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26 11:00:42
作者: 高陽
盡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頓,鳴鑼啟碇。張醫生捧著個藍布包到了胡雪岩艙里。
「胡大人,」他說,「紅包太豐厚了,受之有愧。有兩樣藥,請胡大人留著用。」
「多謝!多謝!真正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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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只當是普通藥材,等他打開來一看,是兩個錦盒,才知道是珍貴補藥。長盒子裡是全須全尾的一支參,紅綠絲線扎住,上貼金紙紅簽,上寫八字:「極品吉林老山人參」。
「這支參是貢品,張尚書府上流出來的,真正大內的貨色。」張醫生一面說,一面打開方盒子。
方盒子裡是鹿茸。一寸多長一段,共是兩段,上面長著細細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壞。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曉得的,不過鹿角並不就是鹿茸。老角無用,裡面都是筋絡,要剛長出來的新角,長滿了精血,像這樣子的才合格。」張醫生又說,「取鹿茸也有訣竅,手段不高,一刀會拿鹿頭砍掉。」
張醫生是親眼見過的。春夏之交,萬物茂盛,驅鹿於空圍場中,不斷追趕。鹿膽最小,自是盡力奔避,因而血氣上騰,貫注於新生的鹿角中。然後開放柵門,正好容一頭鹿逃避。柵門外是曲欄,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會神地在等待。等這頭鹿將出曲欄時,看準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斷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這樣採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對這段敘述深感興趣。「雖說『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貨色好壞,日子一久,總會有人知道的,一傳十,十傳百,口碑就出去了。張先生,」他說,「聽說你也有家藥店,想來規模很大。」
「談不到規模。祖傳的產業,守守而已。」張醫生又說,「我診斷很忙,也顧不到。」
聽得這樣說,胡雪岩就不便深談了。劉不才陷溺於賭,對胡雪岩開藥店的打算不甚關切,胡雪岩本想問問張醫生的意見,現在聽他的話,對自己的事業都照顧不周,自然沒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談它。
不過既是特地延請來的上客,總得盡心招待。找些什麼消遣?清談不如手談,最合適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湊一桌麻將。
寧波麻將跟廣東麻將齊名,據說,由馬吊變為麻將,就是寧波人由明朝以來不斷研究改進的結果。張醫生亦好此道,所以聽得胡雪岩這個提議,欣然樂從。
胡雪岩自己當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個才能成局。蕭家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問一聲。
「阿巧姐,你跟寧波人打過牌沒有?」
「當然打過。」
「有沒有在這種船上打過?」
「這種船我還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說,「麻將總是麻將,船上岸上有啥分別?」
「這種麻將要記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認為蕭家驥無須關照,「打麻將記性不好,上下家出張進張都弄不清楚,這還打什麼?」
聽這一說,他不便再說下去了。等拉開一張活腿小方桌,分好籌碼,只見船老大將一條系在艙頂上的繩子放了下來,拿只竹籃掛在繩端的鉤子上,位置恰好懸在方桌正中,高與頭齊,伸手可及,卻不知有何用處。
阿巧姐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為恥,所以不肯開口相問。反正總有用處,看著好了。
扳莊就位,阿巧姐坐在張醫生下家。對家船老大起莊,只見他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將牌撲倒,取出一張亮一亮——是張北風。
他的上家蕭家驥叫碰,張醫生便向阿巧姐說:「這就是寧波麻將算得精的地方。莊家頭一張不打南風打北風,上家一碰,馬上又摸一張,也許是張南風。本來該第二家摸成後對的,現在是自己摸成雙,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聽來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見蕭家驥拿張東風亮一亮,沒有人要,便抬起手來將那張東風往掛著的竹籃中一丟。
原來竹籃是這樣的用處,阿巧姐心裡有些著慌,脫口說道:「寧波麻將的打法特別。」
「是的——」
張醫生馬上又接口解釋,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會顛簸,所以寧波麻將講究過目不忘,闔撲著打。又因為船上地方小,擺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時候團團圍坐四個人,膝蓋上支塊木板,就當牌桌,這樣自然沒有富裕的地方來容納廢牌,因而打在竹籃里。
「不過,」張醫生看著船老大和蕭家驥說,「這張桌子也不算太小,我們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當然不會反對,蕭家驥卻笑了笑。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覺得他有輕視之意,大不服氣。
「不要緊,不要緊。」她說,「照規矩打好了。」
這等於不受張醫生的好意,然而他絲毫不以為忤。阿巧姐卻是有點如俗語說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記三家出張,頗以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聽叫」,而她的牌還亂得很,而且越打越為難,生熟張子都有些記不住了。
「這樣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輸錢在其次,面子輸不起。」她這樣在心中自語著,決定改變打法。
新的打法是只顧自己,不顧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麼生張都敢打。張醫生卻替她擔心,不斷提示,那張牌出了幾張,那張牌已經絕了。阿巧得其所哉,專心一致管自己做牌,兩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湊一色,手氣大旺。
「張先生,你下家的風頭不得了。」船老大說,「要看緊點!」
越是這樣說,張醫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還會拆搭子給她吃,而且還要關照:「阿巧姐,這張三萬是第四張,你再不吃就沒有得吃了。」
加上蕭家驥打得很厲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難得吃到一張,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船老大一個人大輸,卻不敢得罪主顧,打完四圈裝肚子痛,拆散了場頭。
阿巧姐一個人大贏,但牌打得並不有趣,自己覺得贏船家的錢不好意思,將籌碼一推:「算了,算了!」接著起身離去。
這個慷慨大方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船老大的感激與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順順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勞張醫生費心,按時服藥,毫無異狀。話雖如此,他對張醫生還是很重視的,所以一到上海碼頭先遣蕭家驥去通知,說有這樣一位貴客,請他預備招待。
古應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寧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聽李得隆談過,雖替胡雪岩的病擔憂,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她估量著總要到年後,病勢才會養到能夠長途跋涉,不想這麼快就已回上海,自覺驚喜交集。
