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迴光返照
2024-09-26 11:02:20
作者: 高陽
從第二天起,阜康照常開門,典當、藥店、絲行,凡是胡雪岩的事業,無不風平浪靜。大家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風潮為一片喜氣所沖淡了。
迎親是在黃昏,但東平巷從中午開始,便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各式各樣的燈牌、彩亭,排出去兩三里路,執事人等,一律藍袍黑褂,抬槓的夫子是簇新的藍綢滾紅邊的棉襖,氣派非凡。
其時元寶街胡家,從表面來看,依舊是一片興旺氣象,里里外外,張燈結彩,轎馬紛紛,笑語盈盈。只是仔細看去,到處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議,一見有生人經過,不約而同都縮口不語,茫然地望著遠處,令人無端起不安之感。
這種情形,同樣地也發生在花園中接待堂客之處。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見「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處。據老媽子、丫頭們悄悄透露的消息,說是三小姐從這天一早就哭,眼淚一直沒有停過。「新娘子」上花轎以前捨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場原是不足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說是罕見之事了。
不過,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覺得無足為奇。原來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陷於「長毛」時,曾共過患難,因此賢惠的胡太太將三小姐視如己出,在比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說她是親生女兒。三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加以從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為左宗棠所賞識,家業日興,都說她的命好,格外寵愛,要什麼有什麼,沒有不如意的時候——但偏偏終身大事不如意。在定親以後,她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氣同他的小名一樣,粗魯不解溫柔,看唱本,聽說書,離「後花園私訂終身」的「落難公子」的才貌,差得十萬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她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會出阜康錢莊擠兌的風潮,可想而知的,一定會有人說她命苦。她也聽說,王善人想結這門親,完全是巴結她家的財勢,如果娘家敗落,將來在夫家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的這種隱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沒有話去安慰她,她也無法向人訴苦,除了哭以外,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使她心裡稍為好過些。當然,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紮實實的話來安慰她。事實上三小姐的嫡母與庶母,也是強打精神在應酬賀客,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麼能有一個好消息稍資安慰,哪裡還能挖空心思來安慰別人?「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經紅腫了,怎麼見人?」胡太太只有這樣子一遍一遍地說,雙眼確是有點腫了,只有靠丫頭們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來替她熱敷消腫。
及至爆竹喧天,人聲鼎沸,花轎已經到門,三小姐猶自垂淚不止,三催四請,只是不動身。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還有些親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螺螄太太有主意。她請大家退後幾步,將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妝檯前緊挨著三小姐坐下,輕聲說道:「你老子養到你十九歲好吃好穿好嫁妝,送你出門,你如果有點良心,也要報答報答你老子。」
這一說很有效驗,三小姐頓時止住了哭聲,雖未開口而看著螺螄太太的眼睛卻在發問:要如何報答?
「你老子一生爭強好勝,尤其是現在這個當口,更加要咬緊牙關撐守。不想『爺要爭氣,兒要撒屁』,你這樣子,把你老子的銳氣都哭掉了!」
「哪個說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氣的神情。
「這才是,快拿熱手巾來!」螺螄太太回頭吩咐。
「馬上來!」丫頭答得好響亮。
「三小姐!有一扣上海滙豐銀行的存摺,一萬兩銀子,你私下藏起來,不到要緊時候不要用。」螺螄太太又說,「我想也不會有啥要緊的時候,不過『人是英雄錢是膽』,有這扣摺子,你的膽就壯了。」說著,塞過來一個紙包,並又關照,「圖章是一個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個『羅』字。等等到了花轎里,你頂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說一句,三小姐點一點頭,心裡雖覺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淚。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門」,才算告一段落。但這三天之中,局勢又起了變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風潮。
