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螺螄太太
2024-09-26 11:01:26
作者: 高陽
胡雪岩這年過年的心境,不如往年。這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的中風,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過,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胡家的年景,依舊花團錦簇,繁華熱鬧。其中最忙的要數「螺螄太太」——這個稱呼,由來已久,原本應稱作「羅四太太」。她本姓羅,行四,未嫁以前,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認識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羅四姐」,算是個尊稱。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時候,接濟過他。可惜胡雪岩已經娶了妻子,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卻無從結合。不久,長毛作亂,紛紛逃亂,音信不通,一別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採運局,長駐上海。清明之後不久,胡雪岩的舊侶張胖子去世,在靜安寺做佛事,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弔時,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異常面善,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那少婦燒完香,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後面。他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麼人?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剎,建於吳大帝赤烏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靜安八景」之稱,但那時已只剩下「湧泉」一景。湧泉又稱沸井,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有如水沸,上海人說它是個海眼,初禮靜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婦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駐足不行,以觀動靜。
「阿華,當心,當心,跌到井裡,把你小命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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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傾,這個動作很危險,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這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岩敲開了記憶之門,他又驚又喜地在想:這不是羅四姐?
本想冒叫一聲,證實了再上前招呼,可遊客甚多,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但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慮了一下,回頭關照書僮桂生,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越快越好。
桂生飛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說一聲:「跟我來,有要緊事,快,快!」
彩鳳只當他闖了什麼禍,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腳。
「是我們老爺要叫你。」
「彩鳳,」胡雪岩悄悄指點,「你上去問她,她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如果她說是,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
彩鳳很伶俐,想了一下問:「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過頭來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計。只見彩鳳上前搭話時,仿佛有難以溝通的情狀,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岩,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遙遙望去,顯得相當震動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
「七姐,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你還記得記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點點頭說:「記得。」
「她今天在這裡,我叫彩鳳『假傳聖旨』,說你同我是親戚,請她來見面,馬上就要來了。七姐,你請她到你那裡去,仔仔細細問問她,她好像居孀在那裡。」
「好,好!」七姑奶奶連連答應,又問,「小爺叔,你呢?」
「我到錢莊裡,有樁要緊事情料理好了,馬上來。」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彩鳳領著一個蓮步姍姍、俏括括的素服少婦,扶著小大姐的肩頭,冉冉而來。七姑奶奶性子急,撇開一雙大腳,迎了上去。
「是不是羅四姐?」
「不敢當。我姓羅,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們小爺叔叫我『七姐』。羅四姐你也這樣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在羅四姐聽來,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既是「小爺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這個疑團,還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緊的話先要問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請問,古太太你的『小爺叔』是哪個?」
「還有哪個?不就是你老早認識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錢莊的老闆。」
羅四姐又驚又喜。她也聽說過,阜康錢莊的老闆就是從前在張胖子那裡做夥計的胡雪岩。她一直想打聽,但苦無機會。不想真的有這回事。
「羅四姐,」七姑奶奶說,「你聽我叫他小爺叔,就曉得我們是自己人。請你一定要到我那裡去坐一歇。你當年待我們小爺叔的好處,他也跟我說過。等下他也要來的。」
羅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這一轉念間,她心裡頓時七上八下在翻動了。
「羅四姐,」七姑奶奶催問著,「你肯不肯賞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話太客氣了。真正不敢當。」
於是七姑奶奶向喪家致意告辭,將羅四姐主婢二人帶回家。羅四姐看過七姑奶奶家的氣派,感受到七姑奶奶的熱心伉爽,便決心要結交,因而改了稱呼,同時深談身世。
原來羅四姐當年隨父母逃難,轉徙千里,流離途中,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擇人而事——結伴同行的一共有三家,其中兩家都有個尚未婚娶的二十來歲的兒子,當然亦都時時在找機會向她獻殷勤。這兩家一富一窮,而羅四姐挑了窮的那家,姓程,是獨子。
「七姐,他雖窮,但肯上進。只要他肯上進,我就有把握幫他出頭。再說,他上頭只有一個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雙全,還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嫁過去做媳婦,一定像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
「羅四姐,換了我,也會像你一樣,寧願挑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發現她鬢邊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卻故意問說,「我們程姐夫呢?幾時請過來見一見。」
「不在了。」羅四姐悽然說道,「是前年這個時候去世的。」
「可憐,可憐!」七姑奶奶緊握著她的手,但有無言的慰藉。
「說起來也怪我不好。」羅四姐說,「他學的是刻字匠手藝。有一回他跟我談起,說是長毛打到杭州的前兩年,鄉試考舉人,他跟他師父一起到考場裡去刻題目紙,熬夜熬到天亮,那時心裡在想:『我也讀過書,一樣是熬夜,為啥不是去考舉人,而是坐在這裡當個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舉子寫錯了字,頂多貼出藍榜,我刻錯一個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說:『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來,好好兒讀書。開門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著你費心。』他真的就聽我的話,三更燈火五更雞,悶倒頭讀書……」
「羅四姐,」七姑奶奶打斷她的話問,「你這開門七件事,怎麼管法?」
「我繡花。不光是繡花,還替繡莊去收件。到後來做『小包』,一批繡貨包下來,再分給人家去做,日子過得很舒服。七姐,上海灘繁華地方,遍地銀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撿。不瞞你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餓死的人。雖說餓死的人是有的,但那是因為有錢買不到米,不是沒有銅錢買米,這不一樣的。七姐,你說是不是?」
「怎麼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說法,倒跟小爺叔很像。」她緊接著又問,「後來呢?」
「後來杭州光復了。他同我說,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將來舉人也是到杭州考,若家一搬到杭州,我的這點基礎,就要拋掉了,不如他捐個監生,下回直接進京去考舉人。如果頭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進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舉人,考進士還是要進京,一番手續兩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錯,湊了二百兩銀子,替他捐了個監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羅四姐嘆口氣,說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來了?」練達人情的七姑奶奶問說。
「先是吐血。」羅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靜的聲音說,「他還瞞著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臉色越來越白,到了下半天,顴骨上倒像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還不當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應酬回來,我替他脫袍子,隨手在口袋裡一摸,摸出一條上有血跡的手帕,才曉得他是癆病。」
「癆病?」七姑奶奶神色緊張,「後來呢?照樣還是趕考去了?」
「沒有。他這樣子怎麼能趕考?」
「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養病。癆病俗稱「饞癆病」,想吃這個,想吃那個,羅四姐總依著他的性子去辦,辦來了,卻又淺嘗即止,剩下來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他的歉疚。
「我聽人說,癆病只要胃口好,還不要緊,像他那樣子,饞是饞得要命,胃口一點都沒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唉!」羅四姐又是一聲長嘆。
七姑奶奶覺得不必再談她的丈夫,要關心的是羅四姐。「你現在住在哪裡?」她問。
「南市。天主教堂後面。」
「日子過得很艱難吧?」
「也還好。」羅四姐淡淡地答說。
「有沒有伢兒?」
「沒有。」羅四姐口中乾脆,內心不免抱歉。
「既無兒女,年紀也離『老』字還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畢竟還是第一次見面,哪裡能談得那麼深。
看看沒有話了,羅四姐便即告辭。「七姐,我要走了。」她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攔阻,「何必等到明天?我們一見如故,你不要見外,在我這裡吃了飯,我再拿馬車送你回去。」
羅四姐原是沒話找話,並沒有想走的意思,見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將順。
「七姐的話,一點不錯。」她復又坐了下來,「我也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緣分。」
「羅四姐,你說到『前世的緣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熱了,「你這樣子不是個了局。守寡這回事,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我勸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要勸的是什麼,無須明言便知。於是羅四姐很坦率地答說:「我也不想造『節孝坊』,不過,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談著,胡雪岩來了。
「果然是羅四姐!」他怔怔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有無數的話要說,但都堵在喉頭,竟不知說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羅四姐反顯得比較沉著,站起來說道:「從前我叫你的名字,現在不曉得叫你啥好。」
「你仍舊叫我雪岩好了。」
「這不像樣。你現在是大老闆,哪裡好直來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沒分寸。」
