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探驪得珠

2024-09-26 11:02:24 作者: 高陽

  烏先生卻還未睡,所以一請就到。他是第一次見德馨,在胡雪岩引見以後,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維他測字測得妙,接下來便要向他「請教」了。

  「不敢當、不敢當!雕蟲小技,不登大雅。」烏先生問,「不知道德大人想問什麼?」

  「我在謀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沒有,想請烏先生費心替我卜一下。」

  「是!請報一個字。」

  

  德馨略想一想說:「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現成的筆硯,烏先生坐下來取張紙,提筆將「謀」字拆寫成「言、某」兩字,然後擱筆思考。

  這時德馨與胡雪岩亦都走了過來,手捧水菸袋,靜靜地站在桌旁觀看。

  「德大人所謀的這件事,要托人進『言』,這個人心目中已經有了,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個『某』。」烏先生笑道,「不瞞德大人說,我拆字是『三腳貓』,也不會江湖訣,不過就字論字,如果說對了,一路拆下去,或許談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氣地,「高明之至。」

  「那麼,請問德大人,我剛才一開頭說對了沒有?不對,重新來。請德大人不要客氣,一定要說實話。」

  「是的,我一定說實話:你老兄一開頭就探驪得珠了。」

  烏先生定睛細看一看他的臉色,直待確定了他說是的實話,方始欣慰地又說:「僥倖、僥倖。」然後拈起筆來說道,「人言為信,這個人立在言字旁邊,意思是進言的人要盯在旁邊,才會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斷點頭,而且不斷眨眼,似乎一面聽,一面在體味。

  「現在看這個某字,加女為媒,中間牽線的要個女人——」

  「請教烏先生,這個牽線的女人,牽到哪一面?」

  「問得好!」烏先生指著「信」字說,「這裡有兩個人,一個進言,一個納言,牽線是牽到進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這個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字旁邊的那個人?」

  「不錯。」

  「我明白了。」德馨又問,「再要請教,我謀的這件事,什麼時候著手?會不會成功?能夠成功,是在什麼時候?」

  「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這個木字了。」

  烏先生將「某」下之「木」塗掉,成了「甘言」二字,這就不必解釋了,德馨便知道他所託的「某」人,滿口答應,其實只是飴人的「甘言」。

  因此,他問:「要怎麼樣才會失掉這個木字?」

  「金克木。」烏先生答說,「如果這件事是在七八月里著手,已經不行了。」

  「為什麼呢?」

  「七月申月、八月酉月,都是金。」

  「現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是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剋之理,便向德馨說道:「子是水,水生木,曉翁,你趕快進行。」

  「萬來不及。」德馨說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個月不到,哪來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個月是丑月,丑為土,木克土不利。」烏先生接下來說,「最好開年正月里著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個頓挫,不過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巳、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這話。」烏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悅誠服。」德馨滿面笑容將水菸袋放下,「這得送潤筆,不送就不靈了。」

  一面說,一面掀開「臥龍袋」,裡面束著一條藍綢汗巾作腰帶。旗人在這條帶子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個玉錢,雙手遞了過去。

  「不成敬意,留著玩。」

  烏先生接過來一看,倒是純淨無瑕的一塊羊脂白玉,上鐫「乾隆通寶」四字,製得頗為精緻,雖不甚值錢,但確是很好的一樣玩物,便連連拱手,口說「謝謝、謝謝!」

  「這個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謀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謝意。」

  等烏先生告辭退出,胡雪岩雖然自己心事重重,但為了表示關懷好朋友,仍舊興致盎然地動問,德馨所謀何事?

  「還不是想獨當一面。我走的是寶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進言。」德馨又說,「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邊來玩,我順便請他逛富春江,約你作陪,但你有事不能去。你還記得這回事不?」

  「嗯嗯。我記得。」胡雪岩問說,「逛富春江的時候,你就跟他談過了?」

  「不!那時候我剛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說道,「我們這位寶二爺看中了一個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備身價銀了,不必我花費分文。不過,我剛剛到任,怎麼能拉這種馬?所以裝糊塗沒有搭腔。最近,他跟我通信,還沒有忘記這段舊情,而那個船娘,只想擇人而事,我已經派人跟她娘老子談過,只要兩千銀子,寶二爺即可如願。我一直還在猶豫,今晚上聽烏先生這一談,吾志已決。」

