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26 11:00:52 作者: 高陽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游、蘭溪、壽昌、淳安等地,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匯的嚴州。由此越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里瀧溯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進圍杭州南面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錢塘江南面,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久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面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西,也就是杭州以北、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沃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裡。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但他人在金陵城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衢州,設廠督造戰船。富陽之戰,頗得舟師之力,但太平軍在富陽的守將,是有名驍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蔣益澧仍無進展。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將,札調常捷軍二千五百人,由德克碑率領,自蕭紹渡江,會攻富陽,八月初八終於克復。其時也正是李鴻章、劉銘傳、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陰,李秀成與李世賢自天京經溧陽到蘇州,想方設法解圍的時候。

  浙江方面,蔣益澧與德克碑由富陽北上,進窺杭州,同時分兵攻杭州西面的餘杭。太平軍由「朝將」汪海洋、「歸王」鄧光明、「聽王」陳炳文連番抵禦,卻是殺一陣敗一陣。到十一月初,左宗棠親臨餘杭督師,但杭州卻仍在太平軍苦守之中。

  其時李鴻章已下蘇州、無錫。按照他預定的步驟,不願往東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擠」了曾國荃,卻往浙北去「擠」左宗棠。李鴻章一面派翰林院侍講而奏調到營的劉秉璋,由金山衛沿海而下,收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一面派程學啟由吳江經平望,南攻嘉興。收復了浙西各地,當然可以接收太平軍的輜重,征糧收稅。李鴻章仿照當年湖北巡撫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的先例,以為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道路隔阻,鞭長莫及,自己應該權宜代行職權,派員署理浙西收復各縣的州縣官。

  這一下氣得左宗棠暴跳如雷。李鴻章不但占地盤,而且江蘇巡撫這個官做到浙江來了,未免欺人太甚!但左宗棠一時無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復了杭州再說。

  於是,胡雪岩開始計劃重回杭州,由劉不才打先鋒。此去是要收服一個張秀才,化敵為友,做個內應。

  這個張秀才本是「破靴黨」,自以為衣冠中人,可以走動官府,平日包攬訟事,說合是非,欺軟怕硬,十分無賴。王有齡當杭州知府時,深惡其人,久已想行文學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時不得其便,隱忍在心。

  這張秀才與各衙門的差役都有勾結。杭州各衙門的差役,有一項陋規收入,凡是有人開設商鋪,照例要向該管地方衙門的差役繳納規費,看店鋪大小,定數目高下,繳清規費,方得開張,其名叫作「吃鹽水」。王有齡銳於任事,貼出告示,永遠禁止,錢塘、仁和兩縣的差役心存顧忌,一時斂跡,而巡撫、藩司兩衙門,自覺靠山很硬,不買知府的帳,照收不誤。不過他們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張秀才去「吃鹽水」,講明三七分帳。

  誰知運氣不好,張秀才正在鹽橋大街向一家剛要開張的估衣店講斤頭講不下來的時候,遇到王有齡坐轎路過,發現其事,停轎詢問。估衣店的老闆照實陳述,王有齡大怒,決定拿張秀才「開刀」,立個榜樣。

  當時傳張秀才到轎前,先申斥了一頓,疾言厲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這一下張秀才慌了手腳,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見了地方官要磕頭,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鎖在衙門照牆邊「枷號示眾」。

  張秀才想來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齡言聽計從的胡雪岩,帶了老婆兒女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胡雪岩一時大意,只當小事一件,王有齡必肯依從,因而滿口答應,包他無事。

  哪知王有齡執意不從,說這件事與他的威信有關。他新兼署了督糧道,又奉命辦理團練,籌兵籌餉,號令極其重要,倘或這件為民除害的陋習不革,號令不行,何以服眾?

  說之再三,王有齡算是讓了一步。本來預備革掉張秀才的功名,打他兩百小板子,枷號三月,現在看胡雪岩的分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醜,秀才卻非革不可。

  說實在的,胡雪岩已經幫了他的大忙,而他只當胡雪岩不肯盡力,搪塞敷衍,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到現在還不肯放過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惡人自有惡人磨」,張秀才什麼人不怕,除了官就只怕他兒子。小張是個紈絝,嫖賭吃喝,一應俱全。張秀才弄來的幾個造孽錢,都供養了寶貝兒子。劉不才也是紈絝出身,論資格比小張深得多,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套辦法,用劉不才從小張身上下手。收服了小張,不怕張秀才不就範。

  到杭州的第二天,劉不才就進城去訪小張。杭州的市面還蕭條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和坊、中城薦橋和下城鹽橋大街比較像個樣子。但是店家未到黃昏,就都上了排門,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邏的長毛,幾乎看不見一個百姓。

  但是,有幾條巷子裡,卻是別有天地。其中有一條在薦橋,因為中城的善後局設在這裡。一班地痞流氓,在張秀才指使之下,假維持地方供應長毛為名,派捐徵稅,儼然官府。日常聚會之處,少不得有煙有賭有土娼。劉不才心裡在想,小張既是那樣一個角色,當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在這種場合中當「大少爺」,這便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跟他接近。

  去的時候是天剛斷黑,只見門口兩盞大燈籠,一群挺胸凸肚的閒漢在大聲說笑。劉不才踱了過去朝里一望,大門洞開,直到二廳,院子裡是各種賣零食的擔子,廳上燈火閃耀照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個賭局。

  是公開的賭局,就誰都可以進去。劉不才提腳跨上門檻,有個人喝一聲:「喂!」

  劉不才站住腳,賠個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問。

  「你來做啥?」

  「我來看小張。」

  「小張!哪個小張?」

  「張秀才的大少爺。」劉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這下還真冒充得對了。因為張秀才得勢的緣故,他兒子大為神氣,除非老朋友,沒有人敢叫他小張。那個人聽他言語合攏,揮揮手放他進門。

  進門到二廳,兩桌賭擺在那裡,一桌牌九一桌寶。牌九大概是霉莊,所以場面比那桌寶熱鬧得多。劉不才知道賭場中最犯忌在人叢中亂鑽,只悄悄站在人背後,踮起腳看。

  推莊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橫肉,油光閃亮,身上穿一件緞面大毛袍子,袖口又寬又大,顯然的這件貴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人多大概又輸得急了,但見他解開大襟衣紐,一大塊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開來,斜掛在胸前,還不住喊熱,扭回頭去向身後的人瞪眼,是怪他們不該圍得這麼密不通風,害他熱得透不過氣來的神情。

  「吳大炮!」上門一個少年說,「我看你可以歇歇了。寧與爺爭,莫與牌爭!」

  輸了錢的人,最聽不得這種話,然而那吳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緊閉著嘴,將兩個腮幫子鼓得老高,那副生悶氣的神情,叫人好笑。

  「好話不聽,沒有法子。」那少年問莊家,「你說推長莊,總也有個歇手的時候,莫非一個人推到天亮?」

  「是不是你要推莊?」吳大炮有些沉不住氣了,從身上摸出一沓銀票,「這裡二百兩隻多不少,輸光了拉倒。」

  「銀票!」少年顧左右而言,「這個時候用銀票?哪家錢莊開門,好去兌銀子?」

  「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吳大炮說,「阜康上海有分號,為啥不好兌?」

  「你倒蠻相信阜康的!不過要問問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揚臉回顧,「怎麼說?」

  「銀票不用,原是說明了的。」有人這樣說,「不管阜康啥康,統統一樣。要賭就是現銀子。」

  「聽見沒有?」少年對吳大炮說,「你現銀子只有二三十兩了,我在上門打一記,贏了你再推下去,輸了讓位。好不好?」

  吳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

  開門擲骰,是個「五在首」,吳大炮抓起牌來就往桌上一翻,是個天槓,頓時面有得色。那少年卻慢條斯理地先翻一張,是張三六,另外一張牌還在摸。吳大炮卻沉不住氣了,嘩啦一聲,將所有的牌都翻了開來,一面檢視,一面說:「小牌九沒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沒用。」

  劉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銳利,一目了然,失聲說道:「上門贏了,是張紅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說:「真叫得著!」

  翻開來看,果然是張紅九,湊成一對。吳大炮氣得連銀子帶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吳大炮。」那少年喊道,「我推莊,你怎麼走了?」

  「沒有錢賭什麼?」

  「你的銀票不是錢?別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來,我換給你。」

  吳大炮聽得這一說,卻不過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來。等那少年洗牌時,便有人問道:「小張大爺,你推大的還是推小的?」

  這小張大爺的稱呼很特別,劉不才卻是一喜,原來他就是張秀才的「寶貝兒子」——市井中畏懼張秀才,都稱他張大爺,如今小張必是子以父貴,所以被稱為小張大爺。這樣想著,他便整頓全神,專注在小張身上。

  小張倒不愧紈絝,做莊家從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個人的問話:「大牌九『和氣』的時候多,經玩些。」

  於是他文文靜靜地賭大牌九。劉不才要找機會搭訕,便也下注,但志不在賭,輸贏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門。

  這個莊推得很久,賭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劉不才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著變為坐下。這一來,他越發只守著本門下注了。

  慢慢地,小張的莊變成霉莊,吳大炮揚眉吐氣,大翻其本——下門一直是「活門」,到後來打成「一條邊」,唯一的例外,是劉不才的那一注,十兩銀子孤零零擺在上門,格外顯眼。

  這有點獨唱反調的意味,下風都頗討厭,而莊家卻有親切之感,小張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劉不才心裡在說:有點意思了!但卻更為沉著,靜觀不語。

  「上門那一注歸下門看!」吳大炮吼著。

  「對不起!」小張答道,「講明在先的,大家不動注碼。」

  吳大炮無奈,只好跟劉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門這位老兄的注碼,自己擺過來好不好?賠了我再貼你一半,十兩贏十五兩。」

  劉不才冷冷問道:「輸了呢?」

  「呸!」吳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見鬼。」

  劉不才不作聲,小張卻為他不平。「吳大炮!」他沉下臉來說,「賭有賭品,你賭不起不要來,人家高興賭人家的上門,關你鳥事!你這樣子算啥一出?」

  「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勸,「都離手!莊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吳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眯著眼掀了幾掀,很快地分成兩副,一前一後擺得整整齊齊。有人想看一下,手剛伸到牌上,「吧嗒」一聲,挨了吳大炮一下。不問可知是副好牌,翻開來一比,天門最大,其次下門,再次莊家,上門最小。照牌路來說,下門真是「活門」。

  賠完了下門,莊家才吃劉不才的十兩銀子,有些不勝歉疚地說:「我倒情願賠你。」

  「是啊!」劉不才平靜地答道,「我也還望著『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上門會轉運。現在——」他躊躇了一會兒,摸出金表來,解下表墜子問道,「拿這個當押頭,借五十兩銀子,可以不可以?」

  這表墜子是一塊碧綠的翡翠,琢成古錢的式樣,市價起碼值二百兩銀子,但小張卻不是因為它值錢才肯借。

  「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要啥押頭?」

  「不!莊家手氣有關係。」劉不才固執地,「如果不要押頭,我就不必借了。」

  其實他身上有小張所信任的阜康的銀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鋪個進身之階。等小張歇手,他五十兩銀子也輸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請教住處,說第二天拿銀子來贖。

  「你貴姓?」小張問。

  「敝姓劉。」

  「那我就叫你老劉。」小張說,「我倒喜歡你這個朋友,東西你拿回去,好在總有見面的時候,你隨便哪一天帶錢來還我就是。」說著又將那塊翡翠遞了過來。

  「你這樣子說,我更不好收了。府上在哪裡?我明天取了銀子來贖。」

  「說什麼贖不贖?」小張有些躊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家,姓劉的「上門不見土地」,有何用處?如果為了等他,特意回家,卻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蹤。

  劉不才很機警,雖不知他心裡怎麼在想,反正他不願客人上門的意思,卻很明顯。自己有意將表墜子留在他那裡,原是要安排個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不必一定到他家,還有更好的地方。