「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好的,好的。這是尊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但同隔世一樣。杭州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哪裡?」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自己是已聽說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裡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
所謂料理,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裡叫菜;二是通知古應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七姑奶奶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打開了房門,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聽他們敘舊。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岩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儘管說。」
「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大先生幫忙。」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只見胡雪岩與羅四姐四目凝視。七姑奶奶心裡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她猜得不錯。胡雪岩覺得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她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靜得多了,皮膚也白淨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雖不似從前那麼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仿佛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最動人的是她在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的菊花——胡雪岩選色,喜歡年輕孀婦,所以這朵戴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這樣好不好,」胡雪岩說,「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
「不!我不想回杭州。」
「為啥呢?」
「在上海住慣了。」
「那麼,繡莊就開在上海?」
「多謝你。」羅四姐說,「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但古應春回來了,自己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方始帶他到客廳,與羅四姐見面。
「喔,」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口中叫一聲,「七姐夫。」
這樣親近的稱呼,使得古應春的陌生感很快消失了,和羅四姐像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不久,館子裡送了菜來,相將入席,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她說什麼也不肯,結果依舊是胡雪岩首座。一張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羅四姐會吃酒的。」胡雪岩對七姑奶奶說,「而且酒量好得很。」
「這樣說,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問說,「羅四姐,你喜歡哪種酒?燙花雕來好不好?」
「謝謝。我現在酒不吃了。」
「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說,「你一個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應春埋怨地說,「你沒有吃酒,倒在說醉話了。人家羅四姐日子過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澆愁?」
「好!算我說錯了。」七姑奶奶讓步,復又勸客人,「你為我開戒,我陪你吃兩杯。」
「不敢當,不敢當。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這才好。你說,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兒的,只怕你不喜歡。」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來一瓶薄荷酒。葫蘆形的瓶子,碧綠的酒,非常可愛,倒將羅四姐的酒興引發了。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湊趣,舉杯在手,看著七姑奶奶說,「我勸羅四姐開一家繡莊,你們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過了。」羅四姐接口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我是力不從心。本錢雖歸你出,也要人手,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
「那怕什麼?請七姐幫你的忙,外場請應春照應。另外我再派兩個老成靠得住的夥計給你。你做現成的老闆好了。」
「吃現成飯也沒啥意思。」
言語有點談不攏。古應春覺得這件事暫時以不談為妙,便將話扯了開去,做主人的當然要揀客人熟悉或感興趣的話題,所以自然而然地談到了「顧繡」。
中國的刺繡分三派,湖南湘繡、蘇州蘇繡以外,上海獨稱「顧繡」,其中源遠流長,很有一段掌故,羅四姐居然能談得很清楚。
「大家都曉得的,顧繡是從露香園顧家的一個姨太太傳下來的。我現在住的地方,聽他們說就是露香園的基址——」
露香園在上海城內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顧名儒所建,本名「萬竹山居」。顧名儒的胞弟叫顧名世,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官拜尚寶丞,告老還鄉,宦囊甚豐,看萬竹山居東面的空地尚多,於是拓寬來開闢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來就是池,有掘出來的一塊石碑為證——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趙子昂的手筆。因此,顧名世將萬竹山居改名「露香園」,那座池塘當然一仍其舊,依然叫作「露香池」。
顧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個姓繆,她在京城的時候學會了刺繡,而且是宮中傳出來的訣竅。繆姨娘在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見精妙。五色絲線擘,細針密縷,顏色由淺入深,渾然一體,配色之美,更不在話下。最見特色的是,顧繡以針代筆,以絲線作丹青,以名跡作藍本,山水、人物、花鳥,無不氣韻生動,工細無匹,當時稱為「畫繡」。繆姨娘曾經仿繡趙子昂的《八駿圖》,董其昌認為即使是趙子昂本人用筆,亦未見得能勝過她;又繡過一幅《停針圖》,真是窮態極妍,而且無法分辨是畫、是繡。後來由揚州的一位鹽商,拿一個漢玉連環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畫的一幅美人圖交換了去。
由於繆姨娘的教導,露香園的女眷、丫頭,都會刺繡,而且極精。「畫繡」之名大著,顧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為人所知,以至於顧名世有一次酒後大發牢騷,說自己「寄名於汝輩十指之間」。
不過稱為「顧繡」是入清以後的事。顧名世有個孫女兒,嫁夫姓張,二十四歲居孀,有個一歲的兒子。她撫孤守節,全靠纖纖十指,繡件不輸於繆姨娘,但除繡畫以外還繡普通的花樣,生意很好,「顧繡」便取「畫繡」之名而代之,傳遍南北。同時「顧繡」也成了上海的一樣名產,家學戶習,甚至男子也有學刺繡的。
羅四姐講得頭頭是道,胡雪岩與七姑奶奶也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古應春卻有些心不在焉,他關心的是胡雪岩這天在長三堂子中有六七處應酬,每處坐半點鐘,連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個鐘頭,所以等羅四姐談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說:「應該去了。」
一聽這話,胡雪岩便皺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問。
「最好都去。萬不得已,那麼,有兩處非去不可。」
「好吧!就去這兩處。」胡雪岩問道,「羅四姐呢?應該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說,「城裡這麼遠,又是晚上。」
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說要留客過夜了。羅四姐也想留下來,不過家裡只有一個老蒼頭看門,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蒼頭著急,亦覺於心不忍。
「這倒容易。」古應春說,「請羅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通知。」
於是胡、古二人先行離席。七姑奶奶陪著羅四姐吃完飯,領她到專為留堂客的客房,檢點了被褥用具,請羅四姐卸了妝,再舒舒服服喝茶閒談。
一談談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二人正在吃粥時,古應春回來了,同行的還有胡雪岩。
「小爺叔沒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說了一句。
「我想來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實,大家都明白,他是特為來看羅四姐的。卸了妝的她,梳一條松松的大辮子,穿的是散腳褲,小夾襖,照規矩是臥室中的打扮,見不得「官客」的。不過既然讓官客撞見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視如無事。
「你們走了哪兩家?」七姑奶奶問。
「會樂里雅君老五家。還有畫錦里秋月樓老四家。」古應春答說。
「秋月樓老四不是從良了嗎?」七姑奶奶問說,「莫非『淴了個浴』又出來了?」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岩答說,「是讓邱家的大太太趕出來的。」
「喔。」七姑奶奶問,「老四還是那麼瘦?」
「稍微發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點才好看。」
他們在交談時,羅四姐的眼光不斷掃來掃去,露出詫異的神色,七姑奶奶覺察到了。「羅四姐,」她問,「你逛過堂子沒有?」
「沒有。」羅四姐答說,「聽都沒有聽說過。」
「女人逛堂子,只有我們這位太太。」古應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羅四姐,要不要讓她帶你去開開眼界?」
「謝謝,謝謝!」羅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縮斂手,「我不敢。」
「怕啥?」七姑奶奶鼓勵她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要到堂子裡去過,才曉得為啥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會交墓庫運。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爺也就不會交墓庫運了。」
「這又是啥道理呢?」
「因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麼個樣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歡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歡聽的話,你少說。他喜歡的事情,你也要當自己的事情那樣子放在心上。到了這個地步,你儘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顆心還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羅四姐笑道,「七姐夫這樣子聽你的話。」
「聽她的話倒不見得。」古應春解嘲似的說,「不過大概不至於交墓庫運。」
「是不是?」七姑奶奶慫恿著說,「我們去打個茶圍,有興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長長見識。又不跟他們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著長這個見識了。孤家寡人一個,這番見識也用不著。」
她說著,抬起頭來,視線恰好跟胡雪岩碰個正著,趕緊避開,卻又跟七姑奶奶對上了。看七姑奶奶似笑非笑的神情,羅四姐無緣無故地心虛臉紅,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於是胡雪岩便叫一聲:「七姐,應春!」接著談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將他們夫婦倆的視線吸引開去,為羅四姐解圍。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羅四姐找個談話的空隙,摸著微微發燒的臉說,「再吃要醉了。」
「不會的。酒量好壞一看就看出來了。」七姑奶奶說,「只怕是酒不對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帶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歡甜味道。」古應春問道,「羅四姐,你吃兩杯白蘭地好不好?」
「吃兩種酒會醉。」
「不會,不會!」七姑奶奶接口,「外國人一頓飯要吃好幾種酒,有的酒在飯前,有的酒在飯後,雜七雜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沒有看他們有啥不對。」
「真的?」
看樣子羅四姐並不堅拒,古應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蘭地,正拿著螺絲鑽在開瓶塞時,羅四姐開口了。
「我聽人家說,這種酒上面那塊月牙形招頭紙,拿濕手巾擦一擦,會有三個藍印子出來。沒有藍印子的就是假酒。」
