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26 10:58:33 作者: 高陽

  正徘徊瞻顧,不知何以為計時,高升突然眼前一亮,那個在吃「門板飯」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飯店,猶有兩宋的遺風,樓上雅座,樓下賣各樣熟食,卸下排門當案板,擺滿了朱漆大盤,盛著現成菜餚。另有長條凳,橫置案前,販夫走卒,雜然並坐,稱為吃門板飯。一碗飯盛來,像座塔似的堆得老高,不是吃慣了的,無法下箸,不知從頂上吃起,還是從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見這位穿大衫兒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則是覺得衣冠中人來吃門板飯,事所罕見;二則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會吃,「塔尖」會倒下來,大家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就在這時,高升已經趕到,側面端詳,十有八九不錯,便冒叫一聲:「胡少爺!」

  這一聲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爺來吃門板飯的?

  高升到杭州雖不久,對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覺得「胡少爺」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應,於是走到他身邊問道:「請問,貴姓可是胡?」

  「不錯。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剛拈起的竹箸放下,問道:「我是胡雪岩。從未見過尊駕——」

  高升看他衣服黯舊,于思滿面,知道這位「胡少爺」落魄了,才去吃門板飯。如果當街相認,傳出去是件新聞,對自己老爺的官聲不大好聽,所以此時不肯說破王有齡的姓名,只說:「敝上姓王,一見就知道。胡少爺不必在這裡吃飯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說罷不問青紅皂白,一手摸一把銅錢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攙扶胡雪岩,跨出條凳,接著便招一招手,喚來一頂待雇的小轎。

  胡雪岩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肯上轎,拉住高升問道:「貴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聲音說,「我家老爺的官印,上有下齡。」

  「啊!」胡雪岩頓時眼睛發亮,「是他。現在在哪裡?」

  「公館在清河坊。胡少爺請上轎。」

  等他上了轎,高升說明地址。等小轎一抬走,高升又趕了去見王有齡,略略說明經過。王有齡歡喜無量,也上了藍呢大轎,催轎班快走。

  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趕到,叫人開了中門,兩頂轎子,一起抬到廳前。彼此下轎相見,都有疑在夢中的感覺,尤其是王有齡,看到胡雪岩窮途末路的神情,鼻子發酸,雙眼發熱。

  「雪岩!」

  「雪軒!」

  兩個人這樣招呼過,卻又沒有話了,彼此都有無數話梗塞在喉頭,還有無數話積壓在心頭,但嘴只有一張,不知先說哪一句。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開口了:「請老爺陪著胡少爺到客廳坐!」

  「啊!」王有齡這才省悟,「來,來!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說。也不必在外面了,請到後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後堂,躲在屏風後面張望的王太太慌忙迴避。胡雪岩瞥見裙幅飄動,也有些躊躇。這下又提醒了王有齡。

  「太太!」他高聲喊道,「見見我這位兄弟!」

  這樣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進一層,真箇如手足一樣。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來,含著笑,指著胡雪岩,卻望著她丈夫問:「這位就是你日思夜夢的胡少爺了!」

  「不敢當這個稱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還了禮,很感動地說:「胡少爺!真正不知怎麼感激你。雪軒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撲個空回來,長吁短嘆,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軒,這麼好的朋友,哪有不請教人家府上在哪裡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裡遇見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有齡由意外驚喜所引起的激動,這時已稍稍平伏,催著他妻子說:「太太!我們的話,三天三夜說不完,你此刻先別問,我們都還沒有吃飯,看看,有現成的,先端幾個碟子來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著答道,「請胡少爺上書房去吧,那裡清靜。」

  「對了!」

  王有齡又把胡雪岩引到書房,接著王太太便帶著丫頭、老媽子,親來照料。胡雪岩享受著這一份人情溫暖,頓覺這大半年來的飄泊無依之苦,受得也還值得。

  「雪軒!」他問,「你幾時回來的?」

  「回來還不到一個月。」王有齡對自己心滿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卻有些傷心,「雪岩,你怎麼弄成這樣子?」