  這樣去謀方面大員,胡雪岩心裡不免菲薄,而且他覺得德馨的路子亦沒有走對。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曉翁,」他問,「寶中堂跟他老弟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說,「寶中堂見了他很頭痛,進言只怕不見得有效。」

  「不然。」德馨答說,「我跟他們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寶中堂對他這位令弟一籌莫展,唯有安撫,寶二爺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囉唆,寶中堂為了躲麻煩,只有聽他老弟的話。」

  聽得這一說,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過想起一件事,帶笑警告著說:「曉翁,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讓都老爺曉得了,參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聞,划不來。」

  所謂「又出江山船的新聞」,是因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過一件新聞:「翰林四諫」之一的寶廷,放了福建的主考,來去經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閩,歸途中納江山船的一個船娘為妾,言官打算抨擊,寶廷見機,上奏自劾,因而落職。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銘,做了一首詩詠其事,其中有一聯極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寶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譏刺。下句則別有典故,據說江山船上的船戶,共有九姓,皆為元末陳友諒的部將之後,朱元璋得了天下,為懲罰此輩,不准他們上岸居住,只能討水上生涯。而寶廷所眷的船娘,是個俗語所說的「白麻子」,只以寶廷近視,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發覺,所以李慈銘有「美人麻」的諧謔,這兩句詩,亦就因此膾炙人口,傳為笑柄。

  德馨當然也知道這個故事,想起言官的氣焰,不免心驚肉跳,所以口中所說「不要緊」,暗地裡卻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頗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勢大變,浙江巡撫劉秉璋接到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密電,說有直隸水災賑款六十萬兩銀子,存在阜康,被倒無著,電請劉秉璋查封胡雪岩所設的典當,備抵公款。於是劉秉璋即時將德馨請了去,以電報相示,問他有何意見。

  德馨已估量到會有這種惡劣的情況出現,老早亦想好了最後的辦法。「司里的愚見,總以不影響市面為主。」他說,「如果雷厲風行,絲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總非地方之福。至於胡雪岩本人,氣概倒還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勸一勸他,要他自作處置。」

  「何以謂之自作處置?」

  「讓他自己把財產目錄、公私虧欠帳目開出來,捧交大人,請大人替他作主。」

  劉秉璋原以為德馨的所謂「自作處置」,是勸胡雪岩自裁,聽了德馨的話,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也放心了。

  「好!你老哥多費心。」劉秉璋問,「什麼時候可以聽回音?」

  「總得明兒上午。」

  當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見哽咽,居然擠出一副急淚,這就盡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卻很坦然,說一聲:「曉翁,說我看不破,不對,說我方寸不亂,也不對。一切都請曉翁指點。」

  於是德馨道明來意,胡雪岩一諾無辭,但提出一個要求,要給他兩天的時間,理由是他要處分家務。

  德馨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跟劉中丞去力爭,大不了賠上一頂紗帽,也要把你這兩天爭了來。但望兩天以後,能把所有帳目都交了給他。」

  「一言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與螺螄太太關緊了房門,整整談了一夜。第二天分頭採取了幾項行動,首先是發密電給漢口、鎮江、福州、長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閉歇清理;其次是托古應春趕緊回上海,覓洋商議價出售存絲;第三是集中一把現銀,將少數至親好友的存款付訖,再是檢點一批首飾、古玩,約略估價,抵償德馨經手的一批存款。當然,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是,開列財產目錄。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當,喝一杯人參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時,德馨派專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寫的是:「給事中鄧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巨款,以濟要需,另附一片,抄請察覺。」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聞阜康銀號關閉,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餘萬之多,請旨查明確數,究所從來,等語,著順天府確查具奏。」

  這封信及抄件,不是個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對他還有什麼更不利之處,因而丟開了睡覺。一覺醒來,頭腦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傳來的消息,同時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滿洲正藍旗人,與恭王是姻親,早在咸豐十一年就署理過直隸總督,但發財卻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將軍以後的事。

  原來清兵入關,雖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後,浙東有魯王,西南有永曆帝,海外有鄭成功,此外還有異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衝要樞紐之地,派遣旗營駐防,藉以防備漢人反清復明。統率駐防旗營的長官,名為「將軍」,上加地名,駐西安即名之為西安將軍,駐杭州即名之為杭州將軍。