「這我們還是第一回聽說,試試看。」
叫人拿塊濕手巾來擦了又擦,毫無反應,羅四姐從從容容地說:「可見得聽來的話靠不住。府上的酒,哪裡會有假的?」
「這也不見得,要嘗過才算數。」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兩個水晶酒杯來,向她丈夫說,「只有你陪羅四姐了。」
「胡大先生,你呢?」羅四姐問。
「我酒量淺,你請。」
「羅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子的事了,「怎麼樣,哪一天?」
「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幫襯我打個『鑲邊茶圍』好不好?」
「哪個要你『鑲邊』?不但不要你鑲邊,我們還要『剪』你的『邊』呢!」
羅四姐看他們這樣隨意開玩笑,彼此都沒有絲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便知道他們的交情夠深了。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熱心,而且胡雪岩似乎也很聽她的話。羅四姐心裡在想,如果自己對胡雪岩有什麼盤算,一定先要將七姑奶奶這一關打通。
於是,羅四姐的語氣改變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覺得是個不正經的地方,談都不願談,這時候卻自動地問道:「七姐,什麼叫『剪你的邊』?」
「『剪邊』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奪過來。」七姑奶奶湊過去,以一種頑皮好奇的神態,略略放低了聲音說,「我帶你去看看小爺叔的相好,真正蘇州人,光是聽她說說話,你坐下來就不想走了。」
「真正蘇州人?」羅四姐不懂了,「莫非還有假的蘇州人?」
「怎麼沒有?問起來都說是蘇州木瀆人,實在不過學了一口『堂子腔』的蘇白而已。」
「蘇白就是蘇白,什麼叫堂子腔的蘇白?」
「我不會說,你去聽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堅拒的羅四姐,趁此轉圜,「幾時跟七姐去開開眼界。」
「你們去是去,」古應春半真半假地警告,「當心《申報》登你們的新聞。」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應春提到《申報》,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從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電報通了以後,我看《申報》上有些新聞是打電報回來的。盛杏蓀當電報局總辦,消息格外靈通,有些生意上頭,我們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過晚一步,虧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個念頭,應春,你看能不能托《申報》的訪員幫忙?」
「是報行情過來?」
「是啊。」
「那,我們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碼發過來好了。」
「那沒有多少用處。」胡雪岩說,「有的行情,只有訪員才打聽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還有朝廷里的行情。像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參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鴻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內細,一聽談到這些當朝大老的宦海風波,深知有許多有關係的話,不宜為不相干的人聽見,傳出去會惹是非,對胡雪岩及古應春都沒有好處,所以悄悄拉了羅四姐,同時還做了個示意離席的眼色。
「他們這一談就談不完了,我們到旁邊來談我們的。」
羅四姐極其知趣,立刻迎合著七姑奶奶的意向說:「我也正有些話,不便當著他們談。七姐,我心裡頭有點發慌。」
「為啥?」
羅四姐不即回答,將七姑奶奶拉到一邊,在紅絲絨的長「安樂椅」上並排坐了下來,一隻手執著七姑奶奶的手,一隻手只是摸著因酒而現紅暈的臉。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問,「怎麼好端端地,心裡會發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羅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忽然會有像今天這樣子一天,又遇見雪岩,又結識了七姐你,好比買『把兒柴』的人家,說道有一天中了『白鴿票』,不曉得怎麼好了。」
七姑奶奶雖是松江人,但由於胡雪岩的關係,也懂杭州話。羅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獎券,也就是拿窮兒暴富的譬喻來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覺得她的話很中聽,原來就覺得她很好,這下便更對勁了。
不過要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倒很難,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我一個寡婦,哪裡有過這種又說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幫我開繡莊,你要請我逛堂子,不要說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過的。」
羅四姐躊躇滿志之意,溢於言表,七姑奶奶當然看得出來,抓住她一隻手,合攏在自己那雙只見肉、不見骨的溫暖手掌中,悄悄問道:「羅四姐,他要幫你開繡莊,不過一句話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呢?」
羅四姐不答,低垂著眼,仿佛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似的。
「你說一句嘛!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勉強不來的事。」
「我怎麼會不願意呢?不過,七姐,」羅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闆。」
「出本錢是老闆,本錢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詫異,做現成的老闆,一大美事,還有什麼好多想的?繼而她憬然有悟,脫口說道:「那麼是老闆娘?」
羅四姐又把頭低了下去,幽幽地說:「我就怕人家是這樣子想法。」
不說自己說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這種時候,七姑奶奶就不會口沒遮攔了,有分寸的話,她要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羅四姐,」她終於開口探問了,「你年紀還輕,又沒有兒女,守下去沒有意思嘛。」
在吃消夜以前,羅四姐曾談過身世,當時她含含糊糊表示過,沒有兒女。此時她聽七姑奶奶這樣說,覺得應該及時更正,才顯得誠實。
「有個女兒。」她說,「在外婆家。」
「杭州。」
「女兒不比兒子,總是人家的。將來靠女婿,他們小夫婦感情好還好,不然,這碗現成飯也很難吃。尤其是上有婆婆,親家太太的臉嘴,實在難看。」
「我是決不會靠女婿的。」羅四姐答說,聲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顯得很有把握。
「那麼你靠哪個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樣靠得住的東西了。」
意在言外,七姑奶奶這是勸她接受胡雪岩的資助。但羅四姐就在這一頓消夜前後,浮動在心頭的各種雜念漸漸凝結成一個宗旨:若要接受胡雪岩的好處,就不止於一家繡莊,否則寧可不受。因而她明知其意,卻裝作不解。
七姑奶奶當然不相信她不懂這話,沉默不答,必是別有盤算,便追問著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氣的事,不過總也要有一樣東西抓在手裡。繡花這樣本事,全靠年紀輕、眼睛亮、手底下准。沒有幾年,你就靠它不住了。」
靠得住的便是繡莊。羅四姐不會再裝不懂了,想一想說:「要說開繡莊,我再辛苦兩三年,邀一兩個姐妹淘合夥,也開得起來。」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幫得不夠?還是性情耿介,不願受人的好處?七姑奶奶一時還看不出來,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羅四姐忽然問道,「胡家老太太還在?」
「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問,「你見過?」
「見過。」
「那麼,胡太太呢?也見過?」
「也見過。」羅四姐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舊情,羅四姐舊情未忘。胡雪岩那邊不會有什麼障礙,如果羅四姐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兩相情願。七姑奶奶當時便作了個決定,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緣,兩情相洽,那時看情形,再來做現成媒人,也還不遲。
「阿七,」古應春在喊,「小爺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轉臉看時,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馬褂了。「小爺叔,」她說,「今天不算數,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請羅四姐,你有沒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話,羅四姐搶在前面謙謝。「七姐,七姐,」她說,「你太客氣了。」
「不是客氣,道理上應該。」七姑奶奶又說,「就算客氣,也是這一回。」
羅四姐不作聲了,胡雪岩便笑著向她說道:「你看,七姐就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夠把你的嘴封住,沒話可說。」
「我話還是有的,」羅四姐說,「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話,」七姑奶奶說道,「才真的太客氣了。」
「那麼,我還有句不客氣的話: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好,好。下不為例。」
古應春與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羅四姐也是個角色,針鋒相對,口才上並不遜於七姑奶奶。
「閒話少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沒有空?」
「沒有空,也要抽出空來啊!」
「羅四姐,你看,你多有面子!」
「哪裡,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問說。
「你看呢?」七姑奶奶徵詢丈夫的意見,「我看還是在家裡吧!」
「也好。」
「那就說定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還有句話,我要言明在先。羅四姐今天住在我這裡,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過,晚上送她回家,小爺叔是你的差使了。」
這是在試探羅四姐,如果她對胡雪岩沒有意思,一定會推辭。一個男人,深夜送單身女子回家,那會在鄰居之中引起極多的批評,羅四姐果真以此為言,七姑奶奶是無法堅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辭也很容易,最簡捷的辦法,便是說夜深不便,仍舊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這樣說,說的是:「胡大先生應酬多,不要再耽誤他的工夫了。」
「沒有,沒有!」胡雪岩趕緊接口,「明天晚上我沒有應酬。」
七姑奶奶看著羅四姐笑了,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發窘,將視線避了開去。
***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著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的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裡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著要交貨等錢用。」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裡。」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只見七姑奶奶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一枚黃豆大且閃光耀眼的金剛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
「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喝,「老馬、老馬!」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帳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貨的人,他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裡躲了起來,此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平時收貨發貨,只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
「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著便關照老馬,到館子裡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裡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臥房。」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的,因為臥房中難免有凌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上,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等下再說好了。」