風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傳到天津,天津再傳到北京,阜康頓時被擠,汪惟賢無以應付,只好上起排門,溜之大吉。地痞起鬨,半夜裡打開排門放搶,等巡城御史趕到,已經不成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來擠兌的人更多。順天府府尹只好會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為京城的老牌錢莊,一共四家,都開在東四牌樓,字號是恆興、恆和、恆利、恆源,是所謂有名的「四大恆」,向來信用卓著,這時受了阜康的影響,亦是擠滿了要兌現銀的客戶。「四大恆」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設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維持,規定銀票一百兩以下照付,一百兩至一千兩暫付五十兩,一千兩以上暫付一百兩。
不過「四大恆」是勉強維持住了,資本規模較小的錢莊,一擠即倒,市面大受影響。同時銀票跌價,錢價上漲。本來銀賤錢貴,有益於小民生計,但由於銀票跌價、貨物波動,家無隔宿之糧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這種情形驚動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時古應春已經由上海專程趕到杭州,與胡雪岩來共患難。他們雖相交三十年,但古應春為人極守分際,對於胡雪岩的事業,有的了解極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時為了避嫌疑,不願多打聽,但到此地步便顧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爺叔,且不說紙包不住火,一張紙戳個洞都不可以,因為大家都要從這個洞中來看內幕,那個洞就會越扯越大。」他很吃力地說,「小爺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這張紙掀開,先讓大家看個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說,我應該倒下來清理?」
「莫非小爺叔沒有轉過這個念頭?」
「轉過。」胡雪岩的聲音有氣無力,「轉過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決心。因為牽連太多。」
「哪些牽連?」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說,「譬如有些人當初看得起我,把錢存在我這裡,如今一倒下來,打折扣還人家,怎麼說得過去?」
「那麼,我倒請問小爺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夠渡過難關,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無以為答。到極其難堪的僵硬空氣,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開口。
「市面太壞,洋人太厲害,我不曉得怎麼才能翻身。」他說,「從前到處是機會,錢莊不賺典當賺,典當不賺絲上賺,還有借洋債、買軍火,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會穿幫,現在八個罈子只有四個蓋,兩隻手再靈活也照顧不到,而況旁邊還有人盯在那裡,專挑你蓋不攏的罈子下手。難,難!」
「小爺叔,你現在至少還有四個蓋,蓋來蓋去,一失手,甚至於旁邊的人來搶你的蓋子,那時候——」古應春迸足了勁說出一句話,「那時候,你上吊都沒有人可憐你!」
這話說得胡雪岩毛骨悚然。越拖越壞,拖到拖不下去時,原形畢露,讓人說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謂「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來人!」
走來一個丫頭,胡雪岩吩咐她將阿雲喚了來,交代她告訴螺螄太太晚上在百獅樓吃飯,賓主一共四個人,客人除了古應春以外,還有一個是烏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們晚上來好好商量,看到底應該怎麼辦。」胡雪岩說,「此刻我要去找幾個人。」
明耀璀璨,爐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獅樓上,富麗精緻,一如往昔。賓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異樣,倘或一定要找出與平日不同之處,只是胡雪岩的豪邁氣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餘的人的聲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們四個人,大家要說心裡的話。」胡雪岩的聲音有些嘶啞,「這兩天,什麼事也不能做,閒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個人獨坐無聊,抓了一本《三國演義》看,諸葛亮在茅廬做詩:『大夢誰先覺?』我看應春是頭一個從夢裡醒過來的人。應春,你說給烏先生聽聽。」
古應春這時候的語氣,倒反不如最初那麼激動了,同時,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為越拖越壞,亟宜早作了斷的補充理由。
