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訪藩司
2024-09-26 11:02:17
作者: 高陽
胡雪岩船到望仙橋,恰正是周少棠舌戰黃八麻子,在大開玩笑的時候。螺螄太太午前便派了親信,沿運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處關卡上靜候胡雪岩船到,遇船報告消息。
這個親信便是烏先生。他在胡家的身份很特殊,既非「師爺」,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岩或螺螄太太的委託,常有臨時的差使,由他當螺螄太太與胡雪岩之間的「密使」自然是最適當的人選。
「大先生,」他說,「起暴風了。」
不說起風波,卻說「起暴風」,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聲色,只說:「你特為趕了來,當然出事了。什麼事?慢慢說。」
「你在路上,莫非沒有聽到上海的消息?」
等烏先生將由謝雲青轉到螺螄太太手裡的電報拿了出來,胡雪岩一看色變,不過他矯情鎮物的功夫過人,立即恢復常態,只問:「杭州城裡都曉得了?」
「當然。」
「這樣說,杭州亦會擠兌?」
「羅四姐特為要我來,就是談這件事——」
烏先生把謝雲青深夜報信,決定阜康暫停營業,以及螺螄太太親訪德馨求援,德馨已答應設法維持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胡雪岩靜靜聽完,第一句話便問:「老太太曉得不曉得?」
「當然是瞞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經出來了,著急也沒有用。頂要緊的是,自己不要亂。烏先生,喜事照常辦,不過,我恐怕沒有工夫來多管,請你多幫一幫羅四姐。」
「我曉得,」烏先生突然想起,「羅四姐說,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橋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寶街與清河坊之間的望仙橋,螺螄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勸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當然還是在望仙橋上岸。」胡雪岩又問,「羅四姐原來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萬安橋。轎子等在那裡。」烏先生答說,「這樣子,我在萬安橋上岸,關照轎子仍舊到望仙橋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綠呢大轎,華麗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橋,雖然已經暮色四合,但一停下來,自有人注目。加以烏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關照來接轎的家人,照舊擺出排場,身穿簇新棉「號掛子」的護勇,碼頭上一站,點起官銜燈籠,頓時吸引了一大批看熱鬧的行人。
見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時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這一次怕老娘萬一得知滬杭兩處錢莊擠兌,急出病來,更加不放心。但看到這麼多人在注視他的行蹤,心裡不免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戶,又會作何想法?
只要一拋開自己,胡雪岩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錢託付給阜康,如今有不保之勢,而阜康的老闆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顧自己家裡,不顧別人死活,這口氣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詢問:「雲青來了沒有?」謝雲青何能不來?不過他是故意躲在暗處,此時閃出來疾趨上前,口中叫一聲:「大先生!」
「好、好!雲青,你來了!不要緊,不要緊,阜康仍舊是金字招牌。」他特意提高了聲音說,「我先到店裡。」
店裡便是阜康。轎子一到,正好店裡開飯,胡雪岩特為去看一看飯桌,這種情形平時亦曾有過,但在這種時候,他竟有這種閒情逸緻,就不能不令人驚異了。
「天氣冷了!」胡雪岩問謝雲青說,「該用火鍋了。」
「年常舊規,要冬至才用火鍋。」謝雲青說,「今年冬至遲。」
「以後規矩改一改。照外國人的辦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鍋;夏天,則多少度吃西瓜。雲青,你記牢。」
這是穩定「軍心」的辦法,表示阜康倒不下來,還會一年一年開下去。謝雲青當然懂得這個奧妙,一迭連聲地答應著,交代「飯司務」從第二天起多領一份預備火鍋的菜錢。
「阜康的飯碗敲不破的!」有人這樣在說。
在聽謝雲青細說經過時,胡雪岩一陣陣胃冷,越覺得僥倖,越感到慚愧。
事業不是他一個能創得起來的,所以出現這天這種局面,當然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過失。胡雪岩雖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當面吐在他臉上,但是,這種念頭一起即消,他告訴自己,不必怨任何人,連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記掉自己是阜康的東家,當自己是胡雪岩的「總管」,胡雪岩已經「不能問事」,委託他全權來處理這一場災難。
他只有盡力將得失之心丟開,心思才能比較集中。當時他緊皺雙眉,閉上眼睛,通前徹後細想了以後說:「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這是一句總訣。雲青,你記牢!」
「是,我懂。」
「你跟螺螄太太商量定規,今天早晨不開門,這一點對不對,我們不必再談。不過,你要曉得,拆爛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爛污——」