客人一走,羅四姐便從容了。吃過飯,她有午睡的習慣,一覺醒來,想起胡雪岩晚上要來,當即喚小大姐,連老馬都叫了上來,幫著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戶。她換了乾淨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時難得一用的細瓷茶具亦找了出來,另外備了四個果盤。等預備停當,便開始妝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張清水臉,只加意梳好一個頭,便可換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點鐘,只聽樓下有人聲,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來說:「胡老爺來了。」
羅四姐沒有想到是他來接,好在都已經預備好了,不妨請他上樓來坐。於是她走到樓梯口說道:「胡大先生,怎麼勞你的駕?要不要上來坐一坐。」
「好啊!」影隨聲現,羅四姐急忙閃到一邊。江浙兩省,男女之間的忌諱很多,在樓梯上,上樓時必是男先女後;但下樓正好相反,因為裙幅不能高過男人頭頂,否則便有「晦氣」。羅四姐也是為此而急忙閃開,等胡雪岩上了樓梯,她已經親自打著門帘在等了。
胡雪岩進了門,先四周打量一番,點點頭說:「收拾得真乾淨,陽光也足,是個旺地。」
「寡婦人家,又沒有兒子,哪裡興旺得起來?」
胡雪岩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話,一時倒不知該持何態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這時小大姐已倒了茶來,羅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禮,將高腳果盤中的桂圓、荔枝、瓜子、松子糖之類各樣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他們一個說:「不好吃。」一個連聲道:「謝謝。」
「羅四姐,有點小意思。你千萬要給我一個面子。」胡雪岩又說,「跟我來的人,手裡有個拜匣,請你關照小大姐拿上來。」
小大姐取來一個烏木嵌銀絲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銀鎖,鑰匙就系在搭扣上。打開來看,裡面是三扣「經折」,一個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兩扣,一面遞給羅四姐,一面交代:「一個是源利的,一個是汪泰和的。」
源利與汪泰和是上海有名兩家大商號,一家經營洋廣雜貨,一家是南北貨行。羅四姐接過經折來看,戶名是「阜康錢莊」,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木戳子印著八個字:「憑摺取貨,三節結帳。」意思是羅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憑摺到這兩家商號隨便索取,三節由阜康付帳。
這已經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經折,羅四姐不由得心頭一震。這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摺,存銀一萬兩,戶名叫作「維記」。
「本來想用『羅記』,但老早有了,拆開來變『四維記』,哪曉得這個戶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擱起,單用『維記』。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個圖章。」
羅四姐接過經折與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辭謝,亦未表示接受,只說:「胡大先生,你真的闊了。上萬銀子,還說小意思。」
「我不說小意思,你怎麼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爭,空費精神。」羅四姐說,「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這三個經折,一顆圖章,就放在我這裡好了。」
她做事說話,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認為不必再勸,便即說道:「那麼,你把東西收好了,我們一起走。」
「怎麼走法?」
「你下去就曉得了。」
胡雪岩是坐轎子來的,替羅四姐也備了一乘很華麗的轎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還加了一頂小轎,是供她的女僕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還帶了三個跟班,他們穿著簇新的藍布夾袍,上套玄色軟緞坎肩,腳下薄底快靴。由於要騎馬的緣故,他們的夾袍下擺都掖在腰帶中,一個個神情軒昂,禮節周到。羅四姐也很好面子,心裡不由得在想,出門能帶著這樣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顯得威風了。
正要上轎時,羅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還得回進去一次。原來她是想到應該備禮送古家,禮物現成,就是繡貨。送七姑奶奶的是兩床被面、一對枕頭、一堂椅披、兩條裙子。這已經很貴重了,但還不如送古應春的一條直幅,是照宋徽宗畫的孔雀,照樣繡下來的,是真正的「顧繡」。
到得古家,展現禮物,七姑奶奶非常高興。「你這份禮很重,不過我也不客氣了。」她說,「第一,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有禮尚往來的時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歡。」當時便先將繡花椅披陳設起來,粉紅軟緞,上繡牡丹,顯得十分富麗。
「七姐,」羅四姐說,「你比一比這兩條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繡的。」
一條是紅裙,上繡百蝶,色彩繁艷,炫人眼目,「好倒是好,不過我穿了,就變成『醜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說,「這條裙子,要二十歲左右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來,將來給我女兒。」
「啊!」胡雪岩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應春,你要請我吃紅蛋了?」
原來古應春夫婦,只有一個兒子,七姑奶奶卻一直在說,要想生個女兒。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聽她說這話,猜想是有喜了。
古應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認了。羅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說:「七姐,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七姑奶奶輕聲答了句:「四個月。」
「四個月了!唷、唷,你趕快給我坐下來,動了胎氣,不得了。」
「不要緊的。洋大夫說,平時是要常常走動走動,生起來才順利。」
「唷!七姐,你倒真開通,有喜的事,也要請教洋大夫。」羅四姐因為七姑奶奶爽朗過人,而且也沒有外人,便開玩笑地問,「莫非你的肚皮都讓洋大夫摸過了?」
「是啊!不摸怎麼曉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說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羅四姐舌撟不下,而七姑奶奶卻顯得毫不在乎。
「這沒有啥好稀奇的,也沒有啥好難為情的。」
「叫我,死都辦不到。」羅四姐不斷搖頭。
「羅四姐!」古應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當,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過是個女的。」
「我說呢!」羅四姐舒了口氣,「洋人那隻長滿黑毛,好比熊掌樣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會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條裙子看料子。裙子是月白軟緞,下繡一圈波浪,上面還有兩隻不知名的鳥,花樣很新,但也很大方。
「這條裙子我喜歡的,明天就來做。」七姑奶奶興致勃勃地說,「穿在身上,裙幅一動,真像潮水一樣。羅四姐,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也是我的一個主顧,張家的二少奶奶,她一肚子的墨水,跟我很投緣,去了總有半天好談。有一天不知道怎麼提起來一句古話,叫作『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裡一動,回來就配了這麼一個花樣。月白緞子不耐髒,七姐,我再給你繡一條,替換了穿。」
「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數也不多。」
這時古應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顧繡」:開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變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觀玩不盡。胡雪岩便說:「何不配個框子,把它掛起來?」
「說得是。」古應春立刻叫進聽差來吩咐,「配個紅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著又看被面、看枕頭,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說是「倒像看嫁妝」。惹得婢僕們都笑了。
「餓了?」胡雪岩問,「七姐,快開飯了吧?」
「都預備好了,馬上就開。」
席面仍舊像前一天一樣。菜是古應春特為找了個廣東廚子來做的,既好又別致,羅四姐不但大快朵頤,而且大開眼界。有道菜是兩條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擺在一個雙魚形的瓷盤中,盤子也很特別,一邊白、一邊黃。這就不僅羅四姐,連胡雪岩都是見所未見。
「這叫『金銀魚』,」古應春說,「進貢的。」
胡雪岩大為詫異。「哪個進貢?」他問,「魚做好了,送到宮裡,不壞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宮裡,現做現吃。」古應春說,「問到是什麼人進貢,小爺叔只怕猜不到,是山東曲阜衍聖公進貢的。」
「啊!」胡雪岩想起來了,「我聽說衍聖公府上,請第一等的貴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這種菜?」
「一點不錯。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樣,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樣菜都用特製的盤碗來盛。餐具也分好幾種,有金、有銀、有錫、有瓷,少一樣,整桌台面都沒用了,所以衍聖公府上請貴客,專有個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麼進貢呢?當然是用金台面?」
「這是一定的。」古應春又說,「宮裡有喜慶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歲整生日,衍聖公都要進京去道喜,廚子、餐具、珍貴的材料都帶了去。須先請旨,預備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時候做好送進宮。有的菜是到宮裡現做,這要先跟總管太監去商量,當然也要送門包。好在衍聖公府上產業多,不在乎。」
胡雪岩聽了大為嚮往。「應春,」他問,「你今天這個廚子,是衍聖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廣東人,不過,他的爺爺倒是衍聖公府出身。這裡面有段曲折,談起來蠻有趣的。」說著,他徐徐舉杯,沒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說,不要賣關子!」
「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有點記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羅四姐挾了塊魚敬他,「講故事要有頭才好聽。」
「好!先說開頭,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畢秋帆當山東巡撫,阮元少年得意,翰林當了沒有幾年,遇到「翰詹大考」,題目是乾隆親自出的,「試帖詩」的詩題是《眼鏡》。這個題目很難,因為眼鏡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傳入中土,所以古人詩文中,沒有這個典故,而且限韻「他」字,是個險韻,難上加難,應考的無不愁眉苦臉。
考試結果,阮元原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為第一,說他的賦做得好,但其實是詩做得好。內中有一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為乾隆激賞。原來乾隆得天獨厚,過了八十歲還是耳聰目明,不戴眼鏡,平時常向臣下自詡。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來恭維他,這意思是說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著藉助於眼鏡。
大考第一,向來是「連升三級」。阮元一下子由編修升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東學政,年紀不到三十,斷弦未娶。畢秋帆便向阮元迎養在山東的「阮老太爺」說:「小女可配衍聖公,請老伯做媒。衍聖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因此,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
「那麼,怎麼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岩問。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面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廚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正談到這裡,魚翅上桌,只見何廚頭戴紅纓帽,開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岩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麼吃得下?」
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口徑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
「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攏。」
