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26 11:00:46
作者: 高陽
一個多月以後,劉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將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份不明難以處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個主意,除你以外,我沒有人好商量。」
「那當然!小爺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過,先要你自己定個宗旨。」
問到胡雪岩對阿巧姐的態度,正是他的難題所在,唯有報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廂記,不都在你肚子裡?」
七姑奶奶對他們的情形,確是知之甚深。總括一句話:表面看來,他們恩愛異常,但暗地裡隔著一道極深的鴻溝。阿巧姐雖傾心於胡雪岩,但寧可居於外室,不願位列小星。因為她畏憚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還要執禮於大婦,甚至看芙蓉的詞色。再有一種想法是,她出自兩江總督行轅,雖非嫡室,但等於「署理」過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麼人的側室,都覺得是一種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顧慮亦正是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緣,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過來,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覺,還是想到旁人的批評,總有些不大對勁。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為她千里相就於患難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已,無論對本身、對旁人,總還有句譬解的話好說,一旦接回家中,就無詞自解了。
除此以外,還有個極大的障礙。胡太太曾經斬釘截鐵地表示過: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為奇,大婦的名分是他人奪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要回家則可,在外面另立門戶則不可。同時她也表示過,凡是娶進門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實上對待芙蓉的態度,已經證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顯得她的腳步站得極穩,就連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話。
然而這是兩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卻不能替他決定態度。「小爺叔,你要我幫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辦法。不過,」她很率直地說,「我話要說在前頭,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幫著你瞞,那是辦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請七姑奶奶設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隱瞞,所以聽得這句話,作聲不得。
這一下,等於心思完全顯露,七姑奶奶便勸他:「小爺叔,家和萬事興!嬸娘賢惠能幹,是你大大的一個幫手。不過我再說一句,嬸娘也很厲害,你千萬別惹她恨你。如果說,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斷腿、說破嘴,也替你去勸她。當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險。倘或你下個決斷,預備各奔東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來好散,決不傷你們的和氣。」
「那,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樣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
「現在還說不出,要等我去動腦筋。不過,這一層,我有把握。」
胡雪岩想了好一會兒,委決不下,嘆口氣說:「明天再說吧。」
「小爺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細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預備接回家,我要早點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說,「我要請劉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嬸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麼功夫?轉個念頭,才能領會。雖說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納妾,但卻不能沒有妒意。能與芙蓉相處得親如姐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做個賢惠的榜樣,一方面是芙蓉柔順,甘於做小服低。這樣因緣時會,兩下湊成了一雙兩好的局面,是個異數,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請劉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對正式「進門」,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過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極厲害的角色,遠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順利,阿巧姐改變初衷,妻子亦能克踐諾言,然而好景絕不會長,兩「雌」相遇,互持不下,明爭暗鬥之下,掀起醋海的萬丈波瀾,那時候可真是「兩婦之間難為夫」了。
他這樣一想,憂愁煩惱,同時並生,因而胃納越發不佳。不過他一向不肯掃人的興,見劉不才意興甚好,也就打點精神相陪,談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點心,早有預備。臥室中重帷深垂,隔絕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軟緞夾襖,剪裁得非常貼身,越顯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條。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凍得跳!」他說,「當心凍出病來。」
阿巧姐笑笑不響,倒杯熱茶擺在他面前,自己捧著一把灌滿熱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壺,當作手爐取暖,雙眼灼灼地望著,等他開口。
每天回來,胡雪岩總要談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裡吃的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人,聽到了哪些新聞,可是這天卻一反常態,坐下來不作一聲。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說,「早點上床吧!」
「嗯,累了。」
口中在答應她的話,他眼睛卻仍舊望著懸在天花板下被稱為「保險燈」的煤油吊燈。這神思不屬,無視眼前的態度,在阿巧姐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齡殉節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覺地用極柔媚的蘇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來了!」
關於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談。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興,一時無法團圓,也就不去多想,這時突如其來地聽得這一句,心裡立刻就亂了。
「這是喜事!」她很勉強地笑著說。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她明知故問。
胡雪岩想了一會兒,語意噯昧地說:「我們這樣子也不是個長局。」
阿巧姐顏色一變,將頭低了下去。只見她睫毛閃動,卻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於是,胡雪岩的心也亂了,站起來往床上一倒,望著帳頂發愣。
阿巧姐沒有說話,但也不是燈下垂淚。她放下手中的茶壺,將坐在洋油爐子上的一隻瓦罐取了下來,倒出熬得極濃的雞湯,另外又從洋鐵匣子裡取出七八片「鹽餅乾」,盛在瓷碟子裡,一起放在梳妝檯上。接著她便替胡雪岩脫下靴子,套上一雙繡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開口:「起來吃吧!」
坐在梳妝檯畔吃臨睡之前的一頓消夜,本來是胡雪岩每天最愜意的一刻。他一面看著阿巧姐卸妝,一面聽她用吳儂軟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有趣而不傷腦筋的閒話,自以為是南面王不易之樂。
然而這天他的心情卻有些不同,不過轉念之間,還是不肯放棄這份樂趣,從床上一個虎跳似的跳下地來,倒嚇了阿巧姐一下。
「你這個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點邪氣。」
「得樂且樂。」胡雪岩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厲害,「還有什麼好吃的?」
「這個辰光,只有吃干點心。餛飩擔、賣湖州粽子茶葉蛋的,都來過了。」阿巧姐問道,「莫非你在古家沒有吃飽?」
「根本就沒有吃!」
「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燒的呂宋排翅,又是魚生,偏偏沒口福,吃不下。」
「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搖搖頭,「不去說它了。再拿些鹽餅乾來!」他不說,她也不問,依言照辦,然後自己坐下來卸妝,將一把頭髮握在手裡,拿黃楊木梳不斷地梳著。房間裡靜得很,只聽見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餅乾的聲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來地問。
「快了!」胡雪岩說,「不過十天半個月的工夫。」
「住在哪裡呢?」
「還不曉得。」
「人都快來了,住的地方還不知道在哪裡,不是笑話?」
「這兩天事情多,還沒有工夫去辦這件事。等明天劉三爺走了再說。有錢還怕找不到房子?不過——」
「怎麼?」阿巧姐轉臉看著他問,「怎麼不說下去?」
「房子該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難道你自己算不出來?」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來。」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轉過臉去,其實是在鏡子裡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然後,她站起來鋪床疊被,始終不作一聲。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際,肚子裡飽了,心裡倒空落落地,有點兒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說。牽絲扳藤,惹得人肚腸根癢。」
有何心事,以她的聰明機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她這樣子故意裝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頭。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歡用深心,但此時此人,卻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對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無奈其何,賭氣不作聲,疊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後將一盞洋燈移到紅木大床裡面的擱几上,捻小了燈芯,讓一團朦朧的黃光,隱藏了她臉上的不豫之色。
這一靜下來,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他發覺自己跟阿巧姐之間,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照現在的樣子,再一條就是各奔西東。
「你不必胡思亂想。」他不自覺地說,「等我好好來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你說的是啥?」
「還不是為了你!」胡雪岩說,「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應,住在一起,你又不願意。那就只好我來動腦筋了。」
阿巧姐不作聲。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難處,但如說體諒他的難處,願意住在一起,萬一相處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臉,也落個很壞的名聲——「跟一個,散一個」。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讓他去傷腦筋,看結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撫慰之意不可無。她從被底伸過一隻手去,緊緊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領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沒有什麼人可請教,唯有仍舊跟七姑奶奶商量。
「七姐,住在一起這個念頭,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還是照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隱瞞,好不好請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說,要我替你去跟嬸娘說好話,讓你們仍舊在外面住?」
「是的!」
「難!」七姑奶奶大搖其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嬸娘現在當家,她定的規矩又在道理上,連老太太也不便去壞她的規矩,何況我們做晚輩的?」
「什麼晚輩不晚輩。她比較買你的帳,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小爺叔,你還想下不為例?這句話千萬不能說,說了她反而生氣。喔,已經有倆了,還不夠,倒又在想第三個了!」
「你的話不錯,隨你怎麼說,只要事情辦成功就是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說,「為小爺叔,我這個釘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這句話,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說,「一切拜託。千不念,萬不念,我在寧波的那場病,實在虧她。」
這是提醒七姑奶奶,進言之際,特別要著重這一點。阿巧姐有此功勞,應該網開一面,格外優容。其實,他這句話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當然也考慮過,雖說預備去碰釘子,但到底也要有些憑藉,庶幾成事有萬一之望。這個憑藉,就是阿巧姐冒險趕到寧波,衣不解帶地伺奉湯藥之勞。而且,她也決定了入手之處,是從說服劉不才開始。
「去年冬天小爺叔運米到杭州,不能進城,轉到寧波,生了一場傷寒重症。消息傳到上海,我急得六神無主。劉三叔,你想想,那種辰光,寧波又在長毛手裡,而且人地生疏,生這一場傷寒病,如何得了?這種病全靠有個體貼的人照應,一點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說只有我去,老古說我去會耽誤大事。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雖說大家的交情,已經跟親人一樣,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爺叔倒反而有顧忌,要茶要水還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點,這樣子沒有個知心著意、切身體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這話倒也是。」劉不才問道,「後來是阿巧姐自告奮勇?」
「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說,「她跟小爺叔雖有過去那一段,不過早已結了。一切都是重起爐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燒起來的。劉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責任?」
「我懂了!沒有你當初央求她,就不會有今朝的麻煩。而你央求她,完全是為了救雪岩的命,實際上雪岩那條命,也等於是阿巧姐救下來的。是不是這話?」
「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劉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
「七姐!」劉不才正色說道,「拿這兩個理由去說,雪岩夫人極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沒話好說。不過,她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七姐,你這樣『硬吃一注』,犯不犯得著,你倒再想想看!」
「多謝你,劉三叔!」七姑奶奶答道,「為了小爺叔,我沒有法子。」
「話不是這麼說。大家的交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必再顧忌對方會不高興什麼的。做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對胡家全家有好處?不是能教雪岩一個人一時的稱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劉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細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劉不才不同。她是胡家的至親,而且住在一起,這家人家有本什麼「難念的經」,當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覺得此事要重談了。
「劉三叔,你這句話我要聽,我總要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說,將來大家住在上海,總是內眷往來的時候多。如果胡家嬸娘跟我心裡有過節,弄得面和心不和,還有啥趣味?只有一層,我還想不明白,這件事要做成功了,難道會害他們一家上下不和睦?」
「這很難說!照我曉得,雪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壞了她的規矩,破一個例,以後她說的話就要打折扣了。」
「小爺叔說過的:『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將來如果再有這樣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嬸娘開口發話,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聽到這裡,劉不才「噗哧」一聲笑了,嘆口氣不響。
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劉三叔,我話說錯了?」
「話不錯,你的心也熱。不過,唯其如此,你就是自尋煩惱。俗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斷得明明白白,依舊是個煩惱!」
「怎麼呢!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七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贏,就是被告贏,治一經,損一經,何苦來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將來如果幫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豈不是治一經,損一經?