「我曉得。」胡雪岩搖搖手阻止他說,「你不必分辯,因為我不是說你。不過,你同螺螄太太有個想法大錯特錯,你剛才同我說,萬一撐不住,手裡還有幾十萬款子,做將來翻身的本錢,不對,抱了這種想法,就輸定了,永遠翻不得身。雲青,你要曉得,我好像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長莊』,注碼不管多少都要,你輸得起,我贏得進,現在手風不順,忽然說是改推『鏟莊』,盡多少銅錢賭,自己留起多少,當下次的賭本。雲青,沒有下次了,賭場裡從此進不去了!」
謝雲青吸了口冷氣,然後緊閉著嘴,無從贊一詞。
「我是一雙空手起來的,到頭來仍舊一雙空手,不輸啥!不但不輸,吃過、用過、闊過、都是賺頭。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樣一雙空手再翻起來。」
「大先生這樣氣概,從古到今也沒有幾個人有。不過,」謝雲青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雖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樣的,『賭奸賭詐不賭賴』,不卸排門做生意,不講信用就是賴!」
「大先生這麼說,明天照常。」
「當然照常!」胡雪岩說,「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戶的帳,好好看一看,有幾個戶頭要連夜去打招呼。」
「好。我馬上動手。」
「對。不過招呼有個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結息,現在提早先把利息結出來,送銀票上門。第二,你要告訴人家年關到了,如果要提款,要多少,請人家交代下來好預備。」
「嗯、嗯、嗯。」謝雲青心領神會地答應著。
能將大戶穩定下來,零星散戶,力能應付,無足為憂。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轉回元寶街。雖已入夜,一條街上依舊停滿轎馬,門燈高懸,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時那種喧譁熱鬧的氣氛,卻突然消失了。
轎子直接抬到花園門口,胡雪岩下轎一看,胡太太與螺螄太太在那裡迎接,相見黯然,但只轉瞬之間,螺螄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來還沒有吃飯?」她問,「飯開在哪裡?」
這是沒話找話,胡雪岩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說:「到你樓上談談。」他又問,「老太太曉得不曉得我回來了?」
「還沒有稟告她老人家。」
「好!關照中門上,先不要說。」
「我曉得,不會的。」胡家的中門,仿佛大內的乾清門一般,禁制特嚴,真箇外言不入,螺螄太太早已關照過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螄太太那裡,阿雲捧來一碗燕窩湯,一籠現蒸的雞蛋糕,另外是現沏的龍井茶,預備齊全,隨即下樓,這是螺螄太太早就關照好了的,阿雲就守在樓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樓。
「事情要緊不要緊?」胡太太首先開口。
「說要緊就要緊,說不要緊就不要緊。」胡雪岩說,「如今是頂石臼做戲,能把戲做完,大不了落個吃力不討好,沒有啥要緊。但若這齣做不下去,石臼砸下來,非死即傷。」
「那麼這齣戲要怎樣做呢?」螺螄太太問說。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們頭上頂了一個石臼,那就不要緊了。」
「我也是這樣關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過,場面是可以拿銅錢擺出來的,只怕笑臉擺不出來。」
「難就難在這裡。不過,」胡雪岩加重了語氣說,「再難也要做到,場面無論如何要好好兒把它吊繃起來,不管你們用啥法子。」
胡太太與螺螄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將這句話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會心,不斷點頭。
「外頭的事情有我。」胡雪岩問說,「德曉峰怎麼樣?」
「總算不錯。」螺螄太太說,「蓮珠一下午都在我這裡,她說,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細談。」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躊躇,因為這時候最要緊的事,並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發電報到各處,第二件是要召集幾個重要的助手,商量應變之計。這兩件事非但耽誤不得,而且頗費功夫,實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應春在這裡就好了。」胡雪岩嘆口氣,頹然倒在一張安樂椅,頭軟軟地垂了下來。
螺螄太太吃一驚,「老爺、老爺!」她走上前去,半跪著搖撼著他雙肩說,「你要撐起來!不管怎麼樣要撐牢!」
胡雪岩沒有作聲,一把抱住她,將頭埋在她肩項之間,「羅四姐,」他說,「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難?」
「怎麼不肯?我同你共過富貴,當然要同你共患難。」說著,螺螄太太眼淚掉了下來,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剛才勸我,現在我也要勸你。外面我撐,裡面你撐。」
「好!」螺螄太太抹抹眼淚,很快地答應。
「你比我難。」胡雪岩說,「第一,老太太那裡要瞞住;第二,親親眷眷,還有底下人,都要照應到;第三,這樁喜事仍舊要辦得風風光光。」
螺螄太太心想第一樁還好辦,到底只有一個人,但第二樁就很吃力了,第三樁更難。不管怎麼風光,賀客要談煞風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們的嘴?