「怎麼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裡來。」胡雪岩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閒談,鍾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征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里等等「市面」還只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岩與羅四姐心裡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奶關照轎夫,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她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消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裡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
「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岩原轎歸去。
羅四姐到家便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岩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
「那麼,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二人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出頭了。」
「看起來像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嘆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胡雪岩說,「我只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
「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著罵了句:「饞相!」
「羅四姐,」胡雪岩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闖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會錢。」胡雪岩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為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飯就送來。」胡雪岩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唇,高興地笑著,「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先請我吃杯涼茶。」
「有,有!」
原來二人是借著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岩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是啊!你自己說,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岩涎著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但她這樣薄怒薄嗔,胡雪岩就算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胡雪岩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扎著說:「不要,不要!我的頭髮!」一聽這話,胡雪岩便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髮弄亂。」
說著,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唇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大喊:「羅四姐,羅四姐!」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羅四姐站得遠遠地,胡雪岩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面。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了。」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兩人都回憶著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的笑意,只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著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
「那麼,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岩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
「你想賴掉了?」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
「要到啥時候呢?」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開一家繡莊?」
問到這句話,胡雪岩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話,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面的夥計為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灶了。」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她伸出一隻手扶桌沿,卻讓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說夥計,」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
杭州人叫「娶親」為「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難過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裡說得好聽。」
「好聽不好聽,你等著看將來。」胡雪岩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繡莊,那麼,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羅四姐不作聲,低著頭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像出神了。
「明天再說。」羅四姐抬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怎麼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
「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
胡雪岩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那麼後天呢?」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
「那就後天。」
胡雪岩無奈,只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消夜盤桓一會兒也好,便點點頭:「不必費事!」
「現成的東西。」羅四姐說,「到樓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樓上小酌才夠味,但那一來比較費事,變成言行不符,胡雪岩只好站起身來,跟著羅四姐下樓。
「你吃什麼酒?」
「隨便。」胡雪岩說,「我又不會吃酒,完全陪你。」
「謝謝。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藥酒。」
「喔,我倒想起來了——」
「慢點!」羅四姐說,「等我把桌子擺好了再說。」
桌子上擺出來四個碟子,火腿、脆鱔、素雞、糟白鯗,是七姑奶奶送的。羅四姐另外捧來一個白瓷壇,倒出來的藥酒,顏色不佳,但香味撲鼻,發人酒興。
「你這酒看樣子不壞,有沒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歲酒。你要,我抄一個給你。」
「有這種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說,「我想開一家藥店,將來要賣藥酒。」
羅四姐不由得詫異。「怎麼忽然想起來要開藥店?」她問。
「其中有好些緣故。有個緣故是有人要我辦各樣成藥,數量很大,我心裡在想,不如自己開一家藥店,既方便,又地道。」
「這個人是哪個?要那許多成藥,做啥用場?」
原來左宗棠的西征將士,已發現有水土不服的現象,寄信到上海轉運局,要採辦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觸發了胡雪岩自己設一座大規模的藥鋪的構想。他目前已請了一道陝甘總督衙門所發、請予免稅的公文,派人到生藥最大的集散地,直隸安國縣採辦地道藥材去了。
這個計劃,胡雪岩最感興趣,認為是救世濟民、鼓勵士氣最切實的一件事,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羅四姐很用心地傾聽著,遇有他說得欠明白之處,會要言不煩地提出疑問。這表示她不但能夠領會他的計劃,而且也關心他的事業,胡雪岩便越加興奮了。
一談談到三更天,胡雪岩發現左右鄰居看她家半夜裡燈火輝煌,門前轎班高聲談笑,都好奇地在張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連。
「好了,後天中午再來。」胡雪岩站起身來說,「再談下去,鄰居要罵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錢莊辦事,有人告訴他說,「維記」來提了九千兩銀子,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張莊票。胡雪岩記在心裡,並未多問。
由於那天到羅四姐家,自覺太招搖了,胡雪岩這天只帶了一個跟班,亦未乘轎,而是坐了一輛「亨斯美」馬車在羅家弄口下車,將馬車打發回去,步行赴約。本未過午,羅家客廳里還坐著七八個客戶在等候發落。
「胡大先生請坐。」羅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儘管請治公。」
胡雪岩捧著一杯茶,悄悄坐在一邊。看羅四姐的處事,口講指畫,十分明快,她的客戶似乎也服她,說如何便如何,絕無爭執,所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都打發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實在能幹。」
「能幹不能幹還不曉得。等我替你買的地皮漲了價,你再恭維我。」
胡雪岩摸不著頭腦。「羅四姐,」他問,「你在說啥?」
「等等吃飯的時候再同你講。你請坐一坐,我要下廚房了。」
廚房裡菜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爐子上燉著魚頭豆腐,「件兒肉」在蒸籠里,涼菜鹽水蝦、蔥燜鯽魚和素雞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鍋炸個「響鈴兒」,再炒一個薺菜春筍,就可以開飯了。
「沒有啥好東西請你。」羅四姐說,「不過我想,你天天魚翅海參,大概也吃膩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幾樣家常菜,或許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飯。」
「一點不錯。」胡雪岩欣然落座,「本來沒有啥胃口,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羅四姐笑笑不作聲,只替他斟了一杯藥酒,然後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勁,羅四姐當然也很高興。
「你剛才說什麼地皮不地皮,我沒有聽懂。請你再說一遍。」
羅四姐點點頭。「你給我的摺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兩銀子。」她問,「你曉得不曉得?」
「他們告訴我了。」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裡,地價漲到哪裡,可惜我沒有閒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慢點!」胡雪岩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
「就是廟街。」
原來英租界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為Consulate 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為Customs Road。上海在戰國時期,原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為了松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為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為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遺址無處可尋。
相傳,建於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裡的一條馬路,稱為Temple 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為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份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廟街是南北向的,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岩未嘗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但廟街他是知道的。
「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
「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裡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胡雪岩大為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
