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26 11:00:55
作者: 高陽
局勢的發展,許多方面都出人意表。第一,常州在李鴻章部下郭松林、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及常勝軍戈登合力猛攻之下,於四月初六克復,接著久守鎮江的馮子材進克丹陽。大家都以為這兩支軍隊會師以後,一定乘勝西趨,直撲金陵,為曾國荃助攻。哪知李鴻章儘管朝旨催促,卻以「傷亡過重,亟須整補」為名,按兵不動。這是為左宗棠、胡雪岩所預料到的,李鴻章不願分曾國荃一心想獨得的大功,有意作態。
第二,是「天王」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夢囈的「詔令」,說「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領到天兵,保固天京」。過了兩天,「天王」服毒自盡,實現了他「上天堂」的諾言。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歲兒子,名叫「洪天貴福」,稱號喚作「幼天王」。
消息外傳,都知道曾國荃成大功在即,頗有人高吟杜少陵的「青春作伴好還鄉」,作亂後重整家園之計。而京里重臣、京外督撫,有良心、肯做事的,亦都在默默打算:曾國荃一下金陵,太平天國十餘年的積聚,盡萃於「天王府」,足可用來裁遣將士,恢復地方;固然,金陵所得,必是用於江南及湘軍,但應解的協餉,可以不解,就等於增加了本地的收入。
像左宗棠就是打著一把如意算盤,認為曾國荃一克金陵,廣東便將復成浙江的餉源。他曾跟胡雪岩談過,到那時候,要專摺奏,派他到廣東去會辦厘捐。胡雪岩口頭一諾無辭,其實不當它一回事,在他看來,此事渺茫得很,只是不便掃左宗棠的興,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
在李鴻章所撥借的炮隊協攻之下,曾國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龍膊子」。其地在江寧城外東北的鐘山之巔,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此地一失,「忠王」李秀成束手無策了。
曾國荃用兵,獨得一「韌」字,苦苦圍困到這般地步,要韌出頭了,更不肯絲毫怠慢,下令各營,由四面收束,直往裡逼,逼近城下,晝夜猛攻。而真正的作用是,借無時或已的炮聲,遮掩他挖掘地道的聲響。
金陵圍了兩年,曾國荃從朝陽門至鍾阜門,挖過三十多處地道。有時是「落磐」,挖地道的士兵隨死隨埋,叢葬其中;有時是為長毛所發覺,煙燻水澆,死者論百計;有一次快成功了,地道內的士兵,忽然發現一枝長矛刺了下來——其實是長毛行軍休息,隨意將矛一插,而官軍輕躁沒腦筋,使勁將那枝矛往下拉,長毛始而大駭,繼而大喜,掘地痛擊。功敗垂成,死了四百人之多,都是朱洪章的部下。
朱洪章是貴州人,也是曾國荃部下高級將領中唯一的非湖南人。因為孤立其間,不能不格外賣力,免得遭受排擠。曾國荃亦很看重他,一直保到提督銜記名總兵,派他經理營務處。此時再挖地道,由他與記名提督河南歸德鎮總兵李臣典共同負責。
從六月初八開始,日夜不停,挖了七天才挖成,填塞炸藥,可以作最後的攻擊了。曾國荃問部下諸將,哪一營「頭敵」,哪一營「二敵」?
諸將默無一言,便按官職大小,個別徵詢。官階最高的是蕭孚泗,已經補上福建陸路提督,他依舊沉默,便只好問李臣典了。
李臣典倒願打頭陣,但要朱洪章撥一兩千精兵給他。朱洪章表示:「既然如此,不如我來當頭。」事情便這樣定局,還立了軍令狀,畏縮不前者斬!