正這樣轉著念頭,胡雪岩又開口了,「羅四姐,」他說,「你答應得落,答應不落?如果答應不落,我——」
等了一會兒不聽他說下去,螺螄太太不由得要問:「你怎麼樣?」
「你撐不落,我就撐牢了,也沒有意思。」
「那麼,怎麼樣呢?」
「索性倒下來算了。」
「瞎說八道!」螺螄太太跳了起來,大聲說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勵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時也受了她的激勵,頓時精神百倍地站起身來說:「好!我馬上去看德曉峰。」
「這才是。」螺螄太太關照,「千萬不要忘記謝謝蓮珠。」
「我曉得。」
「還有,你每一趟外路回來去看德藩台,從來沒有空手的,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這下提醒了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裡?」他說,「其中有一隻外國貨的皮箱,裡頭新鮮花樣很多。」
「等我來問阿雲。」
原來胡雪岩每次遠行,都是螺螄太太為他收拾行李,同樣的,胡雪岩一回來,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這裡,所以要問阿雲。
「有的。等我去提了來。」
那隻皮箱甚重,是兩個丫頭抬上來的。箱子上裝了暗鎖,要對準號碼,才能打開。急切間,胡雪岩想不起什麼號碼,怎麼轉也轉不開,又煩又急,弄得滿頭大汗。
「等我來!」螺螄太太順手撿起一把大剪刀,朝鎖具的縫隙中插了下去,然後交代阿雲,「你用力往後扳。」
阿雲是大腳,用腳抵住了皮箱,雙手用足了勁往後一扳,鎖是被撬開了,卻以用力過度,仰天摔了一跤。
「對!」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語,「快刀斬亂麻!」
他一面說,一面將皮紙包著的大包小包取了出來,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鋪平了的,是舶來品的衣料。
「這個是預備送德曉峰的。」胡雪岩將一個小紙包遞給螺螄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開來一看,是個乾隆年間燒料的鼻煙壺,配上祖母綠的蓋子。螺螄太太這幾年見識得多,知道名貴。「不過,」她說,「一樣好像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隻表。」
這隻表用極講究的皮箱子盛著,打開來一看,上面是一張寫著洋文的羊皮紙,揭開來,是塊毫不起眼的銀表。
「這隻表……」
「這隻表,你不要看不起它,來頭很大,是法國皇帝拿破崙用過的,我是當古董買回來的。這張羊皮紙是『保單』,只要還得出『報門』,不是拿破崙用過,包退還洋,另加罰金。」
「好!送蓮珠的呢?」
「只有一個金黃蔻盒子。如果嫌輕,再加兩件衣料。」
從箱子下面取出幾塊平鋪著的衣料出來,螺螄太太忽生感慨。從嫁到胡家,什麼綾羅綢緞,在她跟毛藍布等量齊觀,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覺大不相同。
這種感覺形容不出。她見過的最好的衣料是「貢緞」,這種緞子又分「御用」與「上用」兩種。「御用」的貢緞,后妃所用,亦用來賞賜王公大臣。皇帝所用,才專稱為「上用」。但民間講究的人,當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緞子,只是顏色避免用「明黃」以及較「明黃」為暗的「香色」——「明黃」只有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則是皇子專用的顏色,除此以外,百無禁忌。但緞袍的爭奇鬥妍,可以比「上用」的緞子更講究,譬如上午所著與晚間所著,看似同樣花樣的緞袍,而暗花已有區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開。這些講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來品的好衣料來,不免令人興起絢爛不如平淡之感。
螺螄太太所撿出來的兩件衣料,都是單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這種衣料名叫「嗶嘰」,剛剛行銷到中國,雖名貴異常,但她就有四套嗶嘰襖,穿過了才知道它的好處。
這種衣料在洋行發售,內地官宦人家少見,就是上海商場中,也只有講時髦的闊客才用來做袍料的「嗶嘰」,但在胡家無足為奇。胡雪岩愛纖足,姬妾在平時不著裙子,春秋佳日用「嗶嘰」裁製夾襖夾褲,穩重挺括,顏色素雅,自然高貴。螺螄太太常說:「做人就要像嗶嘰一樣,禁得起折磨,到哪裡都顯得有分量。」此時此地此人,她想到自己常說的話,不由得悽然淚下。
幸好胡雪岩沒有注意,她背著燈取手絹擤鼻子,順便擦一擦眼睛,將撿齊了的禮物,關照阿雲用錦袱包了起來,然後親自送胡雪岩到花園的西側門。
這道門平時關閉,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時才開。坐的當然也不是綠呢大轎,更沒有前呼後擁的「親兵」,只由兩個貼身小跟班,前後各擎一盞燈籠,照著小轎直到藩司衙門。由於預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裡等候,胡雪岩下了轎,一直就到籤押房。
「深夜過來打攪曉翁,實在不安。」胡雪岩話是這麼說,態度還是跟平時一樣,瀟灑自如,毫不顯得窘迫。
「來!來!躺下來。」剛起身來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過丫頭遞過來的煙槍,一口氣抽完,但卻用手勢指揮,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揮丫頭,先替胡雪岩卸去馬褂,等胡雪岩側身躺下來,丫頭便將他的雙腿抬到攔腳凳上,脫去雙梁鞋,然後取一床俄國毯子蓋在腿上,掖得嚴嚴的,溫暖無比。
「雪岩,」德馨說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沒頭沒腦的這一句話,說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曉翁,」他說,「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說道,「從前聽人說,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到了緊要關頭,都會大顯神通。你手下有個周少棠,你就跟孟嘗君一樣了。」