  「小張大爺,」他想定了就說,「你如果不嫌棄,我們明天約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好啊!你說。」

  「花牌樓的阿狗嫂,你總知道?」

  小張怎麼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個老鴇,主持一家極大的「私門頭」,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懷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為居停。小張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圍,花事闌珊,亂後卻還不曾見過。

  因而小張又驚又喜地問:「阿狗嫂倒不曾餓殺!」

  「她那裡又熱鬧了。不過我住在她後面,很清靜。」

  「好!明天下午我一定來。」

  劉不才的住處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預備的,就在後面,單成院落,有一道腰門,閂上了便與前面隔絕,另有出入的門戶。

  「張兄,」劉不才改了稱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

  「喔,我倒忘記了。」小張從身上掏出一個棉紙小包,遞了過去,「東西在這裡,你看一看!」

  「不必看。」劉不才交了五十兩一張莊票,銀貨兩訖以後,拉開櫥門說道,「張兄,我有幾樣小意思送你。我們交個朋友。」

  那些「小意思」長短大小不一,長的是一支「司的克」【1】,小的是一隻金表,大的是一盒呂宋菸,還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東西,就看不出來了——樣子像書,小張卻不相信他會送自己一部書。而且給好賭的人送書,也嫌「觸霉頭」。

  「你看這支『司的克』,防身的好東西。」劉不才舉起來喝一聲,「當心!」接著便當頭砸了下來。

  小張當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也不知劉不才怎麼一下,那支「司的克」分成兩截,握在劉不才手裡的,是一支雪亮的短劍。

  「怎麼搞的?」小張大感興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劍,形制與中國的劍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針,劍身三面血槽,確是可以致人於死的利器。

  「你看,這中間有機關。」

  原來「司的克」中間有榫頭,做得嚴絲合縫,極其精細,遇到有人襲擊,拿「司的克」砸過去,對方不抓不過挨一下打,若是想奪它就上當了,正好借勢一扭,抽出短劍刺過去,出其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張越發喜愛。防身固然得力,無事拿來獻獻寶,誇耀於人,更是一樂,所以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這裡是幾本洋書。」

  果然是書!這就送得不對路了,小張拱拱手道:「老劉!好朋友說實話,中國書我都不大看得懂,洋書更加『趙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劉不才將書交到他手裡,「帶回去一個人慢慢看。」

  這句話中,奧妙無窮,小張就非當時拆開來看不可了。他打開來一翻,頓覺血脈賁張——是一部「洋春宮」。

  這一下他就目不旁視了。劉不才悄悄端了張椅子扶他坐下,自己遠遠坐在一邊冷眼旁觀,看他眼珠凸出,不斷咽口水的窮形極相,心裡越發泰然。

  好不容易,小張才看完。「過癮!」他略帶些窘地笑道,「老劉,你哪裡覓來的?」

  「自然是上海夷場上。」

  「去過上海的也很多,從沒有看著他們帶過這些東西回來。」小張不勝欽服地說,「老劉,你真有辦法!」

  「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哪裡去覓,是一個親戚那裡順手牽來的。這話回頭再說,你先看看這兩樣東西。」

  這就是一大一小兩個盒子,小張倒都仔細看了。他一面看,一面想,憑空受人家這份禮,實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書」真有些捨不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他只有說老實話:「老劉,我們初交,你這樣夠朋友,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不過,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這你就見外了。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這樣分彼此,以後我就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小張極力辯白,「不過,你總也要讓我盡點心意才好。」

  看樣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費工夫,打鐵趁熱。「我也說老實話,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我一個親戚托我帶來的。」劉不才接著又說,「你家老太爺,對我這個親戚有點誤會。不但誤會,簡直有點冤枉。」

  「喔,」小張問道,「令親是哪一個?」

  「阜康錢莊的胡雪岩。」

  小張失聲說道:「是他啊!」

  「是他。怎麼說你家老太爺對他的誤會是冤枉的呢?話不說不明,我倒曉得一點。」

  小張很注意地在等他說下去,而劉不才卻遲疑著不大願意開口的樣子,這就令人奇怪了。「老劉!」小張問道,「你不是說曉得其中的內情嗎?」

  「是的,我完全曉得。王撫台由湖州府調杭州府的時候,我是從湖州跟了他來的,在他衙門裡辦庶務,所以十分清楚。不過,這件事談起來若論是非,你家老太爺也是我長輩,我不便說他。」

  「那有什麼關係?自己人講講不要緊。我們家『老的』名氣大得很,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他,我也聽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評他?」

  「我倒不是批評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該當避他一避,偏偏『吃鹽水』讓他撞見。告示就貼在那裡,糨糊都還沒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話不當話,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人家到底是杭州一府之首,管著好幾縣上百萬的老百姓,這一來他那個印把子怎麼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後半夜想想自己』。換了你是王撫台,要不要光火?」

  小張默默。倒不僅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得透徹,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交情在那裡,就什麼話都容易聽得進去了。

  「不錯,雪岩當時沒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爺的秀才。不過,外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撫台動公事給學裡老師,革掉了秀才還要辦人出氣。這個上頭,雪岩一定不答應,先軟後硬,王撫台才算勉強賣了個面子。」

  「喔,」小張亂眨著眼說,「這我倒不曉。怎麼叫『先軟後硬』?」

  「軟是下跪,硬是吵架。雪岩為了你家老太爺,要跟王撫台絕交,以後倒反說他不夠朋友不幫忙,你說冤枉不冤枉?」

  「照你這麼說,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張緊接著說,「那麼,他又為啥要送我這些東西?好人好到這樣子,也就出奇了。」

  「一點不奇。他自然有事要拜託你。」

  「可以!」小張慨然答道,「胡老闆我不熟,不過你夠朋友。只要我做得到,你說了我一定幫忙。」

  「說起來,不是我捧自己親戚,胡雪岩實在是夠朋友的,你家老太爺對他雖有誤會,他倒替你家老太爺伸好後腳,留好餘地在那裡了。」

  這兩句話沒頭沒腦,小張不明所以,但話是好話,卻總聽得出來。「這倒要謝謝他了。」他問,「不知道伸好一隻什麼後腳?」

  「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劉不才從床底下拖出皮箱來,開了鎖,取出一本「護書」,抽出一通公文,送到小張手裡。

  小張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不過江蘇巡撫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親的名字也是認識的,此外由於公文套子轉來轉去,一時就弄不明白是說些什麼了。

  「這件公事,千萬不能說出去。一說出去,讓長毛知道了不得了。」劉不才故作鄭重地囑咐,然後換了副輕快的神情說,「你帶回去,請老太爺秘密收藏,有一天官軍克復杭州,拿出公文來看,不但沒有助逆反叛之罪,還有維持地方之功。你說,胡雪岩幫你家老太爺這個忙,幫得大不大?」

  這一說,小張方始有點明白,不解的是:「那麼眼前呢?眼前做點啥?」

  「眼前,當然該做啥就做啥。不是維持地方嗎?照常維持好了。」

  「喔,喔!」小張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腳踏兩頭船。」

  「對!腳踏兩頭船。不過,現在所踏的這隻船,遲早要翻身的,還是那隻船要緊。」

  「我懂。我懂。」

  「你們老太爺呢?」

  「我去跟他說,他一定很高興。」小張答說,「明天就有回話。時候不早,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上門,邀劉不才到家。張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交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交正經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劉三哥,真正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罵兒子,「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唇相稽,「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

  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的,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

  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練。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

  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飲,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努一努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

  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待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雪岩至親?」

  話是泛泛之詞,稱呼卻頗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號,這就是表示:一則很熟,二則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劉不才再往深處細想一想,這張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緊要話,盡說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錯,那就是好徵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雪岩的叮囑「逢人只說三分話」,所以劉不才很謹慎地答道:「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工夫,急轉直下地說,「雪岩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這麼一位患難之交,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交,倒是一點不錯。當初雪岩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有跟王撫台這番遇合,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交,變成了『點頭朋友』。」

  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雪岩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回護親戚,雪岩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啥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雪岩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根,將來總要在一起。雪岩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胡雪岩「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

  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明人不說暗話,雪岩的靠山是王撫台,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但聽說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雪岩還憑啥來混?」

  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他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胡雪岩跟京里某大佬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謊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

  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爺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里,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為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

  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毛。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菸袋,「噗嚕嚕、噗嚕嚕」抽了好一會兒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

  劉不才的口才很好,何況官軍又實在打得很好,兩好並一好,劉不才分析局勢,將張秀才說得死心塌地。他也知道他們父子的名聲不好,必得做一件驚世駭俗、大有功於鄉邦的奇行偉舉,才能遮掩得許多劣跡,令人刮目相看。現在有胡雪岩這條路子,豈可輕易放過?

  「劉三哥,我想明白了,拜託你回復雪岩,等官軍一到,攆走長毛,光復杭州,我做內應。到那時候,雪岩要幫我洗刷。」

  「豈止於洗刷!」劉不才答說,「那時朝廷褒獎,授官補缺,這個從軍功上得來的官,比捐班還漂亮些!」

  ***

  果然,等杭州克復,張秀才父子因為開城迎接藩司蔣益澧之功,使小張獲得了一張七品獎札,並被派為善後局委員。張秀才趁機進言,杭州的善後,非把胡雪岩請回來主持不可。

  蔣益澧深以為然,於是專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張身上。

  小張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長髮客棧安頓下來,隨即找出劉不才留給他的地址,請客棧里派個小夥計去把劉不才請來。

  「我算到你也該來了,果不其然。」劉不才再無閒話,開口就碰到小張的心坎上,「我先帶你去看舍親,有啥話交代清楚,接下來就盡你玩了。」

  「老劉,」小張答說,「我現在是浙江善後局的委員,七品官兒。這趟奉蔣藩台委派,特地來請胡大人回杭州,要說的就是這句話。」

  「好!我曉得了。我們馬上就走。」

  於是小張將七品官服取出來,當著客人的面更衣。他換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覺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劉不才倒沒有笑他,只說:「請貴管家把衣包帶去,省得再回來換便衣了。」

  小張帶的一個長隨張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預備好了,三個人一輛馬車,逕自來到阜康錢莊。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談生意,正到緊要關頭,因為小張遠道而來,又是穿官服來拜訪,只得告個罪,拋下前客,來迎後客。

  小張是見過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進小客廳,不必劉不才引見,便即喊一聲:「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世兄忒多禮了。」胡雪岩趕緊亦跪了下去。

  對磕過頭,相扶而起,二人少不得還有幾句寒暄,然後轉入正題。等小張道明來意,胡雪岩答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已經在預備了。世兄在上海玩幾天,我們一起走。」

  「是!」

  「好了!」劉不才插進來對小張說,「話交代清楚了,你換一換衣服,我們好走了。」

  於是劉不才帶著小張觀光五光十色的夷場,到晚來吃大菜、看京戲。小張大開眼界,夜深人倦,興猶未央,劉不才陪他住在長發客棧,臨床夜語,直到曙色將動,方始睡去。

  這時的胡雪岩卻還未睡,因為他要運一萬石米到杭州,接頭了幾個米商,說得好好的,到頭來卻又變了卦,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裡方始尋著,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尤五對米生意本是內行,但松江漕幫公設的米行,早已歇業,隔膜已久,而且數量甚巨,並非叱嗟可辦。他這幾年韜光養晦,謹言慎行,做事越發仔細,沒把握的事,一時不敢答應。

  「小爺叔,你的吩咐,我當然不敢說個『不』字。不過,我的情形你也曉得的,現在要辦米,我還要現去找人。『班底』不湊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從前你運米到杭州進不了城,改運寧波,不是他們答應過你的,一旦要用,照數補米的嗎?」

  這是當初楊坊為了接濟他家鄉,與胡雪岩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楊坊今非昔比,因為白齊文劫餉毆官一案受累,在李鴻章那裡栽了大跟頭,現在撤職查辦的處分未消,哪裡有實踐諾言的心情和力量?胡雪岩不肯乘人於危,決定自己想辦法。