六月十六日正午,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藥。地道中的炸藥有三萬斤之多,進口之處用巨石封固,另外以極粗的毛竹伸入地道,內用粗布包炸藥填塞,作為引線,引線點燃以後,但聞地底隱隱如雷聲,卻不爆發。天空中的驕陽,流火鑠金一般,炸藥絕無不燃之理,萬千將士揮汗屏息,等得焦灼不堪。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之久,地底連那隱隱雷聲都消失了。
過去亦常有不能引發炸藥的情事,這一次看起來又是徒勞無功。各營將士,無不失望,正準備先撤退一批部隊,分班休息時,突然間,霹靂之聲大作,仿佛天崩地裂似的。太平門的一段城牆,約有二十多丈長,隨煙直上,聳得老高,成為聞所未聞的奇觀。
這有個說法。明太祖建都南京,洪武二年始建都城,徵發大量民夫,花了四年工夫,方始完工,周圍六十一里,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餘里、西安城周二十四里都大,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
南京城不但大,而且高,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大與高之外,最大的特色是堅,城以花崗石為基,特為燒制的巨磚為牆,磚與磚之間,用石灰泡糯米漿水砌合。全城告成,再以石灰泡糯米漿水塗敷,所以在城外隨便指一處敲擊,都會顯出白印。五百年來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城牆,畢竟還是敵不過西洋的炸藥,只是被炸以後,磚磚相砌,過于堅牢,所以才會造成二十餘丈長的整段城牆,飛入空中的奇觀。後來知道,這段城牆飛出一里多外,裂成數段落地,打死了數百人之多。
在當時,朱洪章奮身向前,左手執旗,右手操刀,大呼上城。於是九門皆破,有所謂「先登九將」,除朱洪章、李臣典、蕭孚泗以外,還有記名總兵武明良、熊登、伍維壽,提督張詩日,記名按察使劉連捷,記名道員彭毓橘。
捷報到京,自然要大賞功臣。據說文宗在日,曾有諾言:平洪、楊者封王。但清朝自三藩之後,異姓不王,甚至封公爵的亦沒有。因此,親貴中頗有人反對實現文宗的諾言,形成難題。最後是慈安太后出了個主意:將一個王爵,析而為四。曾國藩功勞最大,封侯;其次是曾國荃,封伯;接下來是一個子爵、一個男爵,封了李臣典和蕭孚泗。
朝旨一下,朱洪章大為不服。論破城當日之功,他實在應該第一,首先登城,生擒偽勇王洪仁達,占領「天王府」。而曾國荃奏報敘功時,卻以李臣典居首。據說,當朱洪章占領「天王府」,看守到黃昏時分,李臣典領兵馳到,自道「奉九帥之命接防」。於是「天王府」歸李臣典的控制,看守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光天化日之下,「天王府」無緣無故起火,燒得精光。事後曾國荃奏報,搜索「天王府」除了一顆偽璽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李臣典敘功居首的奧妙是如此!朱洪章在「先登九將」中甚至不如蕭孚泗還落得一個五等爵末位的「一等男」,他所得的恩典,是「無論提督總兵缺出,儘先提奏,並賞穿黃馬褂,賞給騎都尉世職」。雖亦不薄,但名列第三,太受委屈。
一口氣咽不下,朱洪章去找「九帥」理論。曾國荃大概早有防備,應付之道甚絕,他說:「我亦認為你應居首功。但敘功的奏摺,是由我老兄拜發,聽說是他的幕友李某搗鬼。」說著,他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倒持著遞向朱洪章,「你去宰了那個姓李的。」
朱洪章為之啼笑皆非。但李臣典亦如黃粱一夢,錫爵之恩,黃馬褂、雙眼花翎之榮,竟不克親承寵命,恩旨到時,已經一命嗚呼。據曾國荃奏報,說他攻城時,「傷及腰穴,氣脈阻滯」,因而於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卻又有人說,李臣典死在「牡丹花下」——破城之日,玉帛子女,任所取攜,李臣典一日夜之間,御十數女子,溽暑不謹,得了「夾陰傷寒」,一命嗚呼。當然,這是私下的傳說,反正死因如出於床笫之間,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
而蕭孚泗的封男爵,亦有一段故事。
當城破無可為計時,李秀成在亂軍中帶著一個親信書童,出通濟門往東南方向逃走,目的是越過茅山,經溧陽、長興到湖州,與由杭州遁走的長毛會合。