「好了,好了,劉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虧得我不比從前,有耐心盤問,不然不是害我走錯了路?」
這番埋怨的話,真有點蠻不講理,但不講理得有趣,劉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還是做我的『女張飛』來得好。」
話外有話,劉不才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不能不問:「七姐!你是怎麼個打算?做女張飛還則罷了,做莽張飛就沒意思了。」
「張飛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會有啥風波。」
劉不才想了一下問道:「那麼,是不是還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過話不是原來的說法了。」
這下搞得劉不才發愣。是一非二的事,要麼一筆勾銷不談此事,要談,還要另一個說法嗎?
「前半段的話,還是可以用,阿巧姐怎麼跟小爺叔又生了感情,總有個來龍去脈,要讓胡家嬸娘知道,才不會先對阿巧姐有成見。」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後半段的話改成這個樣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撫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撫胡雪岩。因為胡家眷屬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這件事,是瞞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會向七姑奶奶探問結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搭,先把局面安定下來。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還沒有眉目,他們夫婦已經吵了起來。凡事一破了臉,往往就會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嬸娘最好裝作不知道這回事,如果小爺叔『夜不歸營』,也不必去查問。」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過,雪岩做事,常常會出奇兵,倘或一個裝糊塗,一個倒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跟她老實去談了呢?」
「我想這種情形不大會有,如果是這樣,胡家嬸娘不承認,也不反對,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這樣子應付。」劉不才點點頭,「一句話:以柔克剛。」
「以柔克剛就是圓滑。請你跟胡家嬸娘說,總在三個月當中,包在我身上,將這件事辦妥當。什麼叫妥當呢?就是不壞她的規矩,如果阿巧姐不肯進門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別人的姓了。」
「原來你是想用條移花接木之計。」劉不才興致盎然地問,「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麼人?」
「沒有,沒有!要慢慢去覓。」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實,劉三叔,你倒蠻配!」
「開玩笑了!我怎麼好跟雪岩『同科』?」
***
回家已經午夜過後的丑時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坐在梳妝檯畔看阿巧姐卸妝,同時問起她們這一夜出遊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炸鵪鶉還不如京館裡的炸八塊。又是我們這麼兩個人,倒像——」阿巧姐搖搖頭,苦笑著不肯再說下去。
像什麼?胡雪岩閉起眼睛,作為自己是在場執役的「西崽」去體會。這樣兩位堂客,沒有「官客」陪伴,拋頭露面敢到那裡「動刀動槍」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們的年紀和打扮來說,就像長三堂子裡的兩個極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願說下去。了解到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意會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嚮往朱邸,確已鄙棄青樓,真有從良的誠意。
由於這樣的看法,他便越覺得阿巧姐難捨,因而脫口問道:「七姐怎麼跟你說?」
「什麼怎麼跟我說?」阿巧姐將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來,「她會有什麼話跟我說?你是先就曉得的是不是?你倒說說看,她今天拿五爺丟在家裡,忽然要請我看戲吃大菜,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連串的疑問,將胡雪岩搞得槍法大亂,無法招架。不過他有一樣本事,善於用笑容來遮蓋任何窘態,而那種窘態亦絕不會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著下來。
「我不懂你說的啥,」他說,「我是問你,七姐有沒有告訴你,她何以心血來潮約你出去玩?看樣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夫婦閒談,說說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頭,炯炯清眸,逼著胡雪岩:「夫婦?我有那麼好的福氣?」
無意間一句話,倒似乎成了把柄,不過也難不倒胡雪岩。「在這裡我們就是夫婦。」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點點頭,自語似的,「我就更不能聽七姑奶奶的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
「她勸我回去。」
這「回去」二字可有兩個解釋,一是回娘家,一是進胡家的大門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蘇州木瀆,而蘇州此刻在長毛手裡,自然沒有勸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話,該問她的意向,但不問可知,就無須多此一舉。停了好一會兒,他口中爆出一句話來:「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阿巧姐記起前幾天談到找房子的事,胡雪岩曾經暗示要讓她跟大婦住在一起。他此刻還是那樣的心思?必得問一問。
於是她試探地說:「如果真的一時找不到,不如先住到這裡來。」
「住不下。」
這「住不下」是說本來就住不下呢,還是連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試探了。
「暫時擠一擠。」她說,「逃難辰光也講究不來那麼多。」
「那麼,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決然地說,「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動不如一靜。」胡雪岩想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把話說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樣,就照這個樣子最好。我已經託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來,請她去疏通,多說兩句好話,特別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氣憤,「七姑奶奶反而勸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這是為啥?」
胡雪岩深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勸她的話是什麼,不該再說實話,顯得七姑奶奶為人謀而不忠。同時他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倒費人猜疑。
然而,不論如何,眼前他卻必須為七姑奶奶辯白。「也許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氣。」他問,「她怎麼說?」
「她說:『婦道人家總要有個歸宿,還是正式姓了胡,進門磕了頭的好。不然,就不如拿個決斷出來!』」
「何謂『拿個決斷出來』?」
「你去問她。」
阿巧姐這懶得說的語氣,可知所謂「決斷」,是一種她決不能同意的辦法。胡雪岩將前後語言,合起來作一個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為何有那樣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氣急,靜下心來看一看再說。」
「要看到什麼時候?」阿巧姐突然咆哮,聲音又尖又高,「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怎麼說你?說你滑頭,說你沒有常性,見一個愛一個!這種人的良心讓狗吃掉了,勸我早早分手,不然將來有苦頭吃。我看啊,她的話一點不錯。哼!騙死人不償命。」
這樣夾槍帶棒一頓亂罵,拿胡雪岩搞得暈頭轉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裡當然也很生氣,氣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她不但為人謀而不忠,簡直是出賣朋友。彼此這樣的交情,而竟出此陰險的鬼蜮伎倆!這口氣實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氣得臉青唇白,剛要發作,突然警覺:七姑奶奶號稱「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沒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義氣的人,她這樣說法,當然有她的道理在內,這層道理一定極深,深得連自己都猜不透。這樣一轉念間,他臉色立刻緩和了,先問一句:「七姑奶奶還說點啥?」
「說點啥?」阿巧姐豈僅餘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風給她,打算不要我了,她會說這樣的話?死沒良心的——」蘇州女人愛罵「殺千刀」,而阿巧姐畢竟余情猶在,把這三個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辯白,因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辯就會破壞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辯白又不行,他只好含含混混地說:「你何必聽她的?」
「那麼,我聽誰?聽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說,你倒扎紮實實說一句我聽。」
何謂「扎紮實實說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說!」他問,「你要我怎麼說一句?」
「你看你!我就曉得你變心了。」阿巧姐踩著腳恨聲說道,「你難道不曉得怎麼說?不過不肯說而已!好了,好了,我總算認識你了。」
靜夜嬌叱,驚起了丫頭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進來解勸而不敢的模樣。胡雪岩自覺無趣,站起身來勸道:「夜深了,睡吧!」
說完,他悄悄舉步,走向套間。那裡也有張床,是偶爾歇午覺用的,此時正好用來逃避獅吼,胡雪岩一個人捻亮了燈,枯坐沉思。
丫頭姨娘看看無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賭氣不理胡雪岩,一個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見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將就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起身,走出套間,阿巧姐倒已經坐在梳妝檯前了。她不言不語,臉兒黃黃,益顯得纖瘦,仔細看去,似有淚痕,只怕夜來將枕頭都哭濕了。
「何苦!」他說,「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過了。」阿巧姐木然地說,「總歸不是一個了局。你呢,我也弄不過你。算了,算了!」
她一面說,一面擺手,而且將頭扭到一邊,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裡自不免難過,但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請郁老大吃飯。」他說,意思是要早點出門。
「你去好了。」阿巧姐說,聲音中帶著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躊躇,很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安撫的話,但實在沒有適當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點鐘,七姑奶奶已經起身,精神抖擻地在指揮男傭女僕,準備款客。大廳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鋪上了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換了花,八個擦得雪亮的高腳銀盤,擺好了乾濕果子。這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滿院,又沒有風,所以屏門窗子全部打開,格外顯得開闊爽朗。
「小爺叔倒來得早!點心吃了沒有?」七姑奶奶忽然發覺,「小爺叔,你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說,「昨晚上一夜沒有睡好。」
「為啥?」七姑奶奶又補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於弄成這個樣子,總有道理吧?」
「對。其中有個緣故。」胡雪岩問道,「老古呢?」
「到號子裡去了。十一點半回來。」
「客來還早。七姐有沒有事?沒有事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幾下,很沉著地回答說:「沒有事。我們到應春書房裡去談。」
到得書房,胡雪岩卻又不開口,捧著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經有點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樣的話,發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說話,她也樂得沉默。
胡雪岩終於開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她怎麼跟你吵?」
「她說,我有口風給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這不是無影無蹤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還有呢?」她再問。
「還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說,「說你罵我滑頭,良心讓狗吃掉了。又說我是見一個愛一個。」