  聽完他所講的這番緣由,尤五讚嘆著說:「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人家姓楊的不像你。他靠常勝軍,著實發了一筆財,李撫台饒不過他,亦是如此。如今米雖不要他補,米款應當還你,當初二兩多銀子一石,現在漲到快六兩了,還不容易採辦。莫非你仍舊照當初的價錢跟他結算?」

  「那當然辦不到的。要請他照市價結給我。不然我跟他動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

  「錢是不愁了,」尤五點點頭,「不過,小爺叔,你想辦一萬石米,實在不容易。這兩年江蘇本來缺糧,靠湖廣、江西販來,去年李撫台辦米運進京,還採辦了洋米,三萬石辦了兩個月才湊齊,你此刻一個月當中要辦一萬石,只怕辦不到。」

  「不是一個月。一個月包括運到杭州的日子在內,最多二十天就要辦齊。」

  「那更難了。只怕官府都辦不到。」

  「官府辦不到,我們辦得到,才算本事。」

  這句話等於在掂尤五的斤兩。說了兩次難,不能再說第三次了,尤五不作聲,思前想後打算了好久,還是嘆口氣說:「只好大家來想辦法。」

  分頭奔走,結果是七姑奶奶出馬,找到大豐米行的老闆娘「粉面虎」,將應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兩千石洋米,都湊了給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餘數由尤五設法,很快地湊足了萬石之數。

  米款跟楊坊辦交涉,收回五萬兩銀子,不足之數由胡雪岩在要湊還王有齡遺族的十二萬兩銀子中暫時挪用。一切順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經揚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寧經錢塘江到杭州望江門外。

  小張打前站,先回杭州。他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說有幾百石米要捐獻官府,再用一筆重禮,結交了守望江門的營官張千總,講好接應的辦法,然後坐小船迎了上來復命。他細談了杭州的情形,實在不大高明,胡雪岩聽完,抑鬱地久久不語。

  既是至親,而且也算長輩,劉不才說話比較可以沒有顧忌,他很坦率地問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擔心有人在暗算你?」

  「你是指有人在左制軍那裡告我?那沒有什麼,他們暗算不到我的。」

  「那麼,你是擔啥心事呢?」

  「怎麼不要擔心事?來日大難,眼前可憂!」

  這八個字說得很雅馴,不像胡雪岩平時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劉不才和小張奇怪。當然,劉不才對胡雪岩要比小張了解得多,「來日大難」這句話他懂,因為平時聽胡雪岩談過,光復以後,恤死救生,振興市面善後之事,頭緒萬端。可是,眼前又有何可憂呢?

  「我沒有想到,官軍的紀律亦不比長毛好多少!」胡雪岩說,「剛才聽小張說起城裡的情形,著實要擔一番心事。白天總還好,只怕一到了夜裡,放槍放火,奸淫擄掠都來了!」

  怪不得他這樣子憂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過甚其詞,總不可不作預防。小張家在城裡,格外關切,失聲問道:「胡先生!那,怎麼辦呢?」

  「辦法是有一個。不過要見著『當家人』才有用處。」

  整個杭州城現在是蔣益澧當家,小張想了一下問道:「胡先生,我請你老人家的示,進了城是先跟家父見見面呢?還是直接去看杭州的『當家人』?」

  「當然先看『當家人』。」

  「好的!」小張也很有決斷,「老劉,我們分頭辦事。等到了岸上,卸米的事,請你幫幫張千總的忙。現在秩序很亂,所謂幫忙,無非指揮指揮工人,別的,請你不必插手。」

  劉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須負保管糧食之責,如果有散兵游勇,強索軟要,聽憑張千總去處理,大可袖手旁觀。

  「我知道了。我們約定事後見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於是,胡雪岩打開小箱子,裡面是一套半新舊的三品頂戴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但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上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隻用了一隻,將胡雪岩、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

  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岩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可會想到,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簡直是血與淚俱!他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著,胡雪岩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殉節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百姓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實在沒有工夫讓他去泄痛憤。只好拭拭眼淚,挺起胸膛往裡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里取出一張名帖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字,接過名帖,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地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過!」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夫自然不會有,但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岩堅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胡雪岩很順利地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帖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檐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岩兜頭長揖:「恭喜,恭喜!」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紳的身份,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岩稱之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勛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泄氣!」

  「噢?」蔣益澧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無淵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裡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地說,「杭州百姓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裡,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的是,說的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說,「請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替杭州百姓給薌翁道謝!」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裡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只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為難。官軍打仗,為求克敵制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裡還籌得出一筆巨款可作犒賞之用?

  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的許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岩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詞嚴,我唯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只道慚愧,這話表面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岩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說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擾。前面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面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細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裡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民除寇,分所當為,哪裡有什麼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官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眼前十室九空,這兩年也讓長毛搜刮淨了,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的,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斗膽做個主,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裡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這話讓蔣益澧很難回答,頗有卻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顯然的,十萬兩銀子買個「秋毫無犯」,這就是他所說「公平交易」「禮尚往來」。只是十萬兩銀子聽上去是個巨數,幾萬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擺得平」,大成疑問。

  見他躊躇的神氣,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問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氣,如果自動增加,又顯得討價還價的小器相。考慮下來,只有側面再許他一點好處。

  「至於對薌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籌劃……」

  「不,不!」蔣益澧打斷他的話,「不要把我算在裡頭。等局勢稍為平定了,貴省士紳寫京信的時候,能夠說一句我蔣某人對得起浙江,就承情不盡了。」

  「那何消說的?薌翁,你對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對得起你!」

  「好,這話痛快!」蔣益澧毅然決然地說,「雪翁的厚愛,我就代弟兄們一併致謝了。」接著便喊一聲,「來啊!請劉大老爺!」

  「劉大老爺」舉人出身,捐的州縣班子,蔣益澧倚為智囊,也當他是文案委員。請了他來,是要商議出告示,整飭軍紀,嚴禁騷擾。

  這是蔣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現在要動腦筋的是,如何實踐自己的諾言,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解交藩庫,供蔣益澧分賞弟兄?

  一想到藩庫,胡雪岩心中靈光一閃,仿佛暗夜迷路而發現了燈光一樣,雖然一閃即滅,但他確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錯覺,一定能夠找出一條路來。

  果然,他息心靜慮想了一會兒,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蔣益澧與他的智囊談得告一段落時,開口問道:「薌翁的糧台在哪裡?」

  「浙江的總糧台,跟著左大帥在餘杭,我有個小糧台在瓶窯。喏,」蔣益澧指著小張說,「他也是管糧台的委員。」

  「那麼,藩庫呢?」

  「藩庫?」蔣益澧笑道,「藩司衙門都還不知道在不在,哪裡談得到藩庫?」

  「藩庫掌一省的收支,頂頂要緊,要儘快恢復起來。藩庫的牌子一掛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門。不然,就好像俗語說『提著豬頭,尋不著廟門』,豈不耽誤庫收?」

  蔣益澧也不知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解款,只覺得胡雪岩的忠告極有道理,藩庫應該趕快恢復。可是該如何恢復,應派什麼人管庫辦事,他卻是茫無所知。

  於是胡雪岩為他講解錢莊代理公庫的例規與好處。阜康從前代理浙江藩庫,如今仍願效力,不過以前人欠欠人猶待清理,為了劃清界限起見,他想另立一爿錢莊,叫作「阜豐」。

  「阜豐就是阜康,不過多掛一塊招牌。外面有區分,內部是一樣的,叫阜豐、叫阜康都可以。薌翁!」胡雪岩說,「我這樣做法,完全是為了公家,阜康收進舊欠,解交阜豐,也就是解交薌翁。至於以前藩庫欠人家的,看情形該付的付,該緩的緩,急公緩私,豈非大有伸縮的餘地?」

  「好,好!準定委託雪翁。」蔣益澧大為欣喜,「阜豐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認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盡心盡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應該解繳的十萬銀子,我去籌劃,看目前在杭州能湊多少現銀,不足之數歸我墊。為了省事,我想劃一筆帳,這一來糧台、藩庫彼此方便。」

  「這,這筆帳怎麼劃法?」

  「是這樣,譬如說現在能湊出一半現銀,我就先解了上來,另外一半,我打一張票子交到糧台,隨時可以在我上海的阜康兌現。倘或交通不便,一時不能去提現,那也不要緊,阜豐代理藩庫,一切代墊,就等於繳了現銀,藩庫跟糧台劃一筆帳就可以了。墊多少扣多少,按月結帳。」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蔣益澧只覺得振振有詞,但到底這筆帳怎麼算,還得要仔細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他卻有疑問:「藩庫的收入呢?是不是先還你的墊款?」

  「這,怎麼可以?」胡雪岩的身子驀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斷搖頭,似乎覺得他所問的這句話,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這一個動作,就使得蔣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覺得胡雪岩不但誠實,而且心好,真能拿別人的利害當自己的禍福。不過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誤會,還是問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謹慎地措詞,「你的意思是,在你開給糧台的銀票數目之內,你替藩庫代墊,就算是你陸續兌現。至於藩庫的收入,你還是照繳。是不是這話?」

  「是!就是這話。」胡雪岩緊接著說,「哪怕劃帳已經清楚了,阜豐既然代理浙江藩庫,當然要顧浙江藩司的面子,還是照墊不誤。」

  這一下,蔣益澧不但傾倒,簡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說:「一切仰仗雪翁,就請寶號代理藩庫,要不要備公事給老兄?」

  「薌翁是朝廷的監司大員,說出一句話,自然算數,有沒有公事,在我都是無所謂的。不過為了取信於人,阜豐代理藩庫,要請一張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馬上叫他們辦。」

  「我也馬上叫他們連夜預備,明天就拿告示貼出去。不過,」胡雪岩略略放低了聲音,「什麼款該付,什麼款不該付,實在不該付,阜豐聽命而行。請薌翁給個暗號,以便遵循。」

  「給個暗號?」蔣益澧搔搔頭,顯得很為難似的。

  這倒是小張比他內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禮」,將「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親切自然,等蔣益澧轉臉相看時,他才又往下說,「做當家人很難,有時候要糧與餉,明知道不能給,卻又不便駁,只好批示照發,糧台上也當然遵辦。但實在無銀無餉,就只好婉言相商。胡觀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為難,先約定暗號,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辦法敷衍了。」

  「啊,啊!」蔣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為這件事傷腦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況是欠了他們的餉。你說,拿了『印領』來叫我批,我好不批照發嗎?批歸批,糧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呢,往往該給的沒有給,不該給的,倒領了去了。糧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訴苦,甚至跳腳,我亦無可奈何。現在有這樣一個好人我做、壞人別人去做的辦法,那是太好了。該用什麼暗號,請雪翁吩咐。」

  「不敢當!」胡雪岩答道,「暗號要常常變換,才不會讓人識透。現在我先定個簡單的辦法,薌翁具銜只批一個『澧』字,阜豐全數照付;寫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寫在上頭,就是『不准』的意思,阜豐自會想辦法搪塞。」

  「那太好了!」蔣益澧拍著手說,「『聽君一席話,勝做十年官。』」

  賓主相視大笑,真有莫逆於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覺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張使個眼色,只輕輕說了一個:「米!」然後微一努嘴。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言辨色,完全領會,斜欠著身子,當即開口向蔣益澧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那幾百石米,已經請張千總跟胡觀察的令親在起卸了。暫時存倉,聽候支用。這幾百石米,我先前未說來源,如今應該說明了,就是胡觀察運來的。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澧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胡雪岩說道,「米,我是專為接濟官軍與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說,應該解繳薌翁,才是正辦。不過,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請薌翁賞我一個面子,這批米算是暫時責成我保管,等我見了左制軍,橫豎還是要交給薌翁來作主分派的。只不過日子晚一兩天而已。」

