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曲折情關

2024-09-26 11:01:30 作者: 高陽

  十天以後,羅四姐接到了家信。羅大娘照她的話,是請烏先生代寫的。這烏先生是關帝廟的廟祝,為人熱心,洞明世事。他先看了羅四姐的來信,心頭有個疑問:何以回信要指定他來寫?再聽羅大娘眉飛色舞地談胡雪岩來看她的情形,他恍然大悟。羅四姐大約不能確定,胡雪岩會不會親自來看羅大娘,所以信中不說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帶,不過胡雪岩的動靜,她是很關心的。既然如此,自己就要詳詳細細告訴她。她之所以指明要自己替羅大娘寫回信,也正是這個道理。

  烏先生完全猜對了羅四姐的心思,因此,他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烏先生的代筆,淺顯明白,羅四姐先找老馬來念給她聽過,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功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著信去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說,「我有封信,請你給我看看。」

  「哪個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長,當中好像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緊話在裡頭,不方便叫老馬給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見得看得懂。不過,不要緊,一客不煩二主,當初你是托應春替你寫的,現在仍舊叫他來看好了。」

  「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說,「有個洋人要來看他,他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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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七姑奶奶將古應春找了來,拿信交了給他。他一面看,一面講:「東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還送了一份很厚的禮,一共八樣,火腿、茶葉、花雕……」

  「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問道,「你信里稱小爺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爺叔的,都是這樣叫他的。」

  「好!你再講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親,非常客氣,坐了足足有一個時辰,談起在上海的近況——」講到這裡,古應春笑笑頓住了。

  「咦!」七姑奶奶詫異地問,「啥好笑?」

  「信上說,你母親知道你認識了我們兩個,說是『欣遇貴人』。」古應春謙虛著,「實在不敢當。」

  「我娘的話不錯。你們兩位當然是我的貴人。」羅四姐問道,「七姐夫,信上好像還提到我女兒。」

  「是的。你母親說,胡大先生很喜歡你女兒,問長問短,說了好些話。還送了一份見面禮,是一雙絞絲的金鐲子。」

  「你看!」羅四姐對七姑奶奶說,「大先生對伢兒們給這樣貴重的東西!不過,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麼會將這雙鐲子帶在身邊?莫非他去之前,就曉得我有個女兒?」

  「不見得。」七姑奶奶答說,「我們小爺叔應酬多,金表、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遇到要送見面禮,拿出來就是。」

  「原來這樣子的。」羅四姐的疑團一釋,「七姐夫,請你再講。」

  「你娘說,你說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她可到上海來看你。」

  羅四姐還未開口,七姑奶奶先就喊了出來。「來嘛!」她說,「把你娘接了來歇夏,住兩三個月再回去。」

  「上海是比杭州要涼快些。」羅四姐點點頭,「等我來想想。」

  「後面還有段話,是烏先生『附筆』,很有意思!」古應春微笑著,「他說,自從胡大先生親臨府上以後,連日『廟中茶客議論紛紛』,都說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貴人,亦未可知。」

  這話觸及羅四姐心底深處,再沉著也不由得臉一紅。七姑奶奶非常識趣,故意把話扯了開去。「什麼『廟中茶客』?」她問,「什麼廟?」

  「關帝廟,就在我家鄰近。替我娘寫這封信的烏先生,是那裡的廟祝。靠他平常擺桌子賣茶、說大書,關帝廟的香火才有著落。」

  正談到此處,洋人來拜訪古應春了。在他會客時,羅四姐與七姑奶奶的話題未斷。羅四姐也很想接她母親來住,但苦無便人可以護送。七姑奶奶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寫信給胡雪岩就是。

  「不好!」羅四姐只是搖頭,卻不說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問時,她才答說,「我欠他的情太多了。」

  「已經多了,何妨再欠一回。」

  「我怕還不清。」

  「那也有辦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還是不必說得太露骨。羅四姐也沒有再問,這件事就暫且擱下來了。

  談了些閒話,到了上燈時分,七姑奶奶提議,早點吃晚飯,飯後去看西洋來的馬戲。羅四姐答應在她家吃飯,但不想去看馬戲,因為散戲已晚,勞她遠送回家,於心不安。

  「那還不好辦?你住在我這裡好了。我們還可以談談。」

  羅四姐想了一下,終於接受邀約。飯後看馬戲回來,古應春也剛剛到家。

  「阿七,請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說,「今天來的洋人,是德國洋行新來的總管。他說要專程到杭州去拜訪小爺叔,順便逛逛西湖,我只好陪他走一趟。」

  「怎麼?」七姑奶奶高興地說,「你要到杭州?好極,好極!你把羅四姐的老太太帶了來。」

  古應春愣了一下,想到羅大娘信中的話,方始會意,欣然答說:「好、好!我一定辦到。」

  他們夫婦已經這樣作了決定,羅四姐除了道謝,別無話說。接著便談行程,古應春計算,來去約需半個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來住,我們來去也方便。」她說,「尋房帶搬家,有半個月盡夠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來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麼熟人的房子,或租,或買,一切方便,思索了一會兒,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問,「完工了沒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條弄堂,一共二十四家,算是條很長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轉臉對羅四姐說,「老宓是阜康的工伙,現在也發財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搬進去住。」

  「看看,看看!」羅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尋,比較好。」

  「為啥呢?」

  羅四姐不答,只是搖頭。七姑奶奶終於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關係,正當微妙的時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著痕跡。

  七姑奶奶覺得羅四姐人雖精明能幹,也很重義氣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遇到這種情形,她有一套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是羅四姐所做不到的。

  「我不管你那顆玲瓏七巧心,九變十轉地在想點啥,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搬家是搬定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買下來,我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羅四姐反倒服帖了。「七姐,」她說,「我就聽你的話,一切不管,請你費心。」

  於是七姑奶奶獨斷獨行,為她買了阜康錢莊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這條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戶,望衡對宇,兩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戶,坐北朝南,樓下東西廂房,大客廳,後面是「灶披間」、下房、儲藏室。扶梯設在中間,樓上大小五個房間,最大的一個,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個套房,足供藏嬌。另外四間,一間起坐、一間飯廳、兩間客房,家具擺飾,亦都是七姑奶奶親自挑選,布置得富麗堂皇,著實令人喜愛。

  前後不過十天工夫,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馬車將羅四姐接了來,告訴她說:「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現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羅四姐又驚又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不斷地說:「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沒有福氣,住這麼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這話,光是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之處,馬上可以改正。羅四姐倒也老實說了,還應該加上窗簾。