走到一處叫方山的地方,撞見八個樵夫,其中有人認識他,卻確不定,便冒叫一聲:「忠王!」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識破,便長跪相求:「哪位領路帶我到湖州,我送三萬銀子酬謝。」
說著,他與他的書童都將袖子抹了上去。但見四條手臂上,戴滿了金鐲子,另外有一匹馬,馱著一隻箱子,看上去並不大,可是壓得馬的腰都彎了,可以想見其中裝的是金銀珠寶。
這八個樵夫見此光景,大起貪心,一方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錢財,一方面還想報功領賞。於是這八個人將李秀成主僕騙入山下的「澗西村」,公推一個姓陶的去向官軍報信,目的地是駐紮太平門外的李臣典營中,因為姓陶的有個同族弟兄是李臣典的部下,托他轉報,比較妥當。
姓陶的經過鐘山,又飢又渴,想起這裡是蕭孚泗的防區,營中有個伙夫,因為供應柴草的關係而熟識,不妨到他那裡歇腳求食。
姓陶的得意忘形,休息閒談之間,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經過。這個伙夫便轉告親兵,親兵轉報蕭孚泗,姓陶的便註定要做枉死鬼了。
一番秘密囑咐,將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蕭孚泗自攜親兵二十多人,烈日下疾馳到澗西村,將李秀成手到擒來,價值十餘萬銀子的金銀珠寶,亦歸掌握。姓陶的被一刀斬訖,藉以滅口,不過蕭孚泗總算還有良心,沒有殺那個伙夫,給了他五顆上好的珠子、一匹好馬,暗示他連夜「開小差」,走得越遠越好。
蕭孚泗之得封男爵,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曾國荃到後來才知道真相,吩咐賞那八家樵夫每家一百兩銀子,結果為親兵吞沒大半,只拿出去一個「大元寶」——五十兩銀子,由八家均分。
如果李秀成真是為蕭孚泗憑一己之力所生擒,這份功勞,就真值得一個男爵了。因為「天京」雖破,「幼天王」卻未獲,只說已死在亂軍之中,對朝廷似難交代。幸好有個李秀成,論實際,其人之重要又過於「幼天王」,差可彌補元兇下落不明之失。
其時曾國藩已由安慶專船到江寧,除撫循將士、賑濟百姓以外,另一件大事,就是處置李秀成,委派道員龐際雲、知府李鴻裔會審。這李鴻裔,就是曾國荃向朱洪章所說「搗鬼」的「李某」。
從六月二十七到七月初六,十天的工夫,審問的時間少,李秀成在囚籠寫「親供」的時候多。他每天約寫七千字,總計約七八萬言,卻為曾國藩大刪大改,所存不過三分之一,方始奏報。其中談到城破以後,洪秀全兩個兒子的下落,說是「獨帶幼主一人,幼主無好馬,將我戰馬交與騎坐。……三更之後,舍死領頭衝鋒,帶幼主沖由九帥攻倒城牆缺口而出。君臣數百人,捨命衝出關外,所過營塞,疊疊層層、壕滿壘固。幼主出到城外,九帥營中,營營炮發,處處喊聲不絕,我與幼主兩下分離。九帥之兵,馬步追趕,此時雖出,但生死未知。十六歲幼童,自幼至長,並未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九帥四方兵進,定然被殺矣,若九帥馬步在路中殺死,亦未悉其是幼主。一個小童,何人知也?」
這段供詞,與曾國藩奏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之中」,有桴鼓相應之妙,不道弄巧成拙,反顯刪改之跡——「幼天王」未死,逃到湖州了。
在曾國藩封侯的同時,又有恩旨賞賚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親王僧格林沁,加賞一貝勒;湖廣總督官文,賜封一等伯爵,世襲罔替;江蘇巡撫李鴻章一等伯爵;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加太子少保銜;四川總督駱秉章、浙江提督鮑超,一等輕車都尉世職;西安將軍都興阿、江寧將軍富明阿、廣西提督馮子材,均賞給騎都尉世職。
東南大員,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這雖是激勵之意,但相形之下,未免難堪,尤其是李鴻章封爵,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氣。往深一層去想,曾國藩節制五省軍務,江西、浙江亦在其列,這兩省既未肅清,就是曾國藩責任未了,何以獨蒙上賞?
再有一件事,使左宗棠氣惱的是,江寧潰敗的長毛,只有往東南一路可逃,因而湖州一帶,本來打得很順利的,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壓力。如果事先密商,曾國荃定於何時破城、進兵圍剿的策略如何,都能讓左宗棠知道,先期派兵填塞缺口,伏路攔截,又何至於讓潰敗的長毛如山倒堤崩般涌過來?然則曾軍只顧自己爭功,竟是「以鄰為壑」了!