  蔣益澧大出意外。軍興以來,特別是浙江,餓死人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雪翁你這一萬石米,豈止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這樣,我一面派兵保護,就請張委員從中聯絡襄助,一面我派妥當的人,送老兄到餘杭去見左大帥。不過,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這裡還有多少大事,要請老兄幫忙。」

  「是!我儘快趕回來。」

  「那麼,老兄預備什麼時候動身?今天晚上總來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動身。」

  蔣益澧點點頭,隨即又找中軍又找文案,將該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分派停當。護送他到餘杭的軍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蔣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於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謝,很敷衍了一番,約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張家相會,陪同出發。

  到了張家,張秀才對胡雪岩自然有一番盡釋前嫌、推心置腹的話說。只是奉如上賓,只有在禮貌上盡心,沒有什麼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無心飲食,草草果腹以後,趁這一夜工夫,還有許多大事要交代,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張也當作心腹了。

  胡雪岩沒有工夫跟他們從容研商,只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請小張費心跟你老太爺商量,能找到幾位地方上提得起的人物,大家談一談,想法子湊現銀給蔣方伯送了去,作為我阜豐暫借。要請大家明白,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萬銀子的責任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將來大家肯分擔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個人認了。不過,此刻沒有辦法從上海調款子過來,要請大家幫我的忙。」

  「好的。」小張連連點頭,「這件事交給我們父子好了。胡先生仁至義盡,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現銀,一定肯借出來的。」

  「其次,阜康馬上要復業,阜豐的牌子要掛出去。這件事我想請三爺主內,小張主外。」胡雪岩看著劉不才說,「先說內部,第一看看阜康原來的房子怎麼樣,如果能用,馬上找人收拾,再寫兩張梅紅箋,一張是『阜康不日復業』,一張是『阜豐代理藩庫』,立刻貼了出去。」

  「藩司衙門的告示呢?」

  「到復業那天再貼。」胡雪岩又說,「第二,準備一兩千現銀,頂要緊的是,弄幾十袋米擺在那裡。然後貼出一張紅紙:『阜康舊友,即請回店。』來了以後,每人先發十兩銀子五斗米。我們這台戲,就可以唱起來了。」

  「那麼,」小張搶著說道,「胡先生,我有句話聲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我湯里來、火里去,唯命是從。不過,我也要估計估計我自己的力量。錢莊我是外行,工夫又怕抽不出來,不要誤了胡先生的大事。那時候胡先生不肯責備我,我自己也交代不過去。」

  「不要緊。我曉得你很忙,只請你量力而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我為什麼要代理藩庫?為的是要做牌子。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錯,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曉得。現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戶,非要另外想個號召的辦法不可。代理藩庫,就是最好的號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託得過我,還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戶有這樣一個想法,阜豐的存款就會源源不絕而來,應該解蔣方伯的犒賞和代理藩庫要墊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著事情都交代妥當了,劉不才有句話要跟胡雪岩私下談,使個眼色,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你跟蔣薌泉搞得很好,沒有用,我今聽到一個消息,頗為可靠,左制軍要跟你算帳,已經發話下來了,弄得不好,會指名嚴參。」

  「你不要擔心!」胡雪岩夷然不以為意,「我亦沒有啥算不清的帳。外面的話聽不得。」

  劉不才見他是極有把握的樣子,也就放心了。小張卻還有話問。

  「胡先生的算計真好。不過,說了半天,到底是怎麼樣的新存戶呢?」

  「長毛!」胡雪岩說,「長毛投降了,這兩年搜刮的銀子帶不走,非要找個地方去存不可!」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戶,竟是長毛!小張和劉不才都覺得是做夢亦想不到的事,同時亦都覺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煩亦可能很多。

  那種目瞪口呆的帶些困惑的表情,是說明了他們內心有些什麼疑問。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這時候不是從容辯理的時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較武斷的態度說:「事情絕不會錯!你們兩位儘管照我的話去動腦筋。動啥腦筋,就是怎麼樣讓他們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豐來。兩位明白了吧?」

  「我明白。不過——」劉不才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明白。杭州的情形我比較熟,找幾個人去拉這些存戶,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過,在拉這些客戶以前,人家一定要問,錢存到阜豐會不會泡湯?這話我該怎麼說?」小張這樣問說。

  「你告訴他:絕不會泡湯。不過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緊的,如果他自己覺得這筆存款可能有一天會讓官方查扣,那就請他自己考慮。」胡雪岩停一下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通融方便可以,違犯法條不可以。戶頭我們不必強求,我們要做氣派,做信用。信用有了,哪怕連存摺不給人家,只憑一句話,照樣會有人上門。」

  劉不才和小張都覺得他的話一時還想不透,好像有點前後不符。不過此刻無法細問,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無須在這時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因此,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稍後再談。

  「做事容易做人難!」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後,突如其來地以這麼一句牢騷之語發端,作了很重要的一個提示,也是一個警告,「從今天起,我們有許多很辛苦,不過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來順利不順利,全看我們做人怎麼樣。小張,你倒說說看,現在做人要怎麼樣做?」

  小張想了一會兒,微微笑道:「做人無非講個信義。現在既然是幫左制軍,就要咬定牙關幫到底。」

  「我們現在幫左制軍,既然打算幫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來。不過這一下得罪的人會很多。」劉不才說。

  「面面討好,面面不討好!唯有摸摸胸口,如果覺得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問心無愧,那就什麼都不必怕。時候不早了,上床吧!」

  這一夜大家都睡不著,因為可想的事太多。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緒上的激動。上海、杭州都已拿下來,金陵之圍的收緣結果,也就不遠了。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局面?散兵游勇該怎麼料理,遣散還是留用,在這都是疑問,實在令人困惑之至!

  忽然,胡雪岩發覺牆外有人在敲鑼打梆子,這是在打更。久困之城,剛剛光復,一切還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居然還有巡夜的更夫。聽著那自遠而近「篤、篤、鏜,篤、篤、鏜」的梆鑼之聲,胡雪岩有著空谷足音的喜悅和感激。而他的心境也就變過了,眼前的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回憶著少年時候,寒夜擁衾,遙聽由西北風中傳來的「寒冬臘月,火燭小心」的吆喝,真有無比恬適之感。

  那是太平時世的聲音。如今又聽到了!胡雪岩陡覺精神一振,再也無法留在床上。三個人是睡一房,他怕驚擾了劉不才和小張,悄悄下地。可是小張已經發覺了。

  「胡先生,你要做啥?」

  「你沒有睡著?」

  「沒有。」小張問道,「胡先生呢?」

  「我也沒有。」

  「彼此一樣。」劉不才在帳子中接口,「我一直在聽,外面倒還安靜。蔣藩司言而有信,約束部下,已經有效驗了。」

  「這是胡先生積的陰德。」小張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躍下床,「這兩天的事情做不完,哪裡有睡覺的工夫?」

  等他們一起床,張家的廚房裡也就有燈光了。洗完臉,先喝茶,小張以為胡雪岩會談未曾談完的正事,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問道:「剛才你們聽到打更的梆子沒有?」

  「聽到。」小張答道,「杭州城什麼都變過了,只有這個更夫老周沒有變,每夜打更,從沒有斷過一天。」

  胡雪岩肅然動容。「難得!真難得!」他問,「這老周多大年紀?」

  「六十多歲了。身子倒還健旺,不過,現在不曉得怎麼樣了。」

  「他沒有餓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來這個人的稟賦,倒是得天獨厚。可惜,」劉不才說,「只是打更!」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本來是用不著才幹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經去做。能夠這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胡雪岩說,「小張,我托你,問問那老周看,願意不願意改行?」

  「改行?」小張問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

  「是啊!我要提拔他,也可以說是借重他。現在我們人手不夠,像這種盡忠職守的人,不可以放過。我打算邀他來幫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就怕他做不來啥。」

  「我派他管倉庫。他做不來,再派人幫他的忙,只要他像打更那樣,到時候去巡查就是。」

  說到這裡,張家的男傭來擺桌子開早飯。只不過拿剩下的飯煮一鍋飯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樣鹽菜,可是「飢者易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後,胃口大開,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天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胡雪岩很滿意地說,「劉三爺說得不錯,『用得著就好』!泡飯鹽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還要貴重。」

  這使得小張又深有領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時因地制宜,就是用人的訣竅。他深深點頭,知道從什麼地方去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

  何都司是天亮來到張家的,帶來兩個馬弁,另外帶了一匹馬來。提起此馬來頭大,這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所送,蔣益澧派人細心餵養,專為左宗棠預備的坐騎,現在特借給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消息。餘杭城內的長毛亦在昨天棄城向湖州一帶逃去,左宗棠親自領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窯以北的安溪關前駐紮。要去看他,得冒鋒鏑之危,何都司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死生有命,左大帥能去,我當然也能去。用不著怕!」

  「不過,路很遠,一天趕不到,中途沒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煩。」

  「盡力趕!趕不到也沒有辦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這本是隨口一句對答之詞,而在何都司聽來,是極其懇切的信任。因而他很用心地為胡雪岩籌劃,好一會兒方始問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騎快馬?」

  「勉強可以。」

  「貴管家呢?」

  「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帶貴管家一起走了。現成四個弟兄在這裡,有什麼差遣,儘管讓他們去做。」何都司又說,「我們可以用驛遞的辦法,換馬走,反而來得快。」

  緊急驛遞的辦法是到一站換一匹馬,由於一匹馬只走一站路,不妨盡全力馳驅,因而比一匹馬到底要快得多。僧王的這匹名駒雖好,但也只得走一站,換馬時如果錯失了找不回來,反是個麻煩。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馬。

  「這容易,我們先到馬號去換就是。」

  於是胡雪岩辭別張家,臨走時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趕回來。然後他與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馬號里換了馬。出武林門,疾馳到拱宸橋,何都司找著相熟的軍營,換了好馬,再往西北方向行進。

  一路當然有盤查、有阻礙,也有驚險,但都安然而返。下午三點鐘到了瓶窯,方始打尖休息,同時探聽到左宗棠的行蹤:左宗棠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關。

  「這是條山路,很不好走。」何都司懇切相勸,「胡大人,我說實話,你老是南邊人,『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你的馬騎得不怎麼好,為求穩當,還是歇一夜再走。你看怎麼樣?」

  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強不得,就算趕到安溪,當夜也無法謁見左宗棠,因而點頭同意,不過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當然。不會耽誤你老的工夫。」

  既然如此,不妨從容休息。瓶窯由於久為官軍駐紮,市面相當興盛,飯攤子更多。胡雪岩向來不擺官架子,親邀四名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卻深感侷促,最後還是讓他們另桌而坐。胡雪岩自己便跟何都司對酌,聽他談左宗棠的一切。

  「我們這位大帥,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過,他發脾氣的時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這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胡雪岩說,「這樣的人,反而好相處。」

  「是的。可也不能硬過他頭!最好是不理他,聽他罵完、說完,再講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覺得這兩句話,令他受益不淺,便舉杯相敬,同時問說:「老兄,你跟蔣方伯多少年了?」

  「我們至親,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話要請教,左大帥對蔣方伯怎麼樣?是不是當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見得!」何都司答說,「左大帥是何等樣人?當自己諸葛亮,哪個能替代他?」

  這兩句閒談,在旁人聽來,不關緊要,而在胡雪岩卻由此而作成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對於自己今後的出處,以及重整旗鼓、再創事業的倚傍奧援,一直縈迴腦際。他本來覺得蔣益澧為人倒還憨厚,如果結交得深了,便是第二個王有齡,將來言聽計從,親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氣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但現在聽何都司一說,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對蔣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對王有齡那樣,提攜唯恐不力。一省的巡撫畢竟是個非同小可的職位,除非曾國荃另有適當的安排,蔣益澧本身夠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來浙江巡撫的大印,不會落在蔣益澧手裡。