於是她匆匆打點,雇了三乘暖轎,帶著男女傭人,直奔碼頭。上船先見阿巧姐,後見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點傷心,掉了兩滴眼淚。
「張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這位小爺叔,這一陣子真是多災多難,說到他的苦楚,眼淚好落一臉盆。不過總算還好,命中有貴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會遇著張先生這種醫道高明心又熱的人。」
張醫生也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還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氣,連聲答道:「好說,好說。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熱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歡聽人說她熱心,覺得這個張醫生沒有名醫的架子,人既和氣,言語也不討厭,頓生好感。原來打算請他住客棧的,她此時改了主意。「張先生,」她說,「難得來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張先生。」
話剛說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顯然是不贊成她的辦法。但她話已說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張醫生如何答覆,再作道理。
「不敢當,不敢當。我年內要趕回去。打攪府上,只怕諸多不便。」
他是客氣話,七姑奶奶卻將計就計,不作決定。「先到了舍下再說。」她這樣答道,「現在就上岸吧!」
第一個當然安排胡雪岩,轎子抬到船上,然後將胡雪岩用棉被包裹,像個「蠟燭包」似的抱入轎內,遮緊轎簾。上岸時,當然要特別小心,船老大親自指揮,全船上下一起動手,搭了四條跳板,才將轎子抬到岸上。
再一頂轎子是張醫生。餘下一頂應該是阿巧姐,她卻偏要跟七姑奶奶擠在一起,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聽阿巧姐剛說了個開頭,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氣。「跟你規規矩矩說,你倒笑話我!」她說。
「我不是笑你,是笑張郎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要緊!你跟我說,我替你想辦法。」
「這才像句話!」阿巧姐回嗔作喜,細細說明經過。話完,轎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但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為阿巧姐解圍的策略,也得古應春來照計而行。因此,她趁蕭家驥要趕著回家省視老母之便,關照他先去尋到師父,說知其事。
蕭家驥找了兩處都不見,最後才在號子裡聽說古應春去了一處地方,是浙江海運局。浙江的漕運久停,海運局已成了一個浙江派在上海的驛站,傳遞各處的文報而已。古應春到那裡,想來是去打聽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話想離去時,他師父回來了,臉色陰鬱。如果說是去打聽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他見了徒弟,卻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樣,猜想著蕭家驥必得過了年才會回來,因而首先就問:「病人呢?」
「一起回來了。」蕭家驥緊接著說,「是郎中陪著來的。年底下不肯走這一趟,很承他的情。師娘請師父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兩天。」
「這是小事。」古應春問,「我們這位小爺叔的病呢?」
「不礙了。調養幾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應春長嘆一聲,「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蕭家驥一聽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問。
「上個月二十八的事。」回答的聲音似乎有氣無力,「剛才從海運局得來的消息。」
「王撫台呢?」
「聽說殉節了。」古應春又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也許逃了出來,亦未可知。」
「不會的。」蕭家驥想到跟王有齡一經識面,便成永訣的淒涼近事,不由得兩行熱淚汩汩而下。
「唉!」古應春頓著足嘆氣,「你都如此,何況是他?這個壞消息,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
「現在說不得,一說,病勢馬上反覆。不但師父不能說,還得想法子瞞住他。」
「我曉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來了。明天上午再碰頭。」
於是師徒二人同車,先送了蕭家驥,古應春才回家。他跟胡雪岩相見自有一番關切的問訊,然後才跟張醫生親切相敘,這樣就快到了晚飯時分了。
七姑奶奶找個機會將她丈夫喚到一邊,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飯,加上一個李得隆,只有三個人,未免清冷,不如請張醫生上館子。「最好是請他吃花酒。」她說。
「花酒總要請他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他喜歡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還替他尋個好的,能夠討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頭我再跟你細談。」
「我也不管你搞什麼鬼!照辦就是。」古應春又說,「有句要緊話關照你,千萬要當心,不能在小爺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煩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說呀!」
縱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貿然說出杭州的變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會大驚小怪,瞞不住人,因而他又先要關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節。」
七姑奶奶倒沒有叫,半晌作不得聲,接著也跟蕭家驥那樣,熱淚滾滾,閉著眼睛說:「我好悔!」
「悔!」古應春大為不解,「悔什麼?」
「我們也算乾親。雖說高攀,不敢認真,到底有那樣一個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們做親戚的一點不曾盡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們。」
「這是劫數!小爺叔那樣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麼辦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聽清楚,果然殉了節,替他打一場水陸,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聲,皺緊雙眉苦苦思索。遇到這種情形,古應春總是格外留神,因為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難,要拿出決斷來的時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來最好早回來。再打聽打聽王撫台的下落。」
她說一句,他應一句,最後問說:「張先生住在哪裡?」
「住在我們的家。」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這幾天著實還有偏勞他的地方。」
古應春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反正對這位郎中要格外巴結,他已能會意的。因此,他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館「吃大菜」,在那裡就叫了兩個局。張醫生對一個「紅倌人」艷春老四頗為中意,古應春便在艷春院擺了個「雙台」,飛箋召客,奉張醫生為首座。客人無不久歷花叢,每人起碼叫兩個局,珠圍翠繞,熱鬧非凡,將個初涉洋場的張醫生弄得暈頭轉向,然而樂在其中了。
