問一個樵夫模樣的人。

  他就是此案的唯一目擊者,也是報案人。

  「別緊張,把你看見的一切原原本本說出來,本官會重重賞你。」殷容微笑著對樵夫道。

  樵夫聽說有賞錢,馬上咧嘴笑了,便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他目睹的事情經過。

  今天一大早,他上山打柴,遠遠望見一個華服男子帶著一個幼童在崖上玩耍,好像在玩捉迷藏。孩子玩得很高興,這裡躲躲那裡藏藏,咯咯笑個不停。他居然看得起勁,一邊看還一邊傻笑……

  這些情況,殷容其實已經掌握了。

  韋吉的宅邸就在山下的茂陵邑,方才殷容上山前,便已先到他家中詢問了一個問題:韋吉身為大行令,位列九卿,公務極為繁忙,為何會微服帶著他的幼子上山?

  韋夫人說,今天是韋吉休湯沐假的日子,家中幼子吵著要爬山,他拗不過,便叫上四名侍衛,策馬帶著幼子上山來了。

  由於了解了這個事實,所以樵夫前面說的這些近乎廢話。不過,殷容並未打斷他,而是耐心地聽著。

  樵夫接著道,他旁觀那父子倆玩耍,大概看了一炷香時間,然後便離開了。怎料沒走多遠,竟然在樹林裡撞見了一位官府侍衛的屍體,脖子被割開了,血流了一地。他嚇得癱坐在地,好半天才爬起來。本來拔腿想跑,忽聽懸崖那邊傳來小孩子的哭聲,出於好奇,便又折回去看,結果便看見一個黑衣男子拿劍逼著華服男子,而那幼童則死死抱著後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你看見那個黑衣男子的相貌了嗎?」這種關鍵地方,殷容自然要打斷他。

  樵夫搖搖頭:「那人是背對小民站著的,瞧不見,再說也隔得遠,就算回頭小民也看不清。」

  殷容頓感失望,卻依舊笑笑,示意他接著說。

  樵夫又道,那黑衣男子見孩童哭泣,似乎心軟了,便不再逼近。那華服男子本來想把孩童推開,後來不知怎麼的,竟然抱起孩子擋在胸前,叫那黑衣男子有種先把他兒子殺了。黑衣男子沒說話,站了片刻,忽然轉身離開了……

  「那人主動離開了?」殷容大為詫異。

  「可不是?小民也納悶呢!」樵夫道,「不過那人才走了幾步,華服男子便突然把娃兒往地上一放,揮劍就去攻那黑衣男子……」

  愚蠢!殷容忍不住在心裡暗罵。

  「黑衣男子回身去擋,兩人便打了起來。豈料那崖邊是面斜坡,那娃兒被匆匆放到地上,一個沒站穩,便骨碌碌滾了下去。那兩人都大吃一驚。眼見娃兒就快掉下懸崖了,黑衣男子甚是神勇,竟搶在娃兒他爹前面飛撲過去,抓住娃兒扔了回來……」

  「你是說,那人救了孩子?」殷容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對啊,那娃兒就是他救的!」樵夫說得十分激動,一臉眉飛色舞,「本來是要殺人的,不承想變成救人了!就在小民鬆了一口氣的當口,更麻煩的事就來了……」

  「你不是說孩子救回來了嗎?」殷容也莫名緊張了起來。

  「娃兒是救回來了,可那個坡太陡,那男子剎不住,自個兒反倒掉下去了。所幸那懸崖邊有條枯藤,那男子便抓著那枯藤,吊在崖上來回晃蕩。」

  「後來呢?」殷容急切問道。

  「後來啊,唉……」樵夫一聲長嘆,「都怪那華服男子太不厚道,人家救了他的娃兒,他反倒恩將仇報……」

  「不要扯別的,直接說結果。」殷容臉色微微一沉。

  「是是。」樵夫趕緊道,「那華服男子安頓好娃兒,仰天大笑了幾聲,便走到懸崖邊,揮劍要砍那枯藤,不料那黑衣男子竟伸手抓住了他的腳,兩人便一塊掉下去了。唉,真是造孽啊!」

  殷容一臉肅然。

  他萬萬沒想到,事情的前因後果竟然是這樣,更沒想到一個刺客竟然會如此俠義。

  就在殷容詢問樵夫的同時,北邙山東南面的樹林裡,一群禁軍步騎正劍拔弩張地圍著一株楓樹,旁邊有三四條大黃狗對著樹冠上躥下跳,狂吠不止。

  離地面約三丈多高的一根樹枝上,一角黑衣從繁密的樹葉中露了出來。

  「上面的人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張次公騎在馬上,高聲道,「立刻下來束手就擒,否則本將軍現在就殺了你!」

  樹上的黑衣紋絲不動。

  張次公臉色一沉,立刻張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

  羽箭沒入枝葉中,旋即有一襲黑衣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

  樹上空無一人。

  張次公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件黑衣,示意軍士放開狗繩。那幾條狗立刻撲了上去,嗅了嗅黑衣,隨即亢奮起來,撒腿朝南邊奔去。張次公率眾緊隨其後。

  一刻鐘後,張次公策馬立在樹林邊緣,面朝一條兩丈來寬的溪流,心中一片懊喪。

  他手下的軍士帶著狗蹚過溪水,然後那幾條狗便只能在對岸來回逡巡,懶洋洋地搖著尾巴,再也嗅不出刺客的半點蹤跡。

  「這傢伙有兩下子。」張次公冷笑著,對身旁的軍候陳諒道,「看來是個老手。」

  「是的,將軍。瞧這情形,刺客一定往茂陵邑逃了。」陳諒憂心忡忡道,「若果如此,那可就是大海撈針了。」

  「你錯了。他要不進茂陵,那才是大海撈針。」

  「將軍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簡單……」張次公遙望著山下那座街市繁華、人流熙攘的城邑,淡淡道,「給他點時間,讓他進去,咱們再關門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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