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問。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太快了。」胡雪岩問,「你問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怎麼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
胡雪岩更為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定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跟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為「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無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是非分明,相比中國的舊式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面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為「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為「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裡,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簽的「抬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到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挑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我曉得了。」胡雪岩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裡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麼快。」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裡去掛個號,他簽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帳,為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為啥呢?為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賺得辛苦。像我——」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為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只請他去當翻譯,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裡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那麼,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岩笑著問說。
「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著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小,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裡的頭寸很多,為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胡雪岩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像泉水一樣,流動才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多下幾場雨,水才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乾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岩,「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一聽這話,胡雪岩愣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說,「吃飯吧!」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岩拿湯泡了,唏哩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
胡雪岩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
「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古應春看了道契跟權柄單,詫異地問道:「小爺叔,你托她買的?」
「不是!」胡雪岩將其中原委,細細說了一遍。
「這羅四姐,」七姑奶奶說道,「真正是厲害角色。小爺叔——」她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胡雪岩有點聽出來了,並未追問,只跟古應春談如何再將這三塊地皮再過戶給羅四姐的事。
「這個掛號的洋人我知道,有時候會耍花樣。索性花五十兩銀子辦個『大過戶』好了。」
胡雪岩也不問他什麼叫「大過戶」,只說:「隨便你。好在託了你了。」
「羅四姐的名字叫什麼?」
「這,把我問倒了。」
「羅四姐就是羅四姐。」七姑奶奶說,「姓羅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說話,一刮兩響,真正有裁斷。」
古應春也笑了,不過是苦笑,搭訕著站起來說:「我來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來。」
等古應春走入書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輕聲說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從我那兩個小的一場時疫去世以後,內人身子又不好,家務有時候還要靠老太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羅四姐,我很喜歡她,不曉得——七姐,你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我已經替你想過了,羅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爺叔,你是如虎添翼,著實還要發達。不過,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難說。」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氣?」
「不光是探口氣,還要想辦法。」七姑奶奶問道,「『兩頭大』呢?」
「『兩頭大』就要住兩處,仍舊要老太太操勞。」胡雪岩又說,「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餘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數了。我來勸她。好在嬸娘賢惠,也決不會虧待她的。」
「那麼……」
「好了,小爺叔!」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再關照,這件事我比你還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羅四姐。七姑奶奶幫羅四姐應付完了客戶,便在樓上吃飯,和她隨意閒談,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氣中有著一種掩抑不住的仰慕與興奮,知道大有可為,便定了一計。七姑奶奶隨口說道:「你屬蛇,我是曉得的。」又閒閒問道,「月份呢?」
「月份啊?」羅四姐突然笑了起來,「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來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詭異,話又未完,便又問說,「你的小名怎麼不用?」
「我小的時候,男伢兒都要跟我尋開心,裝出老虎吃人的樣子,嘴裡『啊嗬、啊嗬』亂叫,又說我大起來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這個小名。那時候,有人有啥事情來尋我幫忙,譬如來一腳會,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這樣子才把我羅四姐這個名字叫開來的。」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說起來,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綽號,至少人家曉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來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這種人。為啥要丈夫怕?」羅四姐搖搖頭,「從前的事不去說他了!現在更談不到了。」
「也不見得。一定還會有人怕你。」
羅四姐欲言又止,不過到底還是微紅著臉說了出來:「七姐,你說哪個會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點點頭說:「人是一定有的,照你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麼叫白怕?」
「怕你是因為你有本事。像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幫夫運的,不過也要本身是塊好材料,幫得起來才能幫。本身窩窩囊囊,沒有志氣,也沒有才具,你幫他出個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懶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裡覺得虧欠你,一味是怕。這種怕,有啥用處?」
羅四姐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想了想。「七姐,你這話真有道理。」她說,「怕老婆都是會怕。」
「就是這個道理。」七姑奶奶把話拉回正題,「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羅四姐說,「我小的時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裡?」
「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麼說法?」
「我也不大懂,只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
「作興富貴在後頭。」
「哪裡有什麼後頭,有兒子還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後來兒子中了狀元,總算揚眉吐氣了。我呢?有啥?」
「你不會再嫁人,生一個?」七姑奶奶緊接著又說,「二馬路有個吳鐵口,大家都說他算命靈極了,幾時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你請他算過?」
「算過。」
「靈不靈呢?」
「當然靈。」七姑奶奶說,「他說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運』,果然應驗了。」
「什麼叫『比劫運』?」
「比劫運就是交朋友兄弟的運,我跟你一見就像親姐妹一樣,不是交比劫運?」
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
「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掛號的。等我叫人去掛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為啥?」
「我有個八字……」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裡,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
「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
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
「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說;第二,說得圓不圓?」
「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得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這是啥道理呢?」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叫作『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作Rope Walk Road,翻譯出來是「纖道路」。當初洋涇浜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縴,這條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闢的Garden Lane叫作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浜,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游,要挑個長江上游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為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為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作大馬路、二馬路。