  「窗簾已經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著又問,「你哪天搬?」

  「慢點!」羅四姐拉著她並排坐下,躊躇了一下說道,「七姐,說實話,房子我是真歡喜。不過,我怕力量辦不到,房子連家具,一起在內,總要四千銀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細帳在那裡。」七姑奶奶說,「你現在不必擔心買不起。這幢房子現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給你住,到你買得起了,我照原價讓給你。」

  「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來,吳鐵口的話要應驗了。」

  羅四姐記得很清楚,吳鐵口斷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會「嫁一個克一個」。假使不願「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會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個字的「財」「官」「印」「食」自然都談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願「做小」,才會有福氣。這樣一想,七姑奶奶話中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話雖如此,可羅四姐既不願表示承認,也不願表示否認。這一來,她唯一的辦法便是裝作未聽清楚而忽略她的弦外餘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麻煩的事,恐怕——」

  「你用不著顧前想後。這裡家具擺設都有了,你那裡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沒人可送,叫個收舊貨的來,一腳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飾、動用器具,不過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煩?」

  「我那班客戶呢?」

  「這倒比較麻煩。」七姑奶奶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勸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羅四姐搶著說道,「不光是為我自己。人家也是養家活口的一項行當,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個能幹的人,做你的替手。說不定,還可以要一筆『頂費』。」七姑奶又說,「新舊交替,難免接不上頭,老馬可以慢慢搬過來。或者老馬投了新東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聽七姑奶奶為她的打算,簡捷了當卻又相當周到,羅四姐實在無話可說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說,「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對。」七姑奶奶說,「到我那裡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為息一息,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曆來挑日子。很不巧,一連八九天都不宜遷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後。

  「那時候老太太已經來了。」七姑奶奶說,「我的想法是,頂好這三四天以內就搬停當,老太太一來就住新房子,讓她老人家心裡也高興,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說呢?」

  「話自然不錯。不過,日子不好,沒有辦法。」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有辦法。俗語道得好,揀日不如撞日。撞到哪天是哪天,你說好不好?」

  「怎麼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這裡歇一歇腳。馬上進屋,你也把要緊東西先搬運了來。晚上擺兩桌酒,叫一班髦兒戲,熱鬧熱鬧,順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風,不是一舉兩得?」

  羅四姐覺得這樣安排也很好,便即問道:「七姐夫不曉得哪天回來?」

  「快了。大概還有四五天工夫。」

  古應春回來了。使得羅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親沒有來,倒是烏先生來了。

  那烏先生有五十多歲,身材矮胖,滿頭白髮,長一個酒糟鼻子,形容古怪,但那雙眼睛極好。他看人時,眼中兩道光芒射過來,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覺得此人可親且可信賴。因此,七姑奶奶一會兒便對他有好感。

  在古應春引見以後,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問到羅四姐的母親何以不來,烏先生乘機道明了來意。

  「羅四姐的娘因天氣太熱,又是吃『觀音素』,到上海來作客,種種不方便,所以不來。不過她娘倒有幾句要緊話,要我私下跟她說,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攜帶我到上海來開開眼界。」

  「蠻好,蠻好。」七姑奶奶說,「羅四姐,我跟她一見如故,感情像親姐妹一樣,烏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這裡,一切不必客氣。現在烏先生看,是把羅四姐接了來呢?還是你去看她。」

  「他娘還有點吃的、用的東西給羅四姐,還是我去好了。」

  「那麼,我來送你去。」

  「不敢當,不敢當,決不敢當。」

  「烏先生,你不要客氣。為啥要我親自送你去呢?這有兩個緣故。」說到這裡,七姑奶奶轉眼看著丈夫說,「你恐怕還不曉得,羅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

  「好快!」古應春說了這一句,便又對烏先生說,「羅四姐的新居在哪裡,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內人送你去不可了。」

  「我送了烏先生去,順便約一約羅四姐,今天晚上替烏先生接風,請她作陪。」

  聽得這麼說,烏先生除了一再道謝以外,再無別話,於是舍車坐轎,一起到了羅四姐那裡。七姑奶奶把人帶到,又約好羅四姐晚上陪烏先生來吃飯,隨即匆匆忙忙趕回家,因為她急於要聽古應春談此行的經過。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爺』——」

  原來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閒,便與老母妻子談羅四姐的事。本來娶小納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作主的,但羅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關係的事,都要預先談好。最要緊的,第一是虛名,第二是實權。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初進門稱「新姑娘」,一年半載親黨熟悉了,才會稱姓,假如姓羅,便叫「羅姑娘」,三年五載以後,才換稱「姨奶奶」的稱呼。至於熬到「姨太太」總要進入中年,兒女成長以後。可是胡雪岩卻為羅四姐提出要求,一進門就要稱「太太」。

  「那麼,」胡老太太問道,「你的元配呢?這個也是『太太』,那個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個?」

  「一個叫『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會兒道:「她怎麼說呢?」胡老太太用手遙指,這「她」是指胡太太。

  「我還沒有跟她談到這上頭。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說。」

  胡老太太知道,媳婦賢惠而軟弱,即使心裡不願,亦不會公然反對,但她作為一家之主,卻不能不顧家規,所以一時不便輕許,只說:「我要好好兒想一想,總要在檯面上說得過去才可以。」

  「檯面上是說得過去的。為啥呢?」胡雪岩正好談「實權」,他說,「目下這種場面,裡頭不能沒有一個人來『抓總』。媳婦太老實,身子又不好,以至於好些事,還要老太太來操勞,做兒子的心裡不安。再說句老實話,外頭的情形,老太太並不清楚,有時候想操心,也無從著力。我想來想去,只有把羅四姐討了來當家。既然當家,不能沒有名分,這是所謂『從權辦理』。檯面上說得過去的。」

  「你要她來當家,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總曉得,當家人是很難做的。」

  「我曉得。羅四姐極能幹,這個家一定當得下來。」

  「不光是能幹。」胡老太太說,「俗語說,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做當家人要吃得起啞巴虧。丫頭老媽子、廚子轎班,都會在背後說閒話。她有沒有這份肚量,人家明明『當著和尚罵賊禿』,她也只當沒有聽見,臉上一點懊惱的神氣都沒有?」