朝中當國的恭王,以及上獲信任、下受尊重、確能公忠體國為旗人中賢者的軍機大臣文祥,卻不知東南將帥之間存著如此深刻的矛盾,緊接著大賞功臣的恩詔之下,又有一道督責極嚴的上諭,讓左宗棠看了,更不舒服。
上諭中說「江寧克復,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這幾句話,便使左宗棠疑心。而曾氏弟兄奏報克復江寧的戰功,不知如何鋪張揚厲,誇大其詞,因此左宗棠對於後面「著李鴻章將王永勝等軍,調回長興,協防湖郡,左宗棠當督率各軍,會合蘇師,迅將湖州、安吉之賊,全行殄滅,克復堅城,勿令一賊上竄」的要求,越起反感。
「你看,」他對胡雪岩說,「曾氏兄弟,不但自己邀功,還斷了別人的建功之路。照字里看,大功已經告成,浙江可以指日肅清,湖州長毛如毛,攻起來格外吃力,即使拼命拿下來,也討不了好。因為有曾氏兄弟先入之言,說江寧的『群醜就殲,無逸出之賊』,朝廷一定以為我們虛報軍功。你想,可恨不可恨?」
胡雪岩當然只有勸慰,但泛泛其詞,不能發生作用,而諜報一個接一個,儘是長毛的某王某王由皖南廣德竄入浙江境界,越過天目山直奔湖州的消息。最後來了一個消息,是難民之中傳出來的,飛報到杭州,左宗棠一看,興奮非凡。
這個報告中說,「幼天王」洪天貴福,在江寧城破以後,由「干王」洪仁玕、「養王」吉慶元、「譽王」李瑞生、「揚王」李明成「保駕」,六月二十一那天,到達廣德,然後由守湖州的「堵王」黃文金,在五天以後親迎入湖州城內。同時長毛已得知「忠王」李秀成為官軍所獲的消息,改封洪仁玕為「正軍師」。
這一下,左宗棠認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當即囑咐幕友草擬奏稿,打算飛騎入奏,拆穿曾國藩所報「幼逆已死於亂軍」中的謊言。而正當他意氣洋洋、解顏大笑之際,胡雪岩正好到達行轅,聽得這個消息,不能不掃左宗棠的興,勸他一勸。
「大人,這個奏摺,是不是可以緩一緩?」
「何緩之有?元兇行藏已露,何敢匿而不報?」左宗棠振振有詞地說。
胡雪岩知道用將帥互訐、非國家之福的話相勸,他是聽不入耳的,因而動以利害。「我們杭州人有句俗語,叫作『自搬石頭自壓腳』,大人,你這塊石頭搬不得!」他說,「搬得不好,會打破頭。」
「這是怎麼說?」
「大人請想,這樣一奏,朝廷當然高興,說是『很好!你務必拿幼逆抓來,無論如何,不准漏網,抓到了封你的侯』。大人,若抓不到呢?」
「啊,啊!」左宗棠恍然大悟,「抓不到,變成元兇從我手中漏網了!」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說。像左宗棠這樣的聰明人,固然一點就透,無煩詞費,最主要的,還是他另有一種看法使然。
他這一次上海之行,聽到許多有關曾氏兄弟和李鴻章的近況,皆由曾、李的幕友或親信所透露。有許多函札中的話,照常理而論,是不容第三人入耳的,而其居然亦外泄了,這當然是曾、李本人毫無顧忌,說與左右。深沉的只為知者道,淺薄的自詡接近大僚,消息靈通,加枝添葉,說得活靈活現,無端生出多少是非,也沒來由地傷害了好些人的關係。因為如此,胡雪岩對左宗棠便有了戒心。
他在想,這位「大人」的口沒遮攔,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自己為他設計,離間曾、李之間的感情,說不定有一天,左宗棠會親口告訴別人如何如何。這豈非「治一經、損一經」?無緣無故得罪了曾、李,就太犯不著了!
而左宗棠有胡雪岩這句話,已經足夠,當時很高興地,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這樣的回答,在胡雪岩卻又不甚滿意。他希望左宗棠有個具體的打算說出來,才好秉承宗旨,襄助辦事,因而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覺得愚見還有可采之處?」
「什麼愚見?你的見解太高明了!」左宗棠沉吟著說道,「不過,在我到底不是翻手為雲覆雨的人,而況李少荃一向為我——」
他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論的人,都能猜想得到。李鴻章一向為他所藐視,如今與他修好,仿佛有求於人似的,未免心有不甘。
胡雪岩認為從正面設詞規勸,與在私底下說人短處不同,即令密語外泄,亦是「檯面上」擺得出去的話,並無礙於自己的名聲,因而決定下一番說詞,促成左李的合作。
「大人,」他有意問道,「如今唯一的急務是什麼?」
「你是指公事,還是指我自己的事?」
「公事也是如此,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一而二,二而一,無大不大的一件大事是什麼?」
「自然是肅清全浙。」
「是,肅清全浙只剩一處障礙,就是湖州。拿湖州攻了下來,就可奏報肅清。那時候,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
「拜相還早,封侯亦不足為奇。果然膺此分茅之賞,我是要力辭的。」
胡雪岩不知道他這話是有感而發,還是故作矯情,反正不必與他爭辯,唯有順著他的語氣想話來說,才能打動他的心。
「大人這一著高!」他翹著大拇指說,「封侯不稀罕,見得富貴於我如浮雲,比曾相、李中丞都高一等了。不過,朝廷如無恩命,大人又怎能顯得出高人一等的人品?」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深深點頭。
左宗棠終於鬆了口,胡雪岩也就鬆了口氣。至於如何與李鴻章合作,就不用他費心了,一切形勢,左宗棠看得很清楚,而且談用兵,亦不是他所能置喙的。他只提醒左宗棠一點,會攻江寧,李鴻章忤了朝旨,目前急圖補救,所以即使左宗棠不願與他合作,他自己亦會派兵進窺湖州,表示遵從朝廷所一再提示的「疆臣辦賊,決不可有畛域之分」的要求。
左宗棠亦實在需要李鴻章的支持。
第一是兵力。湖州已成為東南長毛的淵藪,殘兵敗將集結在一起,人數超過左軍好幾倍。而且逼得急了,會作困獸之鬥,決不可輕視。
第二是地形。湖州四周,港汊縱橫,處處可以設伏邀擊,本是易守難攻之地,當年趙景賢孤城堅持,因勢制宜,將地形的利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今長毛守湖州的主將黃文金,亦非弱者,且假「幼主」洪天貴福的名號以行,指揮容易。而且湖州所貯存的糧食,據報可以支持一年,這又比趙景賢當時的處境好得多了。
這進取湖州的兩大障礙,都不是左宗棠獨力所能克服的,而亦唯有李鴻章可以幫助他克服這兩大障礙。論兵力,有蘇軍的協力,才可以完成對湖州的包圍——當然不是像曾國荃攻金陵那樣的四面包圍。如果採取這樣的方略,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夠做得到,亦是不智之舉,從古以來,圍城往往網開一面,因為不放敵人一條生路,必然作生死的搏鬥,就算能夠盡殲敵人,自己這方面的傷亡,亦一定是慘重無比。反過來看,留下一個縱敵的缺口,正可以激起敵軍的戀生之念,瓦解他的鬥志。而況在預先安排好的敵人逃生路上,可以處處設伏,反為得計。
論地形,湖州外圍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錢口,當年趙景賢雪夜失大錢,導致湖州的不守。以今視昔,情勢不殊,要破湖州須先奪大錢,而奪大錢,蘇軍渡太湖南下,比左軍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同時最大的關鍵是,攻大錢必須要用水師,而這又是左軍之所短、蘇軍之所長。
李鴻章當然要用他之所長,盡力有所作為,既以彌補常州頓兵之咎,亦以無負錫封爵位之恩。左宗棠自與胡雪岩深談以後,默默打算,自己這方面地利、人和都不及李鴻章,如果不能大包大攬,放下諾言,限期獨力攻克湖州,就不能禁止李鴻章馳驅前路,自北面攻湖州。兩軍若不能合作,便成爭功的局面。李鴻章爭不過無所謂,自己爭不過,讓李鴻章喧賓奪主,那就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了。
他想來想去,因人成事,利用李鴻章相助,是為上策。自己只要盡到了地主的道理,客軍不能不處處情讓,即使蘇軍先攻入湖州,李鴻章亦總不好意思逕自出奏。只要光復湖州的捷報由自己手中發出,鋪敘戰功,便可以操縱了。
打定了主意,暫且做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左宗棠親自提筆,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李鴻章,在商略掃蕩東南餘孽的策略中,透露出求援之意。李鴻章亦很漂亮,答應將他部下的「郭劉潘楊」四軍,全數投入湖州戰場。
郭劉潘楊——郭松林、劉銘傳、潘鼎新、楊鼎勛四軍,是淮軍的中堅。其實李鴻章投入湖州戰場的,還不止這四軍,另有以翰林從軍的劉秉璋與曾國藩的小同鄉江南提督黃翼升的水師,亦奉委派,分道助攻。李鴻章的心思與左宗棠大致相同,有意大張聲勢,將進攻湖州一役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復。一方面像押寶似的,希望能俘獲「幼逆」,掘得「金穴」,一方面亦是有心掃掃曾軍的興頭。
在湖州的長毛,號稱二十萬,至少亦有六折之數。左李兩方,正規軍合起來不下八萬,加上隨軍的文員、夫役,總數亦在十萬以上。彼此旗鼓相當,發生惡戰是意中之事,但勝負已如前定,而且長毛敗退的情況,大致亦在估計之中。因為由於地形的限制,進取的方向,只能順勢而行。左宗棠所部由湖州東南、西南兩方面進逼,蘇軍則由東北、西北分攻,並從正北進扼大錢口,以防長毛竄入太湖。湖州的東面,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有重兵防守,而且東到海濱,並無出路。在湖州的長毛唯一的出路只是向西,如能衝過廣德,則江西有李世賢、汪海洋,都是長毛中有名的悍將,能會合在一起,或者還有苟延殘喘的可能。
戰場如棋局,不但敵我之間,爾虞我詐,就是聯手的一方,亦在勾心鬥角——李鴻章畢竟還是下了一著專為自己打算的棋,將劉銘傳的二十營陸續拔隊,指向浙皖之交,名為進攻廣德,斷賊歸路,其實是想攔截黃文金,俘「幼逆」,奪輜重。
湖州終於在七月二十六克復了。
如事先所估計的,黃文金果然開湖州西門遁走。大隊長毛分三路西竄,到了廣德,又分兩路,一路向皖南,一路是由黃文金帶著「幼逆」,由寧國過西天目山,經開化、玉山竄入江西境內。劉銘傳竄追不舍,其他各軍為了爭功,亦無不奮勇當先。連追五日五夜,長毛潰不成軍,黃文金死在亂軍之中了。
但是洪天貴福卻還是下落不明。比較可靠的傳說是他由江西南下,打算與竄至廣東、福建邊境的李世賢、汪海洋會合,然後西趨湖北,與「扶王」陳德才聯結,自荊襄西入陝西,在關中另起一個局面。這當然是一把如意算盤,但即令打不成功,這樣竄來竄去,如與安徽、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憂之事。因此,朝廷對兩次三番、窮追猛打而竟未能捉住「幼逆」置之於法,深為惱火。
更惱火的是左宗棠。「全浙肅清」的摺子已經拜發,而洪天貴福未獲,就不能算克竟全功,一時還難望分茅之賞。
辨明了「十萬軍」之說,再論究起參部下的責任,言詞更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愆尤。」這段話是所謂「綿里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摺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這是在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諭:「朝廷於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藩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禮,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孚厚望。」
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占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其中既在夾縫中受擠,又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兵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這在朝廷卻又有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結穴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箇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朝廷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采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交卸撫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愿,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