二馬路開闢得早,市面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里,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兩座石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掛滿了達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岩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裡面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那吳鐵口生得方面大耳,兩撇八字鬍子,年紀只有三十出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檐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著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表鏈,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面垂著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著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
「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面,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面,示意羅四姐坐在吳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座,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他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鐘。羅四姐從側面望去,只見他墨晶鏡片後面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吳鐵口摘下眼鏡,看著羅四姐說:「可惜了!」接著望對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著有啥忌諱。」
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得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
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地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麼,可惜在哪裡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
「為啥呢?」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台坍不起。」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著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菸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面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菸袋,點上紙煤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七姑奶奶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齣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聽「可惜」些什麼。因此見此光景,她心裡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只好假裝咳嗽,表示為水煙的煙子嗆著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菸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為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為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會意。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就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作『二女爭夫』。」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
「不錯。」
「那麼爭得過,爭不過呢?」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為勝。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面大人出來幫兒子,那面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為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你占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著向羅四姐這面,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了一會兒,指點著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著你的那個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財、土是印,所以叫作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注定,爭不過人家。」
「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克夫。」
「克過了。」
「還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還是要克,嫁一個克一個。」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著水牌說,「羅四姐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著,抬眼去看。
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為啥還是要做小呢?」
「因為未土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面的『財』『官』『印』『食』就不必再看了。」
「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羅四姐大吃一驚。「吳先生,」她問,「你說不肯做小,命就沒有了?」
「當然。未土連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幫手,力量很強,不過你們倒看看未土,年上那個巳土是幫手,這還在其次,最厲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絕,請問哪方面強?五行生剋,向來克不到就要被克。這塊未土硬得像塊石頭一樣,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頭去開山,木頭敲斷,山還是山。」
聽得這番解說,羅四姐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剛才那種「偏要做大」的倔強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心裡卻仍不甘做小。
於是七姑奶奶便要從正面來談了。「那麼,做了小就不要緊了?」她問。
「不是不要緊。是要做了小,就是說肯拿辛金當夫星,然後才能談得到前面那四個字的好處。」
「你是說,年上月上那四個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屬,沒有再克的道理——」
「吳先生,」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問那四個字的好處。」
「好處說不盡。這個八字頂好的是巳火那個『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聰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巳、未兩土之財,財生辛官,這就是幫夫運。換句話說,夫星顯耀,全靠我生的這個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轉臉說道,「四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請教吳先生?」
羅四姐遲疑了一下,使個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說悄悄話,隨即起身走向一邊。羅四姐低聲說道:「七姐,你倒問他,哪種命跟我合得來的?」
「我曉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問道:「吳先生,如果要嫁,哪種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說著,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吳鐵口機變極快,應聲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無所措意似的應聲,然後轉臉問道,「四姐,還有啥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
說這話就表示她已經相信吳鐵口是「鐵口」,而且要問的心事還多。七姑奶奶覺得到此為止,自己的設計,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應該適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將拜匣遞上來,預備取銀票付潤金。
「吳先生,今天真謝謝你,不過還要請你費心,細批一個終身。」
「這——」吳鐵口面有難色,「這怕一時沒有工夫。」
「你少吃兩頓花酒,工夫就有了。」
吳鐵口笑了。「這也是我命里註定的。」他半開玩笑地說,「『滿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閻羅王的席,划不來。」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做個不屑的神情,接著說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點倒不要緊,批一定要批得仔細。」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細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揀銀票,一面問道,「吳先生該酬謝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這裡的規矩的。全靠托貴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隨古太太打發好了,總歸不會讓我白送的。」
「白送變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張五十兩銀票,放在桌上說道,「吳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我決不嫌。」
「我也曉得依羅四姐的八字,送這點錢是不夠的。好在總還有來請教你的時候,將來補報。」
告辭出門,七姑奶奶邀羅四姐去吃大菜、看東洋戲法。羅四姐託辭頭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裡明白,吳鐵口那番斬釘截鐵的論斷,已勾起了她無窮的心事,她要回去好好細想,因而並不堅邀,和她一起坐上自家的馬車。到家以後,七姑奶奶再關照車夫送羅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古應春與胡雪岩相偕從寶善街妓家應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這天陪羅四姐去算命,是特為來聽消息的。
「這個吳鐵口,實在有點本事。說得連我都相信了。」
要說羅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對吳鐵口的要求。自己編造的假話,出於他人之口,居然信其為真,這吳鐵口的一套說法,必是其妙無比。這就不但胡雪岩,連古應春亦要先聞為快了。
「想起來都要好笑。吳鐵口的話很不客氣,開口克夫,閉口做小,羅四姐動真氣了,哪知到頭來,你們曉得怎麼樣?」
「你不要問了。」古應春說,「只管你講就是。」
「到頭來,她私底下要我問吳鐵口,應該配什麼命好?吳鐵口說,自然是金命。我說土命呢?」七姑奶奶說,「這種地方就真要佩服吳鐵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厲害的是脫口而出,說土生金,更加好。」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看起來要好事成雙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說。
「你聽見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過急不得。羅四姐的心思,比哪個都靈,如果拔出苗頭來,當我們在騙她,那一來,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所以,這件事我要等她來跟我談,不能我跟她去談,不然,只怕會露馬腳。」
「說得不錯。」胡雪岩深深點頭,「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爺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會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說:「我回杭州,過了節再來。」
「對!」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你不妨先預備起來,先稟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曉得羅四姐的,一定會答應。」
「嬸娘呢?」
「她原說過的,要尋一個幫手。」
「小爺叔,你一定要說好。」七姑奶奶鄭重叮囑,「如果嬸娘不贊成,這件事我不會做的。多年的交情,為此生意見,我划不來。」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處得極好,而且深受尊敬,就是因為在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她極有分寸。胡雪岩並不嫌她的話率直,保證跟嬸娘說實話,決不會害她將來為難。
「那麼,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過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說,「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見一次面?」
「怎麼不要?不要說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緊。不過千萬不要提算命的話。」