  「這一點——」胡雪岩說,「當然要跟她說清楚,她一定會答應的。」

  胡老太太大搖其頭。「說歸說,答應歸答應,到時候就不同了。」她說,「泥菩薩都有個土性,一個忍不住鬧了起來,弄得家宅不和,那時候你懊悔嫌遲了。」

  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見過羅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面貌都記不清楚了,當然只就一般常情來推測。胡雪岩心想,這不是一下子可將老母說服的,唯有多談一談羅四姐的性情才具,漸漸地讓母親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這時候,古應春陪著洋人到了杭州,談妥公事,派人陪著洋人去逛六橋三竺,古應春才跟胡雪岩詳談羅四姐所託之事,以及烏先生代筆信中的內容,認為事機已成熟,可以談嫁娶了。

  「我們老太太還有顧慮。」胡雪岩說,「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勞,不能任怨。」

  「那麼,小爺叔,你看呢?」

  「這要先看我們怎樣子待人家。」胡雪岩說,「羅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總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討她做大太太,而只有做小。做小稱太太,又讓她掌權,她只要這樣想一想,就算有閒言閒語難聽,一口氣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氣和了。」

  「小爺叔的話很透徹。」古應春自告奮勇,「我來跟老太太說。」

  說當然有個說法,古應春根本不提胡雪岩,只談七姑奶奶跟羅四姐如何投緣,以及羅四姐如何識好歹,因為七姑奶奶待她好,所以言聽計從,情如同胞姐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難之交的古應春夫婦,對七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與信心,當時便說:「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會錯的。這個媒要請七姐來做,我也要聽了七姐的話才算數。」

  一樁好事,急轉直下,看來成功在望了。但古應春心思細密,行事謹慎,覺得樂觀的話以少說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興,人家肯不肯,還在未知之數。」

  古應春接下來細談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算命,幾乎與吳鐵口吵架的趣事。當然,他決不會透露,這是他們夫婦事先跟吳鐵口說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聽得很仔細,而且越聽笑意越濃。「原來她有這樣一副好八字,看來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著又說,「這種人的脾氣是這樣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說的話,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爺叔,」古應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嬸娘的意思怎麼樣?」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談過了,她要我作主。現在,七姐夫,這樁事情,我就拜託你了。」

  「只要老太太作主,嬸娘也不會埋怨,我同阿七當然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圓滿來。」

  於是古應春為胡雪岩策劃,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妨請烏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發了一份請帖,請烏先生吃飯。

  這在烏先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他準時到胡家來赴宴,做主人的介紹了古應春與其他的陪客,敬過一杯酒,託辭先離席了。

  席間閒談,不及正事,飯罷到客座喝茶,古應春才將烏先生邀到一邊,笑著說道:「烏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烏先生愕然,及至古應春提到彼此為羅四姐一家代筆的事,烏先生方始明白。人雖初識,筆跡早熟,這就是神交。因為如此,一切都好談了。

  「照此看來,事情已經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這烏先生看起來很關心羅四姐,不曉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裡是怎麼想?」

  烏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從房子看到擺飾,這些在他心目中無一不新,無一不精。烏先生想不到羅四姐如此闊氣,只因有七姑奶奶這個初會面的堂客在,不便現於形色,怕人家笑話他沒有見過世面,此時已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便毫不掩飾地顯出艷羨驚異的神態。

  「羅四姐,我真沒有想到,你年紀輕輕的一個女人家,會闖出這樣一個場面來!上海我也來過兩回,說實話,這樣漂亮的房子,我還是頭一回見。」他緊接著又說,「古家當然是有身份的人家,房子雖比你的大,不過沒有你的新,擺飾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細有粗,有好有壞,不比你的整齊。」

  聽他這樣誇讚,羅四姐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無過於從小相親的熟人,看到此人肯爭氣、有出息、青雲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時的心情,亦大有衣錦還鄉之感,不過緊接著而來的感覺,卻是美中不足的空虛。

  「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裡就到得了能這樣子擺場面的地步?」

  這話在烏先生並不覺得全然意外,他略想一想說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既然用了,就算是你的了。」

  「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烏先生詫異,「你們羅家哪裡跑出來這樣一位姑奶奶?」

  「烏先生你纏到哪裡去了?」羅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

  「啊,啊,原來是她。」烏先生眨著眼想,越想越糊塗,「那麼,古家兩夫婦,怎麼叫胡大先生『小爺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爺叔』,胡大先生怎麼會是他們的小叔叔?」

  「其中有個緣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七姑奶奶談起,她的哥哥行五——」

  羅四姐告訴他說,尤五是松江漕幫的當家。尤五的師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幫中人,極重家規,所以尤五年齡雖比胡雪岩大,但也尊胡雪岩為長輩,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亦都跟著尤五叫胡雪岩為小爺叔。

  「照七姑奶奶說,松江漕幫稱為『疲幫』。他們這一幫的漕船很多,是大幫,不過是個空架子,所以當家的帶幫很吃力,虧得胡大先生幫他們的忙。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這條水路上很吃得開,就因為松江漕幫的緣故。」

  烏先生聽得很仔細,一面聽,一面在心裡想他自己的事。他雖受託來做媒,但仔細想想,不是什麼明媒正娶,他這個媒人也沒有什麼面子,所以一路上抱定一個主張:如果羅四姐本人不甚願意,或者胡雪岩的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風評不佳,那就說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來,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談正事了。「羅四姐,」他說,「你曉不曉得,我這趟為啥來的?」

  這樣問法,羅四姐不免有些發窘。不過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因為羞於出口,以致弄成誤會,所以很沉著地說:「是不是我娘有什麼話,請烏先生來跟我說。」

  「是的。我原來的意思,是你娘即使不能來,寫信給你也是一樣,但你娘不贊成。她的話也有道理,寫信問你,等你的回信,一來一去個把月,倒不如我來一趟,直接問個明白。」

  「娘要問我的是什麼話?」

  「問你對胡大先生怎麼樣?」

  這一下,羅四姐的臉有些紅了。「什麼怎麼樣呢?」她用埋怨來遮掩羞澀,「烏先生你的話,說得不清不楚,叫我怎麼說?」

  烏先生在關帝廟設座賣茶,一天見過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閱歷甚豐,不過做媒人卻是第一次,因而有時不免困惑:大家都說「媒人的嘴」是最厲害的,成敗往往在一句話上,可到底如何是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呢?不想,此時他自然而然就懂了。烏先生想,這時只要他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討你做小」,羅四姐必然既羞且惱,一怒回絕,好事就難諧了。

  如果烏先生對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會那樣說,但此刻他已決心來牽這根紅線,便要揀最動聽的話來說:「羅四姐,胡大先生要請你去當家。」