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
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天貴福終於落網了。
***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照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之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蕆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但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份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若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害怕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他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動,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後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為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系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朝廷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
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旂常。鮑超務當督率諸軍,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后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話說得很懇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既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複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兩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
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他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徒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鹽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與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岩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劃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岩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胡雪岩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聲:「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再加上營帳、鍋碗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由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岩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麵餅。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胡雪岩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
「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
胡雪岩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至於說出「大鋸活人」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愣在那裡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大,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岩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岩有些侷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耍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
「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岩,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岩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覆:「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
「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
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岩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胡雪岩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
「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兇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岩,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岩不便問——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問,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岩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岩,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岩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布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岩,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兒,「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岩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還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兒,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岩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干係,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至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萬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很好看了。雪岩,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
「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佬,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佬,自然要數許六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岩話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是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位,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亂托人。」胡雪岩想了一會兒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托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岩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如今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許乃普在京里是浙江同鄉的「家長」,因是科名前輩,又久掌文衡,故京中大佬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是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份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冕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岩的建議,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岩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岩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
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摺。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摺與浙江無關。每到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但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欠。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藉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話,而「停止」以前的帳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厘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厘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摺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岩,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是幫了胡雪岩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準,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臬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對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摺時,胡雪岩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他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蔣益澧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岩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岩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岩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痍,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大帥對你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兒,胡雪岩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有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
「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岩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在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西,浙西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
「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貴。」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得籌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矯飾之詞,胡雪岩亦覺得十分可敬。「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只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
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岩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
「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岩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二十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布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治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
「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的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這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而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於效勞。」胡雪岩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覆,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份,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帶,分撥過去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借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松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
「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兒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里的規矩,由鹽務經費裡面開支。」
胡雪岩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出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他談到蔣益澧所託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
「二十萬不多,只恨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准。再說,我又何苦為馬谷山鋪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浚為浙江臬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先手棋」,用來鉗制馬新貽,以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公,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岩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總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也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至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下,發現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占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自己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到此,左宗棠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麼,雪岩,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岩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胡雪岩答道,「唯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
「好!」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岩,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
「是!」胡雪岩毫無表情地應聲。
「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孰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岩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辨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還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被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胡雪岩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
他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里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囉,要京里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岩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
「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工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岩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了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
「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岩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據實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掀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掌鑰」,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鏘朗鏘朗」地響,仿佛「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岩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岩,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征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炮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岩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准如所講,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炮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復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岩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胡雪岩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托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工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
「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輸,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跡,陸續稟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岩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岩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岩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唯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