「阜康一出事,四大恆受擠,京城市面大受影響,只怕有言官出來說話。一驚動了養心殿,要想像今天這樣子坐下來慢慢商量,恐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不是不說話,而是倒閉清算這件事,關係太重了,必須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發問,「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壞是好,總要拖得下去。」螺螄太太說,「不說外面,光是老太太那裡,我就覺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裝得沒事似的,實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點看出來了,一再在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到有一天瞞不住了,這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老太太會不會嚇壞?真正叫人擔心。」
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決心的原因之一,不過這時候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了,心裡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驚嚇。
「我贊成應春先生的辦法,長痛不如短痛。」烏先生說,「大先生既然要我們說心裡的話,有件事我不敢再擺在心裡了,有人說『雪岩』兩個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孫子抽了一個字來拆——」
「是為我的事?」
「是的。」烏先生拿手指蘸著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寫,一面說:「抽出來的是個『五嶽歸來不看山』的『嶽』字。這個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有牢『獄』之災。」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嚇得臉色大變,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著說,「你不要怕。冰山沒有倒,就不要緊。烏先生一定有說法。」
「是的。測字是觸機,剛剛聽了應春先生的話,我覺得似乎更有道理了。『獄』字中間的『言』就是言官,現在是有座山壓在那裡,不要緊,靠山一倒,言官出頭,那時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眾犬吠聲,群起而攻,怎麼吃得消。」
說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應春都認為不可不信,螺螄太太更不用說,急急問道:「烏先生,靠山不倒莫非一點事都沒有了?」
「事情不會一點沒有,你看左面這隻犬已經立了起來,張牙舞爪要撲過來咬人,不過只要言官不出頭就不要緊,肉包子打狗讓它乖乖兒不叫就沒事。」
「不錯,一點不錯!」胡雪岩說,「現在我們就要做兩件事,一件是我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趕緊寫信給徐小雲,請他務必在京里去看幾個喜歡講話的都老爺,好好兒敷衍一下。」
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過,烏先生認為寫信緩不濟急,要打電報。
「是的。」胡雪岩皺著眉說,「這種事,不能用明碼,一用明碼,盛杏蓀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軍機章京聯絡,總有密碼吧?」
「那是軍機處公用的密碼本,為私事萬不得已也只好說個三兩句話,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類,我的事三兩句話說不清楚。」
「只要能說三兩句話,就有辦法。」古應春對電報往來的情形很熟悉,「請德藩台打個密電給徐小雲,告訴他加減多少碼,我們就可以用密碼了。」
「啊,啊!這個法子好。應春,你替我擬個稿子。」胡雪岩對螺螄太太說,「你去一趟,請德藩台馬上替我用密碼發。」
於是螺螄太太親自去端來筆硯,古應春取張紙,一揮而就:「密。徐章京小雲兄:另有電,前五十字加廿,以後減廿。曉峰。」
這是臨時設計的一種密碼,前面五十字,照明碼加二十,後面照明碼減二十。這是很簡單的辦法,倉促之間瞞人耳目之計,要破還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這個密碼,已經事過境遷,秘密傳遞信息的功用已經達到了。倒是「另有電」三字,很有學問,電報生只以為德馨「另有電」,就不會注意胡雪岩的電報,這樣導人入歧途,是瞞天過海的一計。
於是胡雪岩關照螺螄太太,立刻去看蓮珠,轉請德馨代發密電,同時將他打算第二天專程到江寧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順便一提,托他向駐在拱宸橋的水師統帶,借一條小火輪拖帶坐船。
「你去了就回來。」胡雪岩特地叮囑,「我等你來收拾行李。」
接下來,胡雪岩請了專辦筆墨的楊師爺來,口述大意,請他即刻草擬致徐用儀的電報稿,又找總管去預備次日動身的坐船。交代了這些雜務,他開始跟古應春及烏先生商議,如何來倚仗左宗棠這座靠山,來化險為夷。
「光是左大人幫忙還不夠,要請左大人出面邀出一個人來,一起幫忙,事情就不要緊了。不過,」古應春皺著眉說,「只怕左大人不肯向這個人低頭。」
聽到這一句,胡雪岩與烏先生都明白了,這個人指的是李鴻章。如果兩江、直隸,南北洋兩大臣肯聯手來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動,私人存款的大戶,都是當朝顯宦,看他們兩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沒有什麼好為難的了。
「這是死中求活的一著。」烏先生說,「無論如何要請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這步棋實在要早走。」