  各地將軍的權責不一,因地因時制宜,福建因為先有鄭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師,後有耿精忠響應吳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權柄特重,他處將軍,只管旗營,只有福州將軍兼管「綠營」。此外還有一項差使,兼管閩海關,起初只是為了盤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運軍械,到後來卻成一個專門收稅的利藪,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後,海禁大開,英、法、美、日各國商人都在福州設有洋行,閩海關的稅收大增,兼管海關亦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煜從同治七年當福州將軍,十年兼署閩浙總督,直至光緒三年內調,前後在福州九年,宦囊豐盈,都存在阜康銀號。及至進京以後,先後充任崇文門正監督、內務府總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錢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總數不下百萬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個主顧。

  這個主顧的存款,要查他的來源如何,雖與胡雪岩無關,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閉更成了大新聞,對他大為不利。但這亦是無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丟開它,細想全盤帳目交出以後的情形。

  帳都交了,清理亦無從清理起。不是嗎?胡雪岩這樣轉著念頭,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議地,竟有一種無債一身輕之感。

  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帳目,等於交出全部財務,當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債務,清理是公家的責任。當然,這在良心上還是有虧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不過,胡雪岩還存著萬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絲貨,能夠找到一條出路,來償還全部債務。這件事雖託了古應春,但他的號召力不夠,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應春協助之下,才有希望。照這個想法來說,他交出全部帳目,債務由公家來替他抵擋一陣,等於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得以全力在絲貨上作一番掙扎。

  這樣一想,他多日來的憂煩與委靡,消失了一半,趿著鞋,悄悄到房裡去找螺螄太太。

  她也忙到半夜,入睡不過一個多時辰。胡雪岩揭開皮帳子,一股暖香直撲鼻觀。螺螄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驚醒她,輕輕揭開絲棉被,側身睡下,不道驚醒了螺螄太太,一翻身朝里,口中說道:「你真是不曉得死活,這時候還有心思來纏我。」

  胡雪岩知道她誤會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較有興來開玩笑了,便扳著螺螄太太依舊圓潤溫軟的肩頭說:「這就叫黃連樹底下彈琴,苦中作樂。」

  「去!去!哪個同你作樂?」話雖如此,身子卻回過來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剛剛想了一想。」胡雪岩開始談正事,「我見了劉中丞,請他替我一肩擔待。我正好脫空身體到上海去想辦法。你看我這個盤算怎麼樣?」

  聽得這話螺螄太太睜開雙眼,坐起身來,順手將里床的一件皮襖披在身上,抱著雙膝,細細思量。

  「他肯不肯替你擔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說,「交帳就是交產,原封不動捧出去,請他看了辦。」

  「你說交產?」螺螄太太問,「我們連安身之處都沒有了。」

  「那當然不是。」胡雪岩說,「我跟你來商量的,就是要弄個界限出來。」

  「這個界限在哪裡?」

  「在——」胡雪岩說,「在看這樣東西,是不是居家過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來,不然就是財產,要開帳,要交出去。」

  「這哪裡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清茶淡飯,吃得蠻好;有的沒有肉呢不下飯。你說,怎麼來分?」

  「當然這裡伸縮性也蠻大的。」

  螺螄太太沉吟不語。她原來總以為只是胡雪岩的事業要交出去,私財除了金塊、金條、金葉子以及現銀以外,其他都能不動。照現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裡發酸,不過她也是剛強明達一路人,仍能強忍住眼淚想正經。只是她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頭緒來,因為細軟擺飾、動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誠如胡雪岩所說的伸縮性很大,似乎每一樣東西都必須評估一番,才能區分。

  「這樣一片家業,哪裡是即時之刻,開得出帳目來的?」螺螄太太說,「我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同劉撫台聲明,私財的帳目太瑣碎,一時沒法子開得周全,一個是只開大數,自己估個價,譬如說紅木家具幾堂,大毛皮統子多少件,每一項下面估個總數。」

  「我看照第二個辦法比較好。」

  「不過,估價也很難,譬如說我們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這隻有把造價開上去。數目也好看些。」