  既然如此,唯有死心塌地,專走左宗棠這條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個鐘頭才到。

  左宗棠的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裡。雖是戎馬倥傯之際,但他的總督派頭,還是不小。廟前擺著一頂綠呢大轎,照牆下有好幾塊朱紅「高腳牌」,泥金仿宋體寫著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軍務」,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閩浙總督部堂」,一塊是「兼署浙江巡撫」,一塊是「賞戴花翎」,再一塊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鄉試中式」,不過一名舉人。

  再往廟裡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大殿關平、周倉的神像前,藍頂子的武官亦有好幾個。胡雪岩見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風,牽馬在旁,取出「手本」,拜託何都司代為遞了進去。

  隔了好久,才看見出來一個「武巡捕」,手裡拿著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經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問道:「哪位是杭州來的胡道台?」

  胡雪岩點點頭,也擺出官派,踱著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帥傳見。」

  「是的。請引路。」

  進門不進殿,由西邊角門中進去,有個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滿了親兵,另外有個穿灰布袍的聽差,倒還客氣,揭開門帘,示意胡雪岩入內。

  胡雪岩進門一看,一個矮胖老頭,左手捏一管旱菸袋,右手提著筆,在窗前一張方桌上揮毫如飛。他聽得腳步聲,渾似不覺,胡雪岩只好等著,等他放下筆,方撈起衣襟請安,同時報名。

  「浙江候補道胡光墉,參見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雙眼睛頗具威嚴,光芒四射似的,將他從頭望到底,「我聞名已久了。」

  這不是一句好話,胡雪岩覺得無須謙虛,只說:「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為來給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風氣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員之名。」

  話中帶著譏諷,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細辯,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來——左宗棠不會不懂官場規矩,文官見督撫,品秩再低,也得有個座位,此刻故意不說「請坐」,是有意給人難堪,先得想個辦法應付。

  念頭轉到,辦法便即有了,他撈起衣襟,又請一個安,同時說道:「不光是為大人道喜,還要跟大人道謝。兩浙生靈倒懸,多虧大人解救。」

  都說左宗棠是「湖南騾子」的脾氣,而連番多禮,到底將他的騾脾氣擰過來了。「不敢當!」他的語聲雖還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終於以禮相待了,「貴道請坐!」

  聽差是早捧著茶盤等在那裡的,只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時便將一碗蓋碗茶擺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氣,心裡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難看,話就好說了。

  「這兩年我在浙江,很聽人談起貴道。」左宗棠面無笑容地說,「聽說你很闊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問道,「請大人明示所謂『闊』是指什麼?」

  「說你起居享用,儼如王侯。這也許是過甚之詞,然而也可以想像得知了。」

  「是!我不瞞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補人員來,我算是很舒服的。」

  胡雪岩坦然承認,而不說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左宗棠直截了當地說:「我也接到好些稟帖,說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盡屬子虛,我要查辦。若果真屬實,為了整飭吏治,我不能不指名嚴參!」

  「是!如果光墉有什麼不法之事,大人指名嚴參,光墉亦甘願領罪。不過,自問還不敢為非作歹,亦不敢營私舞弊。只為受王中丞知遇之德,誓共生死,當時處事不避勞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為非作歹、營私舞弊,猶待考查。至於你說與王中丞誓共生死,這話就令人難信了。王中丞已經殉難,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嗎?」

  「如果大人責光墉不能追隨王中丞於地下,我沒有話說,倘或以為殉忠、殉節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輕如鴻毛,為君子所不取,那麼,光墉倒有幾句話辯白。」

  「你說。」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難,緊要關頭,我一個人走了,所謂『誓共生死』,成了騙人的話?」

  「是啊!」左宗棠逼視著問,「足下何詞以解?倒要請教!」

  「我先請教大人,當時杭州被圍,王中丞苦苦撐持,眼睛裡所流的不是淚水,而是血,盼的是什麼?」

  「自然是援軍。」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聲音說,「當時有李元度一軍在衢州,千方百計想催他來,始終不到。這一來,就不能不作堅守的打算,請問大人,危城堅守靠什麼?」

  「自然是靠糧食。『民以食為天』。」

  「『民以食為天』固然不錯,如果羅掘俱窮,亦無非易子而食。但是,士兵沒有糧食,會出什麼亂子?不必我說,大人比我清楚得多。當時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辦米。」胡雪岩突然提高了聲音說,「王中丞雖是捐班出身,也讀過書的,他跟我講《史記》上趙氏孤兒的故事。他說,守城守不住,不過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辦米就跟『立孤』一樣比較難。他要我做保全趙氏孤兒的程嬰。這當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話,不過,大人請想,他是巡撫,守土有責,即使他有辦法辦得到米,也不能離開杭州。所以,到上海辦米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問道,「後來呢?你米辦到了沒有?」

  「當然辦到。可是——」胡雪岩黯然低語,「無濟於事!」

  接著,他說起了如何辦米來到了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中,如何想盡辦法卻不能打通糧道,又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又如何將那批米接濟了寧波。只是不說在寧波生一場大病,幾乎送命,因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說來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聽得很仔細,仰臉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卻是胡雪岩再也想不到的。

  「你也很讀了些書啊!」

  胡雪岩一愣,隨即想到了,這半天與左宗棠對答,話好像顯得很文雅,又談到《史記》上的故事,左宗棠必是以為他預先請教過高人,想好了一套話來的。

  這多少也是實情,見了左宗棠該如何說法,他曾一再打過腹稿。但如說是有意說好聽的假話,他卻不能承認,所以這樣答道:「哪裡敢說讀過書?光墉只不過還知道敬重讀書人而已!」

  「這也難得了。」左宗棠說,「人家告你的那些話,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子,自然另當別論。」

  「不然。領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雖不是從大人手上領的,可是大人現任本省長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來交代公事。是那筆公款嗎?」左宗棠問,「當時領了多少?」

  「領了兩萬兩銀子。如今面繳大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封袋來,當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紅封袋。「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說,「請你跟糧台打交道。」

  當時便喚了糧台上管出納的委員前來,收取了胡雪岩的銀票,開收據,蓋上大印。看來是了卻了一件公事,卻不道胡雪岩還有話說。

  「大人,我還要交代。當初奉令採辦的是米,不能拿米辦到,就不能算交差。」

  「這——」左宗棠相當困擾,對他的話,頗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無法作何表示。

  「說實話,這一批米不能辦到,我就是對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靈。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靜地說,「我有一萬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請大人派員驗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發困惑。「你說的什麼?」他問,「有一萬石米在?」

  「是!」

  「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

  「是!」胡雪岩答說,「已有幾百石,先撥了給蔣方伯,充作軍糧了。」

  左宗棠聽得這話便向左右問道:「護送胡大人來的是誰?」

  「是何都司。」

  於是找了何都司來,左宗棠第一句話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幾百石軍糧從錢塘江上運到城裡?」

  「回大帥的話,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從上海運來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聽差吩咐,「請胡大人升炕!」

  禮數頓時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片刻之間,榮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當然對應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聽差將蓋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謝坐下,左宗棠徐徐說道:「有這一萬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肅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舉,出人意表,功德無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個人。」

  「大人言重了。」

  「這是實話。不過我也要說實話。」左宗棠說,「一萬石米,時價要值五六萬銀子,糧台上一時還付不起那麼多。因為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犒賞弟兄是現銀子。我想,你先把你繳來的那筆款子領了回去,餘數我們倒商量一下,怎麼樣個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這一萬石米,完全由光墉報效。」

  「報效?」左宗棠怕自己是聽錯了。

  「是!光墉報效。」

  「這,未免太破費了。」左宗棠問道,「老兄有什麼企圖,不妨實說。」

  「毫無企圖。第一,為了王中丞;第二,為了杭州百姓;第三,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說,「我馬上出奏,請朝廷褒獎。」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過,有句不識抬舉的話,好比骨鯁在喉,吐出來請大人不要動氣。」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連聲地說,「儘管請說。」

  「我報效這批米,絕不是為朝廷褒獎。光墉是生意人,只會做事,不會做官。」

  「好一個只會做事,不會做官!」這一句話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他拍著炕幾,大聲地說,讚賞之意,真箇溢於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曉得做事,從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說,「照我看,跟現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於後面一句話,左宗棠自然特感關切,探身說道:「請教!」

  「大人跟江蘇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會做官,大人會做事。」胡雪岩又說,「大人也不是不會做官,只不過不屑於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著臉,搖著頭說,是一副遇見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見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謙虛一句:「我是信口胡說,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來,滿朝朱紫貴,及得上老兄識見的,實在不多。你大號是哪兩個字?」

  「草字雪岩,風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說,「你這幾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這,」胡雪岩問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們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復甦州,當然是一大功,不過,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軍奮戰,來得難能可貴。」

  「這,總算是一句公道話。」左宗棠說,「我吃虧的有兩種,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李中丞也算會用人的。」

  「那麼,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請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裡的業績,他倒沒有起延攬之意?」

  「有過的。我不能去!」

  「為什麼?」

  「第一,李中丞對王公有成見,我還為他所用,也太沒有志氣了。」

  「好!」左宗棠接著問,「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為浙江出力,何況我還有王中丞委託我未了的公事,就是這筆買米的款子,總要有個交代。」

  「難得,難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說到這裡,喊一聲,「來呀!留胡大人吃便飯。」

  照官場中的規矩,長官對屬下有這樣的表示,聽差便得做兩件事,第一件是請客人更換便衣;第二件是準備將客人移到花廳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帶著跟班,跟班手中捧著衣包,視需要隨時伺候主人更換。但此時只有胡雪岩一個人,當然亦不會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聽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來為「胡大人」更換。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長,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當,下擺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滿了黃泥的靴幫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覺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於移向花廳,當然也辦不到了。一座小關帝廟裡,哪裡來的空閒房屋?閩浙總督的官廳、籤押房與臥室,都在那裡了。不過,廟後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臨眺望的一景。左宗棠為了避免將領請謁的紛擾,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當然是好酒。紹興早經克復,供應一省長官的,自然是歷經兵燹而無恙的窖藏陳釀。菜是湖南口味,雖只兩個人對酌,但依然大盤長筷,最後廚子戴著紅纓帽,親自來上菜。打開食盒,只是一小盤湖南臘肉。不知何以鄭重如此?

  「這是內子親手調製的,間關萬里,從湖南送到這裡,已經不中吃了。只不過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記內子當年委曲綢繆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聽說過,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嬪左家時,夫婿還是個寒士。但是周夫人卻深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左宗棠,才氣縱橫,雖然會試屢屢落第,但終有破壁飛去的一日,所以鼓勵慰藉,無所不至。以後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會看得起這個脾氣大的窮姑爺。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為夫家做面子,左右調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了。

  這對胡雪岩又是一種啟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報恩的成分,多於一切,足見得是不會負人、不肯負人而深具性情者。比起李鴻章以利祿權術駕馭部下來,胡雪岩寧願傾心結交此人。

  因此,當左宗棠有所詢問時,他越發不作保留,從杭州的善後談到籌餉,他都有一套辦法拿出來,滔滔不絕,言無不盡。賓主之間,很快地已接近脫略形跡,無所不談的境地了。

  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方罷。左宗棠忽然嘆口氣說:「雪岩兄,我倒有些發愁了,不知應該借重你在哪方面給我幫忙。當務之急是地方善後,可是每個月二十五六萬的餉銀,尚無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無術!雪岩兄,請你自己說一說,願意做些什麼?」

  「籌餉是件大事,不過只要有辦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幹得。」胡雪岩歉然地說,「光墉稍為存一點私心,想為本鄉本土盡幾分力。」

  「這哪裡是私心!正見得你一副俠義心腸。軍興以來,杭州被禍最慘,善後事宜,經緯萬端,我兼攝撫篆,責無旁貸,有你老兄這樣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勞任怨,又是為桑梓效力的人幫我的忙,實在太好了。」左宗棠說到這裡,問道,「跟蔣薌泉想來見過面了?」