七姑奶奶又笑了,這一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爺叔,」她帶點逗弄的意味,「你氣不氣?」
「先是有點氣。後來轉念想一想,不氣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丘壑的人,這樣子說法,總有道理吧?」
聽到這話,七姑奶奶臉上頓時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爺叔,就因為你曉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樣子冒失。其實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過,也好好想過,覺得只有這樣子做最好。不過,不能先跟你說,說了就做不成了。」她撇開這一段,又問阿巧姐,「她怎麼個說法?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為信了我的話?」
「她是相信我給了你口風,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會跟她說這些話。」胡雪岩說,「換了我,也會這樣子想,不然,我們這樣的交情,你怎麼會在她面前,罵得我一文不值?」
「不錯!完全不錯。」七姑奶奶很在意地問,「小爺叔,那麼你呢?你有沒有辯白?」
「沒有。」胡雪岩說,「看這光景,辯亦無用。」
由於胡雪岩是這樣無形中桴鼓相應的態度,使得七姑奶奶的決心無可改變了。她是接受了劉不才的勸告,以胡家的和睦著眼,來考慮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間的尷尬局面,認為只有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但話雖如此,她到底不能一個人操縱局面,同時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說破,那就只有見機行事,到什麼地步說什麼話了。
第一步實在是試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評胡雪岩用情不專、跡近薄倖的種種「背後之言」付之一笑,聽過丟開,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對阿巧姐迷戀已深,極力辯白絕無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諒解,這齣戲就更難唱得下去了。誰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話,出於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認的模樣,這個機會若是輕輕放過,豈不大負本心?
於是,她正一正臉色,顯得極鄭重地相勸:「小爺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觀者清,我替你想過,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無窮。」
照七姑奶奶的說法,胡雪岩對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門戶」,壞了胡太太的家法,會搞得夫婦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強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間會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當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該避嫌疑,不然保不定會有人說他當初不過「獻美求榮」,這是個極丑的名聲;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樓,又在總督衙門見過大世面,這樣的人,是不是能夠跟著胡雪岩從良到底,實在大成疑問。
「小爺叔!」最後七姑奶奶又懇切地勸說,「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難,你的老根斷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後等於要重起爐灶,著實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復從前那種場面。如果說,你是像張胖子那樣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飽穿暖就心滿意足,那我沒有話說。想要創一番事業,小爺叔,你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不但鬧不得家務,還要嬸娘切切實實助你一臂之力才行。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你倒仔細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覺得也不過「想當然耳」的危言聳聽,最後一句「這個時候千萬鬧不得家務」,卻真的讓他悚然心驚了。「七姐,你曉得的,我不是張胖子那種人,我不但要重起爐灶創一番事業,而且要大大創它一番事業。你提醒了我,這個時候心無二用,哪裡有工夫來鬧家務?」
「是啊!」七姑奶奶搶著說,「你不想鬧家務,家務會鬧到你頭上來!推不開,摔不掉,那才叫苦惱。」
「我就是怕這個!看樣子,非聽你的不可了。」
「這才是!謝天謝地,小爺叔,你總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興地說,「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過也不是天下獨一無二就是她,將來有的是。」
「將來!」胡雪岩頓一頓足,「就看在將來上面。七姐,我們好好來談一談。」
要談的是如何處置阿巧姐。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不免躊躇。「說實話,」她說,「我還要動腦筋!」
「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現在有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動出啥腦筋來,要先跟我說明白。」
這話使得七姑奶奶微覺不安,也微有反感:「喲!喲!你這樣子說法,倒像我會瞞著你,拿她推到火坑裡去似的。」她很費勁地分辯,「我跟阿巧姐一向處得很好,現在為了你小爺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獨斷獨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說,兜頭長揖,「我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無非我自己覺得對不起她,要想好好補報她一番而已。」
「我還不是這樣?你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動她的壞腦筋。」說到這裡,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發亮,同時綻開笑靨,望空出神。
這是動到了極好的腦筋。胡雪岩不敢打攪她,但心裡卻急得很,渴望她揭開謎底。
七姑奶奶卻似有意報復:「我想得差不多了。不過,小爺叔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動手,到開始做的時候,一定跟你說明白,你也一定會贊成。」
「七姐!」胡雪岩賠笑說道,「你何妨先跟我說說?」
「不行,起碼要等我想妥當,才能告訴你。」七姑奶奶又說,「不是我故意賣關子,實在是還沒有把握,不如暫且不說的好。」
聽她言詞閃爍,竟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以她的性情,再問亦無用,胡雪岩只好嘆口氣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應春也在,談起家眷將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備辦日用物品——本來可以關照阿巧姐動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煩她了。
「不要緊!」七姑奶奶在這些事上最熱心,也最有興趣,慨然應承,「都交給我好了。」
在一旁靜聽的古應春不免困惑。「為啥不能請阿巧姐幫忙?」他問。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搶著說,「回頭告訴你。」
「又是什麼花樣?」古應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爺叔亂出主意。現在這個辰光,頂要緊的就是『安靜』二字。」
「正是為了『安靜』兩個字。」七姑奶奶不願丈夫打攪,催著他說,「不是說,有人請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來催請,哪有這麼早自己趕了去的?」古應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覺得還是順從為妙,所以又自己搭訕著說,「也好!我先去看個朋友。」
「慢點!」七姑奶奶說,「我想起來了,有次秦先生說起,他的親戚有幢房子在三馬路,或賣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爺叔去問一問。」
秦先生是她家號子裡的帳房。古應春恪遵閫令,答應立刻去看秦先生細問,請胡雪岩第二天來聽消息。
「這樣吧,」七姑奶奶說,「你索性請秦先生明天一早來一趟。」
「大概又是請他寫信。」古應春說,「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來。」
於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談阿巧姐。「小爺叔,」她問,「你的主意打定了?將來不會懊悔,背後埋怨我棒打鴛鴦兩分離?」
「哪有這樣的事?七姐在現在還不明白我的脾氣?」
「我曉得,小爺叔是說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氣。不過,我還是問一聲的好,既然小爺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動手了。你只裝不知道,看出什麼異樣,放在肚子裡就是。」
「我懂!」胡雪岩問,「她如果要逼著我問,我怎麼樣?」
「不會逼著你問的,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問什麼?」
「好的!那就是我們杭州人說的那句話:『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只等著看熱鬧了。」
如果不是極深的交情,這句話就有諷刺意味了。不過七姑奶奶還是提醒他,不可自以為已經置身事外。一旦火燒了起來,也許會驚心動魄,身不由主,那時一定要有定力,視如不見,切忌臨時沉不住氣,橫身插入。「那一來,」她說,「就會引火燒身,我也要受連累,總而言之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說什麼,你不要理她!」
原來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買房子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借這個機會刺激阿巧姐。若能把她氣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會發生極大的風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購屋之事,相當順利。秦先生所介紹的那幢房子,在三馬路靠近有名的晝錦里,雖是鬧市,但屋宇宏深,關緊大門,就可以隔絕市囂,等於鬧中取靜。胡雪岩深為中意,問價錢也不貴,只有鷹洋兩千五百元,所以當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熱心。「小爺叔,」她說,「你再拿一千塊錢給我,一切都歸我包辦。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來看,是啥樣子。」
「這還有啥好說的?不過,七姐,太費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氣,這樣說句客氣話就行了。如果覺得她過於勞累,於心不安,要派人去為她分勞,反使得她不高興,所以交了一千銀洋給她,不聞不問。趁這三天工夫,他在自己錢莊裡盤一盤帳,問一問業務,倒是切切實實做了些事。
第三天胡雪岩從集賢里阜康錢莊回家,只見阿巧姐頭光面滑,點唇塗脂,是打扮過了,但身上卻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門,還是從外面回來。
「我剛回來。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說,「三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她語氣很平靜,但在胡雪岩聽來,似有怨責他瞞著她的味道,因而訕訕的有些無從接口。
「七姑奶奶問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說好。她又問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麼回答她?我說,我沒有這份福氣。」
胡雪岩本來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沒有這份福氣。但他話到口邊,忽又縮住,用漫不經意的口吻答道:「住這種夷場上的所謂『弄堂房子』,算啥福氣?將來杭州光復,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莊子,住那種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聲,坐到梳妝檯前去卸頭面首飾。胡雪岩便由丫頭伺候著,脫掉馬褂,換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說道,「我修修來世吧!」
「來世我們做夫妻。」胡雪岩脫口相答。
阿巧姐顏色大變。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來世,一夫一妻,白頭到老。而阿巧姐誤會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為啥說那些話?果不其然,你是變心了!有話你很可以自己說,何必轉彎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他覺得這也實在不能怪自己。那天他原就問過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著要問她的歸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認為「一切照舊,毫無變動」,她不會問。照現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為她所見,「變動」便已開始,以後她不斷會問,總不能每次一問,便像此刻一樣,惹得她怨氣衝天。
看來還是要靠自己動腦筋應付!他這樣對自己說,而且馬上很用心地去體察她的態度。為什麼她不自己想一想,她這樣不肯與大婦同住,悖乎常情,強人所難,而偏偏一再要指責他變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說不出口,有意這樣諉過、這樣逼迫,想把決裂的責任加在他頭上?