  這話讓羅四姐心裡一跳,但卻不大敢相信。「哪裡有這回事?」她說,「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財神』,他家那樣大的排場,我怎麼當得了他的家?」

  「羅四姐,我勸你不要客氣。你的能幹,從小就看得出來的。胡大先生向來最識人,他說要請你去當家,當然看準了你挑得起這副擔子。」

  看來不像是隨口玩笑的話,羅四姐不由得回一句:「真的?」

  「當然是真的。沒有這句話,我根本不會來。」烏先生說,「名分上你已經吃虧了,沒有別的東西來彌補,你想我肯不肯來做這個媒?」

  烏先生的話說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經吃虧了」的說法,代替聽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羅四姐不知不覺便在心裡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烏先生催問著,「如果你沒有話,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太去談了。當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會替你爭。」

  「怎麼?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談?」羅四姐問,「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願結這門親的。」

  羅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後,覺得有些話是連在烏先生面前都難出口的,考慮了好一會兒說:「烏先生,你曉得的,七姑奶奶跟我像同胞姐妹一樣,我看,我自己來問問她。」

  「讓我做個現成媒人,那再好都沒有了。」烏先生說,「不過,羅四姐,你娘是託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談的辰光,不要忘記了替你娘留一條退路。」

  何謂「退路」?羅四姐不明白,便即問說:「烏先生,我娘是怎麼跟你說的?」

  烏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話是不應該說的。所謂「退路」是以羅四姐將來在胡家的身份,她母親不會成為「親家太太」,也就不會像親戚那樣往來,這樣,便須為她籌一筆養老的款子,才是個「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說羅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會想到,他那句話便是多餘的了。

  因此,他就不肯再說實話,只是這樣回答:「你娘沒有說什麼,是我想到的,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來是這一層!」羅四姐很輕鬆地答說,「我當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談好了。」

  為了替烏先生接風,古應春稍微用了些心思。烏先生既是生客,應該照通常的規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個人,分做兩處,把交情都拉遠了,而且說話也不方便,因此古應春決定請烏先生「吃大菜」。

  在人家家裡「吃大菜」,烏先生還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話見得多,刀子割破舌頭雖是誇大其詞,拿洗手指的水當冷開水喝,卻非笑話,至於刀叉亂響,更是司空見慣之事。所以古應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備一雙筷子。選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類都先去骨頭;第三,調味少用西洋的作料。不過酒是洋酒,也不分飯前酒、飯後酒,黃的、白的、紅的,擺好了幾瓶,請烏先生隨意享用。

  「烏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時就說,「自己人,我說老實話,用不慣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老實了。」烏先生欣然舉箸。

  「烏先生看見羅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將「子」字念得極輕,聽去像「新房」。這在她是開玩笑,烏先生卻誤會了,以為將來羅四姐會長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將來便是雙棲之處。烏先生心想,如果是這樣子,又怎麼讓羅四姐去當家?

  烏先生心裡有此疑問,卻不暇細思,因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話。「好得很。」他說,「我聽羅四姐說,是古太太一手經理的。」

  「烏先生,」羅四姐不等他說完,便即說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幗英雄!」

  「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句話來?」羅四姐笑道,「恭維嘛,也要恭維得像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麼叫巾幗英雄?」

  烏先生自己也覺得擬於不倫,便即說道:「我來之前,『大書』說岳傳,正說梁紅玉擂鼓破金兵,『巾幗英雄』這句話聽得多了,才會脫口而出。」

  「烏先生喜歡聽大書,明天我陪你。」古應春愛好此道,興致勃勃地說,「城隍廟的兩檔大書,一檔『英烈』,一檔『水滸』,都是響檔。烏先生不可錯過機會。」

  「蘇州話,」羅四姐說,「烏先生恐怕聽不懂。」

  「聽得懂,聽得懂。」烏先生接著用生硬的蘇白說道,「陰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烏先生不但懂,」古應春說,「而且是內行。」

  原來「陰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諧音,是書場裡挖苦刮皮客人的術語。有的人陰陰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聽完一回書,名為「陰立」;有的人大大方方坐在後面,看跑堂的要「打錢」了,悄悄起身溜走,名為「白坐」。

  由於彼此同好,二人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談「大書」,以及說書人的流派。羅四姐見此光景,輕輕向七姑奶奶說道:「烏先生這頓酒會吃到半夜,我們離桌吧!」

  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個空隙,打斷他們的談鋒,說了兩句做女主人應有的門面話,與羅四姐雙雙離席。

  七姑奶奶將她帶到樓上臥室。這間臥室一直為羅四姐所欣賞,因為經過古應春設計,改成西式,有個很寬敞的陽台,裝置了很大的玻璃門,門上加兩層帷幕,一層薄紗、一層絲絨。白天拉開絲絨那一層,陽光透過薄紗,鋪滿整個房間,明亮華麗,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陽台上看萬家燈火,亦別有一番情趣,尤其是像這種夏天,在陽台上納涼閒談,是最舒服不過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國茶,還是喝洋茶?」

  所謂「喝洋茶」是英國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銀茶具,照英國規矩親自調製,而且親自為客人倒茶,頗為費事。羅四姐此刻要談正事,無心欣賞「洋茶」,便即說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黃白「杭菊花」可以當茶葉泡來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著問道:「你大概心裡很亂?」

  「也不曉得啥道理,心裡一直煩躁。」

  「我們到陽台上來坐。」

  七姑奶奶挑到陽台上去密談,是替羅四姐設想。若談到自己的終身大事,羅四姐難免靦腆,陽台上光線幽暗,可以隱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較能暢所欲言了。

  ***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來,背光坐著的羅四姐幽幽地嘆口氣說:「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問道,「胡家托烏先生來做媒了,他怎麼說?」

  「他說的話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說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當家。」

  「不錯,這話應春也聽見的。」

  「這麼說,看起來是真的!」羅四姐心裡更加踏實,但心頭的疑慮亦更濃重,「七姐,你說,我憑啥資格去替他當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顧慮者在此,羅四姐要爭者亦在此,足見二人都是厲害角色,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中要害。不過,她雖然已從古應春口中摸透了「行情」,但不願輕易鬆口,因為不知道羅四姐還會開什麼條件,不能不謹慎行事。

  於是她試探地問道:「四姐,你自己倒說呢?要啥資格,才好去替他當家。」

  「當家人的身份。身份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說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七姐,你說,這個家我怎麼當?」