  「說來話長。」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還不是靠你?連番奇遇,什麼《今古奇觀》上的『倒運漢巧遇洞庭紅』,比起我來,都算不了什麼!」王有齡略停一停,大聲又說,「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辦了。來,來,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擺下四個碟子、兩副杯筷,等他們坐下,王太太親自用塊手巾,裹著一把酒壺來替他們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遜謝。

  「太太!」王有齡說,「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請到廚房裡去吧,免得兄弟多禮,反而拘束。」

  於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過酒,退了出去,留下一個丫頭侍候。

  於是一面吃,一面說,王有齡自通州遇見何桂清開始,一直談到奉委海運局坐辦,其間也補敘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這一席話談得酒都涼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時已喝得滿面紅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無形無蹤,很得意地笑道,「還是我的眼光不錯,看出你到了脫運交運的當兒,果不其然。」

  「交運也者,是遇見了你。雪岩,」王有齡愧歉不安地說,「無怪乎內人說我糊塗,受你的大恩,竟連府上在哪裡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兒跟我說一說了。」

  「自然要跟你說。」胡雪岩喝口酒,大馬金刀地把雙手撐在桌角,微偏著頭問他,「雪軒,你看我是何等樣人?」

  王有齡看他的氣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裡所得的印象,認為他必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不免有些甘於下流,所以不好好讀書,成天在茶店裡廝混。當然,這「甘於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這樣答道:「兄弟,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我看你像個紈絝。」

  「紈絝?」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說我是撩鬼兒!」這是杭州話,地痞無賴叫「撩鬼兒」。

  「那我就猜不到了。請你實說了吧,我心裡急得很!」

  「那就告訴你,我在錢莊裡『學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貧,從小就在錢莊裡當學徒,杭州人稱為「學生子」,從掃地倒溺壺開始。由於他絕頂聰明,善於識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滿師,立刻便成了那家錢莊一名得力的夥計。他起先是「立櫃檯」,以後獲得東家和「大夥」的信任,派出去收帳,從來不曾出過紕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齡攀談,知道他是一名候補鹽大使,打算著想北上「投供」、加捐時,胡雪岩剛有筆款子可收。這筆款子正好五百兩,原是吃了「倒帳」的,在錢莊來說,已經認賠出帳,如果能夠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這筆錢在別人收不到。欠債的人有個綠營的營官撐腰,他要不還,錢莊怕麻煩,也不敢惹他。不過此人跟胡雪岩很談得來,不知怎麼發了筆財,讓胡雪岩打聽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別人來不行,胡雪岩來另當別論,很慷慨地約期歸清。

  胡雪岩一念憐才,決定拉王有齡一把。他想,反正這筆款子在錢莊已經無法收回,如今轉借了給王有齡,將來能還最好,不能還,錢莊也沒有損失。這個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悄悄兒做了,人不知,鬼不覺,一時也不會有人去查問這件事。壞就壞在他和盤托出,而且自己寫了一張王有齡出面的借據送到總管店務的「大夥」那裡。

  「大夥」受東家的委託,如何能容胡雪岩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請他卷了鋪蓋。這一下在同行中傳了出去,都說他膽大妄為,現在幸虧是五百兩,如果是五千兩、五萬兩,他也這樣擅作主張,豈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為了這個名聲在外,同業間雖知他是一把好手,卻誰也不敢用他。同時又有人懷疑他平日好賭,或許是在賭博上失利,無以為計,飾詞挪用了這筆款子。這個惡名一傳,生路就越加困難了。

  「謝天謝地,」胡雪岩講到這裡,如釋重負似的說,「你總算回來了!不管那筆款子怎麼樣,以你現在的身份,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乾淨。」

  潤濕了雙眼的王有齡,長長嘆了口氣:「唉,如果你我沒有今天的相遇,誰會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經害得你好慘。如今,大恩不言謝,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要看你。我如何能說?」

  「不,不!」王有齡發覺自己措詞不妥,趕緊搶著說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樣把面子十足掙回來,這我有辦法。現在要問你的是,你今後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來的那家錢莊?」