這是個看來近乎荒誕的想法。胡雪岩自問: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見得!阿巧姐當初對何桂清亦曾傾心過,到後來不管怎麼說,總是負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時候負心。這樣看起來,將她看成一個「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這一念之間,他自己覺得心腸硬了,用不大帶感情的、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話好說。你願意修修來世,我當然也只好希望來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轉過臉來,逼視著他問。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岩覺得了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叫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岩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而此刻,他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動,不可抑制,他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岩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他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岩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儂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岩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
「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岩問,「為什麼沒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問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岩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他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他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岩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
等把阿福喊來一問,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岩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岩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
「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岩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
「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岩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肉麻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餵』呀『餵』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餵」字稱呼,辨聲知人,就絕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又問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岩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
「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岩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五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岩有些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
「姓魏。」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岩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什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麼說呢?」
「我裝糊塗。」
「為啥?」胡雪岩問,「是不肯入贅到魏家?」
「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
「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釘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他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接著便喊,「素香,素香!」
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岩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搭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胡雪岩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他唯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
「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
「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他朝里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
「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仿佛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壇如假包換的紹興花雕,您老人家嘗嘗看。」
「隨你。」胡雪岩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
「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迭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岩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他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
「正在吃酒,阿祥來到。」張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泄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
「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岩微微嘆息著,一仰臉,幹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
張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岩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他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
「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子,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岩,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
「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鈿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麼?」胡雪岩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他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
「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岩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
「好啊!」張胖子很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舂梅漿』!」
「舂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舂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岩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菸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
「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岩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
胡雪岩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里,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他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為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仿佛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
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岩從他的牢騷話中,了解了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胡雪岩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前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他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錢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錢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起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
「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麼,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
「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
「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岩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併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唯其胡雪岩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
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岩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絕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夥,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干,不過——「我到底是啥身份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夥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夥。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但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岩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夥,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兒,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岩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五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躥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岩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
「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里,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岩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
「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里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
「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
「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說,「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岩幹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升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多是當到藩司、臬司的大員,主持過一省錢穀、司法卻未曾進過京。他們若由京里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但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厘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
「劫富濟貧!」張胖子念了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只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悽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岩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求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岩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
「啊!」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岩,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岩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以見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岩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岩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岩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岩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刮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刮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台。一垮台,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刮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
「那麼,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得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
「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它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它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份?」
「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嘆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
「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兒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有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
「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公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岩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子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她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藤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岩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里,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岩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丁,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惠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
「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岩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隻風藤鐲子,交到我手裡說:『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隻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岩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
「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麼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絕不是當時的五兩銀子,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隻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戴金佩玉,也不在乎一隻風藤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
「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岩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貨店怎麼樣交出去?」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岩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這套說法完全符合張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經營,就這片刻間決定割捨,夫婦倆都無留戀之意,因為對「老本行」畢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這爿小雜貨店就不是「雞肋」而是「敝屣」了。
***
一早起身,張胖子還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提著鳥籠上茶店,有時候經過魏老闆那裡,因為同行的緣故,也打個招呼。魏老闆克勤克儉,從來不上茶店,但張胖子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為做媒的事,當著阿巧不便談。
踏進店堂,開門見山道明來意,魏老闆頗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辭謝之意。就在這時候,阿巧替她父親來送早點,一碗豆腐漿,一團粢米飯,看到張老闆甜甜地招呼:「張伯伯早!點心吃過沒有?」
張胖子不即回答,將她從頭看到腳,真有點相親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發窘。但客人還未答話,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將頭扭了開去,避開張胖子那雙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張胖子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七。」
「生日當然是七月初七。時辰呢?」
這下驚了阿巧!一早上門,來問時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這樣轉著念頭,她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著慌了。「哪個要你來做啥斷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語,急急地奔到後面,尋著她母親問道:「張胖子一早跑來為啥?」
「哪個張胖子?」
「還有哪個?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張胖子!」
「他來了?我不曉得啊!」
「娘!」阿巧扯著她的衣服說,「張胖子不曉得啥心思,又問生日,又問時辰。我——」她頓一頓足說,「我是不嫁的!用不著啥人來囉唆。」
這一說,做母親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曉得張胖子替女兒做的媒,是個何等樣人,當時便說:「你先不要亂!等我來問問看。」
發覺母親是頗感興趣的神氣,阿巧非常失望,也很著急。她心裡在想,此身已有所屬,母親是知道的,平時對阿祥的言語態度,隱隱然視之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屬意於什麼人,而且這個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問問看」?豈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塗了!