  「是的。這話很實在。我想,我們小爺叔,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他總有讓下人敬重你的辦法。」

  「啥辦法?」羅四姐緊接著問,「七姐夫怎麼說?」

  「他說,胡老太太托我來做媒。不過,我還不敢答應。」

  羅四姐又驚又喜。「原來是胡老太太出面?」她問,「胡太太呢?」

  「他們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賢惠不過,老太太說啥就是啥,百依百順的。」

  聽得這一說,羅四姐心頭寬鬆了些,不過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應做媒?這話她卻不好意思問。

  「我為啥不敢答應呢?」七姑奶奶自問自答地說,「因為我們雖然一見如故,像同胞姐妹一樣,但這到底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沒有跟我詳詳細細談過,我不曉得你心裡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應下來,萬一做不成這個媒,反而傷了我們感情。」

  「七姐,這一層你儘管放心。不管怎麼樣,你我的感情是不會傷的。」

  「有你這句話,我的膽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還有啥?請你一樣一樣告訴我,看哪一樣是我可以答應下來的,哪一樣是我能替你爭的,哪一樣是怎麼樣也辦不到的。」

  「怎麼樣也辦不到的事,我也不會說。」羅四姐想了一下說,「七姐,我頂為難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會成為難題?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當親戚來往這件事。以她的看法,這件事是否為難,主要的是要看羅四姐自己的態度,倘或她堅持要胡老太太叫一聲「親家太太」,這就為難了,否則胡家也容易處置。

  談到這裡,話就要明說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說,「還有啥,你一股腦兒說出來,我們一樣一樣來商量。」

  「還有,你曉得的,我有個女兒。」

  「你的女兒當然姓她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說,「你總不見得肯帶到胡家去吧?」

  「當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帶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麼安排,胡家都不便過問的。這件事可以不必談,還有啥?」

  「還有,我只能給老太太一個人磕頭。」

  「是不是!」七姑奶奶馬上接口,「我不敢答應,就是怕你有這樣的話,叫我說都不便去說的。」

  羅四姐自己也覺得要求過分了一些,不過話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當然,在七姑奶奶看,這就是不再堅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現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訴你。第一是稱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進門磕一個頭,以後都是平禮;第三生了兒子著紅裙。這三樣,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羅四姐考慮了一會兒,覺得就此三事而言,再爭也爭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放漂亮些,換取對方在他處的讓步。

  於是她說:「七姐這麼說,我聽七姐的。不過,我進他家的門,不曉得是怎麼個進法?」

  七姑奶奶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妾侍進門,無非一乘小轎抬進門,在紅燭高燒之下,一一磕頭定稱呼。羅四姐問到這話,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轎進門呢?

  當然,照一般的辦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決無坐花轎之理。七姑奶奶覺得這才真的遇見難題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這樣回答:「這件事我來想辦法,總歸要讓你面子上看得過去。你明天倒問問烏先生,看他有啥好辦法?」

  正事談到這裡,實在也可以說是很順利了。做媒本來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將雙方意見拉近來,羅四姐明白事緩則圓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說:「事情不急,七姐儘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爺叔恐怕急著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著將她的臉扳向亮處,「不曉得你妝扮成新娘子,是個啥樣子?」

  這話說得羅四姐心裡不知是何滋味,說一句:「七姐真會尋開心。」她便一閃站起身來,「烏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沒有?」

  「我們一起下去看看。」

  兩人攜著手復回樓下,只見古應春陪著烏先生在賞鑒那些西洋小擺設。七姑奶奶少不得問些「吃飽了沒有」之類的客氣話,然後問到烏先生下榻之處。

  「客棧已經定好了。」古應春問道,「不知道羅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還有事要跟烏先生談?」

  「今天太晚了。」羅四姐答說,「有事明天也可以談。」

  「那麼,我送烏先生回客棧。明天一早我會派人到客棧陪了烏先生到羅四姐那裡。下午我陪烏先生到各處逛逛。」

  等古應春送客回來,七姑奶奶還沒有睡,等著要將與羅四姐談論的情形告訴他,最後談到羅四姐如何「進胡家的門」。

  「一頂小轎抬進門,東也磕頭,西也磕頭,且不說羅四姐委屈,我們做媒人的也沒有面子。」

  「為小爺叔,沒有面子也就算了。」古應春說,「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擺進去,那一來事情就越發擺不平了。」

  「好!那麼羅四姐,總要讓她的面子過得去。」

  「這有點難辦。又有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沒有那麼便宜的事。」七姑奶奶也覺得丈夫的話不錯,不過已經答應羅四姐要讓她「面子上過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

  「睡吧!我累了。」古應春旅途勞頓,一上床,鼾聲即起。七姑奶奶卻無法合眼,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而且自己覺得很得意,很想喚醒古應春來談,卻又不忍,只好悶在心裡。

  第二天一早,古應春正在漱洗時,七姑奶奶醒了,掀開珠羅紗的帳子,探頭說道:「不要緊了!我有法子了。」沒頭沒腦一句話,說得古應春愣在那裡,好一會兒才省悟。

  「你是說羅四姐?」他問。

  「對。」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臉上別有一種興奮的神情,「他們的喜事在上海辦,照兩頭大的辦法,一樣可以坐花轎、著紅裙。」她問,「你看呢?」

  「小爺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無人不知,人家問起來怎麼說?」

  「兼祧!」七姑奶奶脫口回答,「哪個去查他們的家譜?」

  「這話倒也是。不知道小爺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說,「我想他也不會不肯的。」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兒,同意了她的辦法,只問:「回到杭州呢?」

  「照回門的辦法,先到祖宗堂磕頭,再見老太太磕頭。」

  「這不是啥回門的辦法,是『廟見』,這就抬舉羅四姐的身份了。」古應春深深點頭,「可以!」

  「你說可以就定規了。下半天,你問問烏先生,看他怎麼說。」

  「能這樣,烏先生有什麼話說?至於你說『定規』,這話是錯了。要小爺叔答應了才能定規。」

  「你這麼說,那就快寫信去問。」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不過,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反正是不是寫了信,她也不會知道,所以答應著說:「我會寫。」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坐了馬車去觀光。一圈兜下來,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來吃晚飯,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

  「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曉得。不過,既然我是媒人,她說有些話,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

  「是的。烏先生你說。」

  「第一件,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現在暫且可以不管。不過,她的女兒,要胡太太認做乾女兒,將來要到胡家來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