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岩,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岩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唯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至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岩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是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縱不能百廢俱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的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麼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私,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而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岩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岩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岩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託,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他又受左宗棠的重託,要長駐上海,因此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他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
***
在這百忙裡,左宗棠還是時常約見胡雪岩,有一天甚至來封親筆信,約他第二天上午逛西湖。這下,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但他亦不能不踐約,只好通宵不睡,將積壓已久、不能不辦、原來預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須了結的幾件要緊事務提前處理。到曙色將透之時,他和衣打了個盹。睡不多久,一驚而醒,但見是個紅日滿窗的好天氣,他急急漱洗更衣,坐上轎子飛快地直奔西湖,來赴左宗棠的約會。
轎子抬過殘破的「旗營」,西湖在望,胡雪岩忽然發現沿湖濱往北的行人特別多。當時他喚跟班去打聽,才知道都是去看「西洋火輪船」的。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並非有逛西湖的閒情逸緻,只是約他一齊去看小火輪試航。這件事胡雪岩當然也知道,早在夏天,就聽左宗棠告訴過他,已覓妥機匠,試造小輪。他因為太忙,不暇過問,不想三四個月的工夫,居然有了一艘自己製造的小火輪。這是一件大事!能造小輪船就能造大輪船,胡雪岩的思路很寬也很快,立刻便想到了中國有大輪船的許多好處。他越想越深,想得出了神,直到停轎才警覺。
他下轎一看,是在西湖四大名剎之一的昭慶寺前。湖濱一座篷帳,帳外翎頂輝煌,刀光如雪,最觸目的是夾雜著的幾名洋人,其中一個穿西裝,一個穿著三品武官服色,大帽子後面,還綴著一條假辮子。胡雪岩跟他們很熟。這兩個洋將都是法國人,一個叫日意格,已改武就文,被委充為寧波新關的稅務司,所以換穿便服;另一個叫德克碑,因軍功保到參將,願易服色,以示歸順,頗為左宗棠所器重。
看到湖中,極粗的纜繩繫著一條小火輪,已經升火待發。胡雪岩亦隨眾參觀,正在指點講解時,左宗棠已經出帳,在文武官員肅立站班的行列中,緩緩穿過,直到湖邊站定,喊一聲:「請胡大人!」
胡雪岩被喚了過去,行完禮,首先道歉:「沒有早來伺候。」又笑著說,「曾中堂、李中丞都講究洋務,講究堅甲利兵,現在都要落在大人後頭了。」
這句話恭維得左宗棠心花大開。「我就是要他們看看!」他摸著花白短髭點頭,「所以我特意要請你來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為隨口恭維,無甚關係,但一往深處去談,便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麼主意,而且他自己對此道亦還不甚了解,不如暫且藏拙為妙。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談的時候,主要的是要看。一聲令下,那條形式簡陋的小火輪發出「卜卜卜」的響聲,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機器聲時斷時續,就像衰邁的老年人咳嗽那樣,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
這時在湖邊屏息注視的官員、士兵、百姓不下上萬之多,都為那條只響不動的小火輪捏把汗,唯恐它動不了。四名負責製造的機器匠,更是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艙中鑽進鑽出。忙了好半天,終於聽得機器聲音響亮了起來,而且節奏勻淨。胡雪岩驀地里往前一衝,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謝天謝地,動了!」
動是動了,卻走不快,蹣蹣跚跚,勉強拖動而已。費了有兩刻鐘的工夫,小火輪在湖面上兜了個圈子,駛回原處。承辦的一名候補知府,領著戴了紅纓帽的機器匠來交差,臉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舊吩咐,賞機器匠每人二十兩銀子。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滿意,都覺得意興闌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趕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務。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著名片來請,說的是:「大帥要等胡大人到了才開飯。」
胡雪岩到了行轅,很意外地發現兩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個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見左宗棠,然後與德克碑、日意格行禮,彼此一揖,相將入席。左宗棠雖是主人,但仍據首座,左右兩洋將,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樣,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後的份兒了。
「辦洋務要請教洋人。」左宗棠對胡雪岩說,「我請德參將與日稅務司下船看過,說仿製的式樣,大致不差,機器能夠管用,就很難為他們了。不過,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輪機。德參將正好有本制船的圖冊,你不妨看看。」
「是!」胡雪岩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左宗棠答非所問,然後略略回頭,囑咐蔡通事,「你問他們,我想造輪船機器,他們能不能代雇洋匠?」
於是蔡通事用法語傳譯。德克碑與日意格立即作答,一個講過另一個講,舌頭打卷,既快且急,顯得十分起勁。
「回大帥的話,」蔡通事說道,「德參將與日稅務司說,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願意代辦材料,設廠監造。如果大人有意,現在全浙軍務告竣,德參將打算退伍回國,專門為大人奔走這件事。」
「喔!」左宗棠點點頭,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
胡雪岩會意,隨即向兩位洋客提出一連串的問詢,最著重的是經費。德克碑與日意格亦只知大概,並不能有問必答。不過洋人倒是守著中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古訓,決不模稜兩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頭腦,根據已知的確實數字,引申推比,亦能獲知全盤的概算。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籤押房裡坐定,第一句話就說:「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輪。」
胡雪岩嚇一跳。「這談何容易?」他說,「造一個船廠,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不說多,算造十條,就是兩三百萬。閩浙兩省,加上兩江,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
「不錯!不過,你不要急,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李少荃的學問,是從閱歷中來的,不過這幾年的事,他點翰林,不過靠一部熟《詩經》。我做學問的時候,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從道光十九年起,就下過功夫——」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英國軍艦犯境,爆發了鴉片戰爭。也就是這一年,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左宗棠遷居陶家,代為照料一切,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小說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載記、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左宗棠無不涉獵,所以談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
「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於古無征,不過舉一反三,道理是一樣的。海船不可行於江河,不然必致擱淺。可笑的是,袞袞諸公,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說起來,李少荃的洋務,懂得實在也有限。」
這番話在胡雪岩聽來,沒頭沒腦,無從捉摸。他跟左宗棠的關係,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當即老實問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
「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
「喔,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事。當時杭州被圍,後來杭州失守,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這樣一件事,但對來龍去脈,完全不清楚。」
「我很清楚。這宗公案的始末經過,我細看過全部奏摺,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小號火輪四隻,船價講定六十五萬銀子,李泰國擅作主張,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至於火輪到後,輪上官兵薪餉、煤炭雜用,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這還不算,火輪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國人管帶——」