席間閒話,當然也有談時局的。古應春正要打聽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細細追問。
據說杭州城內從十一月二十以後,軍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絕糧」二字。二十四那天,在一家海貨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兩;二十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鹽青果」的鹽橄欖,每人分得五錢。於是外省軍隊開始大家小戶搜食物。撫標中軍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還略有羞恥之心,壓低帽檐,索糧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當然,除去搜糧,還有別樣違犯軍紀的行為。這一下秩序大亂,王有齡帶領親兵小隊,親自抓了十幾個人,當街正法。然而無救於軍紀,更無補於軍心。
這時還有個怪現象,就是「賣錢」。錢重不便攜帶,要換銀子或者銀洋,一串一串的銅錢,公然插上草標出賣,當然銀貴錢賤。這是預作逃亡之計。軍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這時相顧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長毛會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二十七,守下城的官軍決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衝出艮山門,殺開一條血路,接引可能會有的外援。這雖是妄想,但無論如何是奮發自救的作為,可以激勵民心士氣,有益無害。不想到了夜裡,情況起了變化,士兵三三兩兩,縋城而下。這就變作軍心渙散、各奔前程的「開小差」了。
據說,這個變化是有人從中煽動的結果。煽動的人還是浙江的大員: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帶領的一支軍隊,名為「定武軍」,軍紀最壞,而作戰最不力。而林福祥則頗善於做作,專幹些毫無用處的花樣,又喜歡出奇計,但到頭來往往「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頗有人懷疑他已與長毛暗通了款曲,說他曾與一個姓甘的候補知府到長毛營盤裡議過事。
這些傳聞雖莫可究詰,但有件事卻實在可疑。王有齡抓到過一個奸細名為徐宗鰲,就是林福祥保舉在定武軍當差的營官。王有齡與張玉良在城內城外互通消息,約期會合的「戰書」,都由定武軍轉送,先後不下十餘通之多,都為徐宗鰲轉送到了長毛那裡。後來經人密告,逮捕審問屬實,徐宗鰲全家除了留下三歲的一個小兒子以外,盡數斬決。可是只辦了這樣一個罪魁禍首,王有齡雖然對幕後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卻因投鼠忌器,不願在強敵包圍之下還有自亂陣腳的內訌出現,只好隱忍不言。
而林福祥卻確確實實跟長毛已取得了默契,雖不肯公然投降,卻答應在暗底下幫著「拆牆腳」。這天晚上煽動艮山門守軍潛逃,就是要拆杭州這座將倒的危牆。
夜裡的逃兵,長毛不曾發覺,到了天明,才發現蹤跡。長毛認為這是杭州城內守軍潰散的跡象,於是發動攻勢,鳳山、候潮、清波三門首先被破。報到王有齡那裡,他知道大勢去矣,自道:「不負朝廷,只負了杭州城內數十萬忠義士民。」
殉節之志早決,這是時候了!他回到巡撫衙門,穿戴衣冠,望闕謝恩,留下遺書,然後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鴉片煙。而這時衙門內的哭聲和衙門外人聲相應和,長毛已經迫近,為怕受辱,王有齡上吊而死。
同時殉難的有學政員錫庚、處州鎮總兵文瑞、仁和知縣吳保豐。鹽運使莊煥文所帶的是驍勇善戰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他們奮戰突圍,不幸兵敗。莊煥文投水自盡。
林福祥卻果然得到長毛的破格優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門的西花廳,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應聽憑林福祥自己決定,要到哪裡便護送到哪裡。林福祥選擇的是上海,據說此來還有一項任務,是護送王有齡的靈柩及家眷,由上海轉回福建原籍。
聽到這裡,古應春不能不打斷話問了。因為王有齡的靈柩到上海,且不說胡雪岩憑棺一慟,決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弔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剛聽妻子說過,頗以對這位「乾親」生前未能稍盡心意而引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靈前叩拜,還須對遺屬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彌補歉疚的心情。
問到王有齡靈柩到上海的日期,誰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礙,到時候必有迎靈、路祭等儀式,不管哪個衙門都會知道,不難打聽。
一頓花酒吃到半夜。古應春看張醫生對艷春老四有些著迷的模樣,有心做個「紅娘」,將外號「金大塊頭」的「本家」喚到一邊,探問是否可以讓張醫生「借干鋪」。
「古大少!」金大塊頭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這規矩?」
「規矩是人興出來的。」古應春說,「我跟你說老實話,這位醫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幫我的忙,不要講規矩好不好?再說,他是外路來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講規矩。」
古應春是花叢闊客,金大塊頭要拉攏他,聽他一開口,心裡便已允許,但答應得太爽快,未免自貶身價,也不易讓古應春見情,所以說了些什麼「小姐名聲要緊」「頭一天叫的局,什麼『花頭』都沒有做過,就借干鋪,會教人笑話」之類的言語,而到頭來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張醫生到了洋場,算「鄉下人」,在寧波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不肯留個「頭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裡」的話柄,所以堅持要回家。
一到家,他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聞問切」四個字都做到,很高興地告訴古應春夫婦,說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麼,張先生,」七姑奶奶說,「我留張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賞我一個面子?」
「言重,言重!」張醫生面有難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應春也覺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羈棲異鄉,不但強人所難,也不近人情,所以折中提議:「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張醫生略有些忸怩地說,「我還有件事,恐怕要重託賢伉儷。」
這話正好為要掀門帘進屋的阿巧姐聽見,扭頭就走。古應春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想開口相問,七姑奶奶機警,搶著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將他的話擋了回去。