「說實話!」胡雪岩懊喪地敲自己的額頭,「前幾天腦子裡一團亂絲,除了想繃住場面以外,什麼念頭都不轉,到了繃不住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竭,索性賴倒了,聽天由命,啥都不想。說起來,總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補牢,尚未為晚。」烏先生說,「如果決定照這條路子去走,場面還是要繃住,應該切切實實打電報通知各處,無論如何要想法子維持。好比打仗一樣,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說得不錯。」胡雪岩深深點頭,「烏先生就請你來擬個電報稿子。」
烏先生義不容辭,桌上現成的文房四寶,鋪紙伸毫,一面想一面寫。寫到一半,楊師爺來交卷了。
楊師爺的這個稿子,措詞簡潔含蓄,但說得不夠透徹,胡雪岩表面上自然連聲道好,然後說道:「請你放在這裡,等我想一想還有什麼話應該說的。」
也就是楊師爺剛剛退了出去,螺螄太太就回來了,帶來一個頗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說,他要來看你。有好些話當面跟你談……」
「你為啥不說,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斷她的話問。
「我怎麼沒有說?我說了。德藩台硬說他自己來的好。後來蓮珠私下告訴我,你半夜裡到藩台衙門,耳目眾多,會有人說閒話。」
聽這一說,胡雪岩暗暗心驚,同時也很難過,看樣子自己是被監視了,從今以後,一舉一動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菸,等過足了癮就來。」螺螄太太又說,「密碼沒有發。不過他說他另有辦法,等一下當面談。」
「喔。」胡雪岩又問,「我要到南京去的話,你同他說了?」
「自然說了。只怕他就是為此,要趕了來看你。」
「好!先跟他談一談,做事就更加妥當了。」胡雪岩不避賓客,握著她的冰冷的手,憐惜地說,「這麼多袖籠,你就不肯帶一個。」
螺螄太太的袖籠總有十幾個,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貴皮裘她都有,搭配著皮襖的種類花式來用,可是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她哪裡還有心思花在服飾上?此時聽胡雪岩一說,想起這十來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趕緊轉身避了開去。
「羅四姐,你慢走。」胡雪岩問道,「等德藩台來了,請他在哪裡坐?」
「在洋客廳好了。那裡比較舒服、方便。」
「對!叫人把洋爐子生起來。」
「曉得了。」螺螄太太答應著,下樓去預備接待賓客。
洋客廳中是壁爐,壁爐前面兩張紅絲絨的安樂椅,每張椅子旁邊一張椅子,主位這面只有一壺龍井,客位這面有酒、有果碟,還有一碟松子糖、一碟豬油棗泥麻酥。因為抽鴉片的人都愛甜食,這是特為德馨所預備的。
「這麻酥不壞!」德馨拈了一塊放在口中,咀嚼未終,伸手又去拈第二塊了。
在外面接應待命的螺螄太太,便悄悄問阿云:「麻酥還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說湖州送來的豬油棗泥麻酥。」
「喔,」阿雲說道,「我去看看。」
「對,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給德藩台的跟班。」
阿雲奉命而去,螺螄太太便手捧一把細瓷金煉的小茶壺,貼近板壁去聽賓主談話。
「你要我打密電給徐小雲,不大妥當,軍機處的電報,盛杏蓀的手下沒有不照翻的,這種加減碼子的密碼,他們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說,「我是打給我在京的一個朋友,讓他去告訴徐小雲,你有事托他,電報隨後就發。」
「那麼,我是用什麼密碼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說道,「我那個朋友心思很靈,編的密碼他們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說,密碼也就不密了,因為德馨不會把密碼本借給他用,擬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經手的人一多,難免秘密泄漏,反為不妙。
與其如此,不如乾脆跟他說明白。「曉翁,我想托徐小雲替我在那些都老爺面前燒燒香,快過年了,節敬從豐從速,請他們在家納福,不必管閒事,就是幫了我的忙。這些話,如果由曉翁來說,倒顯得比我自己說,來得冠冕些。」胡雪岩問,「不曉得曉翁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有何不可?」
「謝謝!謝謝!」胡雪岩問,「稿子是曉翁那裡擬,還是我來預備?」
德馨此來是想定了一個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來得重要,但要顧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顧到胡雪岩將來的利益。換句話說,他可以為胡雪岩的將來做任何事,藉以換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對於致電徐小雲的要求,不但一口答應,而且覺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現義氣的一個機會。
因此,他略一沉吟後問:「你請一位筆下來得的朋友來,我告訴他這個稿子怎麼擬。」
筆下當然是楊師爺來得,但胡雪岩認為古應春比較合適,因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會有不甚妥當的話,楊師爺自然照錄不誤,古應春就一定會提出意見,請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個朋友古應春在這裡,曉翁不也見過的嗎?」