苦的是她心裡這番話說不出口,也無法用任何暗示提醒母親。情急之下,阿巧只有撒嬌,拉住她母親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有啥好問的。」
「問問也不要緊。你這樣子做啥?」
母女倆拉拉扯扯,僵持著,也因循著,而魏老闆卻因為情面難卻,接受了張胖子的邀請,在外面提高了聲音喊:「阿巧娘!你出來看店,我跟張老闆吃茶去了。」
這一下阿巧更為著急。原意是想母親拿父親叫進來,關照一句:如果張胖子來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緊話未曾說清楚,白白耽誤了工夫。如今一起去吃茶,當然是說媒。婚事雖說父母之命,而父親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裡糊裡糊塗聽信了張胖子的花言巧語,那就是她一輩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頭風馳電掣般快,轉到此處,阿巧脫口喊道:「爹!你請進來,娘有要緊話說。」
魏老闆聽這一說,便回了進來。他妻子問他:「張胖子是不是來替阿巧做媒?」
魏老闆還未答話,阿巧接口:「哪個要他來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闆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們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
阿巧耳朵靈,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問道:「那麼,他來做啥呢?」
「他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
「談生意?」他妻子問道,「店裡不好談?」
「我也是這麼說。他說他一早起來一定要吃茶,不然沒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緊。」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親,「你老人家請!不過,只好談生意,不好談別的。」
這一去去了兩個鐘頭還不回來。阿巧心裡有些嘀咕,叫小徒弟到張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裡去悄悄探望。須臾迴轉,張胖子跟魏老闆都不在那裡。
這就顯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見魏老闆的影子。母女倆等了好半天等不回來,只有先吃午飯。剛扶起筷子,魏老闆回來了,滿臉紅光,也滿臉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裡去了?」她埋怨著,「吃飯也不回來!」
「張胖子請我吃酒,這頓酒吃得開心。」
「啥開心?生意談成功了?」阿巧問,「是啥生意?」
「不但談生意,還談了別樣。是件大事!」魏老闆坐下來笑道,「你們猜得不錯,張胖子是來替我們女兒做媒的。」
聽到這裡,阿巧手足發冷,一下撲到母親肩上,渾身抖個不住。
魏老闆夫婦倆無不既驚且詫,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卻又似不肯明說,只勉強坐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她父親。
到底知女莫若母,畢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說:「張胖子做媒,你不要亂答應人家。」
「為啥不答應?」
「你答應人家了!是怎麼樣的人家,新郎倌什麼樣子?」
「新郎倌什麼樣子,何用我說?你們天天看見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阿巧第一個想起的是間壁水果店的小夥計潤生,做事巴結,生得也還體面。他有一手「絕技」,客人上門買只生梨要削皮,潤生手舞兩把平頭薄背的水果刀,旋轉如飛,眼睛一眨的工夫,削得乾乾淨淨,梨皮成一長條。阿巧最愛看他這手功夫,他也最愛看阿巧含笑凝視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節指頭,一條街上傳為笑談。以此話柄為嫌,阿巧從此總是避著他,但彼此緊鄰,無法不天天見面,潤生頗得東家的器重,當然是可能來求婚的。
第二個想起的是對面香蠟店的小開,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門當戶對,可惜終年揭不得帽子,因為是個癩痢。阿巧想起來就膩味,趕緊拋開再想。
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頓時面紅心跳,但要問問不出口,好在有她母親。「是哪個?」她問她丈夫。
「還有哪個,自然是阿祥!」
「祥」字剛剛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進去,腳步輕盈無比。魏老闆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
「笑啥?快說!阿祥怎麼會托張胖子來做媒?他怎麼說?你怎麼答覆他?從頭講給我們聽。」
這一講,連「聽壁腳」的阿巧在內,無不心滿意足,喜極欲涕,心裡都有句話:「阿祥命中有貴人,遇見胡道台這樣的東家!」
***
然而胡道台此時卻還管不到阿祥的事,正為另一個阿巧在傷腦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歸,一直到這天早晨九點鐘才回家。問起她的行蹤,她說心中氣悶,昨天在一個小姐妹家談了一夜。
她的「小姐妹」也都三十開外了,不是從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鴇。如是從了良的「人家人」,不會容留她隻身一個人過夜,一定在頭天夜裡就派人送了她回來。這樣看來,她的行蹤就很有疑問了。
於是胡雪岩不動聲色地派阿祥去打聽。阿巧姐昨天出門雖不坐家裡轎子,但料想她也不會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轎夫去探問。果然問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寶善街北的兆榮里。那轎夫還記得她是在倒數第二家,一座石庫門前下的轎。
所謂「有里兆榮並兆富,近接公興,都是平康路」,那一帶的兆榮里、兆富里、公興里是有名的紙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絕從人,私訪平康,其意何居?著實可疑。
要破這個疑團,除卻七姑奶奶更無別人。胡雪岩算了一下,這天正是她代為布置新居,約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轎不到古家,直往晝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煥然一新,七姑奶奶正親自指揮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紅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氣,艷陽滿院,相當悶熱,七姑奶奶一張臉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額上見汗,頭髮起毛,足見勞累。
胡雪岩大不過意,兜頭一揖,深深致謝。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爺叔用不著謝我,老太太、嬸娘要來了,我們做小輩的,該當盡點孝心。」
說著,她便帶領胡雪岩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條,連下房也不疏忽,應有盡有。費心如此,做主人的除了沒口誇讚以外,再不能置一詞。
一個圈子兜下來,回到客廳喝茶休息,這時候胡雪岩方始開口,細訴阿巧姐一夜的芳蹤,向七姑奶奶討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時哪裡有主意?她將胡雪岩所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有幾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爺叔,」她問,「阿巧姐回來以後,對你是啥樣子?有沒有發牢騷?」
「沒有,樣子很冷淡。」
「有沒有啥收拾細軟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樣子?」
「也沒有。」胡雪岩答說,「坐在那裡剝指甲想心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在那裡似的。」
就問這兩句話便夠了。七姑奶奶慢慢點著頭,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就對了!她一定是那麼個主意!」
由於剛才一問一答印證了回憶,胡雪岩亦已有所意會。然而他寧願自己猜得不對,。「七姐,」他很痛苦地問,「莫非她跟她小姐妹商量好了,還要拋頭露面,自己去『鋪房間』?」
「賤貨!」他脫口罵了一句。
「小爺叔!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來了,義形於色地說,「一個人總要尋個歸宿。她不願做低服小,只為覺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慣了的,受不得大宅門的拘束,要在外頭住,說起來也不算過分。這一層既然辦不到,只有另覓出路,哪裡來的還到哪裡去,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是從良,總亦不能喊個媒婆來說:『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尋個老公來!』她『鋪房間』自己不下水,遇見個知心合意的,自訂終身,倒是正辦。」
聽她一頓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氣和了,笑笑說道:「其實她要這樣子做,倒應該先跟七姐來商量。」
「跟我沒商量!我心裡不反對她這樣子做,口裡沒有贊成她再落火坑的道理。阿巧姐是聰明人,怎麼會露口風?我現在倒擔心一件事,怕她心裡恨你,將來會有意坍你的台。」
「怎麼坍法?」胡雪岩苦笑著,「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讓她坍足了。」
「那還不算坍足。明天她掛上一塊『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話說得胡雪岩發愣。他也聽人說過,這一兩年夷場「花市」繁盛異常,堂子裡興起一種專宰冤大頭的花樣。找個初涉花叢、目炫於珠圍翠繞、鼻醉於粉膩脂香、耳溺於嗷嘈弦管的土財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轉綢繆的柔態痴情,到兩情濃時,論及嫁娶,總說孤苦伶仃一個人,早已厭倦風塵,只為「身背浪向」有幾多債務,只要替她完了債,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別無要求。
於是冤大頭替她還債「卸牌子」,自此從良。一到做了良家婦女,她漸漸不安於室,百般需索,貪壑難填。稍不如意,她就會變臉,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頭這才知道上了惡當,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筆錢,才能請她走路。
這個花樣名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債務,下堂求去,兩不相干,還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積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復出,還放不過冤大頭,頂著他的姓接納生張熟魏,甚至當筵訴說她的嫁後光陰如何如何,或者這家人家的陰私家醜,少不得又要花錢,才能無事。
不過,阿巧姐總不至於如此絕情。胡雪岩問道:「她這樣子做,於她有什麼好處?她是理路極清楚的人,為啥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小爺叔這句話說得很實在,阿巧姐應該不是這種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反倒好辦了。小爺叔,你交給我,包你妥當。」七姑奶奶接著又說,「小爺叔,你這兩天不要回去!住在我這裡,還是住在錢莊裡,隨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見面。」
胡雪岩實在猜不透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料知問亦無用,為今之計,只有丟開不管,聽憑她去料理了。
於是他說:「我住在錢莊裡好了。我請了張胖子做檔手,趁這兩天工夫陪他在店裡談談以後的生意。」
「張胖子為人倒靠得住的。就這樣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會到阜康來接頭。」
當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個人,是尤五的舊相知怡情老二。當年因為松江漕幫正在倒霉的時候,弟兄們生計艱難,身為一幫當家的尤五豈可金屋藏嬌?因而儘管怡情老二說之再三,尤五始終不肯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氣之下,擇人而事,嫁的是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體弱多病,不到兩年嗚呼哀哉。怡情老二沒有替他守節的必要,事實上也不容於大婦,因而重張艷幟,先是做「先生」,後來做「本家」,跟尤五藕斷絲連,至今不絕。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間裡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則是要打聽打聽阿巧姐預備復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則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舊日的情分,從中斡旋。不過自己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古應春的聲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館落腳,托西崽去請怡情老二來相會。
兩個人有大半年不曾見面了。由於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執手殷勤,敘不盡的寒溫。怡情老二問訊了七姑奶奶全家,與尤五以外,也問起胡雪岩,這恰好給了她一個訴說的機會。
「我今天就是為我們這位小爺叔的事,要來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說,「阿巧姐跟胡老爺要分手了。」
「為啥?」怡情老二訝然相問,「為啥合不來?」
「其實也沒有啥合不來。」七姑奶奶將胡家眷屬脫困,將到上海,談到阿巧姐的本心,語氣中一直強調,脫輻已成定局,姻緣無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聽完,面現困惑。「阿巧姐跟我,一兩個月總要見一次面,這樣的大事,她怎麼不來跟我談?」她問,「她跟胡老爺分手以後怎麼辦?蘇州又回不去,而且鄉下她也住不慣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說道,「不管她怎麼樣,我們大家的情分總在的,就是胡老爺也很關心她。一個女流之輩,孤零零的,總要有個妥當的安頓之處才好。她自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過,這個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曉不曉得她在兆富里有沒有要好的小姐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說:「有的。她從前沒有到我這裡來之前,在心想紅老六那裡幫忙,跟同房間的阿金很談得來。阿金我也認識的,現在就住在兆富里,養著個小白臉。」
「這個阿金,現在做啥?」
「現在也是鋪房間。」
「我猜得恐怕不錯。」七姑奶奶將阿巧姐瞞著人私訪兆富里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推斷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這條路。
「奇怪!她為什麼不來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問得對。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如果阿巧姐要走這條路,你贊成不贊成?」
「我怎麼會贊成?這碗飯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對了。她曉得你不會熱心,何必來跟你商量?」