周少棠大出風頭這件事,胡雪岩只聽謝雲青略為提到,不知其詳,如今聽德馨如此誇獎,不由得大感興趣,便問一句:「何以見得?」好讓德馨講下去。
「我當時在場,親眼目睹,實在佩服。」德馨說道,「京里有個丑兒叫劉趕三,隨機應變、臨時抓哏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來,不及周少棠。」
接著德馨眉飛色舞地將周少棠玩弄黃八麻子於股掌之上的情形,細細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聽著,心裡在想,這周少棠以後有什麼地方用得著他。
「雪岩,」德馨又說,「周少棠給你幫的忙,實在不小。把擠兌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猶在其次,要緊的是,把你幫了鄉下養蠶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噓了一番。這一點很有用,而且功效已顯出來了,今兒下午劉仲帥約我去談你的事,他就提到你為了跟英國人鬥法,以至於被擠,說應該想法子維持。」
劉仲帥是指浙江巡撫劉秉璋,他跟李鴻章雖非如何融洽,但總是淮軍一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視,所以胡雪岩不免有興奮的語氣。
「劉仲帥亦能體諒,盛情實在可感。」
「你先別高興,他還有話:能維持才維持,不能維持趁早處置,總以確保官款為第一要義。雪岩,」德馨在枕上轉臉看著胡雪岩說,「雪岩,你得給我一句話。」
這句話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證,決不至於讓他無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說:「曉翁,我們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對不起人的人嗎?」
「這一層,你用不著表白。不過,雪岩,你的事業太大了,或許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對你自己的虛實一清二楚的話,上海的阜康何至於等你一走,馬上就撐不住了?」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啞口無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辯解,但他不想那樣做,因為他覺得那樣就是不誠。
「雪岩,你亦不必難過。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來對付。」德馨緊接著說,「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話。」
「請吩咐。」
「你心裡的想法,先要告訴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話好了。」
這話別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於確定,「曉翁,」他說,「如果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曉翁討主意。」這話的意思是一定會維護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們一言為定。現在,雪岩,你說吧,我能替你幫什麼忙?」
「不止於幫忙,」胡雪岩說,「我現在要請曉翁拿我的事,當自己的事辦。」
這話分量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說:「這不在話下。不過,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曉翁說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過關。」
「雪岩,你的所謂意外是什麼?」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會出意外。」胡雪岩說,「第一個是李合肥。」說到這裡,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唉!原以為左大人到了兩江是件好事,哪曉得反而壞了。」
「喔,這一層,你倒不妨談談。」
談起來很複雜,也很簡單,左宗棠一到兩江,便與李鴻章在上海的勢力發生衝突。如果左宗棠仍有當年一往無前、籠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細算,則兩江總督管兩江,名正言順,李鴻章一定會落下風。無奈左宗棠老境頹唐,加以在兩江素無基礎,更糟糕的是對法交涉,態度軟硬,大相逕庭,而李鴻章為了貫徹他的政策,視左宗棠為遇事掣肘、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釘,而又以翦除左宗棠的羽黨為主要手段,這一來便將胡雪岩看作保護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李合肥那方面要設法去打個照呼。這一層,我可以托劉仲帥。」
「這就重重拜託了。」胡雪岩問,「劉仲帥那裡,我是不是應該去見一見?」
「等我明天『上院』見了他再說。」德馨又說,「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過不去,會用什麼手段?」
「別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說,「最怕他來提北洋屬下各衙門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當,那一來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當,影響平民生計,果然如此,我可以說話。」
「正要曉翁仗義執言。不過後說不如先說,尤其要早說。」
「好!我明天就跟劉仲帥去談。」