  為了求帳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價開,其他一切亦都照買進的價錢開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諸事齊備,胡雪岩去看德馨,約期晉見巡撫劉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說,「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見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而且,劉中丞是翰林出身,很講究這些過節,晚上談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願意。準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應。

  「穿便衣也不必。倒像有了什麼罪過,青衣小帽負罪轅門似的。不過,雪岩,你的服飾也不必太華麗。」

  這是暗示,紅頂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當然會意,第二天循規蹈矩,只按道員三品服色穿戴整齊,帶著從人上轎到佑聖觀巷巡撫衙門。

  其時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應,手本一遞進去,劉秉璋即時在西花廳延見,胡雪岩照官場規矩行了禮,劉秉璋很客氣地請他「升炕」。平時他來看劉秉璋,本是在炕床上並坐的,但這天卻再三謙辭,因為回頭德馨要來,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東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著上首的位子給德馨。

  此時此地,當然不必寒暄,胡雪岩開門見山地說:「職道沒有想到今天。公私債務,無從料理,要請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劉秉璋說,「如今時局艱難,一切總以維持市面,安定人心為主,在這個宗旨之下,如果有可為雪翁略效綿薄之處,亦是我分內之事。」

  談到這裡,花廳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於是劉秉璋站了起來,而胡雪岩則到門口相迎,聽差打開門帘,德馨入內,先向劉秉璋行了禮,然後轉身道:「雪翁,你請這面坐!」說著,他占了胡雪岩原來的位置,將上首留給胡雪岩。

  「不、不!曉翁請上坐。」

  兩人辭讓了好一會兒,劉秉璋忍不住發話:「細節上不必爭了。雪翁就坐在這面,說話比較方便。」

  聽得這話,胡雪岩方始在靠近劉秉璋的東首椅子上坐了,向對面的德馨問道:「我帳目已經帶來了,是不是現在就呈上劉大人?」

  「是、是,我看現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將置在一旁的一厚摞帳簿,雙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來幫著點交。帳簿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錢莊連各地分號的總帳;第二本是二十九家當鋪的檔手及架本數目清帳;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萬一千畝,坐落的地點及田地等則的細帳;第四本是絲繭存貨數量地點的清冊;第五本是雜項財產,包括胡慶余堂藥店在內的目錄;另一本便是存戶名冊,但各錢莊所開出的銀票,列在第一本之內。

  劉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擱下,等胡雪岩與德馨歸座以後,他才問道:「雪翁這六本帳的收支總數如何?」

  「照帳面上來說,收支相抵,綽綽有餘,不過欠人是實數,人欠就很難說了。」

  「所謂『人欠』,包括貨色在內。」德馨補充著說,「雪翁的絲繭,因為跟洋人鬥法的緣故,將來只怕必須出之以『拍賣』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難說了。」

  「何謂『拍賣』?」

  「這是外國人的規矩。」胡雪岩說,「有意者彼此競價。由底價叫起,只要有兩個人出價,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沒有人競價,主持人拍一拍『驚堂木』,就敲定了。」

  「這樣說,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競價。」

  「不但故意不競價,甚至不出價,那一來就只好把底價再往下壓。」

  「照此而言,雪翁的絲繭值多少銀子,根本無從估計?」

  「是!」

  「難。」劉秉璋轉臉問道,「曉翁看,應該如何處理?」

  「只有先公後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劉秉璋說,「現在朝廷的意思還不知道,我亦暫時只能在『保管』二字上盡力。」他又問道,「雪翁,一時不會離開杭州?」

  這句話問出來,暗含著有監視他的行蹤的意味在內,胡雪岩略想一想,決定據實而陳。

  「回大人的話,職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夠讓絲繭不至於拍賣,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呃,你要去多少時候?」

  「總得半個月。」

  劉秉璋微微頷首,視線若不經意似的轉向德馨,卻帶著一種戒備與徵詢的神色。然後又轉過臉來說:「雪翁,這半個月之中,萬一有事一定要請你來面談,怎麼辦?」

  胡雪岩還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時愣在那裡,無從答言,不想德馨卻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這樣的情形,請大人告訴我就是。」