「啊,他在這裡!」德馨很高興地說,「此君豈止見過?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請他來。」
於是叫人將古應春請了來與德馨相見。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幹,古應春受胡雪岩之託,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後,帶他微服冶遊,消息一點不露,德馨大為滿意,而且一直認為古應春很能幹,有機會要收為己用。因此,一見之下,歡然道故,情意顯得十分殷勤。
「我們辦正事吧!」胡雪岩找個空隙插進去說,「應春,剛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雲那裡,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詞,比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應我了,現在要擬個稿子,請德藩台說了意思,請你大筆一揮。有啥沒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來請教德藩台。」
古應春對這一暗示,當然默喻,點一點頭說:「等我來找張紙。」
「那裡不是筆硯?」
「不!」古應春從身上掏出一支鉛筆來,「我要找一張厚一點的紙。最好是高麗箋。」
「有、有!」螺螄太太在門口答應。
話雖如此,高麗箋卻一時無處去覓,不過找到一張很厚的洋紙,等古應春持筆在手,看著德馨時,他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開始口述。
「這個電報要說得透徹,第一段敘時局艱難,市面極壞,上海商號倒閉,不知凡幾,這是非常之變,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應春振筆如飛,將第一段的要點記下來以後,抬頭說道:「德公,請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講雪岩的實力,跟洋商為了收絲買繭這件事,合力相謀,此外,還有一層說法,你們兩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緊接著說,「朝廷命沿省疆臣備戰,備戰等於打仗,打仗要錢,兩江藩庫空虛,左爵相向雪岩作將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於頭寸更緊,亦是被擠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異議,「這一來,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興。」
「我亦覺得不提為妙。」古應春附和著說,「如果徐小雲把這話透露給都老爺,一定節外生枝,把左大人牽涉進去,反而害他為難。」
「對,對!就不提。」德馨停了下來,等古應春筆停下來時,才講第三段。
第三段是說胡雪岩非常負責,但信用已受影響,維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敗關頭,是能安度難關,還是一敗塗地,要看各方面的態度而定。如果體諒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負責到底,他就一定能無負公私存戶;倘或目光短視,且急於提存兌現,甚至唯恐天下不亂,出以落井下石之舉,只怕損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來,存戶只怕亦是所得無幾。
這一段話,胡雪岩與古應春都認為需要推敲,不過意見是古應春提出來的,說「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鴻章,而損人不利己,只怕所得無幾,更足以引起存戶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債權,而私人存戶,勢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計是,搶在前面,先下手為強。那一來不是自陷於危地?
「說得也是。」德馨趁機表明誠意,「我完全是說公道話,如果你們覺得不妥,怎麼說都行。」
「我看,只說正面,不提反面。」
這就是說,要大家對胡雪岩,體諒情非得已,相信負責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來講第四段。
這一段說到最緊要的地方,但卻要言不煩地只要說出自己這方面的希望,在京處於要津的徐用儀,自會有透徹的了解,但接下來需要胡雪岩作一個安排,應該先商量好。
「馬上過年了,」他看著胡雪岩說,「今年的炭敬、節敬,你還送不送?」
「當然照送。」胡雪岩毫不遲疑地回答,還加了一句,「恐怕還要多送。」
「你是怎麼送法?」德馨問說,「阜康今年不能來辦這件事了,你托誰去辦?款子從哪裡撥?」
這一問,胡雪岩才覺得事情很麻煩,一時意亂如麻,怔怔地看著德馨,無以為答。
這時古應春忍不住開口了:「事到如今,既然託了徐小雲,索性一客不煩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德馨說道,「雪岩如果同意,咱們再商量步驟。」
「我同意。」
「好!現在再談款子從哪裡撥。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們自己琢磨。」
於是胡雪岩與古應春稍作研究,便決定了辦法,由滙豐銀行匯一筆款子給徐用儀,請他支配,為了遮人耳目,這筆款子要由古應春出面來匯。當然,這一點先要在密電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應該匯多少,胡雪岩想了一會兒說:「我記得去年一共花了三萬有餘、四萬不到。」胡雪岩說,「今年要多送,就應該匯六萬銀子。」
「至於哪個該送多少,汪惟賢那裡有單子,請小雲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說。