「這話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為啥還要回頭來『觸祭』這碗斷命飯?」
七姑奶奶認為要商量的正就是這一點。猜測阿巧姐預備重墮風塵的動機,不外三種:第一是為生計所逼;第二是報復胡雪岩;第三是藉此為閱人之地,要好好覓個可靠的人,為一世的歸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過後,談她自己的意見,「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過,她自己跟我說過,手裡有兩三萬銀子的私房,何況分手的時節,胡老爺總還要送她一筆錢。至於說到報復,到底沒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聲出了丑,她不是那種糊塗人。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子一個理由:想挑個好客人嫁!」
「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這種事從來沒有聽說過。」怡情老二大為搖頭,「除非像阿金那樣,挑個小白臉養在小房子裡,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這話可以分兩方面來聽,一方面聽怡情老二始終是不信阿巧姐會出此下策的語氣,另一方面亦可以聽出她不以阿巧姐此舉為然。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聽,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阿巧姐會走上這條路。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一面是幫我小爺叔的忙,一面也是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這件事上頭,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幫一幫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說到這話,你該罰!你的吩咐,我還有個不聽的?」她質問著,「為啥要搬出五少來?」
「是我的話說得不對,你不要動氣。我們商量正經,我原有個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著一條移花接木之計,特地托號子裡的秦先生,寫信給寧波的張郎中,想撮合他與阿巧姐成就一頭姻緣。這話說來又很長,怡情老二從頭聽起,得知張郎中如何與阿巧姐結識,以及後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悵然而返的經過,對此人倒深為同情。
「七姑奶奶,你這個主意,我贊成。不過,是不是能夠成功,倒難說得很。男女之間,完全靠緣分,看樣子,阿巧姐好像跟他無緣。」
「不是!當初是因為我小爺叔橫在中間,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張郎中再好也不會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兒的,知難而退。其實,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願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張郎中就再好不過。第一,張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對阿巧姐那一片痴情來說,討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張郎中年紀也不大。」七姑奶奶問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屬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頭算了一下,失聲驚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顯得年輕,四十倒看不出。不過總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說,「二阿姐,我說一句你不要生氣,四十歲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豈止不大容易?打著燈籠去找都難。」怡情老二很鄭重地問道,「七姑奶奶,張郎中那裡,你有幾分把握?」
「總有個六七分。」
「六七分是蠻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問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沒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攔住她。總而言之,不管她怎麼樣打算,我一定要做個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們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當然是好事。不過,好像委屈了張郎中。」
提到這一層,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應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間安排,拜王有齡的老太太做義女的往事,頓時又有了靈感。
「二阿姐,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怎麼樣把阿巧姐的身份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請胡老太太收阿巧姐為義女,於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爺」的身份唱一出「嫁妹」了。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時此地來說,特別顯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贊成,也為阿巧姐高興,認為這樣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於自己的這個打算,性子本來急,也正興頭的時候,當時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當面鑼、對面鼓,徹底說個明白。倒還是怡情老二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先跟阿金碰個頭,打聽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談,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勸。
「那也好!」七姑奶奶問道,「我們就去看阿金。」
「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為養著小白臉,忌諱生客上門,但這話不便明說,所以掉個槍花,「七姑奶奶,你的身份不便到她那裡。我叫人去喊她來。」
於是她喚帶來的小大姐,趕到兆富里去請阿金,特別叮囑喊一乘「野雞馬車」,催阿金一起坐了來。
在這等候的當兒,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話中,頗有厭倦風塵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個什麼樣的人從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諍勸。
「二阿姐,你不要一門心思不轉彎,那樣也太痴了!你始終守著我五哥,守到頭髮白也不會成功。這裡頭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說過。他領一幫,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窮得沒飯吃,他還要多立一個門戶,你想,這話怎麼說得過去?二阿姐,你死了這條心吧!」
怡情老二無詞以對,默然泫然,唯有背人拭淚。七姑奶奶也覺得心裡酸酸的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該拿話說得這麼直。
「說真的,」她沒話找話,用以掩飾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張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過得去,我就怎麼沒有想到,早應該替你做這個媒。」
「多謝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這碗斷命飯,連想做小都不能夠,還說啥?」
話中依然是怨懟之意,使得一向擅於詞令的七姑奶奶也無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離此不遠,一輛馬車很快地去而復回,載來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聽小大姐說過,所以一見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見,很客氣地問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體面!」
「不敢當!這位,」七姑奶奶問怡情老二,「想來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飲料,然後開門見山地說,「七姑奶奶為了關心阿巧姐,特意請你來,想問問你,這兩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
「她常到我那裡來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說,「我們是初會,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說話有不到的地方,請你不要見氣。」
這是因為阿金跟怡情老二談到阿巧姐時,一上來便有針鋒相對之勢,七姑奶奶深怕言語碰僵,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傷了和氣,所以特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歷風塵、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那裡來的」答語,語氣生硬,隱含敵意,成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姐妹,說話不用客氣。你可千萬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謙抑為懷,就無須再多作解釋,反倒像真的生了意見。不過,有些話,七姑奶奶因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問,由怡情老二來說比較合適,因而報以一笑之外,向旁邊拋了個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點點頭,接下來便用平靜的語氣向阿金說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爺生了意見。『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也不必去說它,總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當初作成他們的姻緣,又是七姑奶奶出過力的,不管怎麼說,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關心。剛剛特地尋了我來問,我實在不曉得。和阿巧姐好久沒有碰過頭了,聽說這兩天到你那裡去過,想必總跟你談了,她到底有什麼打算?」
「喔,」阿金聽完,不即回答,卻轉臉問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爺的感情,到底怎麼樣?」
「不壞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說,「她每次來,總怨自己命苦。我問她:胡老爺待你好不好?她總是搖頭不肯說。看樣子——」
下面那句話,她雖不說,但亦可以猜想得到。這一下,卻是輪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為啥有這樣的表示?」她問,「他們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為胡老爺的家眷要到上海來了,大太太不容老爺在外面另立門戶,阿巧姐又不肯進他家的門,以至於弄成僵局。要說以前,看不出來他們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點點頭。「這也不去說它了。」她的臉色陰沉了,「也許要怪我不好。我有個堂房姑婆,現在是法華鎮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一到上海,總要來看我。有時候她跟阿巧姐遇見,兩個人談得很起勁。我們那位老師太,說來說去無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勸她修修來世。這也不過出家人的老生常談,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樣子。」
一口氣說到這裡,七姑奶奶才發覺自己的猜想完全錯了!照這段話聽來,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與那位師太有關,不是為了想鋪房間。因而她急急問道:「怎樣子的入迷?」
「說起來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來問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打聽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說,後來被逼不過,才說實話: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驚失色:「做尼姑?」
「哪個曉得呢?」阿金憂鬱地答道,「我勸了她一夜,她始終也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哪個也猜不透。」
「我猜不會的。」怡情老二卻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這許多年,吃慣用慣,從沒有過過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種清苦,她一天也過不來。照我看——」她不肯再說下去,說下去話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會走到這條路上去。自寬自慰之餘,卻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願重墮風塵,固然可以令人鬆一口氣,但這種決絕的樣子,實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來麻煩還有的是。
「現在怎麼辦呢?」七姑奶奶嘆口氣說,「我都沒有招數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從未見她有這樣束手無策的神情。一半是為她,一半為阿巧姐,怡情老二自覺義不容辭地,在此時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髮做尼姑是不會的,無非灰心而已!我們大家為她好,要替她想條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說,「她今年整四十歲了,這把年紀,還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預備替她做個媒——」
聽她談完張郎中,阿金亦頗為興奮:「有這樣的收緣結果,還做啥尼姑!」她說,「難得七姑奶奶熱心,我們跟阿巧姐是小姐妹,更加應該著力。這頭媒做成功,實在是你陰功積德的好事。我看我們在這裡空談無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張嘴說不過她一個。」
由於怡情老二與阿金很起勁,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復了,略想一想問道:「阿金姐,二阿姐,你們是不是決心要幫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說,「只要幫得上。」