「張先生,不要這麼說。」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們辦得到的事,你儘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請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張醫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來待客殷勤誠懇,煮了一鍋極道地的魚生粥,定要請客人試試她的手段,又說還有話要談。張醫生自然沒有堅拒之理,於是一面吃消夜,一面談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應春談杭州的情形。這些話張醫生已經在艷春院聽過一遍,所以古應春不便再詳細複述,頂要緊的是證實王有齡殉節以及由林福祥護送靈柩到上海的話,要告訴七姑奶奶。
「那就對了!我的想法不錯。」她轉臉對張醫生說,「張先生大概還不十分清楚。我們這位小爺叔,跟王撫台是生死之交。現在聽說王撫台死得這麼慘,病中當然更受刺激。不過我在想,我這位小爺叔,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開,而且王撫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這個消息也不算意外。現在王撫台的靈柩到上海,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靈前去哭一場,將來反倒會怪我們。所以我想,不如就在這一兩天告訴他。張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這就很難說了。」張醫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傷心的事。不過照你所說,似乎又不要緊。」
「應春,」七姑奶奶轉臉問道,「你看呢?」
古應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經拿定了主意,問這一句,是當著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應該知趣。
知趣就要湊趣。「張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爺叔的性情來說,索性告訴了他,讓他死了心,也是一個辦法。」
「對!」張醫生覺得這話有見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記掛杭州,於他養病也是不宜的。不過告訴他這話,要一步一步來,不要說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這時便要提出請求了,「我在想,告訴了他,難免有一場傷心。只怕他一時會受震動,要請張先生格外費心。張先生,我雖是女流之輩,做事不喜歡扭扭捏捏,話先說在前面,萬一病勢反覆,我可要硬留張先生在上海過年了。」
此時此地,張醫生還能說什麼?只好報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應下來。
等吃完粥,古應春親送張醫生到客房。客房是七姑奶奶親自料理的,大銅床,全新被褥,還特為張了一頂灰鼠皮帳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張醫生倒大為不安。
又說了些閒話,談談第二天逛些什麼地方,然後道聲「明天見」,古應春回到臥室,七姑奶奶已經卸了妝在等他了。
「今天張醫生高興不高興?」
「有個艷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來想替他拉攏,就住在那裡。都已經說好了,張醫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應春又問,「你這樣子熱心,總有道理在內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說起來有趣。你曉得張醫生這趟,怎麼來的?」
這一問自然有文章,古應春用右手掩著他妻子的嘴說:「你不要開口,讓我想一想。」
聰明人一點就透。古應春只要從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簾前驚鴻一瞥的情形。於是張醫生剛到時對阿巧姐處處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現腦際,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是為了這個?」他縮回右手,屈起兩指,做了個「七」的手勢,暗扣著一個「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掃興。「真無趣!」她說,「怎麼會讓你猜到?」
「猜到這一點點沒有用處。來,來,」他拉著妻子並肩坐下,「你講這段新聞來聽聽。」
這段新聞講得有頭有尾,纖細無遺,比身歷其境的人還清楚。因為他們都只知道自己在場或者聽說過的一部分,而蕭家驥有些話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頗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傾囊而出,七姑奶奶反能了解全盤真相。
「家驥這個小鬼頭!」古應春罵著,有些憂慮,卻也有些得意,「本來人就活動,再跟小爺叔在一起,越發學得花樣百出。這樣下去,只怕他會走火入魔,專動些歪腦筋。」
「他不是那種人。」七姑奶奶答道,「閒話少說,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小爺叔的脾氣你曉得的,出手本來就大方,又覺得欠了張郎中很重的一個情,所以我的辦法……」
「慢來,慢來!」古應春打斷她的話問,「你是什麼辦法,還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說,「小爺叔也覺得只有我這個辦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內辦成,讓張郎中高高興興回家,花個千把銀子,都歸他去。」
雖說長三的身價高,千金贖身,也算很闊綽了,但這樣身價的「紅倌人」給張郎中做妾,就有些「齊大非偶」的意味了。
「這樣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場的事情懂得太少。」
「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發作了,「就算我一竅不通,難道小爺叔的話也不對?」
「自然不對,剛剛一場大病,腦筋自然不夠用。再說,小爺叔對堂子裡的情形,到底也沒有我懂得多。像這種『紅倌人』,一句話,叫作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說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熱鬧,已經養成習慣。你想想,跟了張郎中,怎麼會稱心如意?」
「照你說,那裡頭就沒有一個能從良的?」
「十室之內,必有芳草。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過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裡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沒有緣分。光是一頭熱,有啥用處?」古應春又說,「看在銀子分上,勉強跟回家也會過日子,也會生兒子,就是沒有笑臉,要笑也是裝出來的。如果是這樣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謝不敏。」
話是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這麼做。「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她怔怔地問她丈夫。
「最好罷手,花了錢挨罵,豈不冤枉?」
這句話,七姑奶奶大為不服。「奇了!」她說,「這種事也多的是。你不是自己說過,上個月,什麼辦厘金的朱老爺,就花三千銀子弄了個『活寶』送上司。」
「獻活寶巴結上司,又當別論。」
古應春另有一番議論。官場中巴結上司,物色美人進獻,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悅一時,不必計及後果。而且名妓為達官貴人做妾,即令家規森嚴,行動不自由,然而錦衣玉食,排場闊綽,總也有貪圖。風塵中愛慕虛榮的多,珠圍翠繞,婢僕簇擁,誇耀於舊日小姐妹,聽得嘖嘖稱羨之聲的那一刻,也還是很「過癮」的。
「張郎中能夠有什麼給艷春老四?」古應春說,「就算他殷實,做生意人家總是生意人家的規矩,講究實惠,不見得經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飾。日常飲食,更不會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雞魚鴨肉。內地又不比上海,過慣了繁華日子的,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兩頭生閒氣,這就叫不安於室。張郎中哪裡還有艷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語「愛之適足以害之」,也覺得不妥,然而又何至於挨罵?