德馨點點頭說:「電報上應該這麼說,雪岩雖在難中,對言路諸公及本省京官卒歲之年,仍極關懷,現由某某人出面自滙豐匯銀六萬兩至京,請他從汪惟賢處取來上年送炭敬、節敬名單,斟是加送,並為雪岩致意,只要對這一次阜康風潮,視若無事,不聞不問,則加以時日,難關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於對雪岩有成見或者素好譁眾取寵者,尤望加意安撫。」
這段話,意思非常明白,措詞也還妥當,古應春幾乎一字不更地照錄,然後又將全稿細細修正,再用毛筆謄出清稿,請德馨與胡雪岩過目。
「很好!」德馨將稿子交給胡雪岩,「請你再細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託、拜託。」胡雪岩拱拱手說。
於是等德馨收起電報稿,古應春道聲「失陪」,悄悄退下來以後,賓主復又開始密談。
「雪岩,咱們的交情,跟弟兄沒有什麼分別,所以我說話沒有什麼忌諱,否則反倒容易誤事。你說是不是?」
一聽這段話,胡雪岩心裡就有數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論怎麼樣,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敗,還可以重新來過,做人失敗不但再無復起的機會,而且幾十年的聲名,付之東流,這是他寧死不願見的事。
於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說:「曉翁,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今天晚上肯這樣來,就是同我共患難。尤其是你剛才同我說的一番話,不枉我們相交一場。曉翁,我完全是自作孽,開頭把事情看輕了,偏偏又夾了小女的喜事,把頂寶貴的幾天光陰耽誤了。從現在起,我不能再走錯一步,其實,恐怕也都嫌晚了,盡人事聽天命而已。趁現在我還能作主的時候,曉翁,你有話儘管說,我一定遵辦。」
德馨巴不得他有這句話,當即說道:「雪岩,咱們往好處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壞的打算。我有張單子在這裡,你斟酌,只要你說一句『不要緊』,這張單子上的人,都歸我替你去挺。」
這張單子三寸高,六七寸寬,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煩了。他欲待細看,卻又以老花眼鏡不在手邊,將那張單子拉遠移近,總是看不清楚,頭都有些發暈了。這一陣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只以虛火上炎,看來依舊紅光滿面,其實是硬撐著的一個空架子。此時他又急又氣,突然雙眼發黑,往後一倒。幸虧舶來的安樂椅,底座結實,紋風不動,但旁邊茶几上的一碗茶,卻讓他帶翻了。細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幾片,聲音雖不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螄太太吃驚了。
「啊呀呀!」她一奔進來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將杭州的土話都擠出來了,「甲格地、甲格地?」
這是有音無字的一句鄉談,猶之乎北方人口中的驚詫。「怎麼啦?」她一面說,一面上前來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這道溝名謂「人中」,據說一個人昏厥需要急救時,掐人中是最有效的辦法。不過胡雪岩只是虛弱,並未昏厥,人雖倒在安樂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但其實心裡清楚得很。此刻他讓螺螄太太養了多年的長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淚直流,像「炸屍」似的蹦了起來,將德馨嚇了一大跳。
嚇過以後,倒是欣喜。「好了!好了!」德馨說,「大概是心境的緣故。」
螺螄太太已領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虛了。」接著她便喊,「阿雲,阿雲!」
將阿雲喚了進來,是吩咐「開點心」。燕窩粥加鴿蛋,但另有一碗參湯,原是早就為胡雪岩預備著的,只以有貴客在,她覺得主人不便獨享,所以沒有拿出來,這時候說不得了,只好做個虛偽人情。
「那碗參湯,你另外拿個碗分作兩半,一碗敬藩台。」
這碗參湯,是慈禧太后賜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參所熬成的,補中益氣,確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復了,拿起單子來只看最後,總數是三十二萬多銀子。
「曉翁,」他說,「現款怕湊不出這許多,我拿容易變錢的細軟抵給你。」
「細」是珠寶,「軟」指皮貨字畫,以此作抵,估價很難,但德馨相信他只會低估,不會高算,心裡很放心,不過口頭上卻只有一番說詞。
「雪岩,我拿這個單子給你看,也不過是提醒你,有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來頭,並沒有打算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總帳總算過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過來?」
問到這話,胡雪岩心裡又亂又煩,但德馨深夜見訪,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難,他不能不定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作個比較懇切的答覆。
當然,「算總帳」這件事,是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不過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思緒。此時他耐著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說出一個完整的想法。