  「是!」

  「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們談得很投機。」

  「好極,好極!」左宗棠欣然問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後,總也談過了?」

  「還不曾深談。不過承蔣方伯看得起,委託我的一個小小錢莊,為他代理藩庫,眼前急需的支出,我總盡力維持。」

  「那更好了。萬事莫如賑濟急,如今有一萬石米在,軍需民食,能維持一兩個月,後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寶號代為支應藩庫的一切開銷,扶傷恤死,亦不愁無款可墊。然則杭州的賑濟事宜,應當馬上動手。我想,設一個善後局,雪岩兄,請你當總辦,如何?」

  「是!」胡雪岩肅然答說,「於公於私,義不容辭。」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謝了。」左宗棠拱拱手說,「公事我馬上叫他們預備,交蔣薌泉轉送。」

  這樣處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為他為人處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為座右銘,自己的身份與蔣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個客卿,如果形跡太密,甚至越過蔣益澧這一關,直接聽命於左宗棠,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心裡也會不舒服。現在當著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卻要交由蔣益澧轉發,便是尊重藩司的職權,也是無形中為他拉攏蔣益澧。只不過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續,便有許多講究,足見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想著,他對左宗棠又加了幾分欽佩之心,因而願意替他多做一點事,至少也得為他多策劃幾個好主意。心念剛動,左宗棠正好又談起籌餉,他決定獻上一條妙計。

  這一計,他籌之已熟,本來的打算是「貨賣識家」,不妨「待價而沽」。這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相當的酬庸,他是不肯輕易吐露的,但此刻對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傾囊而出了。

  「籌餉之道多端,大致不外兩途,第一是辦厘金,這要靠市面興旺,無法強求;第二是勸捐,這幾年捐得起的都捐過了,『勸』起來也很吃力。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們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這一路人頭上,打個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嗎?」左宗棠急急問道,「是哪一路人?」

  「是長毛!」胡雪岩說,「長毛盤踞東南十幾年,搜颳得很不少,現在要他們捐幾文,不是天經地義?」

  這一說,左宗棠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請你再說下去。」

  於是胡雪岩為他指出,這十幾年中,頗有些見機而作的長毛,發了財退藏於密。洪、楊一旦平定,從逆的當然要依國法治罪。可是叛逆雖罪在不赦,而被裹脅從逆的人很多,辦不勝辦。若株連過眾,擾攘不安,亦非大亂之後的休養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處置辦法是,網開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輩,應該略施薄懲,但願打願罰,各聽其便。

  「大人曉得的,人之常情,總是願罰不願打,除非罰不起。」胡雪岩說,「據我知道,罰得起的人很多。他們大都躲在夷場上,倚仗洋人的勢力,官府一時無奈其何,可是終究是個出不了頭的『黑人』。如果動以利害,曉以大義,反正手頭也是不義之財,舍了一筆,換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何樂不為?」

  「說得是。」左宗棠笑道,「此輩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來做人,只怕還要站出來做官。」

  「正是這話。」胡雪岩撮起兩指一伸,「像這種人,要捐他兩筆。」

  「怎麼呢?」

  「一筆是做人,另外一筆是做官。做官不要捐嗎?」

  左宗棠失笑了,「我倒弄糊塗了!」他說,「照此看來,我得趕快向部里領幾千張空白捐照來。」

  「是!大人儘管動公事去領。」

  「領是領了。雪岩兄,」左宗棠故意問道,「交給誰去用呢?」

  胡雪岩不作聲,停了一會兒方說:「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薦。」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為其難吧!」

  「這怕——」

  「不,不!」左宗棠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推辭了!雪岩兄,你遇見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張。這話好像蠻不講理,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不要說就這兩件事,再多兼幾個差使,你也能夠應付裕如。我想,你手下總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儘管開單子來,我關照蔣薌泉,一律照委,你往來滬杭兩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齡在圍城中常說的兩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認為我幹得了,我就試一試看。」

  「不用試,包你成功!」左宗棠說,「我希望你兩件事兼籌並顧。浙江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上,千萬不能有『鬧餉』的活把戲弄出來。」

  「是。我盡力而為。」胡雪岩說,「如今要請示的是,這個捐的名目。我想叫『罰捐』。」

  「罰捐倒也名副其實。不過——」他沉吟著,好久未說下去。

  這當然是有顧忌,胡雪岩也可以想像得到,開辦「罰捐」可能會惹起浮議,指作「包庇逆黨」。這是很重的一個罪名。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節而定,與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兩回事。

  他心裡這樣在想,口頭卻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他是不是有擔當。

  左宗棠自然是有擔當的,而且這正也是他平時自負之處。他所考慮的是改換名目,想了好一會兒,竟找不出適當的字眼,便決定暫時先用了再說。

  接著,又有疑問。「這個罰捐,要不要出奏?」他問,「你意下如何?」

  「出奏呢,怕有人反對,辦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將來部里打官腔,或者『都老爺』參上一本。」胡雪岩說,「利弊參見,全在大人作主。」

  「辦是一定要辦,不過我雖不怕事,卻犯不上無緣無故背個黑鍋,你倒再想想,有什麼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為自己留下退步的辦法?」

  「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一定會有退步。我想,開辦之先,不必出奏,辦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數目,以後直接咨部備案,作為將來報銷的根據。」

  「好!準定這樣辦。」左宗棠大為讚賞,「『凡事只要秉公辦理,就必有退步。』這話說得太好了。不過,你所說的『成效』也很要緊,國家原有上千萬的銀子,經常封存內庫,就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這筆巨款,為賽尚阿之流的那班旗下大爺揮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餓兵』那句俗語不適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餓兵,要各省自己籌餉,而且還要協解『京餉』。如果說,我們辦得有成效的稅捐,不准再辦,那好,請朝廷照數指撥一筆款好了。」

  這番話說到盡頭了,胡雪岩對左宗棠的處境、想法、因應之道亦由這番話中有了更深的了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任何籌餉的辦法,都可以得到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轅中盤桓了兩天,才回杭州。歸來的這番風光,與去時大不相同,左宗棠派親兵小隊護送,自不在話下,但最使他驚異的是,到了武林門外,發現有一班很體面的人在迎接。這一大半是杭州的紳士,包括張秀才在內,其餘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卻一個都不認識。此外,還有一頂綠呢大轎,放在城門洞裡,更不知作何用處。

  胡雪岩頗為困惑。「是接我的嗎?」他問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劉不才和小張,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錯了。果然,小張笑容滿面地奔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頭上的嚼環,高聲說道:「這裡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駕,真如大旱之望雲霓!」

  是何消息,盼望他回來又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動問,卻不待他開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馬前打躬,同時說道:「請胡大人下馬,換大轎吧!」

  「是這樣的,」小張趕緊代為解釋,「這是蔣方伯派來的差官,綠呢大轎是蔣方伯自己用的,特為來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開拜匣,將蔣益澧的一份名帖與一份請柬遞了上來,「敝上派我來伺候胡大人,特為交代,本來要親自來迎接,只為有幾件緊要公事,立等結果,分不開身。敝上又說,請胡大人一到就會個面,有好些事等著商量。」

  這一說胡雪岩明白了,小張所說的「消息」,是指他奉委為善後局總辦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蔣益澧立等會面,當然是因為「萬事莫如賑濟急」,一切善後事宜,都待他來作了決定,方能動手興辦。

  領會及此,他覺得不宜先跟蔣益澧見面。但此刻的蔣益澧等於一省長官,這樣殷勤相待,自己如果不領他的情,是件很失禮的事,必得找一個很好的藉口才能敷衍得過去。

  胡雪岩的心思很快,下馬之頃,已想好了一套說辭。「拜煩回復貴上,」他說,「我也急於要進見,有好些公事請示。不過,這幾天來回奔波,身上髒得不成樣子,這樣子去見長官,太不恭敬。等我稍為抹一抹身子,換一套乾淨衣服,馬上就去。貴上的綠呢大轎,不是我該坐的,不過卻之不恭,請你關照轎班,空轎子跟著我去好了。」

  於是胡雪岩先到張家暫息,將善後應辦的大事以及要求蔣益澧支持的事項,寫了個大概,方始應約赴宴。

  相見歡然,蔣益澧當面遞了委札,胡雪岩便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上面寫的是「善後急要事項」,一共七條:

  第一,掩埋屍體,限半個月完竣。大兵之後大疫,此不僅為安亡魂,亦防疫癘。

  第二,辦理施粥,以半年為期。公家撥給米糧,交地方公正紳士監督辦理。

  第三,凡糧食、衣著、磚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類,招商販運,免除厘稅,以廣招徠。

  第四,訪查殉難忠烈,採訪事跡,奏請建立昭忠祠。

  第五,賊營拔出婦女,訪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關乎今年秋冬生計,應盡全力籌辦。

  第七,恢復書院,優待士子。

  「應該,應該!」蔣益澧說,「我無不同意。至於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動公事,請雪翁告訴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謝薌翁成全浙江百姓。不過眼前有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薌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說道,「弟兄們的紀律一定要維持。」

  蔣益澧臉一紅,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紀律不好,不過,他亦有所辯解:「說實話,弟兄們亦是餓得久了——」

  「薌翁,」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餉,我負責。軍紀,請薌翁負責。」

  蔣益澧心想,胡雪岩現在直接可以見左宗棠,而且據說左宗棠對他言聽計從,倘或他拿此事跟上面一說,再交下來,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決心來辦。

  於是他決定了兩個辦法:一是出告示重申軍紀,違者就地正法;二是他從第二天開始,整天坐鎮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親自執行軍法。

  這一來,紀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後事宜,亦就比較容易著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身上掉了好幾斤的肉,不過始終精神奕奕,毫無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轎,約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胡雪岩。

  「慘得很!」左宗棠臉上很少有那樣沮喪的顏色,「軍興以來,我也到過好些地方,從沒有見過杭州這樣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

  「八十一萬。」胡雪岩答說。

  「現在呢?」

  「七萬多。」

  「七萬多?」左宗棠嗟嘆著,忽然抬眼問道,「雪翁,不說八萬,不說六萬,獨說七萬多,請問何所據而云然?」

  「這是大概的估計。不過,亦不是空口瞎說。」胡雪岩答道,「是從各處施粥廠、平糶處發出的『籌子』算出來的。」

  「好極!」左宗棠極為嘉許,「雪翁真正才大心細。照你看,現在辦善後,當務之急是哪幾樣?」

  「當務之急,自然是振興市面。市面要興旺,全靠有人肯來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膽子小,如果大人有辦法讓他們放心大膽地到杭州來,市面就會興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稅收,亦會增加。於公於私,都有莫大的好處。」

  「這無非在『整飭紀律』四個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儘管到杭州來做生意。如果吃了虧,准他們直接到我衙門來投訴,我一定嚴辦。」

  「有大人這句話,他們就敢來了。」胡雪岩又問,「善後事宜,千頭萬緒,包羅太廣,目前以賑撫為主,善後局是否可以改為賑撫局?」

  「不錯!這個意見很好。」左宗棠隨即下條子照辦,一切如舊,只是換了個名字。

  賑撫局的公事,麻煩而瑣碎,占去了胡雪岩許多的工夫,以致想見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間。

  這樣遷延了半個月,專摺奏報克復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為左宗棠個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內閣奉口諭,閩浙總督左宗棠自督辦浙江軍務以來,連克各府州縣城池,茲復將杭州省城、餘杭縣城攻拔,實屬調度有方,著加恩賞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此外,蔣益澧亦賞穿黃馬褂,「所有在事出力將士,著左宗棠查明,擇優保舉。」

  消息一傳,全城文武官員,夠得上資格見總督的無不肅具衣冠,到總督行轅去叩賀。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黃馬褂,分班接見,慰勉有加,在看到胡雪岩隨著候補道員同班磕頭,特為囑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門口,將他留了下來。