她心裡這樣在想,還未問出口,古應春卻已有了解釋:「做人情也是一門學問。像這樣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評小爺叔,簡直就是以怨報德。這倒還在其次,張郎中家裡的人,一定罵死了小爺叔。你想是不是呢?」
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如此。不但要罵出錢的人,還會罵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這樣想著,深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七姑奶奶說,「當然,這件事要兩廂情願,這面不肯,那面也沒有話說。不過當初那樣做法,顯得有點有意用『美人計』騙人上當,倘或就此記恨,說出去的話一定難聽。不要說阿巧姐,就是小爺叔也一定不開心。」
古應春沉吟了一會兒,從從容容地答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多送銀子,作為補償。」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說,「到時候再說,此刻不必去傷腦筋了!」
***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春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床。這天八點鐘就有娘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裡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春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裡。」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忪的古應春,一時想不起是誰。
七姑奶奶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春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裡去幹什麼?」
「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裡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
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春帶來了迷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春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春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囉!」
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裡。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古應春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精神氣色都還不錯,不像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奶奶先開口,「你好吧?」
「還好,還好!」劉不才仿佛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
聽得這話,古應春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奶奶問說,「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流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胸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岩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台是不是真的殉節了?」
「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叫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嘆,「死得有價值。王撫台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毛都佩服。」
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毛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奶奶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台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春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
「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
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准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恤,甚至還褫奪了旗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色。古應春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
「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托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
「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作留下。其地多山,峰迴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鋪上木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只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像沒飯吃的樣子。」七姑奶奶說,「長毛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
「慢點。」七姑奶奶插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
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什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了,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台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推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毛來了!」
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毛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檯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台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
「劉三爺!」開賭場的過來警告,「真的是長毛來了。」
這一說劉不才方始著慌,匆匆將幾十兩銀子塞入腰際,背起五六串銅錢,拔腳奪門而走。
然而已經晚了,有兩個長毛窮追不捨。劉不才雖急不亂,心裡在想,自己衣服比別人穿得整齊,肩上又背著銅錢,長毛決不肯放過自己,這樣一逃一追,到頭來豈不是「引鬼進門」?