一直不大開口的古應春提醒他妻子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也不要自以為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羅四姐對她的終身真的有什麼打算,一定也急於想跟你商量,不過,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應該你去看她,這才是體諒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議。第二天上午她坐車去看羅四姐,到得那裡,已經十點多鐘,只見客堂中還坐著好些繡戶,卻只有老馬一個人在應付。
「你們東家呢?」
「說身子不舒服,沒有下樓。」老馬苦笑著說,「我一個人在抓瞎。」
「我來幫忙。」
七姑奶奶在羅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她來過幾次,也曾參與其事,發料發錢、驗收貨色,還不算外行。有疑難之處,喚小大姐上樓問清楚了再發落。不過半個鐘頭,便已畢事。
「我上樓去看看。」七姑奶奶問小大姐,「哪裡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說道,「我們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腫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是啥緣故?」
「不曉得,我也不敢問。」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話,撩起裙幅上樓,只見羅四姐臥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紅腫畏光,便站住了腳。這時帳子中有聲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動。等我起來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經有點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著門框,慢慢舉步。
「當心,當心!」羅四姐已經起來,拉開窗簾一角,讓光線透入,自己卻背過身去,「七姐,多虧你來。不然老馬一個人真正弄不過來。」
「你怕光。」七姑奶奶說,「仍舊回到帳子裡去吧!」
羅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獨畏光,也是不願讓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腫了眼睛,於是答應一聲,仍舊上床,指揮接續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預備午飯。
「你不必操心。我來了也像回到家裡一樣,要吃啥會交代他們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張春凳上坐了下來,悄聲說道,「到底為啥囉?」
「心裡難過。」
「有啥放不開的心事?」
羅四姐不作聲。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問,探手入帳去,摸她的臉,發覺她一雙眼睛腫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淚痕猶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責備的語氣說,「女人家就靠一雙眼睛,身子要自己愛惜,哭瞎了怎麼得了?」
「哪裡就會哭瞎了?」羅四姐顧而言他地問,「七姐,你從哪裡來?」
「從家裡來。」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熱水,拿條新手巾來,最好是新的絨布。」
這是為了替羅四姐熱敷消腫。七姑奶奶一面動手,一面說話,說胡雪岩要回杭州去過節,就在這兩三天要為他餞行,約羅四姐一起來吃飯。
「哪一天?」
「總要等你眼睛消了腫,能夠出門的時候。」
「這也不過一兩天事。」
「那麼,就定在大後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說,「你早點來!早點吃完了,我請你去看戲。」
「我曉得了。」剛說得這一句,自鳴鐘響了,羅四姐默數著是十二下,「我的鐘慢,中午已經過了。」接著便叫小大姐,「你到館子裡去催一催,菜應該送來了。」
「已經送來了。」
「那你怎麼不開口。菜冷了,還好吃?」
羅四姐接著便罵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勸,說生了氣虛火上升,對眼睛不好。羅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飯開到樓上來。」七姑奶奶關照,「我陪你們奶奶一起吃。」
等把飯開了上來,羅四姐也起來了,不過仍舊背光而坐,始終不讓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你到底是為啥傷心?」七姑奶奶說,「我看你也是蠻爽快的人,想不到也會這樣想不開。」
「不是想不開,是怨自己命苦。」
「你這樣的八字,還說命苦?」
「怎麼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氣!我倒偏要跟命強一強。」
「你的氣好像還沒有消,算了,算了。後天我請你看戲消消氣。」
「戲我倒不想看,不過,我一定會早去。」
「只要你早來就好。看不看戲到時候再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帶信帶東西?」
「方便不方便?」
「當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說,「船是他們局子裡的差船,用小火輪拖的,又快又穩當。」
羅四姐點點頭,不提她是否帶信帶物,卻問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為她細談「西征」的「上海轉運局」。
「克復你們杭州的左大人,你總曉得囉?」
「曉得。」
「左大人現在陝西、甘肅當總督,帶了好幾萬軍隊在那裡打仗。那裡地方苦得很,都靠後路糧台接濟,小爺叔管了頂要緊的一個,就是上海轉運局。」
「運點啥呢?」
「啥都運。頂要緊的是槍炮,左大人打勝仗,全靠小爺叔替他在上海買西洋的槍炮。」
「還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著手指說,「軍裝、糧食、藥……」
「藥也要運了去?」羅四姐打岔問說。
「怎麼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氣丸、辟瘟丹,一運就是幾百上千箱。」
「怪不得。」羅四姐恍然有悟。
「怎麼?」
「那天他同我談,說要開藥店。原來『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還多。不過,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為啥?」羅四姐問。
「要幫手。沒有幫手怎麼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幫手?」
「那是外頭的。內里還要個好幫手。」七姑奶奶舉例以明,「譬如說,端午節到了,光是送節禮,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窮親戚,這一張單子開出來嚇壞人。漏了一個得罪人,送得輕了也得罪人。」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羅四姐說,「而且得罪的怕還不止一個。」
「一點不錯。」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下去。
到了為胡雪岩餞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剛吃過午飯,羅四姐就到了。她一到便問:「七姐,你有沒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請七姐陪我去買帶到杭州的東西。還有,我想請人替我寫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現成有老馬在,家信為什麼要另外請人來寫?顯見得其中另有道理,當時便不提購物,只談寫信。
「你要尋怎樣的人替你寫信?」
「頂好是——」羅四姐說,「像七姐你這樣的人。」
「我肚子裡這點墨水,不見得比你多,你寫不來信,我也寫不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買東西就不必你親自去了,要買啥你說了我叫人去辦。寫信,應春就要回來了,我來抓他的差。」
「這樣也好。」
於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來,由羅四姐關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廣雜貨,在內地都算難得的珍貴之物,以至於阿福不能不找紙筆來開單子。
「多謝管家。」羅四姐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剛要遞過去,便讓七姑奶奶攔住了。
「不必。我有摺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婦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說的那個取貨的摺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願要別人送,那就不必勉強了。
「好了,隨你。」
有她這句話,阿福才接了銀票去採辦。
恰好古應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讓七姑奶奶「抓差」,為羅四姐寫家信。
「這樁差使不大好辦。」古應春笑道,「是像測字先生替人寫家信,你說一句我寫一句呢?還是你把大意告訴我,我寫好了給你看,不對再改。」
「哪種方便?」
「當然是說一句寫一句來得方便。」
「那麼,我們照方便的做。」
「好!你請過來。」
到得書房裡,古應春鋪紙吮筆,先寫下一句「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然後抬眼看著坐在書桌對面的羅四姐。
「七姐夫,請你告訴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請她不要記掛。問她的肝氣病好一點沒有?藥不可以斷。我寄五十兩銀子給她,吃藥的錢不可以省。」
「嗯,嗯。」古應春寫完了問,「還有?」
「還有,托人帶去洋廣雜物一網籃,親戚家要分送的,請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萬不可讓阿巧多吃……」
「阿巧是什麼人?」古應春問。
「是我女兒。」
「托什麼人帶去要不要寫?」
「不要。」
「好。還有呢?」
「還有。」羅四姐想了一下說,「八月節,我回杭州去看她。」
「還有?」
「接到信馬上給我回信。」羅四姐又說,「這封信要請烏先生寫。」
「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不是。是烏鴉的烏。」
「喔。還有呢?」
「沒有了。」
古應春寫完念了一遍,羅四姐表示滿意。接下來開信封,古應春問:「怎麼寫法?」
「請問七姐夫,照規矩應該怎麼寫?」
「照規矩,應該寫『敬煩某某人吉便帶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託』。」
「光寫『敬煩吉便』可以不可以?」
當然可以。古應春是因為她說不必寫明托何人帶交,特意再問一遍,以便印證。現在可以斷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頗耐人尋味了。
羅四姐一直到臨走時,才說:「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隻網籃,費你的心帶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裡。」她將信遞了過去。
「好!東西呢?」
「在我這裡。」七姑奶奶代為答說。
「胡大先生哪天走?」
「後天。」
「那就不送你了。」羅四姐說。
「不客氣,不客氣。」胡雪岩問,「要帶啥回來?」
「一時也想不起。」
「想起來寫信給我。或者告訴七姐。」
等送羅四姐上了車,七姑奶奶一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羅四姐信上寫點啥?」
「原來是應春的大筆!」胡雪岩略顯驚異地說,「怪不得看起來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測字先生。」古應春說,「不過,我也很奇怪,這樣一封信,平淡無奇,她為什麼要托我來寫。平常替她寫家信的人到哪裡去了?」
「當然有道理在內。」七姑奶奶追問著,「你快把信里的話告訴我。」
那封信,古應春能背得出來。他背完了說:「有一點,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願意明說,信和網籃是托小爺叔帶去的。」
「她有沒有說,為啥指明回信要托烏先生寫?」
「沒有。」
胡雪岩要問的話,另是一種。「她還有個女兒?」他說,「她沒有告訴過我。」
「今天就是告訴你了。不過是借應春的嘴。」
「啊,啊!」古應春省悟了,「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來寫信的道理。」
「道理還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爺叔念不念舊?她娘,小爺叔從前總見過的,如果念舊,就會去看她。」
「當然!」胡雪岩說,「我早就想好了,信跟東西親自送去。過節了,總還要送份禮。」
「這樣做就對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她還要試試你,見了她女兒怎麼樣?」
「嗯!」胡雪岩點點頭,不置可否。
「還有呢?」古應春這天將這三個字說慣,不自覺地滑了出來。
「指明信要托烏先生寫,是怕測字先生說不清楚,寫不出來,馬馬虎虎漏掉了,只有烏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覺得她的推斷非常正確,體味了好一會兒,感嘆地說:「這羅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還有靈。我說送禮送得輕了得罪人,她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個。」七姑奶奶接下來說,「小爺叔,你要不要這個幫手,成功不成功,就看烏先生寫信來了。」
胡雪岩心領神會,回到杭州先派人去辦羅四姐所託之事,同時送了一份豐厚的節禮。然後他挑了個空閒的日子,輕裝簡從,瀟瀟灑灑地去看羅四姐的母親。胡雪岩仍舊照從前的稱呼,稱她「羅大娘」。但羅大娘卻不大認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寵若驚、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談羅四姐的近況,慢慢地追敘舊事,這才使得羅大娘的心定了下來。這心一定下來,她自然就高興了,也感動了,不斷地表示,以胡雪岩現在的身份,居然紆尊降貴,會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