「能不能請劉仲帥出面,打幾個電報出去,就說阜康根基穩固,請各處勿為謠言所惑,官款暫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說當然可以說。不過,劉仲帥一定會問,是不是能保證將來各處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沒有這一層保證,劉仲帥不肯發這樣子的電報。」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說:「如果我有這樣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請劉仲帥發電報了。」
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將菸癮過足,方又開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門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個月之內不會提。」
「只要一個月之內,官款不動,就不要緊了。」胡雪岩說,「我在天津的絲,可以找到戶頭,一脫手,頭寸馬上就鬆了。」
「上海呢?」德馨問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許多絲囤在那裡嗎?」
「上海的不能動!洋人本來就在殺我的價錢,現在看我急須周轉,更看得我的絲不值錢。曉翁,錢財身外之物,我不肯輸這口氣,尤其是輸給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嘆口氣,「大家都要像你這樣子爭氣,中國就好了。」
正在談著,閃出一個梳長辮子的丫頭,帶著老媽子來擺桌子,預備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辭,轉念又想,應該不改常度,有幾次夜間來訪,到了時候總是吃消夜,這天也應該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問道,「說我請她。」
「馬上出來。」
原來蓮珠是不避胡雪岩的,這天原要出來周旋,一則慰問,再則道謝。
及至胡雪岩剛剛落座,聽得簾鉤微響,扭頭看時,蓮珠出現在房門,她穿的是件旗袍,不過自己改良過了,袖子並不太寬,腰身亦比較小,由於她身材頎長,而且生長北方,穿慣了旗裝,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繡花手帕,一搖三擺地走了來,一點都看不出她是漢人。
「二太太!」胡雪岩趕緊站起來招呼。
「請坐,請坐!」蓮珠擺一擺手說,「胡大先生,多謝你送的東西,太破費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說,「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點來。」
「胡大先生,你不用關照,我擾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頓,四姐請我去陪客,一前一後,起碼擾你三頓。」
原來杭州是南宋故都,婚喪喜慶,有許多繁文縟節,富家大族辦喜事,請親友執事,前期宴請,名為「請將」,事後款待,名為「謝將」。蓮珠是螺螄太太特為邀來陪官眷的「支賓」。
「雪岩!」德馨問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話,蓮珠先開口了,「自然照常。」她說,「這還用得著問?」
「你看!」德馨為姨太太所搶白,臉上有點掛不住,指著蓮珠,自嘲似的向胡雪岩說,「管得越嚴了,連多說句話都不行。」
「只怕沒有人管。」胡雪岩答說,「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愛管閒事,也不光是管你。」蓮珠緊接著又說,「胡大先生的事,我們怎麼好不管?有件事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約了劉撫台去道喜!」
這正是胡雪岩想說不便說,關切在心裡的一句話,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應,只聽他答了一句:「當然非拉他去不可。」頓覺胸懷一寬。
「胡大先生,我特為穿旗袍給你看,你送我的嗶嘰衣料,我照這樣子做了來穿,你說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這樣的程度,似乎稍嫌過分,胡雪岩只好這樣答說:「你說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點兒。胡大先生,我還要托你,有沒有西洋花邊,下次得便請你從上海給我帶一點來。」
「有!有!」胡雪岩一迭連聲地答說,「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來。」他接著又說,「西洋花邊寬細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點來,請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別老站著。」德馨親自移開一張凳子,「你也陪我們吃一點兒。」
於是蓮珠坐了下來,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靜靜地聽他們談話。
「雪岩,我聽說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總知道吧?」
「過了這個風潮,我要好好整頓了。」胡雪岩答說,「曉翁說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蓮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為感慨,「這回的風潮,也是我不聽一兩個好友的話之故。」
「其實你不必聽外頭人的話,多聽聽羅四姐的話就好了。」