  「好!」劉秉璋很爽快地答應,「雪翁,你干你的正經去吧!但望這半個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個眉目來,只要公款不虧,私人不鬧,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來,垂手哈著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說著,劉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門口的戈什哈隨即一面掀簾,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岩一走,劉秉璋回到籤押房,隨即將一本由吏部分發到浙江的候補知縣的名冊取了出來,細細檢閱。這本名冊除了姓名、年齡、籍貫、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兩項記載:一項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餉」之類;再一項便是此人的關係,是劉秉璋親筆所注,如某中堂表親,某年月日某尚書函托等等。劉秉璋現在要派二十九員候補知縣的差使,根據四個條件來考慮。

  第一個條件是出身,正途優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進士,一時無缺可補,甚至連署理都沒有機會,當然毫不考慮地,先派這個差使。一翻名冊,這種情形只有三個人,當時在名冊上一勾,還剩下二十六個人要派。

  兩榜出身的進士以外,舉人當然比軍功保舉及捐班來得占便宜,但須看第二個條件,即是其人的關係,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薦,當然是在候選之列;但還要看第三個條件,最近派過差使沒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過苦差使,為了「調劑」起見,不妨加以考慮,否則就要緩一緩了。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一張名單擬妥,即時派戈什哈個別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撫衙門等候傳見,同時另抄一張全單,送交德馨作參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補州縣官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都備好了「手本」,齊集在撫院廳待命。這天逢「衙參」之期,劉秉璋接見藩、臬二司、鹽道、巡道、首府、首縣——杭州知府及錢塘知縣,一直到午牌時分,才輪到首班候補州縣官進見,在座的還有德馨。知縣見巡撫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數太多,沒有那麼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幾張長條凳來,二十九位「大老爺」,挨挨擠擠地坐了下來,卻還有兩個人無處容身。一個賭氣,退到廊下去聽消息;一個做官善於巴結,看劉秉璋因為他還沒有安頓好,不便開口,覺得讓「憲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來,臀部臨空,雙手按膝,仿佛已經落座似的。

  「今天邀各位老哥來,有個差使要請各位分頭去辦。」劉秉璋說,「各位想必都已經在《申報》上看到了,胡觀察的阜康銀號倒閉,市面大受影響。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沒有著落。胡觀察自願拿他所開設的二十九家當鋪,請我查封,備抵官款。現在就要請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無不詫異,但卻不敢發問,只有剛才虛蹲著的那人,因為雙腿酸得無法忍受,正好裝作發言,站起來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話,這種差使,從來沒有人當過,卑職不知道怎麼樣當法?」

  「喔,」劉秉璋看了他一眼問道,「老哥貴姓?」

  「卑職姓馬。」

  「他叫馬逢時,陝西人,剛到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劉秉璋點點頭說:「馬大哥的話不錯,這種差使,我也是頭一回遇到。不過,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沒有想到過,將來退歸林下,也許會設典當謀生?收典跟開典當是一樣的,不外驗資、查帳而已。」

  「再要請示。」馬逢時又問,「驗資、查帳以後,是不是封門?」

  「不是,不是。驗資、查帳,如果毫無弊病,責成典當管事,照舊經營。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結,承認該典有多少資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來名為查封,其實是查而不封。接下來便由德馨主持抽籤,馬逢時抽到的,卻正好是作為總號的公濟典。

  其時已在午後未末申初,當天查封,時間已不許可。馬逢時領了公事回頭,一個人坐著發愣,心裡在想典當里又是帳目,又是「當頭」,帳目則那筆龍飛鳳舞字,比張旭、懷素的草書還要難識;「當頭」則包羅萬象,無所不有,自己一個人只手空拳,如何盤查封存?而況公濟典既然是總號,規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顧不過來,查封之際出現了虛冒走漏等等情事,責任非輕。

  轉念到此,愁眉不展,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興匆匆上院,說有差使,看起來今年這個年是可以過得去了。不道一回來是這等神氣,豈不可怪?