  等賓僚散盡,左宗棠在花廳與胡雪岩以便服相見。一見少不得再次致賀,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對朝廷益難報稱,緊接著又向胡雪岩致歉,說克復杭州有功人員報獎,奏稿已經辦好,即將拜發,但其中並無胡雪岩的名字,因為第一次保案,只限於破城將士,以後奏保辦理地方善後人員,一定將他列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謝,同時簡單扼要地報告辦理善後的進展,奉「以工代賑,振興市面」八個字為宗旨,這樣一方面辦了賑濟,一方面做了復舊的工作。左宗棠不斷點頭,表示滿意,然後問起胡雪岩有何困難。

  「困難當然很多,言不勝言,但也不敢麻煩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會料理,請大人放心。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已經三月下旬了,轉眼『五荒六月』,家家要應付眼前。青黃不接的當口,能夠過得去,都因為有個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還了債好過年。大人,今年只怕難了!」

  一句話提醒了左宗棠,他悚然而驚,搓著手說:「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時候,如果耽誤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說這話,兩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這件事著實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勸農這件事,該怎麼樣做法?」

  「大人古書讀得多,列朝列代都有大亂,大亂之後,怎麼幫鄉下人下田生產,想來總記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說,「我看,這方面是漢初辦得好,薄太后的黃老之學,清靜無為,才真是與民休息。就不知道當今兩宮太后,能否像薄太后那樣?」

  胡雪岩不懂黃老之學用於政務,便是無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漢文帝的生母,不過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兩句成語是聽得懂,便緊接著他的話說:「真正再明白不過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氣,辦法也很簡單。三個字:不騷擾!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無窮。」

  「當然,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說一說,命令中要禁止些什麼?」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說,「第一,軍餉的來源是厘金、是殷實大戶的捐獻,與種田的老百姓無干。今年的錢糧,想來大人總要奏請豁免的,但就怕各縣的『戶書』假名追征舊欠。那一來,老百姓就嚇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麼行?」左宗棠神色凜然地,「若有此事,簡直毫無心肝了,殺無赦!」

  「第二,怕弟兄們抓差拉夫。」

  「這也不會。我早就下令嚴禁,征差要給價。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農忙季節,一律不准騷擾,而且還要保護。」左宗棠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怕弟兄們殺耕牛!」

  「那也不會,誰殺耕牛,我就殺他。」

  「大人肯這樣衛護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於種籽、農具,我去備辦,將來是由公家貸放,還是平價現賣,請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麼樣,東西早預備在那裡,總是不錯的!」

  「不錯,不錯。請你去預備,也要請你墊款。」左宗棠說道,「除了錢以外,我這裡什麼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錢以外,什麼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請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還用說,要人要公事,你儘管開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屬的絲,是浙西的命脈,養蠶又是件極麻煩的事,以蠶叫『蠶寶寶』,嬌嫩得很,家家關門閉戶,輪流守夜,按時餵食,生客上門都不接待的。如今蔣方伯正帶兵攻打湖州,大軍到處,可能連茶水飯食都不預備,可是這一來,蠶就不能養了。還有,養蠶全靠桑葉,倘或弟兄們砍了桑樹當柴燒,蠶寶寶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地,「我平日對經濟實用之學,亦頗肯留意,倒不知道養蠶有這麼多講究。照你所說,關係極重,我得趕緊通知蔣薌泉,格外保護。除了不准弟兄騷擾以外,最要防備湖州城裡的長毛突圍亂竄,擾害養蠶人家。」

  「大人這麼下令,事情就不要緊了!」胡雪岩欣慰地說,「江南的四月里是最吃重的一個月。用唱山歌的話『做天難做四月天』,因為插秧、養蠶都在四月里,一個要雨,一個要晴。托朝廷的洪福、大人的威望,下個月風調雨順、軍務順手,讓這一個月平平安安過去,浙江就可以苦出頭了!」

  「我知道了,總想法子如大家的願就是。」說到這裡,左宗棠眉心打了個結,「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沒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沒有聽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他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戶部與兵部的書辦。

  「戶部與兵部的書辦,盼望肅清長毛之心,比誰都殷切。在他們看,平了洪、楊,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到了。正月二十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圍,洪秀全已如釜底遊魂。李少荃的淮軍,攻克常州,亦是指顧間事。常州一下,淮軍長驅西進,會合苦守鎮江的馮子材,經丹陽馳援曾九,看起來可以在江寧吃粽子了。」

  「沒有那麼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這一答,使得左宗棠錯愕而不悅。「何以見得?」他問。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太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莫非論兵我還不如你?」因而胡雪岩很見機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議論。不過,我在上海那兩年,聽到看到,對於李中丞的性情,自以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來,他未必肯帶兵西進。因為,他不會那麼傻,去分曾九帥一心想獨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這麼想?」

  「只怕我想得不對。」

  「不會錯!」左宗棠嘆口氣,「我一直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不肯承認我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李少荃總算也是個翰林,肚子裡的貨色,雖只不過溫熟了一部《詩經》,但忠君愛國的道理總也懂的,而況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負君父滅此大盜,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約而同,就見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錯。論少荃的為人,倒還不致巴結曾九,只為他老師節制五省軍務,簾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熱,屈己從人。至於他對曾九,雖不便明助,暗底下卻要幫忙,助餉助械,盡力而為。所以金陵克復的日子,仍舊不會遠。」

  「是的,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江寧合圍,外援斷絕,城裡的存糧一完,長毛也就完了。照我看,總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時候就有麻煩了。你先看這個。」

  說著左宗棠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厚甸甸的,總有十來張信箋。他檢視了一下,抽出其中的兩張,遞了給胡雪岩。

  這兩張信箋中,談的是一件事,也就是報告一個消息。信箋說兵部與戶部的書辦,眼看洪、楊肅清在即,軍務告竣,要辦軍費報銷,無不額手相慶。但以湘淮兩軍,起自田間,將領不諳規制,必不知軍費應如何報銷,因而有人出頭,邀約戶兵兩部的書辦,商定了包攬的辦法:多雇書手備辦筆墨紙張,專程南下,就地為湘淮兩軍代辦報銷,一切不用費心,只照例奉送「部費」即可。在他們看,這是利人利己的兩全之計,必為湘淮兩軍樂於接納,所以不但已有成議,而且已經籌集了兩萬銀子,作為「本錢」。這光是辦購置造報銷的連史紙,就將琉璃廠幾家紙店的存貨都搜空了。

  「這個花樣倒不錯!」胡雪岩有意出以輕鬆的姿態,「不過這筆『部費』可觀。我替殉節的王中丞經手過,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這話囉!」左宗棠說,「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我前後用過上千萬的銀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萬銀子。哪裡來這筆閒錢且不去說它,就有這筆閒錢,我也不願意塞狗洞。你倒想個法子看,怎麼樣打消了它!」

  「打消是容易,放句話出去擋駕就是。可是以後呢?恐怕不勝其煩了!軍費報銷是最囉唆的事,一案核銷,有幾年不結的。大人倒仔細想一想,寶貴的精神,犯得著犯不著花在跟這些人打交道上頭?」

  「不!」左宗棠大不以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辦報銷。軍費報銷,在乾隆年間最認真,部里書辦的花樣也最多。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在人檐下過,不敢不低頭』,如今我又何必低頭?戶部也沒有資格跟我要帳!」

  這話說得太霸道了些。誠然,湘軍和淮軍的軍費,都是在地方自籌,戶部並沒有支付過。但在地方自籌,不管是厘金、捐募,總是公款,何至於戶部連要個帳都沒有資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話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問著,「有何高見,請指教!」

  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個人的事。」

  「是啊!不過事情來了,我可是脫不了麻煩。」

  「就有麻煩,也不至於比兩江來得大。」

  這一說,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動曾相去頂?」他問。

  這是指曾國藩,他協辦大學士兼領兩江總督,也算入閣拜相,所以稱之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點點頭答說:「似乎以曾相出面去爭,比較容易見效。」

  「我也想到過,沒有用。曾相憂讒畏譏,膽小如鼠,最近還有密折,請朝廷另揀親信大臣,分任重責。你想,他怎麼肯不避嫌疑,奏請免辦報銷?何況時機亦還未到可以上折的時候。」

  「難處就在這裡。」胡雪岩說,「軍務究竟尚未告竣,貿貿然奏請免辦報銷,反會節外生枝,惹起無謂的麻煩。」

  「可是消弭隱患,此刻就得著手。倘或部里書辦勾結司員,然後說動堂官,再進而由軍機奏聞兩宮,一經定案,要打消就難了。」

  胡雪岩覺得這番顧慮,決不能說是多餘,而且由左宗棠的「書辦勾結司員」這句話,他觸機而有靈感,不假思索地答說:「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關上就拿書辦擋了回去。」

  「嗯,嗯!」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說,「你這話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個擋法呢?」

  「這等大事,書辦不能作主,就如大人所說的,得要勾結司官。司官給他們來盆冷水,迎頭一澆,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緊要關頭,挺身出來講話,只要有理,戶部堂官亦不能不聽。」

  「話是有理。難在哪裡去找這麼一位明大體、有膽識的戶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體、有膽識。」胡雪岩答說,「只要這位司官,覺得這麼做於他有利,自然就會挺身而出。」

  「著!」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確是高人一等,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說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胸有成竹,已經想到有這麼一個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著頭想,「在戶部當司官的是誰?我倒想不起來了。」

  「這個人是咸豐二年的進士,分發戶部,由主事做起,現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聽說過此人沒有?」

  左宗棠凝神了一會兒,想起來了:「似乎聽人提起過。」他問,「他的號,是叫夔石嗎?」

  「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麼樣?很能幹吧?」

  「很能幹,也很圓滑,人緣不錯。加以戶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鄉試的座師,很照應這個門生,所以王夔石在戶部很紅。」

  「既然人很圓滑,只怕不肯出頭去爭!」左宗棠說,「這種事,只有性情比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見得是。不過,我的意思不是鼓動王夔石出頭去力爭,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勞的。」

  「何以見得?雪翁,請道其詳。」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說不靠關係靠自己,所可憑藉者,不是學問,便是才幹。當翰林靠學問,當司官就要靠才幹。這才幹是幹濟之才,不在乎腹有經綸,而是在政務上遇到難題,能有切切實實的辦法拿出來,至少也要能搪塞得過去。王文韶之所長,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憑才幹,實在不如憑學問。因為憑學問做京官,循資推轉,處處得以顯其所長,翰林做到兼日講起注官,進而「開坊」升任京堂,都可以專折言事,更是賣弄學問的時候。也許一道奏疏,上結天知,就此飛黃騰達,三數年間便能戴上紅帽子。而憑才幹做官,就沒有這樣便宜了!

  「為啥呢?因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經手,該准該駁,權柄很大,准有準的道理,駁有駁的緣故,只要說得對,自然顯他的才幹。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輩子。像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鴻臚寺、通政司,都是『聾子的耳朵』,沒有它不像樣子,有了它毫無用處。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無奈冷衙門無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司官推轉,還有一條出路就是考御史。當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但王夔石搞不來,而且他也不是什麼鐵面無情的人,平時唯恐跟人結怨,哪裡好當什麼都老爺?」

  「我懂了!」左宗棠說,「王夔石是不願做京官,只想外放?」

  「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兩年就可以升道員。」胡雪岩笑笑說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撫了!」這一下,左宗棠心領神會,徹底明了。因為做外官靠督撫,沒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撫權重,京官外轉府道,督撫如果不喜此人,從前可以「才不勝任」的理由,奏請「調京任用」,等於推翻朝旨。乾隆初年,雖曾下詔切責,不准再有這樣的事例,可是督撫仍舊有辦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請調職。至於未經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補任用的,補缺的遲早,缺分的優瘠,其權更操之督撫。

  因此可以想像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與督撫結緣,而能夠設法搞成免辦平洪、楊的軍費報銷,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因為這一來,湘淮將領,無不感戴。而天下督撫,就眼前來說,兩江曾國藩、閩浙左宗棠、江蘇李鴻章、直隸劉長佑、四川駱秉章、湖廣官文、河南張之萬、江西沈葆楨、湖北嚴樹森、廣東郭嵩燾,哪一個都花過大把銀子的軍費,能夠免辦報銷個個要見王文韶的情,等他分發到省,豈有不格外照應之理?