「要說人欠欠人,兩相比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餘。天津、上海兩處的存貨——絲跟繭子,照市價值到八百萬;二十九家典當,有的是同人家合夥的,通扯來算,獨資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萬兩,就是兩百萬;胡慶余堂起碼要值五十萬。至於住的房子,就很難說。」
「現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問說,「古董字畫呢?」
提到古董字畫,胡雪岩唯有苦笑,因為贗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買古董字畫,只是揮霍,絕少還價。有一回一個「古董鬼」說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實實惠惠照本錢賣,沒有賺你的錢。」胡雪岩大為不悅,揮揮手說道:「你不賺我的錢,賺哪個的錢?」
有這段故事一傳,「古董鬼」都是漫天討價,若胡雪岩說一句「太貴了」,人家就會老實承認,笑嘻嘻地說:「遇到財神,該我的運氣來了。」在這種情況之下,除非真的要價要得太離譜,通常都是寫個條子到帳房支款,當然帳房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這種作風,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畫,屈著手指計算:「九百加兩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萬。欠人呢?」
「連官款在內,大概八百萬。」
「那還多下三百五十萬,依舊可算豪富。」
「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盤。」胡雪岩哀傷地說,「如果能夠相抵,留下住身房子,還有幾百畝田,日子能過得像個樣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怎麼呢?」
「毛病就在絲上——」
原來胡雪岩近年來做絲生意,已經超出在商言商的範圍,而是為了維護江浙養蠶人家幾百萬人的生計,跟洋商鬥法,就跟打仗一樣。論虛實,講攻守,洋商聯合在一起,實力充足,千方百計進攻,胡雪岩孤軍應戰,唯有苦撐待變。這情形就跟圍城一樣,洋商大軍壓境,吃虧的是勞師遠征,利於速戰;被圍的胡雪岩,利於以逸待勞,只要內部安定,能夠堅守,等圍城的敵軍勞師無功,軍心渙散而撤退時,開城追擊,可以大獲全勝。
但自上海阜康的風潮一起,就好比城內生變。兵不厭詐,如果出之以鎮靜,對方摸不透他的虛實,仍有化險為夷的希望。這就是胡雪岩照樣維持場面,而且亦決不鬆口打算拋售存貨的道理。
「一鬆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聽人擺布了。九百萬的貨色,說不定只能打個倒八折——」
「雪岩,我沒有聽懂。」德馨插嘴問道,「什麼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兩成。九百萬的貨色,只值一百八十萬。洋商等的就是這一天。曉翁,且不說生意盈虧,光是這口氣我就咽不下。不過,」胡雪岩的眼角潤濕了,「看樣子怕非走到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從未見胡雪岩掉過眼淚,聽都未曾聽說過,因此心裡亦覺淒悽惻惻地,非常難過,只是無言相慰。
「像我這種情形,在外國,譬如美國、英國,甚至於日本,公家一定會出面來維持。」胡雪岩又說,「我心裡在想,我吃虧無所謂,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萬銀子,我全部貨色打對摺賣掉,或者朝廷有句話,胡某人的公私虧欠,一概歸公家來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來,亦都認了。無奈——唉!」他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了。
「這倒不失為一個光明磊落,快刀斬亂麻的辦法!」德馨很興奮地說,「何不請左爵相出面代奏?」
「沒有用!」胡雪岩搖搖頭,「朝廷現在籌兵費要緊,而況閻大人管戶部,他這把算盤精得很,一定不贊成。」「閻大人」指協辦大學士閻敬銘,以善於理財聞名,而他的理財之道是「量入為出、省吃儉用」八個字,對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極深的成見,決不肯在此時加以援手的。
「那麼,」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請左爵相出面幫你的忙,你去看他幹嗎?」
「也不是我不想請他出面,不過,我覺得沒有用,當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曉翁,你曉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這座靠山不能倒。」接著胡雪岩談起烏先生拆那個「嶽」字的說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問說:「烏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沒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螄太太去問,她已聽見他們的話,自己走了進來說:「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裡,就不知道睡了沒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驚動,於心不安。」
其實這是暗示,即便睡了,也要驚動他起身。官做大了,說話都是這樣子的,螺螄太太識得這個竅門,口中答應著,出來以後卻悄悄囑咐阿雲,傳話到客房,不論烏先生睡了沒有,請他馬上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