  「胡太太的兒女,還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補充著,極有把握地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較麻煩,她說七姑奶奶答應了她的,要我請問七姑奶奶,不曉得是啥辦法?」

  「辦法是想到一個,不過,還不敢作主。這個辦法,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

  「是的,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願意,像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難得。」烏先生說,「不過,先談談也不要緊。」

  這件事很有關係,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讓她丈夫去談,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適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比較妥當。

  於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講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倒是烏先生的態度,讓她奇怪,只見他一面聽,一面鎖緊眉頭——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在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只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心裡不免大起反感。

  於是等古應春講完了,她冷冷地問:「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還有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當。」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異了。「烏先生,請你說個道理看。」他問,「何以不妥當?」

  「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佩服他、贊成他的人很多,妒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萬一京里的御史老爺參上一本,不得了。」

  「參上一本?參胡大先生?」

  「這我就不懂。」七姑奶奶接著也說,「犯了啥錯?御史要參他。」

  「七姑奶奶,請你耐耐心,聽我說——」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錢塘縣的刑房書辦,已歷四代,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兄承襲,《大清律例》是他的家學,對《戶婚律》當然亦很熟悉,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

  他說,以「兼祧」為娶「兩頭大」的藉口,是習俗如此,而律無明文,不過既然習俗相沿,官府亦承認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如俗語所說的「兩房合一子」,方准兼祧。這在胡雪岩的情形,顯然不合。

  「你們兩位請想,既稱『胡大先生』就有『胡二先生』。好比合肥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鴻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何用他來兼祧?」

  「這話說得有道理,『胡大先生』這個稱呼,就擺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應春對他妻子說,「兼祧這兩個字,無論如何用不上。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一定要這麼辦,且不說大清律上怎麼樣,論官常先就有虧了,這叫作『寵妾滅妻』,御史老爺一本參上去,事實俱在,逃都逃不了的。」

  一聽這話,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她說,「差點做錯了事情,害我們小爺叔栽個筋斗。」

  「筋鬥倒也栽不大,不過面子難看。」烏先生又說,「講老實話,胡大先生還在其次,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穿紅裙,弄出來這場麻煩,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一進門就出事,一定是個掃帚星。』七姑奶奶你倒想,羅四姐以後還好做人?」

  「烏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見識真正高人一等。」七姑奶奶由衷地佩服,「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份,這一來『妾』的名聲就『賣朝報』了。」

  「賣朝報」是句杭州的俗話,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朝報」上出現,一定出了新聞,「賣朝報」的人為擴招徠,必然大聲吆喝,以至於大街小巷,無人不知。如果胡雪岩因為「寵妾滅妻」而奉旨申斥,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宮門鈔」就是南宋的「朝報」,所以七姑奶奶的這個譬喻,十分貼切。

  「是啊!」烏先生說,「那一來,不但杭州上海,到處都知道了,真正叫作『求榮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說明白,羅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應春急忙接口,「那就拜託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只要這一層講通了,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

  羅四姐自然能夠體諒其中的苦衷,但總覺得怏怏有不足之意,不過對七姑奶奶極力幫她講話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來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勸你一句話,英雄不怕出身低,一個人要收緣結果好,才是真正的風光。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七姑奶奶又說,「我當你陪嫁的奶媽,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風俗,富家小姐出閣時,貼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羅四姐聽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願意分擔這份情意,求之於同胞姐妹,亦未見得必有,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

  「七姐,」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今生才會認識你。」

  「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真是前世修來的。」七姑奶奶說,「做個女人家,無非走一步幫夫運,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個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諸葛亮,也只好嘆口氣。我們小爺叔的本事,現在用出來的,不過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來,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何必在乎名分上頭?」

  這一說,頓時激起羅四姐的萬丈雄心,她很興奮地說:「七姐,我同你說心裡的話,我自己也常在想,我如果是個男的,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只可惜是個女的。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但我看他倒也並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頭如何做法,他也會聽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不過,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會聽,那就等於你自己在做,並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開人礦!這話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羅四姐笑道,「你的花樣真多。」

  「我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耍花樣。我剛剛說道,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挖出來。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別的都算小生意了。」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聽完了細細思量,方始領悟,莊容說道:「七姐,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不過,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現在才曉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

  「對啊!」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手說,「你到底聰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親迎」的花轎以外,其餘儘量照「六禮」的規矩來辦,先換庚帖,然後下聘。聘禮是兩萬現銀,存在杭州阜康錢莊生息,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當然還有一座房子,仍舊置在螺螄門外。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過戶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墊的房價及其他費用,自然是由胡雪岩結算。

  聘禮最重首飾,雖只得四樣,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還更貴重。新穿的珠花、金剛鑽的鐲子、翡翠耳環、紅玉簪子,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岩關照古應春,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選定了,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莊,驗貨收款。

  ***

  「四姐,應春昨天跟我說,你們情同姐妹,這一回等於我們嫁妹子,應該要備一份嫁妝。這話一點都不錯。」七姑奶奶說,「我想,仍舊你自己去挑,大家的面子,你儘管揀好的挑,不要客氣。說老實話,幾千兩銀子,應春的力量還有。」

  羅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將來一定有許多機會幫古應春的忙,借為補報,所以不必說客氣話。不過,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破費,因而這樣答說:「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我不能不領。不過,東西也不在乎貴重,只要歡喜就好,你說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說,「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

  「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舊到昌發去好了。」

  昌發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羅四姐新居的家具,就是在那裡買的。「好!就是昌發。」羅四姐說,「今天家裡會有客人來,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另雇一輛馬車,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老闆姓李,一見老主顧上門,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羅四小姐,今天怎麼有空?請裡面坐,裡面坐。」

  「我來看堂木器。」

  「喔,喔!」李老闆滿臉堆笑,「是哪裡用的?」

  「房間裡。」

  所謂「房間裡」是指臥房,首要的就是一張床,但既稱「一堂」,當然應該還有几椅桌凳之類。李老闆便先問材料:「羅四小姐喜歡紅木,還是紫檀?」

  「當然是紫檀。」

  「羅四小姐,你既然喜歡紫檀,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不可錯過機會。」

  「好!我來看看。」

  李老闆將她領入後進一個房間。羅四姐進門便覺目眩,原來這些堂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炫目。

  細細看去,華麗精巧,實在可愛。「這好像不是本地貨色。」羅四姐說,「花樣做法都不同。」

  「羅四小姐,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李老闆說,「一眼就識透了。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廣東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另外還有來歷,說出來,羅四小姐,你要嚇一跳。」