念頭轉到此處,對付的辦法也就有了。他拉過一串銅錢來,將「串頭繩」上的活結一下扯開,「嘩嘩」地將一千銅鈿落得滿地,然後跑幾步,如法炮製。五六串銅錢撒完,肩上的重負全釋,腳步就輕快了。然而他還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長毛髮現住處,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到晚上才繞道到家。
「從那一次以後,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賭了。其實,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隊長毛,誤打誤撞闖到了那裡,人數太少,不敢動手。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來了大隊人馬,奸淫擄掠外加一把火,難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劉不才說到這裡,表情相當複雜,餘悸余哀都猶在,卻又似乎欣慰得意,「虧得我見機!這一寶總算讓我看準了。」
談這樣的生死大事,仍舊不脫賭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對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關切:「以後始終沒有遇見長毛?」
「沒有!不過好幾次聽見聲音。提心弔膽的味道,只有嘗過的人才曉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弔膽的日子,也並不算完全過去。長毛進城,由於李秀成的約束,照例會有的燒、殺、奸、搶倒不甚厲害,但杭州人不肯從賊,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闔家自盡的,不計其數。這也不儘是忠義之氣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幾類:怕受辱吃苦頭的是一類;滿目極人間未有之慘,感情上承受不住,願求解脫的,也是一類;無衣無食,求苟延殘喘而不可得,以為遲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類;歷盡浩劫,到頭來仍不免一場空,於心不甘,憤而自裁的,更是一類。
像胡家這樣「跳出劫數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萬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現在卻又在劫數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糧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裡屍臭不可嚮邇,如果不是嚴冬,瘟疫早已流行,當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來信佛,自從胡雪岩平地一聲雷地發達起來,更認定是菩薩保佑,大小廟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門化緣,必不會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幾座廟宇,無不相熟,找一處安頓下來,倒也容易。苦惱的仍舊是糧食。整個杭州城,全靠李秀成從嘉興運來兩萬石米。如果不包括軍食在內,倒也能維持一段時期,無奈先發軍糧,再辦平糶,老百姓的實惠就有限了。
「現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頓粥。我倒還好,就是上面老的,下面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這個法子總想得出。」古應春說,「不過,劉三叔,你有句話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頓粥,倒能支持得住?還說『還好』!」
劉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會到長毛公館裡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劉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裡的食,也敢奪來吃。」她說,「你怎麼打法?」
「這就不好告訴你了。閒話少說,有句正經話,我要跟你們商量,有個王八蛋來找雪岩的麻煩,如果不理他會出事。」
劉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品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裡。不久,長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愛屋及烏,便宜了「王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裡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於寧國之捷,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像如喪考妣似的?」
「說什麼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他又搖搖頭,「官司吃定了!祖宗積德也沒用。」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麼?」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經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麼得了?」
「什麼?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然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麼「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像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吏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只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暫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繳驗「實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裡了!」
他將枕頭箱打開,裡面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像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干係,少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傳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他托人到部里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託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只有「稟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陷收復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軸轆,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復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杭州城內,有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身份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只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城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筆爛帳。只要上面能夠交差,下面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詰。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放長毛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偽職,卻是絲毫不假。他受的偽職,名為「錢塘監軍」,而乾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長毛備辦軍需。
長毛此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為一方面擄掠而得的大批珠寶細軟、古董字畫要運到「天京」,進獻天王,一方面要從外埠趕運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領,打扮得跟長毛一樣,每天高舉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難民無數,有姿色的婦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難保清白了。
「這個王八蛋!」劉不才憤憤地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裡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麼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鋪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凌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教人擔心的是,這個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托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他跟長毛一說,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只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的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總覺得凡事只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麼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
這件事就是要將杭州的消息告訴胡雪岩。家山陷賊,至交殞命,是他不堪承受的兩大傷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闔家無恙,這個喜訊,也足以抵消得過,所以古應春贊成由劉不才去跟他面談。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劉不才當然依從,不過他要求先去洗個澡。這是他多少天來,夢寐以思的一種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對古應春說,「你先陪劉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間屋子出來。」
「不必,不必!七姐,」劉不才說,「我還是住客棧,比較自由些。」
「劉三叔喜歡自由自在,你就讓他去。」古應春附和著,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許有什麼不便當著胡雪岩說的話,跟劉不才在客棧里接頭,比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劉不才買好從裡到外、從頭到腳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說,他脫下來的那身既破且髒的舊衣服,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他卻要留著。
「從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穡之艱難,雖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飯不知夜飯在哪裡的日子也有過,可是我從來不愁,從沒有想過有了錢要省儉些用。經過這一場災難,我變過了。」劉不才說,「這身衣服我要留起來,當作『傳家之寶』。這不是說笑話,我要子孫曉得,他們的祖宗吃過這樣子的苦頭!」