「她對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這一點,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聽得這話,蓮珠頗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不比我們老爺,提到外面的事,總說:『你別管。』一個人再聰明,也有當局者迷的時候,剛才你同我們老爺談話的情形,我也聽到了一點兒。」說到這裡,她突然問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兩處的風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還不曉得。」
「你怎麼不告訴他?」
「告訴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來,凡是失面子的事,他從不告訴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風潮一起,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左宗棠。
「為什麼不告訴他?」蓮珠說道,「你瞞也瞞不住的。」
「說得不錯。」德馨也說,「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兩江總督部堂!」
這個銜頭在東南半壁,至高無上,但到底能發生什麼作用,卻很難說。哪知道蓮珠別有深心,「胡大先生這會心很亂,恐怕不知道該跟左大人說什麼好。」她隨即提出一個建議,「是不是請楊師爺來擬個稿子看看?」
那楊師爺是蘇州人,年紀很輕,但筆下很來得,而且能說善道,善體人意,蓮珠對他很欣賞,德馨只要是蓮珠說好就好,所以對楊師爺亦頗另眼相看,此時便問胡雪岩:「你的意思怎麼樣?」
「好是好!不過只怕太緩了。」
「怎麼緩得了?發電報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的密碼本不在這裡。」
「用我們的好了。」蓮珠接口。
「對啊!」德馨說道,「請楊師爺擬好了稿子,就請他翻密碼好了。小妾也可以幫忙。」
「這,怎麼好麻煩二太太?」
「怕什麼?我們兩家什麼交情。」
真是盛情難卻,胡雪岩只有感激的份兒,在請楊師爺的這段時間中,離座踱著方步,將要說的話都想好了。
「楊師爺,拜託你起個稿子,要說這樣子幾點:第一,請左大人為了維持人心,打電報給上海道,盡力維持阜康;第二,請兩江各衙門,暫時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劉撫台、德藩台很幫忙,請左大人來個電報,客氣一番。」
「客氣倒不必。」德馨說道,「要重重託一托劉撫台。」
「是!是!」楊師爺鞠躬如也地問,「還有什麼話?」
「想到了,再告訴你。」蓮珠接口說道,「楊師爺,你請到外面來寫,清靜一點兒。」
蓮珠很熱心地引領著楊師爺到了外屋,悄悄囑咐了一番。他下筆很快,不到半個鐘頭,便將稿子送了上來,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點陳述以外,前面特為加一段,盛稱德馨如何幫忙,得以暫渡難關,實在令人感激,同時也說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績。著墨不多,但措詞很有力量,這當然是蓮珠悄悄囑咐的結果。
胡雪岩心裡雪亮,德馨曾透露過口風,希望更上層樓,由藩司升為巡撫,做一個真正的方面大員,而目標是江西。
這就需要兩江總督的支持了。原來所謂兩江是明朝的說法,安徽是上江,江蘇是下江,兩江總督只管江蘇、安徽兩省,但江西與蘇皖密邇,兩江總督亦管得著,猶之乎直隸總督,必要時能管山東。將來江西巡撫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電報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贊德馨如何幫忙,實際上即是示好於左宗棠,為他自己的前程「燒冷灶」。
當然胡雪岩是樂於幫這個惠而不費的忙,而且電報稿既出於楊師爺之手,便等於德馨作了願全力維持的承諾,更是何樂不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連聲說道:「好極,好極!楊師爺的一支筆實在佩服。」
「哪裡,哪裡!」楊師爺遞過一支毛筆來,「有不妥的地方,請胡大先生改正。
「隻字不改!都是我心裡的話,為啥要改?」說著,接過毛筆來,寫了個「雪」字,表示同意。
正談到這裡,只見阿福掀簾入內,悄悄地走到德馨身邊,送上一個卷宗,口中輕聲說道:「剛到的。」
「喔!」德馨將卷宗掀開,內中只有一張紙,胡雪岩遙遙望去,看出是一通電報,字跡卻看不清楚。
「我的眼鏡呢?」德馨一面說,一面起身找眼鏡,藉此走到間壁,楊師爺即跟了過去。
胡雪岩有點心神不定。深夜來了電報,是不是有關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應該告訴他才是。他這樣想著,雙眼不由得一直注視裡間。
「胡大先生——」蓮珠說道,「你不要著急,有什麼為難的事,你不便出面,讓羅四姐來跟我說,我來告訴我們老爺。」
「是,是,多謝二太太。」
蓮珠還有話要說,但德馨已經出來了,她跟胡雪岩都盯著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來電報是何事故。但德馨卻不作聲,坐了下來,舉杯徐飲。
「哪裡來的電報?」蓮珠問說。
「不相干的事。」只說了這句又沒話了。
原來這個電報是寧波海關監督候補道瑞慶打來的,說他得到密報,上海阜康錢莊的檔手宓本常潛回寧波來籌現銀。阜康在寧波的聯號,共有兩家,一家叫通泉錢莊,一家叫通裕銀號。但因寧波市面亦以越南戰事的影響,頗為蕭條,通泉、通裕都無從接濟阜康。而且通泉的檔手不知避匿何處,通裕銀號的檔手則自行請求封閉。因此,瑞慶即命鄞縣知縣查封通裕,請德馨轉知通泉、通裕的東主,即速清理。
德馨對通泉、通裕的情況還不清楚,一時不知如何處置,因而就不便公開這通電報。直到胡雪岩告辭以後,德馨才跟蓮珠商量,首先問她,這個消息暫且瞞著胡雪岩,是不是做錯了。
「當然錯了!」蓮珠問道,「你為什麼當時不說?」