  「為啥?」

  「這本來是進貢的……」

  「進貢?」羅四姐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說,原來是皇帝用的。」

  「不錯。」

  「李老闆,」羅四姐笑道,「你說大話不怕豁邊?皇帝用的木器,怎麼會在你店裡?」

  「喏,羅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當然有個道理,你請坐下來,等我講給你聽。」

  李老闆請羅四姐在一張交椅上坐了下來,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會做生意,用的夥伴、徒弟亦很靈活,等羅四姐剛剛坐定,現泡的蓋碗茶與四個高腳果碟已經送了上來。羅四姐存心要來買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對昌發的款待,坦然接受,連道聲謝都沒有。

  「羅四小姐,請你先仔細看看東西。」

  她原有此意。因為所坐的那張交椅,小巧玲瓏,高低正好,靠背適度,一坐下來雙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她本就想仔細看一看,所以聽得這話,便低頭細細賞鑒,工料兩精,毫無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長方套幾:一共三層,推攏了不占地位,拉開了頗為實用,一碗茶、四隻果碟擺在上面,一點都不顯得擠。

  「東西是好的。」羅四姐說,「不過花樣不像宮裡用的,宮裡用的應該是龍鳳,不應該是『五福捧壽』。」

  「羅四小姐,你駁得有道理,不過你如果曉得用在哪裡,你就不會駁了。宮殿有各式各樣的宮殿,何止三宮六院?看地方、看用場,陳設大不相同。若統統是龍鳳的花樣,千篇一律,看都看膩了。你說,是不是呢?」

  「話倒也不錯。那麼,這堂木器是用在哪裡的呢?」

  「是要用在圓明園的——」

  「李老闆,你真當我鄉下人了!哪個不曉得,洋鬼子把圓明園燒掉了。」

  「燒掉了可以重造啊。當然,真的重造了,這堂木器也不會在我這裡了。」

  據李老闆說,有班內務府的人與宮中管事的太監,因為洪、楊之亂已經平定,捻軍亦都打敗了,不足為患,因而慫恿慈禧太后說:「再過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親政』兩樁大典一過,兩宮太后應該有個頤養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將頤和園恢復起來。太后『以天下養』,修個花園,不為過分。」

  慈禧太后心動了,十二三歲的小皇帝更為起勁。風聲一傳,有個內務府出身、在廣東幹了好幾任肥缺的知府,得風氣之先,特製酸枝嵌螺甸的木器進貢。但在由海道北運途中,事情起了變化。

  原來這件事,在私底下已經談了好幾個月,當政的恭親王大不以為然,不過不便說破,只是在兩宮太后每天例行召見時,不斷表示,大亂初平,百廢待舉,財政困難,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動打消這個念頭。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工夫時,忽然聽說有這樣一個知府,居然進貢木器,準備在頤和園使用,不由得大為光火,授意一個滿洲的御史,臚列這個知府貪污有據的劣跡,狠狠參了一本。恭王面請「革職查辦」,慈禧太后不便庇護,准如所請,那知府就此下獄。貢品自然也就不必北運了,押運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將木器卸在上海變賣,是這樣歸於昌發的。

  「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廳、一堂書房都賣掉了,現在剩下這一堂。前天有個江西來的候補道來看過,東西是歡喜得不得了,但銀子帶得不夠,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沒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羅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別克己。」李老闆又說,「我再說句老實話,這堂木器,也沒有啥人用得起。你們想,房間裡用這樣子講究的木器,大廳、花廳、書房應該用啥?這就是我這堂木器,不容易脫手的道理。」

  羅四姐心想,照他的話看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還有那麼一個闊氣的江西候補道,她轉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補道,莫非是他叫人來看過?

  於是她問:「那個江西候補道姓啥?看來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闆又說,「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的。」羅四姐心中一動,隨即問說,「你這堂木器啥價錢?」

  「照本賣,一千五百兩銀子。其實照本賣,已經把利息虧在裡頭了。好在另外兩堂,我已經賺著了,這一堂虧點本也無所謂。」

  「李老闆,我還你一個整數。」

  「羅四小姐,」李老闆苦笑著說,「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殺價也殺得太兇了。」

  「本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摺攔腰摜』的生意還多的是。」

  「羅四小姐,聽你口音是杭州人?」

  「不錯。你問它作做啥?」

  「你們杭州人殺價厲害,『對摺攔腰摜』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裡有這種生意?羅四小姐,你總要高升高升吧?」

  高升又高升,講定一千二百兩銀子。羅四姐是帶了銀票來的,取了一張四百兩的,捏在手中,卻有一番話交代。

  「李老闆,你要照我的話,我們這筆交易才會成功,明天我帶個人來看,問你啥價錢,你說八百兩銀子。」

  「這為啥?」

  「你不要管。」羅四姐說,「你要一千二百兩,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羅四姐又說,「你要在收條上寫明白,一定照我的話,不照我的話,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辦。」

  於是李老闆收下定洋,打了收條。等羅四姐走後不久,又來了一個老主顧。

  「唷,唷!古太太,我財神又臨門了。今天想看點啥?」

  「看了再說。」

  李老闆領著她一處一處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腳問:「這堂木器啥價錢?」

  「對不起,古太太,剛剛賣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卻未死心。「賣給哪個?」她說,「哪有這麼巧的事?」

  見此光景,李老闆心裡在轉念頭,他原來的話,還有一句:「就是羅四小姐買的。」哪知話未說完,讓「古太太」截斷了。看她的樣子,有勢在必得之意,如果說破「羅四小姐」,她一定會跟人家去商量情讓,那一來事情就尷尬了。「羅四小姐」人很厲害,少惹她為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不搭腔,七姑奶奶卻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賣給人家多少錢?」她問。

  「既然賣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問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臉來,「當場開銷,」她說,「問問怕啥,李老闆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還是上了年紀,越老越糊塗?做生意哪有你這個做法的,問都問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罵我。」李老闆靈機一動,頓時將苦笑收起,平靜地問道,「我先請教古太太兩句話,可以不可以?」

  「可以啊!有什麼不可以?」

  「古太太想買這堂木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

  「送人。」

  「送哪個?」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訴我了,或許有個商量。」

  「好。」七姑奶奶說,「喏,就是上回我同她來過的那位羅四小姐。」

  這下,李老闆會意了,「羅四小姐」所說要帶個人來看,此人就在眼前。於是他笑著說道:「古太太,你說巧來真是巧!剛剛那個買主,就是羅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來過了?」