  這一來,少不得動問緣由,馬逢時嘆口氣說:「派了個從來沒有幹過的差使,去查封胡財神的公濟典。光是查帳驗資,典當仍舊照常開門。你想,我連算盤都不會打,這個差使怎麼頂得下來?」

  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來候補,只派過一個解餉的差使,靠典當過日子,朝奉的臉真難看。」她興高采烈地說,「想不到你會派這個差使,讓我也出口氣。」

  馬逢時破顏一笑,「真正婦人之見。」他說,「這個差使好處沒有,倒霉有份。」

  「怎麼會倒霉?」

  「查帳、驗資!如果我們動了手腳,將來責任都在我頭上,吃不了兜著走呢!」

  「我不懂你說的什麼。」馬太太想了一下說,「你何不去請教請教楊大哥?」

  這倒提醒了馬逢時。原來這「楊大哥」是仁和縣禮房的書辦,住得不遠,馬逢時夫婦為人都很隨和,並不看輕他的身份,平時「楊大哥、楊大哥」叫得很親熱。楊書辦受寵若驚,也很照應馬逢時,每年學台院試發榜,是他最忙的時候,有些土財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請客開賀,總希望來幾位有功名的貴客,壯壯門面,於是楊書辦就會來通知馬逢時,穿上官服,去當賀客,酒足飯飽,主人家有一個紅包,最少也有二兩銀子。一年像這樣的機會總有七八次,在馬逢時也算受惠不淺了。

  因此,聽了馬太太的話,愁顏一展,喚他的兒子去請「楊伯伯」。楊書辦這天正好沒有應酬,一請就到,動問何事。

  「我有個差使,不知道怎麼辦,還是內人有主意,說要請教楊大哥。」

  「喔,馬大老爺,」楊書辦倒是按規矩稱呼,「是啥差使?」

  「查封當鋪。」

  楊書辦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馬大老爺,你好過個肥年了。」

  此言一出,馬逢時的表情,又驚又喜地問:「楊大哥,你這話怎麼說?」

  「我先請問,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當鋪?」

  「是啊!」

  「哪一家?」

  「公濟。」

  「嘿!那馬大老爺,你這個年過得越發肥了。」

  馬逢時心裡越喜,但也越困惑,搔搔頭問:「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這話怎麼說?」楊書辦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馬大老爺,你是說,不曉得怎麼樣下手,是不是?」

  「不錯。」馬逢時緊接著說,「要肥大家肥。楊大哥,你是諸葛亮,我是劉先主。」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個朋友,一定幫得上忙——」

  「楊大哥,你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動手。」

  楊書辦想起一個朋友,便是周少棠。從他在阜康門前「登台說法」,為胡雪岩解圍以後,名氣大為響亮,馬逢時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很樂意向他請教,但怕時間上來不及,因為查封一事,次日上午便須見諸行動。

  「不要緊,不要緊!」楊書辦看一看天色說,「這時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腳下,有口極大的甜水井,井的對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裡喝酒,即令有飯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個照面,所以這時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會知道他的行蹤。

  當下安步當車,走到隆和,其時華燈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櫃檯酒」的販夫走卒,各倚著櫃檯,人各一碗,悠閒自在,其中識得楊書辦的人很不少,紛紛招呼。楊書辦一面應答,一面往裡走——裡面是一座敞廳,擺了十幾張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楊書辦站定看了一下,沒有發現周少棠,便拉一個夥計問訊。

  「周先生來過走了。不過,停一停還要來。」夥計問道,「你老是等他,還是留話?」

  「我等他好了。」

  於是挑了一張位在僻處的桌子,兩人坐了下來,要了酒慢慢喝著,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來了。

  「少棠、少棠!」楊書辦起身叫喚,將他拉了過來說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我先來引見,這位是馬大老爺。」

  周少棠是很外場的人,對馬逢時很客氣地敷衍了一陣。等酒到微酣,楊書辦方始道明來意,馬逢時隨即舉杯相敬:「我對當鋪一竅不通,接了這個差使,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全要仰仗周先生指點。」

  「好說,好說。」周少棠一面應答,一面在肚子裡做功夫。他跟公濟典的唐子韶,只是點頭之交,但阜康的謝雲青,卻跟他很熟,最近的過從更密,從謝雲青口中,知道了緊鄰公濟典的好些秘密,這當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時因為與胡雪岩是貧賤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對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這樣沉重的打擊,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攜,拿出良心來共患難,反而乘人於危,趁火打劫,在公濟典中大動手腳,暗中侵吞,大為不平。如今恰有這樣一個馬逢時可以去查帳的機會,豈可錯過?