「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斷了話問,「這為了什麼?」
「喏,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摺,抄輯成冊,這時隨手翻開一篇,遞給胡雪岩,讓他自己去細看。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及文祥等人會銜的奏摺,一開頭就說:
竊臣等前以賊氛不靖,力求制勝之方,因擬購買外洋炮船,以為剿賊之資,於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摺奏明,奉上諭:「東南賊勢蔓延,果能購買外洋炮船,剿賊必可得力,實於大局有益。」等因,欽此,遵即咨行各該督撫。
旋據兩江督臣曾國藩復奏:「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
讀到這裡,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說道:「如用於剿賊,只需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何至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
「就是這話囉!袞袞諸公昏聵不明,於此可見。你再看這一篇!」
左宗棠指給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摺,說的是:
查前年廷旨購辦輪船七號,不惜巨資,幸而有成,聞皆將到海口矣!唯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俱於海關支扣。竊計國家帑藏空虛,倏而歲增巨款,度支將益不給。
當始議購買之時,原以用中國人力,可以指揮自如,且其時長江梗塞,正欲藉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攻克九洑洲,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邊之城,僅金陵省會,尚未恢復,然長江水師,帆檣如林,與陸軍通力合作,一經合圍,定可剋期掃蕩。
臣竊見輪船經過長江,每遇沙渚回互,或趨避不及,時有膠淺之虞。蓋江路狹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猶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其勢之使然也。平時一線直行,猶且如此,臨陣之際,何能盤旋往復,盡其所長?是大江之用輪船,非特勢力少遜,究亦有術窮之時。今會其入江,實有不藉彼戰攻之力,若頓諸海口,則又安閒無所事事。
看到這裡,亦可以掩卷了。購造大輪船,非是為了剿匪,當曾國荃上此奏摺時,金陵將次合圍,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而況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兒持長矛於短巷之中,左右前後,必多窒礙」,衡諸海輪行江的實況亦甚貼切。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難以與謀,得此一奏,當然會毅然決然地,打消此議。
「然而,今昔異勢,」左宗棠說,「福建沿海,非兵輪不足固疆圉、御外敵。雪岩,你以為如何?」
「是!大人見得遠。」胡雪岩答說,「督撫擔當方面軍務,如今內亂將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守土之責,全在大人。如果不作遠圖,雖不至於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
所謂「葉大人」是指「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拿他作比,稍覺不倫,但就事論事,卻是前車可鑑。左宗棠很起勁地說:「你說得一點不錯!益見得我責無旁貸,雪岩,我決計要辦船廠。」
「只要經費有著,當然應該辦。」
「經費不必愁。當初購船,是由各海關分攤,如今當然仍照舊章。不過,閩浙兩海關,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過——」胡雪岩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這種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為難、不便明說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頭來,難題在胡雪岩也一定會解消。如今最要緊的是,讓胡雪岩無所顧慮,暢所欲言。
因此,左宗棠出以閒豫的神態。「不必急,我們慢慢談。事情是勢在必行,時間卻可不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這趟出兵以後,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要緊要慢,收發由心。」
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岩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岩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左宗棠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藉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裡,胡雪岩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岩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
「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
說到這裡,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暫,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若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岩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
「那麼,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岩該做打算了。胡雪岩精神抖擻地答說:「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像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復,力贊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還有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除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也支持,就是五關占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這一來,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岩,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岩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
「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岩,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岩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
「為什麼?」
「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岩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麼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愣,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會兒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裡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摺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岩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准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裡,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岩,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摺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且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復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岩來說,就是「學問」。他心悅誠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跟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作『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
「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之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趨。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是因為湖廣總督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駱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但要談入閩剿匪,朝廷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份,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則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岩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時,那才是一件大事。雖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他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了大局、左宗棠的勛名前程和自己的事業與利益。了解了這一件事,就意味著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了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級。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左宗棠的同意,因而他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兒答道:「自然是餉!」
「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分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船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