「好的!那麼兩位聽我說一句。凡事事緩則圓,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從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爺不必再跟阿巧姐見面,我們先把她的心思引開來,讓她忘記有姓胡的這個人。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的事,所以我要先問一問兩位,真要幫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從今天起,我們三個纏住她,看戲聽書吃大菜,坐馬車兜風,看外國馬戲,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她不肯去,就說我們要玩。人總是重情面的,她決計不好意思推辭,也不好意思哭喪了臉掃大家的興。到夜裡我們分班陪著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談天解悶。這樣有半個月二十天下來,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時候再跟她提到張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於這些日子在外頭玩兒的花費,我說句狂話,我還用得起,通通歸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氣,「七姑奶奶這樣子的血性,話說到頭了,我們只有依她。不過,也不好七姑奶奶一個人破費。」
「當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說,「什麼都依你,只有這上頭,請你不要爭,大家輪著做東。今天是我。我們走吧,邀她出來看『楊猴子』。」
於是由怡情老二結了帳,侍者將帳單送了來,她在上面用筆畫了一個只有她自己認得的花押。這原是西洋規矩,名為「簽字」,表示承認有這筆帳。本來要寫名字,如果不識字的,隨意塗一筆也可以,應到規矩就行了。
三個人都帶著小大姐,擠上兩輛「野雞馬車」,直放阿巧姐寓處。下車一看,便覺有異:大門開了一半,卻無人應門。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聲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見,樓梯上匆匆奔下來一個人,晃蕩著長辮子,滿臉驚惶,是阿巧姐的丫頭素香。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七姑奶奶遇到這種情形,卻很沉著,反安慰她說:「素香,你不要急!有話慢慢說。」
「奶奶不見了!」素香用帶哭的聲音說,「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叫她慢慢說,她說得還是沒頭沒腦,七姑奶奶只好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奶奶不見了?她什麼時候出的門?」
「老爺一走,沒有多少時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買絲線,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門了,連門上都不知道,再看後門,是半開在那裡。一直到下半天三點鐘都不見回來。我進房去一看,一隻小首飾箱不見了,替換衣服也少了好些。這——這——」素香著急地,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這不用說,自然是到老師太那裡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怔怔地望著同伴。怡情老二便問:「素香,你們老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說,「阿祥跟轎班去尋老爺去了。」
「你們老爺在錢莊裡。」七姑奶奶說,「你看,轎班還有哪個在?趕快去通知,請你們老爺到這裡來,我有要緊話說。」
就在這時候,胡雪岩已經趕到,同來的還有蕭家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識,與阿金卻是初見,不過此時亦無暇細問,同時因為有生客在,要格外鎮靜,免得「家醜」外揚,所以只點點頭,平靜地問:「你們兩位怎麼也來了?」
「我們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說,「有話到裡面去說。」
進入客廳,她方為胡雪岩引見阿金。話要說到緊要地方了,卻不宜讓素香與阿祥聽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單獨談話。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華鎮,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遲,現在就要去尋她。我看,」七姑奶奶躊躇著說,「只好我跟阿金姐兩個人去,你不宜跟她見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麼回事?」他問,「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蹤?那位阿金姐,又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沒有辦法細說。小爺叔,你只安排我們到法華好了。」
「法華一帶都是安慶來的淮軍。還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
「不要緊!」蕭家驥說,「我去一趟好了。」
「好極!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因為蕭家驥跟淮軍將領很熟,此去必定有許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還是應該去。」胡雪岩說,「不見面不要緊,至少讓她知道我不是不關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們見了面吵起來,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場。既然小爺叔這麼說,去了也不要緊。」
到得法華鎮,已經黃昏。蕭家驥去找淮軍大將程家啟部下的一個營官,姓朱,人很爽朗熱心。他問明來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命手下一個把總將地保老胡找了來,說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來領路。」老胡說道,「請三位跟我來。」
於是他們迎著月色,往東而去。走不多遠,折進一條巷子。巷底有處人家,一帶粉牆,牆內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綽綽,薰風過處,傳來一陣濃郁的「夜來香」的香味。每個人都覺得精神一振,而一顆心卻無緣無故地飄蕩不定,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悵惆的感覺。
這份感覺以蕭家驥為尤甚,不由得便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來,要走邊門。」
邊門是一道厚實的木板門,舉手可及的上方,有個不為人所注意的扁圓形鐵環。地保一伸手拉了兩下,只聽「哐啷、哐啷」的響聲。不久,聽得腳步聲,然後門開一線,有人問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門內小音問道,「老胡,這辰光來做啥?」
「你有沒有看見客人?」地保指著後面的人說,「你跟了塵師父去說,是我帶來的人。」
門「呀」的一聲開了。燈光照處,小音是個俗家打扮的垂髮女郎。等客人都進了門,她將門關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穿過一條花徑,越過兩條走廊,到了一處禪房,看樣子是待客之處。她停了下去,看著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躊躇。「總爺!」他哈腰問,「是不是我陪著你老在這裡坐一坐?」
這何消說得?把總自然照辦。於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說了幾句,然後示意胡雪岩跟著小音走。
穿過禪房,便是一個大院子,繞向西邊的迴廊,但見人影、花影一齊映在雪白的粉牆上,還有一頭貓的影子,弓起了背,正在東面屋脊上「叫春」。蕭家驥用手肘輕輕將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時口中在念:「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這白衣庵大有蹊蹺,但蕭家驥的行徑,近乎佻,不是禮佛之道,便咳嗽一聲,示意他檢點。
於是幾人默默地隨著小音進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樹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雜飄送。蕭家驥不由得失聲贊道:「好雅致的地方!」
「請裡面坐。」小音揭開門帘肅客,「我去請了塵師父來。」說完,她就管自己走了。
兩個人進屋一看,屋中上首供著一座白瓷觀音,東面是一排本色的檜木几椅,西面一張極大的木榻,上鋪蜀錦棉墊。瓶花吐艷、爐香裊裊,配著一張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這一切,都不及懸在木榻上方的一張橫披,更使得蕭家驥注目。
「胡先生!」蕭家驥顯得有些興奮,「你看!」
橫披上是三首詩,胡雪岩總算念得斷句:
閒叩禪關訪素娥,醮壇藥院覆松蘿。
一庭桂子迎人落,滿壁圖書獻佛多。
作賦我應慚宋玉,拈花卿合伴維摩。
塵心到此都消盡,細味前緣總是魔!
舊傳奔月數嫦娥,今叩雲房鎖絲蘿。
才調玄機應不讓,風懷孫綽覺偏多。
誰參半分優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
何日伊蒲同設饌,清涼世界遣詩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雲房此日過。
君自憐才留好句,我曾擊節聽高歌,
清陰遠托伽山竹,冶艷低牽茅屋蘿。
點綴秋光籬下菊,盡將游思付禪魔。
胡雪岩在文墨這方面,還不及蕭家驥,不知道宋玉、孫綽是何許人,也不知道玄機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魚玄機,佛經上的那些出典更是莫名其妙,但詩句中的語氣不似對戒律森嚴的女僧,卻是看得出來的。因而他愕然相問:「這是啥名堂?」
「你看著好了。」蕭家驥輕聲答道,「這位了塵師父,不是嘉興人就是崑山人,不然就是震澤、盛澤人。」
崑山的尼姑有何異處,胡雪岩不知道,但嘉興的尼庵是親自領教過的。震澤和盛澤的風俗,他在吳江同里的時候,也聽人說過,這兩處地方,盛產絲綢,地方富庶,風俗奢靡。盛澤講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還要貴。據說是用肥雞與上好的火腿熬汁調味,所以鮮美絕倫。震澤尼姑庵的烹調,亦是有名的,葷素並行,不遜於無錫的船菜。當然,佳肴以外,還有可餐的秀色。
胡雪岩這樣回憶著,再又從初見老胡,說夜訪白衣庵「沒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覺得無一處不是證實了蕭家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著看一看了塵是什麼樣子。
蕭家驥反顯得比他沉著。「胡先生,」他說,「只怕弄錯了!阿巧姐不會在這裡。」
「何以見得?」
「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話,一眼瞥見玻璃窗外,一盞白紗燈籠冉冉而來,便住口不言,同時起身等候。門帘啟處,先見小音,次見了塵——若非預知,不會相信所見的是個出家人。
她當然也不是純俗家打扮,不曾「三綹梳頭,兩截穿衣」,髮長齊肩,穿的是一件圓領長袍。說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會用那種閃閃生光的玄色軟緞來做,更不會窄腰小袖,裁剪得那麼得體。
看到臉上,更不像出家人,雖未敷粉,卻曾施朱。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亦無須敷粉。特別是那雙眼睛,初看是剪水雙瞳,再看才知別蘊春情。
是這樣的人物,便不宜過於持重拘謹,胡雪岩笑嘻嘻地雙掌合十,打個問訊:「可是了塵師太?」
「我是了塵。施主尊姓?」
「我姓胡。這位姓蕭。」
於是了塵一一行禮,請「施主」落座,她自己盤腿坐在木榻上相陪,動問來意。
「原是來見當家老師太的,聽地保老胡說,寶庵其實是由了塵師太當家。有點小事打聽,請我這位蕭老弟說吧!」
蕭家驥點點頭,不談來意卻先問道:「聽了塵師太的口音是震澤人?」
了塵臉上一紅:「是的。」
「這三首詩,」蕭家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
「也是三位施主,一時雅興,瘋言瘋語的,無奈他何!」說著,了塵微微笑了,「蕭施主在震澤住過?」
「是的。住過一年多,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意思是現在都懂了?」
這樣率直反問,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蕭家驥自非弱者,不會艱於應付,從容自若地答道:「也還不十分懂,改日再來領教。今天有件事,要請了塵師太務必幫個忙。」
「言重!請吩咐,只怕幫不了什麼忙。」
「只要肯幫忙,只是一句話的事。」蕭家驥問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來求當家老師太收容的?這位堂客是鬧家務一時想不開,或許她跟當家師太說過,為她瞞一瞞行跡。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塵顏色一變,是受驚的神氣,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於點點頭說:「有的。可就是這位胡施主的寶眷?」
果然在這裡,兩人一旦證實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蕭家驥與胡雪岩對望著,沉默著,交換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樣的疑問:阿巧姐投身在這白衣庵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說為了修行,誠如蕭家驥所說:「這裡,哪是祝髮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為了修行,那麼非楊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個了塵。這一層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決定;這一層若要弄明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終於是胡雪岩作了一個決定。「了塵師太,我請這位蕭老弟先跟敝眷見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這樣最好。不過,我得先問一問她。」
由於了塵贊成蕭家驥跟阿巧姐見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謂「問一問她」,其實是勸一勸她。反正只要了塵肯幫忙,一定能夠見得著面,胡雪岩和蕭家驥就都無話說,願意靜等。
等了塵一走,蕭家驥問道:「胡先生,見了阿巧姐,我怎麼說?」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問,「這裡是怎樣一處地方,莫非那個什麼阿金一點都不曉得?」
「現在沒有工夫去追究這個疑問。胡先生,你只說我見了阿巧姐該怎麼樣?」
「什麼都不必說,只問問她,到底作何打算。問清楚了,回去跟你師娘商量。」
跟阿巧姐見面的地方,是當家老師太養靜的那座院子。陳設比不上了塵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來得精緻。見得白衣庵相當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筆不動產,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豐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顏憔悴,見了蕭家驥眼圈都紅了。招呼過後,蕭家驥開門見山地問:「阿巧姐,你怎麼想了想,跑到這地方來了?」
「我老早想來了。做人無味,修修來世。」
這是說,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蕭家驥便問:「這裡你以前來過沒有?」
「沒有。」
怕隔牆有耳,蕭家驥話不能明說,想了一下,記起胡雪岩的疑問,隨即問道:「阿金呢?她來過沒有?」這意思是問,阿金如果來過,當然知道這裡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說過?