  「馬大老爺,人家都說我周少棠好說大話,做起事來不紮實。所以,查封公濟典這件事,我不想多說啥,只有一句話奉告,馬大老爺把我這句話想通摸透,包你差使辦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說,「這句話叫作:『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

  馬逢時一愣,因為周少棠的兩句開場白頗為突兀,有點發牢騷的意味在內,因而囁嚅著說:「周先生我們今天是初會,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

  「啊,啊,誤會了誤會了。馬大老爺,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楊大哥,不過因為今天正好有人這樣子說我,順便一提。」周少棠又說,「馬大老爺,你不是要我指點?我剛才那兩句話,就是把『總筋』指點給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徹。」

  原來剛才那種近乎牢騷的話,是周少棠為引起對方注意的一種方式,經此折衝,馬逢時已將「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十二個字深印入腦中,當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說道:「周先生,你這兩句話,從字面上說,就有大學問在裡頭,索性請你明明白白地開導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問道,「馬大老爺,典當的規矩,你懂不懂?」

  「我剛才說過,一竅不通。」

  「那就難怪了——」

  「老周,」楊書辦忍不住了,「你不必城頭大出喪,大兜大轉了。馬大老爺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幾件事,請你細說一說。」

  「是的。」馬逢時接口,「還有,一去要怎樣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當,是為了備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責任即輕一分,因此,能將唐子韶在公濟典侵吞的款子追出來,對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實的幫忙。轉念到此,他決定插手干預。

  於是他問:「馬大老爺去查封公濟典,有沒有委札?」

  「有。不過交代是撫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樣,都是憲台。」周少棠又問,「領了封條沒有?」

  「領了。」

  「幾張?」

  「兩張。」

  「怎麼只領兩張呢?」

  「我以為查封是封前後門,所以只領了兩張。」馬逢時又說,「後來想想不對,撫台交代,查封歸查封,當鋪還是照常取贖,既然如此,封了門,豈非當主不能上門了。」

  「不獨當主不能上門,公濟的人也不能進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不過不要緊,馬大老爺今天就去刻一個長條戳,上面的字是:『奉憲諭查封公濟典委員候補知縣馬』。憑這個長條戳,馬大老爺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馬逢時一面想一面點頭,「我應該有這個權柄。」

  「當然有。」

  「周先生,」馬逢時問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麼,第二步做什麼?請你給我說一說。」

  「這,這要看情形,現在很難說。」說著,周少棠望一望楊書辦。

  一直很冷靜在旁聽的楊書辦,知道該他說話了:「馬大老爺,我看你要請少棠去幫忙。」

  「是啊,是啊!」馬逢時一迭連聲地說,「我就有這樣一個打算,不過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規矩。」

  「怎麼會不合?譬如馬大老爺你『掛牌』放了實缺,起碼要請刑名、錢穀兩位師爺,現在請少棠去幫忙,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是!這個譬仿通極。」馬逢時雙手舉起酒杯,「周先生,請你幫忙。不過,慚愧的是,現在還談不到什麼敬意,只有感恩在心裡。」

  於是商定幾個步驟,其實也就是周少棠在發號施令,馬逢時要做的是,連夜將長條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開市以前,便須到達公濟典,首先要貼出一張告示:「奉憲諭查封,暫停營業一天。」然後分頭查封,最要緊的是庫房跟銀櫃。

  「這就要看帳了。『看帳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此話怎講?因為帳是呆的,帳面上看不出啥。到庫房看過,再拿帳來對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請教周先生,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馬逢時問。

  「我也是聽說,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曉得。」周少棠說,「第一種是滿當的貨色上動腦筋,當本輕、東西好,這也有兩種腦筋好動;一種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統子,換成二毛的,還有一種——」

  「慢慢,周先生,請問這個弊病要怎麼查?」

  「容易。一種是看帳,不過當鋪里的帳,總是好的寫成壞的,所以不如估價。」周少棠說,「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貨估價,絕不會走眼,大毛是大毛的價錢,二毛是二毛的價錢,你拿同樣的貨色來比較,問它同樣的當價,為啥一個大毛,一個是二毛?他說話不清楚,裡頭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請問還有一種呢?」