  想到這裡,左宗棠心頭的一個疙瘩便消減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幹的,就得好好抓住這個機會,普結天下督撫之緣。」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話,發現有件事令人驚異,便即問道,「雪翁,你到京里去過沒有?」

  「還不曾去過。」

  「那就怪了!你沒有上過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對京官的推遷升轉如此熟悉?」

  「我本來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見面,長談了好幾夜,都是聽他說的。」

  「原來如此!不過能說得清源流,也很難得的了。」左宗棠又問,「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說,「不過並無深交。」

  「看你們談得倒很深。」

  「有利害關係,談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沒有什麼才氣,也沒有什麼大志,做人太圓滑,未免欠誠懇。我不喜歡這個人。」

  左宗棠覺得胡雪岩這幾句話,頗對自己的胃口,同時對他的本性,也更為了解他確是個可以論大事、共患難的人,因而不斷點頭,表示心許。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問道,「讓我寫封信給王夔石,請他從中盡力?」

  「是的,我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怕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四處去瞎撞木鐘,搞得滿城風雨,無益有害。」

  「他一個人的力量,誠然不夠,不過事情的輕重,他是識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謹慎小心一路,絕不至於飛揚浮躁,到處瞎說。大人這樣說,我信上格外關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這樣最好。」說到這裡,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縉紳』來!」

  縉紳是京師書坊刻的一部職官錄,全名叫作「大清縉紳全書」,由「宗人府」開始,一直到各省的佐雜官兒,從親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職銜的,無不有簡歷記載。左宗棠索取縉紳,是要查戶部的職官。

  翻到「戶部衙門」這一欄,頭一行是「文淵閣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倭仁」。左宗棠頓時喜孜孜地說:「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問道,「大人參透了什麼消息?」

  「這倭相國是蒙古人。他家一直駐防開封,所以跟河南人沒有什麼兩樣。河南是講理學的地方,這倭相國規行矩步,雖然有點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學先生,先帝對此人頗為看重,所以兩宮太后亦很尊敬他。若能得此老出頭說話,事無不成之理。」

  「那麼,」胡雪岩問道,「這話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說?」

  「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們清楚得多。說亦可,不說亦可。」左宗棠又說,「這倭相國與曾相會試同榜,想來他亦肯幫幫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寫封信給曾相,結結實實托一托倭中堂?」

  「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學氣,未見得肯寫這樣的信。」

  「是!」胡雪岩口裡答應著,心中卻另有盤算。茲事體大,而又不與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關切。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曾氏弟兄所支銷的軍費,比左宗棠所經手的,多過好幾倍,要辦軍費報銷,曾氏弟兄,首當其衝,自然會設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須太起勁,不求有功,先求無過,最為上策。

  他這樣一轉念,步子便踏得更穩了。「為求妥當,我看莫如這麼辦。先寫信透露給王夔石,問問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著手,請他寫個節略來!」

  「這樣做再好都沒有。可是,」左宗棠懷疑地問,「他肯嗎?」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給他。」

  「你不是說,你們沒有深交嗎?」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話,與深交有別。左宗棠不懂這句話,胡雪岩便只好解釋:「我是說,王夔石欠下我一個情在那裡,所以我托他點事,他一定不會怕麻煩。」

  「那就是了。此事能辦成功,於你也有好處,曾相、李少荃都要見你的情。」說罷,左宗棠哈哈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莫測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說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談,當然也喜歡用權術。他說這話,又打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麼試探之意在內?

  繼而轉念:不管他是不是試探,自己正不妨藉此機會,表明心跡。因而胡雪岩正色說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頭飛黃騰達,我是想做大生意。因為自己照照鏡子,不像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見不見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們見我的情,我亦不會去巴結他們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結一個人!」說到這裡,他有意停了下來,要看左宗棠是何反應。

  左宗棠當然要問,而且是很關切地問:「巴結誰?」

  「還有誰?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說,「我巴結大人,不是想做官,是報答。第一,大人是我們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復了杭州,飲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鄉,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見就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不巴結大人巴結誰?」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滿面地回答。

  「這是我的真心話。大人想來看得出來。」胡雪岩又說,「除此以外,當然也有我的打算。我很想做一番事業。一個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機會。遇見大人就是我的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你的話很老實,我就是覺得像你這路性情最投緣。你倒說與我聽聽,你想做的是什麼事業?」

  這一問,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會覺得這一問根本多餘。但若照實而言,質直無味,胡雪岩雖不善於詞令,卻以交了嵇鶴齡這個朋友,學到了一種迂迴的說法,有時便覺俗中帶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濟腹笥的不足,此時想到了一個掌故,大可借來一用。

  「大人總曉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鎮江金山寺的一個故事?」

  左宗棠笑了。這笑的原因很複雜,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稱「高宗」或者「純廟」,而說「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記憶中,每次都駐駕金山寺,故事不少,卻不知指的是哪一個,是二可笑;「銅錢眼裡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談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雖可笑,不過左宗棠仍持著寬容的心情,好比聽稚齡童子說出一句老氣橫秋的「大人話」那樣,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你說!」他用一種鼓勵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當然不會假充內行,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曉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聽我的一個老把兄談過,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記住了。據說——」

  據說,有一次乾隆與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閒眺,遙望長江風帆點點。乾隆問方丈:江中有船幾許?方丈答說:只有兩艘,一艘為名,一艘為利。

  這是揚州的鹽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於斗機鋒的和尚,承應皇差的佳話。只是傳說既久,變成既俗且濫的一個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說他的事業,只是「做大生意」圖利而已。

  然而,他沒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義。「照我說,那位老和尚的話,也不見得對。」胡雪岩很起勁地舉手遙指,「長江上的船,實在只有一艘,既為名,亦為利!」

  「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見得?」

  「名利原是一樣東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說。」

  這比「既為名,亦為利」企求兼得的說法,又深一層了。左宗棠越感興味,正待往下追問時,但見聽差悄悄掩到他身邊,低聲問道:「是不是留胡老爺便飯?」

  「當然。」左宗棠問道,「什麼時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後兩點,左宗棠訝然。「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他歉然地問,「雪翁,早餓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覺得餓。」

  「是啊!我亦是談得投機,竟爾忘食。來吧,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於是午飯就開在花廳里。左宗棠雖健於飲啖,但肴饌量多而質不精。一半是因為大劫以後,百物皆缺,亦無法講求口腹之慾,席中盛饌,不過是一大盤紅辣椒炒仔雞,再有一小碟臘肉。胡雪岩知道這是左宗棠的周夫人遠自湖南寄來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讚不可,所以下箸便先夾臘肉。

  臘肉進口,左宗棠顧不得聽他誇讚周夫人的賢德,急於想重拾中斷的話題。「雪翁,」他說,「你說名利原是一樣東西,這話倒似乎沒有聽人說過,你總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說法吧?」

  「我原是瞎說。」胡雪岩從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應該先求名,還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談到這個疑問,他說:別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麼叫『金字招牌』呢?這話大有道理,創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興隆通四海,名歸實至。豈非名利就是一樣東西?」

  「你把實至名歸這句話,顛倒來說,倒也有趣。」左宗棠又問,「除了做買賣呢?別處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這個說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讀書人,名氣大了,京里的大佬都想收這個門生,還不曾會試,好像就註定了一定會點翰林似的。」

  說到這裡,胡雪岩記起左宗棠數上春官,鎩羽而歸,至今還是一個舉人,所以聽見人談中進士、點翰林,心裡便酸溜溜的不好受,自己舉這個例,實在不合時宜。好在他的機變快,就地風光,恰有一個極好的例可舉。

  「再譬如大人。」他說,「當年我們遠在浙江,就聽說湖南有位『左師爺』,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滿天下,連皇上都知道,跟貴省的一位翰林說: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則已,一做便是撫台。從來初入仕途,沒有一下子就當巡撫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絕後,這也就是名歸實至的道理。」

  這頂高帽子套在左宗棠頭上,頓時使他起了與天相接之感,仿佛在雲端里似的,飄飄然好不輕快!他不自覺地拈著花白短髭,引杯笑道:「雖蒙過獎,倒也是實情。一介舉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這個異數,老夫獨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氣!雪翁,來,來,我敬你一杯!」

  就這杯酒交歡之間,左宗棠與胡雪岩的情誼又加深了,深到幾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說話亦越發無所隱諱顧忌。談到咸豐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來給我辦事」時,胡雪岩問說,這位翰林可是現任廣東巡撫郭嵩燾?

  「正是他!」左宗棠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動似的。

  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為他曾聽說過,郭嵩燾救過左宗棠,對於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這種的異樣口吻,聽來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而且心裡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來問:「他跟我的淵源,想來你總知道?」

  「知道得不多。」

  「那麼,我來說給你聽。是咸豐八年的事——」

  咸豐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貪縱不法,又得罪了勢焰熏天的「左師爺」,因而為左宗棠主稿上奏,嚴劾樊燮。拜折之時,照例發炮,駱秉章坐在籤押房裡聽見聲音,覺得奇怪。看時候不是午炮,然則所為何來?

  聽差的告訴他說:「左師爺發軍報折。」

  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中,一向這樣獨斷獨行,因而又有個外號叫「左都御史」。巡撫照例掛兩個銜:一個是兵部右侍郎,便於管轄武官,一個是右副都御史,便於整飭吏治,參劾官吏。而「左師爺」的威權高過駱秉章,稱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聽他的。這一次參劾樊燮,駱秉章事前亦無所聞,此時才要了奏摺來看。措詞極其嚴厲,但也不是無的放矢,譬如說樊燮「目不識丁」,便是實情。既已拜折,沒有追回來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時朝廷正倚任各省帶兵的督撫,凡有參劾,幾乎無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職。只以左宗棠挾有私怨,大為不服,便向湖廣總督衙門告了一狀,又派人進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牽連到駱秉章,說湖南巡撫衙門是「一官兩印」。

  這是大案,當然要查辦。查辦大員一個是湖廣總督官文,另外一個是湖北鄉試的主考官錢寶青。官文左右已經受了樊燮的賄,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幸虧湖北巡撫胡林翼,與官文結上一層特殊的關係——官文的寵妾是胡老太太的義女,所以連官文都稱胡林翼為「胡大哥」。這位胡老太太的義女,常對官文說:「你什麼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麼事都託付給胡大哥,包你不錯。」官文亦真聽她的話,所以胡林翼得以從中斡旋,極力排解,幫了左宗棠很大的一個忙。

  「總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雲,兩年之間,因緣時會,得任封疆,其興也暴,應該虛心克己,以期名實相稱。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敗名裂!我甚為筠仙危。」說到這裡,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儼然,出語亦有很冷雋的時候。前幾天有人到營里來談起,說郭筠仙責備『曾滌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錯保了一個毛寄雲。』這話傳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養,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對人說:『毛寄雲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錯保一個郭筠仙!』針鋒相對,妙不可言。」

  左宗棠說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裡在想,郭嵩燾做這個巡撫,可說四面受敵,虧他還能撐得下去!看起來是一條硬漢,有機會倒要好好結識。

  左宗棠卻不知怎麼,笑容盡斂,憂形於色。「雪翁,」他說,「我有時想想很害怕!因為孤掌難鳴。論天下之富,蘇、廣並稱,都以海關擅華洋之利。如今江蘇跟上海有曾、李,廣東又為曾氏兄弟餉源。郭筠仙雖然官聲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飲水思源,以籌餉之功,極力維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勢,我的處境就太侷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這番話,左宗棠說得很鄭重、很深,胡雪岩亦聽得很用心,很細。話外有話、意中有意,是有關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關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爾回答,胡雪岩便以同樣嚴肅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遠,要讓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請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說,「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胡雪岩神色凜然,「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著見大人的,只怕還很多,我先告辭。」

  「也好!」左宗棠說,「以後你來,不必拘定時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還有,剛才我跟你談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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