古應春相當驚異。「劉三叔,」他說,「你有這樣子的想法,我倒沒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點刺激,想想一個人真要爭氣。」劉不才說,「從三天竺進城,傷心慘目,自不必說,不過什麼東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總算也很出過一番力的,哪知道現在說他好的,十個之中沒有一個。我實在不大服氣。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來,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輩子,壞名譽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復,雪岩依舊像從前那樣神氣,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是一番牢騷,古應春頗有異樣的感覺。從他認識劉不才以來,就難得聽他發牢騷,偶爾那麼一兩次,也總是出以冷雋嘲弄的口吻,像這樣很認真的憤激之詞,還是第一次聽到。
再將他話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會兒,古應春終於辨出一點味道來了。「劉三叔,」他試探著問,「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藏在肚子裡似的。」
劉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著古應春,好半晌才深深點頭:「應春兄,你猜對了。我是還有幾句話,倒真應該跟你談才是。雪岩的處境很不利。」
聽他談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眾矢之的。有人說他借購米為名,騙走了藩庫的一筆公款,為數可觀;有人說王有齡的宦囊所積,都由胡雪岩替他營運,如今死無對證,已遭吞沒;此外還有人說他如何假公濟私,如何虛有善名,將他形容成一個百分之百的奸惡小人。
「這都是平時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裡吃過虧的遷怒到他頭上。瘋狗亂咬,避開就是,本來可以不必理他們,哪知長毛也看中了雪岩,這就麻煩了。」
越說越奇,如何長毛又看中胡雪岩?古應春大感不解,不過一說破也就無足為奇了。「雪岩向來喜歡出頭做好事,我們憑良心說,一半他熱心好熱鬧,一半也是沽名釣譽。李秀成打聽到了,想找雪岩出來替他辦善後。這一來就越發遭忌。原來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沒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樣的王八蛋來恐嚇。第二步手段就真毒辣了。據說,那批人在籌劃鼓動京官要告雪岩,說他騙走浙江購米的公款,貽誤軍需國食,請朝廷降旨查辦。」
聽到這裡,古應春大驚失色。「這,從何說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嗎?」他大搖其頭,「不過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辦,逼得小爺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長毛那裡,於他們又有何好處?」
「不要忙,還有話。」劉不才說,「他們又放出風聲來了,說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罷,一回杭州,要鳴鑼聚眾,跟他好好算帳。」
「算什麼帳?」
「哪曉得他們算什麼帳?這句話毒在『鳴鑼聚眾』四個字上頭,真的搞成那樣的局面,雪岩就變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應春敲敲額角。「劉三叔,」他緊皺著眉說,「你的話拿我搞糊塗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長毛不可,那麼他們到底要怎麼辦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沒有那樣容易吧?」
「當然。雪岩要讓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還能成為胡雪岩?他們也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話:你們饒了我,我決不會來壞你們的事。應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說這句話?」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關係太重了。」
「話是不錯。但是另外又有一層難處。」
這層難處是個不解的結,李秀成的一個得力部下,實際上掌理浙江全省政務的陳炳文,因為善後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頭來辦事。據說已經找到阜康錢莊的檔手,囑咐他轉言。照劉不才判斷,也就在這兩三天之內,會到上海。
「照這樣說,是瞞不住我這位小爺叔的了。」古應春覺得情勢棘手,問劉不才說,「你是身歷其境的人,這幾天總也想過,有什麼解救之方?」
「我當然想過。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條路,不過——」劉不才搖搖頭說,「說出來你不會贊成。」
「說說何妨。」
「事情明擺在那裡,只有一個字:去!說老實話,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但因劉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會贊成,他倒不便說什麼責備的話了。
「劉三叔,」他慢吞吞地說,「眼前的急難要應付,將來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這件事,只有讓小爺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帶來了全家無恙的喜訊,也就等於帶來了王有齡殉難的噩耗。劉不才不提王有齡,真所謂「盡在不言中」,胡雪岩雙淚交流,但哀痛還能承受得住,因為王有齡這樣的下場,原在意中。一個多月前,錢塘江中一拜,遙別也就是永訣,最傷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王有齡的遺屬呢?他想問,卻又怕問出來一片悲慘的情形,有些不敢開口。而七姑奶奶則是有意要談能叫人寬心的事,特意將胡家從老太太起,一個個挨次問到,這就越發沒有機會讓胡雪岩開口了。
談到吃晚飯,正好張醫生回來,引見過後,同桌共飲。他們兩人算是開藥店的同行,彼此都別有親切之感,所以談得很投機。飯後,古應春特為又請張醫生替胡雪岩去診察。也許是因為有了喜訊的緣故,他神旺氣健,比上午診脈時又有了進境。
「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岩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岩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他嘆口氣:「亂世會壞心術。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德、講義氣,只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岩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麼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岩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麼神機妙算?」
「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裡,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裡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麼?」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只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岩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臟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要我,就會聽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斗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麼樣?」
「將來,總有見面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有理變成無理,稍微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盡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只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
「現在當然只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
「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麼個講法。」
「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岩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起,儘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胡雪岩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殉難,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干的古應春,都聽得悽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鐘,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便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裡,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裡,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叫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裡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說,「我還是莫名其妙,什麼藥線,什麼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岩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身份,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制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淪陷,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保護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
「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保護地方百姓,並且暗中布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裡幹過什麼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制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面呈報慶制軍,一方面請江蘇巡撫衙門代咨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復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裡頭,我好給他們看。」