  「還有一種說是贖走了,其實是他占了滿當的便宜。要查封這種弊病也不難,叫他拿銷號的原票出來看。有,是真的贖走了,沒有,就是當主根本沒有來贖。」

  處理滿當貨的弊端,馬逢時大致已經了解,但是否還有其他毛病呢?問到這一點,周少棠的答覆是肯定的,而且詞色之間,頗為憤慨。

  「這個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喪盡天良。」

  原來唐子韶從阜康出事以後,認為胡雪岩之垮只是遲早間事,公濟典當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還能為所欲為之時大撈一筆。

  「他的手法很毒,不過說穿了一個錢不值,弄個破銅表來算是金表,一當十兩、八兩銀子,馬大老爺,你說,這是不是放搶?」

  「太可惡了!」馬逢時亦是義形於色,「在滿當貨上動手腳,還可以說是取巧,因為東家的本息到底已經收回了,只不過沒有占到額外的好處而已。像這樣子,以假作真,以賤為貴,詐欺東家,是可以重辦他的罪的。」

  「當然應該重辦。」周少棠冷笑一聲,「他自以為聰明,假貨要到滿當沒人來贖,盤庫日驗貨,才會發現,那時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賴,說當初原是金表,不曉得怎麼掉包了。也沒有想到,偏偏會遇到你馬大爺,又遇到我,不等滿當,就要辦它一個水落石出,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談到這裡楊書辦插嘴了。「唐子韶總還有同黨吧?」他說,「朝奉是很愛惜名譽的,如果有為唐子韶勾結、欺騙東家這個名聲在外,以後就沒有人敢請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楊,你問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黨,不過這個同黨,同他的關係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外甥。」

  「嗯,嗯!這就是了。唐子韶預備捲鋪蓋了,當然也要帶了他一起走。」

  「一點不錯。」周少棠轉臉說道,「馬大老爺,你明天去了,就要著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帳,拿當得多的幾筆,對帳驗貨,如果貨帳不符,再問是哪個經的手,第一步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是說當時不要追究?」

  「對,當時不要追究,因為當時一問,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語,打草驚蛇,不是聰明的辦法。」

  「那麼,怎麼是聰明的辦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帶走,另外找個地方去問。那些小後生禁不起嚇,一嚇什麼都說出來了。」周少棠又說,「最好到縣衙門裡借兩名差役帶了去,威風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辦了。」

  「是,是。這倒容易,仁和縣的王大老爺,我很熟。」馬逢時越聽越有興趣,很起勁地問,「問出來以後呢?是不是再傳唐子韶來問?」

  「用不著你去傳他,他自己會到府上來求見。」

  「何以見得?」

  「這——」周少棠遲疑了一會兒,說聲,「對不起!我先同老楊說句話。」

  他將楊書辦拉到一邊,悄悄問他跟馬逢時的關係,楊書辦據實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話問了。

  「快過年了,馬大老爺當然要弄幾個過年盤纏是不是?」

  「當然。」楊書辦問,「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筆?」

  「不錯。不過,公私兼顧,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條件:第一,要他拿原當贖回去,這是公;第二,要弄幾兩銀子過年,數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談——或者,同你談。如果唐子韶不就範,報上去請他吃官司。」

  楊書辦盤算了一下,覺得其事可行,笑笑說道:「你對胡大先生倒是滿夠朋友。」

  「貧賤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雖然有些不倫,卻不能說他這句話不通。

  兩人再深入地談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種演變,即是襄助馬逢時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轉到楊書辦身上。不過周少棠仍在幕後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錢莊對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濟典近在咫尺,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馬大老爺,」他說,「你同楊書辦很熟,明天請他陪了你去,有啥話說起來也方便。其中的竅門,我同楊書辦說過了,這樁差使,一定可以辦得漂亮。」說著起身告辭而去。

  其時已是萬家燈火,酒客絡繹而至,熱鬧非凡,說話輕了聽不見,重了又怕泄漏機密,楊書辦提議另外找個地方去喝酒。

  「到哪裡?」

  「你跟我去,不過,」楊書辦聲明在先,「馬大老爺,到了那個地方,我不便用尊稱,一叫馬大老爺,露了相不好。」

  「不要緊,你叫我老馬好了。」

  「最好連姓都不要用真的。你們老太太尊姓?」

  「姓李。」

  「我就叫你老李了。離這裡不遠,我們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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