  她急急問說:「買了你這堂木器?多少錢?」

  「八百兩。」

  七姑奶奶點點頭。「這個價錢也還公道。」她又問,「付了多少定洋?」

  「沒有付。」

  「沒有付?」七姑奶奶氣又上來了,「沒有付,你為啥不賣給我?」

  「做生意一句話嘛!羅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來頭,我當然要相信她。」

  七姑奶奶覺得他這兩句話很中聽,不由得就說了實話:「李老闆,我老實跟你說了吧!羅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買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願意我花錢,所以自己來看定了。這樣子,明天我陪她來,你不要收她的銀子,要收我的。」

  「是,是!」

  「還有,你答應她八百兩,當然還是八百兩,不過我要殺你的價。殺價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兩,明天我殺價殺到六百兩,你就說老主顧沒辦法,答應下來。這樣做,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麼不懂?羅四小姐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正前世福氣,買木器陪嫁她,還要體諒她的心。這樣子厚道細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尋不出第二個。」

  七姑奶奶買了這堂好木器,已覺躊躇滿志,聽了他這幾句話,越發得意,高高興興付了定洋回家,將這樁稱心如意的事,告訴了古應春。

  第二天,羅四姐來了,七姑奶奶一開口就說:「你昨天到昌發去過了?」

  羅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著地答說:「是的。」

  「你看中了一堂木器,價錢都講好了?」

  「是的。講定八百兩銀子。」

  「那再好都沒有。」七姑奶奶說,「你真有眼光!我們走。」

  於是一車到了昌發,老闆早已茶煙、水果、點心都預備好了,二人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羅四小姐說,價錢跟你講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羅四小姐買,現在是我買。」七姑奶奶說,「李老闆,我們多年往來,你應該格外克己,我出你六百兩銀子。」

  「古太太,我已經虧本了。」

  「我曉得你虧本,無非多年往來的交情,硬殺你二百兩。」

  「下回我一定講交情。這一回。」李老闆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價錢,講出算數,決不能改。」

  如此絕情,七姑奶奶氣得臉色發白,真想狗血噴頭罵他一頓,但一則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則也是捨不得這堂好木器,只好忍氣吞聲,連連冷笑著說:「好,好!算你狠。」說完,她取出八百兩銀子的銀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請不要生氣,我實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來賠罪。」

  「哪個要你來賠罪。我告訴你,這回是一悶棍的生意。」說完掉頭就走,李老闆追上來要分辯,七姑奶奶不理他,與羅四姐坐上馬車回家,一路氣鼓鼓的,話都懶得說,羅四姐也覺得好生無趣。

  一到家,在起坐間中遇見古應春。他一看愛妻神色不怡,便含笑問道:「高高興興出門,回來好像不大開心,為啥?」

  「昌發的李老闆不上路!」七姑奶奶的聲音很大,「以後再也不要做成他生意了。你說要帶洋人到他那裡訂家具,省省!挑別家。」

  「怎麼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說,「硬要我八百兩銀子。」

  「你照付了沒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預先付過「差價」,是告訴過古應春的,他心裡在想,李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雖精明,卻很講信用,似乎不至於硬吞二百兩銀子,其中或者另有緣故,只是當著羅四姐,不便深談,只好沉默。

  於是羅四姐便勸七姑奶奶:「七姐,東西實在是好的,八百兩銀子是真正不貴。你先消消氣,我要好好跟你商量,這堂木器有個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話,讓小大姐進來打斷了。她是來通報,李老闆來了,要見七姑奶奶。

  「不見。」

  「我見。」古應春接口,「等我來問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應春笑嘻嘻地回進來,手裡拿著個紅封套,七姑奶奶接過來一看,封套籤條上寫「賀儀」二字,下面是李老闆具名,賀儀是一張二百四十兩的銀票。

  「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應春說,「你不是告訴他,羅四姐要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賀禮。」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與羅四姐相顧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應春說下去,但古應春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氣。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說啊!」

  「怎麼不要好笑?這種事也只有你們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來。」古應春看了羅四姐一眼,向妻子說道,「你曉得這堂木器多少錢?一千二百兩。」

  「唷!」羅四姐叫了起來,「七姐夫,李老闆告訴你了?」

  「當然告訴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兩銀子的定洋,硬不認帳,這話怎麼交代呢?」

  「啊?」羅四姐問說,「七姐,你已付過他二百兩?」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反問一句:「你先付過他四百兩?」

  「是的。」

  「為啥?」

  「我不願意你太破費。」

  「兩個人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曉得你不願意我太破費,所以預先付了他二百兩。我道呢,哪裡有這麼便宜的東西!」

  羅四姐也覺得好笑:「七姐夫說得不錯,心思用得太深,才會做出這種事來。你瞞我,我瞞你,大家都鑽到牛角尖里去了。不過,」她說,「李老闆也不大對,當時他就讓二百兩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場氣。」

  「他也有他的說法。」古應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闆的話照樣說一遍,他說:『那位羅四小姐,看起來是很厲害的角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條上寫明白,報價只能報八百兩,改口的話,加倍退還定洋。萬一我改了口,羅四小姐拿出收條,一記「翻天印」打過來,我沒話說。所以我當時不鬆口,寧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後來賠罪。』」

  七姑奶奶前嫌盡釋,高興地笑道:「這個人還算上路,還多送了四十兩賀禮。」說著將紅封套遞給羅四姐。

  「我不要。」羅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開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

  羅四姐窘笑著,仍舊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縮不回去。古應春說:「交給我。二百兩是退回來的定洋,四十兩送的賀禮,我叫人記筆帳在那裡。」

  於是七姑奶奶將紅封套交了給古應春,接著便盛讚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家具,認為一千二百兩銀子,實在也不算貴。

  由此便談到這堂木器的來歷,它之貴重,已經不能拿銀子多寡來論了。羅四姐因此有個想法,覺得自己用這堂木器,雖說出於「陪嫁」,亦嫌過分,難免遭人議論,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奶商量,打算把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這個念頭,是聽了李老闆的一句話才轉到的。他說,有個江西的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我心裡就在想,將來我用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裡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獻佛,做個人情。七姐,你不會怪我吧?」

  「哪裡,哪裡!」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地,「說實話,你這樣子會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雜,我真怕你自己覺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直了,會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幾個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七姑奶奶暗暗點頭,心裡在想,羅四姐一定懂「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不但會做人,還會做「官」,替她擔心,實在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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