阿巧姐搖搖頭:「也沒有。」
「那就難怪了!」
話只能說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嘆了口無聲的氣,仿佛也是有好些話無法暢所欲言似的。
「現在怎麼樣呢?」蕭家驥問道,「你總有個打算。」
「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裡。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地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像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姐,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什麼不能照實說?」
「那麼,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麼答覆她?」
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是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晴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教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面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面也見識過,總還不至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麼,不過肚子裡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什麼話只擺在肚子裡,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苛刻的批評開頭,阿巧姐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她決不願這麼做,就盡不妨這麼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岩而其實是幫他。
「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像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裡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麼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裡難過,因為蕭家驥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豪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面是為阿巧姐感到安慰,為七姑奶奶辯護不甚合適,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麼話都懶得說了。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岩嚇一大跳,他倒像害了一場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面,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神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他只問得一句:「見過面了?」
「見過了。我們謝過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請胡雪岩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尼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只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岩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裡?」
「不必客氣了!」
胡雪岩已經發現,黃色封面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摘下,交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
「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裡,要寫這麼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岩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
回營謝過朱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弁,一起到胡雪岩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奩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岩換了一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談。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岩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的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岩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像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只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她打算。」
接著胡雪岩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手,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他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的。
「原說呢,我師娘怎麼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對了!」胡雪岩矍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不說又怎麼交代?」
於是兩個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說沒有找到,她會再托阿金去找;說是已經祝髮,決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會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想來想去沒有妥當的辦法。
丟下這層不談,蕭家驥問道:「胡先生,那麼你對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這話也使得胡雪岩很難回答,心裡轉了好半天的念頭,付之一嘆:「我只有挨罵了!」
「這是說,決定割捨?」
「不割捨又如何?」
「那就這樣,索性置之不理。」蕭家驥說,「心腸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說,「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辦法。」
「怎麼才是辦法?」蕭家驥說,「要阿巧姐心甘情願地分手,是辦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願,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氣。」胡雪岩作了決定,「我想這樣子辦——」
他的辦法是一方面用緩兵之計,穩住七姑奶奶,只說阿巧姐由白衣庵的當家師太介紹,已遠赴他鄉,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勸駕了,一方面要拜託怡情老二轉託阿金:第一,幫著瞞謊,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請她跟阿巧姐去見一面,轉達一句話,不管阿巧姐要幹什麼,祝髮也好,從良也好,乃至於步了塵的後塵也好,胡雪岩都不會幹預,而且預備送她一大筆錢。
說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牽纏多日,終於有了快刀斬亂麻的處置。而在蕭家驥,雖並不以為這是一個好辦法,只是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而況畢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勁出力也用不上,只有點點頭表示贊成。
「事不宜遲,你師娘還在等回音,該幹什麼幹什麼,今天晚上還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於我師父的事,」蕭家驥想了一下說,「我們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裡,燈紅酒綠,夜正未央。不過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遠,「相幫」領著,片刻就到。入門之時,正聽得客廳里的自鳴鐘打十二下,怡情老二雖不曾睡,卻已上樓回臥室了。
聽得小大姐一報,她請客人上樓。端午將近的天氣,相當悶熱。她穿一件家常綢夾襖對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兩彎雪白的膀子,一隻手膀上戴一支金鐲,一隻手腕上戴一支翠鐲,丰容盛鬋,一副福相。這使得蕭家驥又生感觸,相形之下,越覺得阿巧姐憔悴可憐。
由於胡、蕭二人是初次光臨,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擺果碟子,還要「開燈」請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當然也要故作閒豫,先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談入正題。
蕭家驥剛說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著托盤進房,於是小酌消夜,一面細談此行經過。蕭家驥話完,胡雪岩接著開口,拜託怡情老二從中斡旋。
一直靜聽不語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離奇了,她竟一時摸不清頭緒,眨著眼想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說:「胡老爺,我看事情不是這麼做法。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著,她談到張郎中,認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辦。至於阿巧姐有所誤會,無論如何是解釋得清楚的。為今之計,只有設法將阿巧姐勸了回來,化解誤會,消除怨恨,歸嫁張宅,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協力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圓滿的結局。
「阿金不必讓她插手了,決絕的話,更不可以說。現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過來。七姑奶奶脾氣雖毛糙,倒是最肯體恤人、最肯顧大局,阿巧姐的誤會,她肯原諒的,也肯委屈的。不過話可以跟她說明白,犯不著讓她到白衣庵去碰釘子。我看,胡老爺——」
她有意不再說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會,自動作一個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亂,不耐細想,率直問道:「二阿姐,你要說啥?」
「我說,胡老爺,你委屈一點,明天再親自到白衣庵去一趟,賠個笑臉,說兩句好話,拿阿巧姐先勸了回來再說。」
這個要求,胡雪岩答應不下。三番兩次,牽纏不清,以致擱下好多正事不能辦,他心裡實在也厭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快刀斬亂麻的措施,卻又不能實行,反倒要跟阿巧姐去賠笑臉,說好話,不但有些於心不甘,也怕她以為自己回心轉意,覺得少不得她,越發牽纏得緊,豈不是更招麻煩?
看他面有難色,怡情老二頗為著急。「胡老爺,」她說,「別樣見識,我萬萬不及你們做官的老爺們,只有這件事上,我有把握。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曉得。再說,阿巧姐跟我相處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當然摸得透。胡老爺,我說的是好話,你不聽會懊悔!」
胡雪岩本對怡情老二有些成見,覺得她未免有所袒護,再聽她這番話,成見自然加深,所以一時並無表示,只作個沉吟的樣子,當作不以為然的答覆。
蕭家驥旁觀者清,一方面覺得怡情老二的話雖說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這時不便固勸,越勸越壞。好在阿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緊。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緩則圓」這句話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難處,不過你的宗旨是對的!」他加重了語氣,同時對怡情老二使個眼色,「慢慢來,遲早要拿事情辦通的。」
「也好。請蕭少爺勸勸胡老爺!」
「我知道,我知道。」蕭家驥連聲答應,「明天我給你回話。今天不早了,走吧!」
辭別出門,胡雪岩步履蹣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蕭家驥當然亦不便多說,只問一句:「胡先生,你今天歇在哪裡?我送你去。」
「我到錢莊裡去睡。」胡雪岩說道,「你今天還要不要去見你師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這麼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會兒,皺眉搖頭,顯得不勝其煩似的,「等一兩天再說吧!我真的腦筋都笨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煩!」
「那麼,」蕭家驥低聲下氣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煩,向人求教那樣,「明天見了我師娘,我應當怎麼說?」
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傷你師娘的心,怎麼說都可以。」
回到錢莊,只為心裡懊惱,胡雪岩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市聲漸起,方始矇矓睡去。
正好夢方酣之時,突然被人推醒,睜開澀重的睡眼,只見蕭家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說,「寶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問道:「在哪裡?」
「先到我師娘那裡,一翻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與胡雪岩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處要她指點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劉不才找到蕭家驥。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衣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
這個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麼?」蕭家驥問。
「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為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
「前天走的。去覓歸宿去了。」
蕭家驥大為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知道?」
「不錯!就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
「原來是了塵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著眼喃喃說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仿佛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面,種了新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才是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塵接著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不是大智慧人遇著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
「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微笑著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著。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囉唆,趕緊搶著開口:「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
「不回來了!」
「那麼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
「張郎中派的人來了,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念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見此光景,蕭家驥心裡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別的話也不問了,他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不樂之意。「你還應該問詳細點!」她略有怨言。
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氣。「師娘,」他指著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弔膀子,哪裡有我開口的份?」接著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著答應,「劉三叔,你說。」
「家驥沉不住氣,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
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麼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