「我一說,雪岩當時就會要我復電請老瑞維持,通泉啟封,那兩家莊號的情形,我一點都不知道,現在一啟封,一定擠兌,撐不住出了事,還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錯了,他決不會這麼冒昧,讓你做為難的事。」蓮珠又說,「你說那兩家莊號的情形一點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聽他說了,看要不要緊,再想辦法。你現在瞞著他不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辦,請問怎麼回復人家?公事哪有這樣子辦的?」一頓排揎,將德馨說得啞口無言,「看起來我是沒有做對。」他問,「如今該怎麼彌補?」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羅四姐,就說你當時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沒有敢說,特為要我通知羅四姐,看是要怎麼辦才妥當。」
「好!」德馨答說,「不過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兒一大早好了。」
「不!這跟救火一樣,耽誤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給我一個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談。」蓮珠又說,「我的意思是你能給他擔多少風險?」
「這要看他們的情形,譬如說一二十萬銀子可以維持住的,我就打電報請寧波關代墊,歸藩庫歸還。窟窿太大,可就為難了。」
「那麼,到底是十萬呢?還是二十萬?」
「二十萬吧!」
於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隨後一乘小轎,悄悄將蓮珠抬到元寶街。其時三更已過,胡雪岩在百獅樓上與螺螄太太圍爐低語,談的卻不是阜康,也不是絲繭,而是年輕時候的往事。
這是由扶乩談起來的。「烏先生接了你回來,你到阜康,他回家,順路經過一處乩壇,進去看了看,也替我們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曉得降壇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麼史可法。烏先生知道這個人,說是當初清兵到揚州殉難的。」螺螄太太問道,「老爺,你曉得不曉得這個人?」
「聽說過。」胡雪岩問,「史可法降壇以後怎麼說?」
「做了一首詩。喏,」螺螄太太從梳妝檯抽斗中取出一張黃紙,遞給胡雪岩說,「你看。」
黃紙上寫的是一首七絕:「江黑雲寒閉水城,飢兵守堞夜頻驚。此時自在茅檐下,風雨蕭蕭聽柝聲。」胡雪岩將這首詩吟哦數過,方始開口。
「烏先生看了這首詩,有沒有給你破解?」
「有的。烏先生說,這首詩一定是史可法守揚州的時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險,不過為人要學史可法,穩得住!管他兵荒馬亂,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聽風聽雨,聽城頭上打更。」
「他人是很穩,不過大明的江山沒有穩住。我看這首詩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老爺你說,是啥意思?」
「那時候史可法手裡有幾十萬人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沒有用,真正叫一籌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當元帥、帶兵馬,做個一品老百姓,肩上沒有千斤重擔,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顆心是安逸的。」胡雪岩聲音淒涼地說,「羅四姐,如果當年你嫁了我,我沒有同王撫台的那番遭遇,憑我們兩個人同心協力,安安穩穩吃一口飽飯,哪裡會有今天的苦惱。」
由此開始,細數往事,二人又興奮、又悲傷,但不管興奮悲傷都是一種安慰。正在談得入神時忽然得報,說蓮珠馬上要來,二人不由得都愣住了。
蓮珠此來,目的何在,雖不可知,但可斷定的是,一定出於好意,而且一定有極緊要的事談。因此,要考慮的是在什麼地方接見,胡雪岩應該不應該在場。
在這時候,當然不容他們從容商議,螺螄太太本想在那間專為接待貴客,裝飾得金碧輝煌的「藏翠軒」接見,但時已隆冬,即令現搬幾個大火盆過去,屋子也一時暖和不起來,所以稍想一想,當機立斷地對胡雪岩說:「你先從後樓下去,等一下從前樓上來。」
胡雪岩點一點頭,匆匆而去,螺螄太太便親自下樓接了蓮珠上來。一大群丫頭圍繞著,捧鳳凰似的將蓮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張安樂椅上,手爐、腳爐、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螄太太顧不得跟她說話,只是指揮著丫頭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頭都退了出去,她才開口。
「有啥事情,打發人來通知我一聲,我去看你就是。這麼冷的天,萬一凍出病來,叫我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與其請你來,多費一層周折,我也仍舊是耽誤工夫,倒不如我親自來一趟。」蓮珠四面看了一下問,「胡大先生不在這裡?」
「去通知他了,馬上就會來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這裡,我先跟你說了吧!胡大先生在我們那裡,不是來了電報?是寧波打來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們老爺怕他剛回杭州,心境不好,沒有敢告訴他,特為讓我來一趟,跟你來談。」
螺螄太太心裡一跳,但不能不強自鎮靜。「多謝、多謝!」她還要再說下去時,只聽樓梯上有腳步聲,便停了下來。
「老爺來了!」有個丫頭掀開門帘說。
「羅四姐!」蓮珠問說,「要不要當著他的面談?」
「瞞也瞞不住的。」
「好!」
其時胡雪岩已經衣冠整齊地一路拱手、一路走進來說道:「失迎、失迎!二太太這麼晚還來,當然是為我的事,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麼說了!」
「自己人不必說這些話。」蓮珠說道,「剛剛寧波來的電報,沒有拿給你看的緣故,我跟羅四姐說過了,她說不必瞞你,那就請你先看電報。」
寧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謂變起不測。因為宓本常在那裡,他維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連寧波的「兩通」都會撐不起來?