「嗯、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麼什麼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範,甚至真箇不利於胡家眷屬,胡雪岩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長毛告密,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了解到這道公事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嘆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裡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岩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密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御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首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麼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復福建,要辦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陳翰林充軍到關外。」胡雪岩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事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岩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字。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絕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像征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銀子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定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岩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裡,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裡,他有點煩躁,「這樣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裡去回籠?真叫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岩還要深,王有齡已經殉節,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處處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只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
「這倒沒有什麼好籌劃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錢在我這裡,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閒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只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麼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裡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托他營運,手裡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裡?」
「王太太手裡有帳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麼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岩說,「咸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麼做頭了,事先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是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裡,胡雪岩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緒略略平復,古應春便接著話題問:「款子放在錢莊裡,總有摺子,摺子在誰手裡?」
「麻煩就在這裡。摺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補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只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面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帳。」
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只有這樣,托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為國殉難,遺屬理當照應。或者那批大佬肯出頭管這個閒事。」
「也只好這樣。」胡雪岩說,「交涉歸交涉,眼前我先要賠出來。」
「這一來總數就是十二萬。」古應春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來替小爺叔湊足了就是。」
這就是朋友的可貴了。胡雪岩心情很複雜,既感激,又不安,自覺不能因為古應春一肩承擔,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還是要問一問。
「老古,你肯幫我這個忙,我說感激的話,是多餘的。不過,不能因為我,拖垮了你。十二萬銀子,到底也不是個小數目,我自己能湊多少,還不曉得,想來不過三五萬。還有七八萬要現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爺叔說實話,七八萬現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暫時調動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過一過目,仍舊交給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說,『這個打算辦得到的。不過,也要防個萬一。」
「萬一不成,只有硬挺。現在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胡雪岩點點頭,自己覺得這件事總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來談到另一件事。
「這件事,關係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說,「聽大書我也聽得不少,忠臣也曉得幾個,死得像王雪公這樣慘的,實在不多。總要想辦法替他表揚表揚,留下長遠的紀念,才對得起死者。」
「這又何勞你費心?朝廷表揚忠義,自然有一套恤典的。」
朝廷的恤典,胡雪岩當然知道。像王有齡的這種情形,恤典必須優渥,除了照「巡撫例賜恤」,在賜諡、立傳、賜祭以外,殉節的封疆大吏照例可以入祀京師昭忠祠,子孫亦可獲得雲騎尉之類「世襲罔替」的「世職」。至於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請,亦必可邀准,不在話下。
胡雪岩的意思,卻不是指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裡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說,「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話,只怕我夜裡都會睡不著覺。我要替他申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曉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齡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謙處處掣肘,寧紹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糧路斷絕,陷入無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領浙江的餉,卻在衢州逗留不進——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牽制浙西的長毛,杭州亦不會被重重圍困得毫無生路;第三,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觀,大有見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於交情深厚,而且身歷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這些,情緒相當激動。而在古應春,看法卻不盡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著眼,比較不涉感情。
「小爺叔,」古應春很冷靜地問道,「你是打算怎麼樣替王雪公申冤?」
「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是要請人做一篇墓志銘,拿死者的這些冤屈都敘上去;第二是花幾吊銀子,到京里請一位『都老爺』出面,狠狠參他一本。」
「參哪個?」
「參王履謙、李元度,還有兩江的曾制台。」
「我看難!」古應春說,「曾制台現在正大紅大紫的時候,參他不倒。再說句良心話,人家遠在安慶,救江蘇還沒有力量,哪裡又分得出兵來救浙江?」
胡雪岩心裡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古應春爭執。「那麼,王履謙、李元度呢?」他說,「這兩個人總是罪有應得吧?」
「王履謙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說不定了。而且,現在兵荒馬亂,路又不通,朝廷要徹查也無從查起。只有等將來局勢平定了再說。」
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頭火發,咆哮著問:「照你這樣說,莫非就讓這兩個人逍遙法外?」
胡雪岩從未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古應春受驚發愣,好半天說不出話。他那尷尬的臉色,亦是胡雪岩從未見過的,因而像鏡子一樣,使得他照見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老古!」他低著頭說,聲音雖輕緩了許多,但仍掩不住他內心的憤慨不平。當然,這憤慨絕不是對古應春。
古應春覺得胡雪岩可憐亦可敬,然而卻不願說些胡雪岩愛聽的話去安慰他。「小爺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過,做事不能只講感情,要講是非利害。」
這話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時想不出,在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麼。一個人有了冤屈,難道連訴一訴苦都不能?然則何以叫「不平則鳴」?
古應春見他不語,也就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他亦只是講利害,未講是非。這一陣子為了替胡雪岩打聽杭州的消息,他跟官場中人頗有往來,王有齡之殉節,以及各方面對杭州淪陷的感想批評,亦聽了不少。大致說來,是同情王有齡的人多,但亦有人極力為曾國藩不救浙江辯護,其間黨同伐異的論調非常明顯。王有齡孤軍奮戰,最有淵源的人,是何桂清,他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什麼人要為王有齡打抱不平,爭論是非,當然會觸犯時忌,遭致不利,豈不太傻?
古應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為了對胡雪岩的關切特甚,也就不能不從利害上去打算了。這些話一時說不透徹,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傳,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會想明白。眼前最要緊的是籌劃那十二萬銀子,以及替胡雪岩擬公文上閩浙總督。
從第二天起,古應春就為錢的事全力奔走。草擬公文則不必自己動筆,他的交遊亦很廣,找了一個在江蘇巡撫衙門當「文案委員」的候補知縣雷子翰幫忙,一手包辦,兩天工夫連江蘇巡撫薛煥批給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
這時,胡雪岩才跟劉不才說明經過。「三叔,」最後他說,「事情是這樣去進行。不過,我亦不打算一定要這樣子辦。為什麼呢?因為這件事很難做。」
劉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說他是紈絝,不能幹正事,因而聽了胡雪岩的話,大不服氣。「雪岩,」他凜然問道,「要什麼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語不檢點,觸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誤會,急忙答道,「這件事哪個做都難。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沒有人能做成功了。」
這無形中的一頂高帽子,才將劉不才哄得化怒為喜。「你倒說說看,怎麼辦法?」他的聲音緩和了。
「第一,路上要當心……」
「你看,」劉不才搶著說,同時伸手去解紮腳帶——三寸寬的一條玄色絲帶,其中卻有花樣,他指給胡雪岩看,那條帶子裡外兩層,一端不縫,像是一個狹長的口袋,「我前兩天在大馬路定做的。我就曉得這以後,總少不得有啥機密文件要帶來帶去,早就預備好了。」
「好的,這一點不難。」胡雪岩說,「到了杭州,怎麼樣向那些人開口,三叔,你想過沒有?」
「你方始告訴我,我還沒有想過,」劉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話太軟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軟了,當我怕他們,硬了又怕他們心裡有顧忌,不敢答應,或者索性出首。」
「對了,難就難在這裡。」胡雪岩說,「我有兩句話,三叔記住: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