但也因此胡雪岩想到,這或許是宓本常的運用,亦未可知。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過有一點很明顯的是,宓本常本來就已有「拆爛污」的跡象,如果自己再出頭去管寧波的事,越發會助長他「天塌下來有長人頂」的想法。因此,胡雪岩覺得如今首要之著,是借重寧波官場的勢力,逼一逼宓本常,讓他把所有的力量拿出來。
於是胡雪岩說:「不瞞二太太說,這回的事情,總怪我有眼無珠,用錯了人。上海阜康的檔手叫宓本常,他是寧波人,瞞著我私下同他的親戚做南北貨生意,聽說有兩條沙船在海里,叫法國兵船打沉了,虧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數目雖然不大,而在目前銀根極緊的當口,就顯得有關係了。此刻他人在寧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來的,我不敢說。不過,以他的手面,要維持通泉、通裕是辦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墊二十萬銀子,實在感激不盡。不過,倒像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說實話,徒然連累好朋友,並不是好辦法,做事要做得乾淨、徹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條縫,補起來容易,就怕這裡彌補了,那面又裂開。所以我現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沒有裂開的地方。二太太,請你先替我謝謝藩台,同時請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說一說。」
聽他長篇大套地在談,蓮珠不斷點頭,表示完全能領會他的意思,等他說完,隨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對的,我一定把你的話,同我們老爺說到,幫你的忙,要從大處去落墨。不過,寧波的事,你還沒有說出一個辦法來!」
「是。」胡雪岩答說,「宓本常在寧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責成他來維持。請藩台就照意思擬復電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聽呢?」蓮珠問說,「是不是什麼手段都可以用?」
這便是說,是否可以拘禁到訊?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猶有好感,深恐他吃虧便即說道:「打狗看主人面,他雖做錯了事,到底是我們的人。這一點——」她頓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一點,我們都很明白,不過,人家不知道,電報當中也很難說得清楚。」蓮珠想了一下說,「是不是胡大先生請你的師爺擬個稿子,我帶回去,請我們老爺照發?」
胡雪岩答應著,下樓而去。蓮珠目送他走遠了,執著螺螄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臉上是萬般無奈的神情,讓螺螄太太反過來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曉得你替我們難過,不過,你請放心,不要緊的,船到橋頭自會直。」
「羅四姐,」蓮珠嘆口氣說,「我同我們老爺,真是恨不得能憑空發一筆大財!」
「你不要這樣子說。」螺螄太太極其感動地,也緊握著她的雙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難過的,也就是連累藩台同你替我們擔心。這份人情債,只怕要欠到來生了。」
聽得這話,蓮珠悚然動容,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方始問道:「羅四姐,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螺螄太太愕然,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說說看,」她反問一句,「應該怎麼個打算?」
「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到了這個時候,總應該仔細想一想。羅四姐,」蓮珠是極冷靜的語氣,「我們是自己人,旁觀者清,我見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這話就大有文章了,螺螄太太急急問說:「是不是藩台有什麼消息?」
「不是他有什麼消息,如果他有了什麼消息,事情只怕就來不及了。」
螺螄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會兒問說:「藩台是不是有什麼話?」
「話是沒有。不過他著急是看得出來的。」
迂迴吞吐,說了好一會兒,螺螄太太方始明白蓮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覺得有將財物寄頓他處的必要,她可以效勞。
蓮珠一向言辭爽脆深刻,隱微難達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話,便能直透深處。唯獨這件事如此難於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樣善體人情的螺螄太太,不難明白——正因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詞。
因為,要談這件事,便有一個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風潮,會牽連到許多衙門來提公款,倘或無以應付,即可查封財產備抵,而猶不足,不可避免地就會抄家。
蓮珠一面說,一面心裡就有一種顧忌,是設想螺螄太太聽了她的話以後的想法:「什麼!已經看得我們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存著好心。」
如果再談到寄頓財物,似乎坐實了她沒有存著好心。胡家抄家於她有什麼好處?不就可以吞沒了寄存的財物了嗎?不但抄家,最好充軍、殺頭,才能永絕後患。
在這樣的顧慮之下,稍微聰明些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但像這種寄頓家財,以防籍沒的事,時機最要緊,愈早部署愈好。蓮珠必是想到了這一點,正見得是為好朋友深謀遠慮的打算。
轉念到此,螺螄太太異常感動。「蓮姐,不枉我們同燒過一爐香。真正是急難何以倚靠,比同胞還親的姐妹。」她聲音急促地說,「不過,蓮姐,我現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點首飾,初五那天還要戴,過了這場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裡來。」
這一說蓮珠反倒推辭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螄太太,應該有最壞的打算。如今看她顯然已領會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羅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她說,「現在也還不到那步田地,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願你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今天的這番心裡的話,完全是多餘的。」
「蓮姐,算命的都說我命中有『貴人』,你今天就是。但願如你金口,等這場風潮過了,蓮姐,我們到普陀去燒香,保佑藩台高升撫台,你老來得子,生個白胖兒子。」
「不要說笑話了。」蓮珠的臉一紅,囁嚅了好一會兒說,「不知道你們胡慶余堂,有沒有好的調經種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來。」
「不要、不要!」蓮珠連連搖手,「傳出去笑死人了。」
「那麼,改天我親自帶來。」
於是促膝低語談了許多房幃間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樓,方始結束。此時此地居然有這樣的閒情逸緻,且不說螺螄太太,連蓮珠亦覺得是件不可思議之事。
「稿子是擬好了,請二太太看看,有不妥當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裡看得懂。你說給我聽聽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訴寧波關監督瑞慶,說胡雪岩的態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閉,雖非始料所及,但一定會負責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實力,亦必能轉危為安。但阜康受時潮的影響,事出無奈,為了維持市面,只可盡力協助,不宜逼迫過急,反生事端。接著提到宓本常在寧波,希望瑞慶即刻傳他到案,責成他料理「兩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勸導為主。語氣婉轉周至,而且暗示瑞慶,若能費心盡力,料理妥當,德馨會面陳巡撫,今年的年終考績,必有優異的「考語」。
「好!好!」蓮珠滿口答應,「我請我們老爺,馬上發出去。」
「是!多謝二太太。」
「我要走了。」蓮珠起身說道,「你們也早點休息,初五辦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