  胡雪岩搖搖頭,說了句杭州的俗語:「回湯豆腐乾,沒有味道了。」

  「那麼,是想自立門戶?」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裡,但就在要開口承認時,忽然轉念:開一家錢莊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要本錢也要有人照應;王有齡現在剛剛得了個差使,力量還有限;如果自己承認有此念頭,看他做人極講義氣,感恩圖報,一定想盡辦法來幫自己,千斤重擔挑不動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壓壞,這怎麼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錢莊飯。」他說,「你局裡用的人大概不少,隨便替我尋個吃閒飯的差使好了。」

  王有齡欣悅地笑了,學著杭州話說:「閒飯是沒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裡明白,他會在海運局裡給他安排一個重要職司,到那時候,好好拿些本事來幫一幫他。把他幫發達了,再跟他借幾千兩銀子出來作本錢,那就受之無愧了。

  吃得酒醉飯飽,沏上兩碗上好的龍井茶,賡續未盡的談興。王有齡提到黃宗漢的為人,把椿壽一案當作新聞來講,又提到黃撫台難伺候,然後話鋒一轉,接上今日上院謁見的情形。

  「那麼你現在預備怎麼樣呢?」胡雪岩問——意思是問他如何能夠把應運的漕米,儘速運到上海,交兌足額。

  「我有什麼辦法?只有盡力去催。」

  「難!」胡雪岩搖著頭說,「你們做官的,哪曉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運,漕丁都沒飯吃了。所以老實說一句,漕幫巴不得此事不成!你們想從運河運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兒拖你過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厲害了。」

  「啊!」王有齡矍然而起,「照你這一說,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麼辦呢?」

  「總有辦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世上沒有沒有辦法的事,只怕不用腦筋。我就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包你省事,不過要多花幾兩銀子,保住了撫台的紅頂子,這幾兩銀子也值。」

  王有齡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聽他講了再說,便點點頭:「看看你是什麼好辦法。」

  「米總是米,到哪裡都一樣。缺多少就地補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買了米,交兌足額,不就沒事了嗎?」

  他的話還沒有完,王有齡已經高興得跳了起來:「妙極,妙極!準定這麼辦。」

  「不過有一層,風聲千萬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數,風聲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價。差額太大,事情也難辦。」

  「是的。」王有齡定定神盤算了一會兒,問道,「雪岩,你有沒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應該去報個捐,哪怕是『未入流』,總算也是個官,辦事就方便了。現在我只好下個『關書』,」王有齡又躊躇著說,「也還不知道能不能聘你當『文案』。」

  「慢慢來,慢慢來!」胡雪岩怕他為難,趕緊安慰他說。

  「怎麼能慢呢?我要請你幫我的忙,總得有個名義才好。」王有齡皺著眉說,「頭緒太多,也只好一樣一樣來。雪岩,你府上還有什麼人?」

  「一個娘,一個老婆。」

  「那我要去拜見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攔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條巷,轎子都抬不進去的,舍下也沒有個坐處,你現在來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將來再說。」

  王有齡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來說:「你先坐一坐,我就來。」

  等他回出來時,手裡拿著五十兩一張銀票,只說先拿著用。胡雪岩也不客氣,收了下來,起身告辭,說明天再來。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請你到我局裡,我專程等你。還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來。」

  胡雪岩住在元寶街,他把詳細地址留了下來。王有齡隨後便吩咐高升,備辦四色精緻禮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寶街去替「胡老太太」請安。高升送了禮回來,十分高興,因為胡雪岩雖然境況不佳,但出手極其大方,封了四兩銀子的賞號。

  「我不肯收,賞得太多了。」高升報告主人,「胡少爺非叫我收不可,他說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齡心裡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幹和脾氣,一旦有了機會,發達起來極快,自己的前程怕與此人的關係極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應約而至,穿得極其華麗。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見他來,直接領到「籤押房」,王有齡便問:「那家錢莊在哪裡?」

  「在『下城』鹽橋。字號叫作『信和』。」

  「請你陪我去。你是原經手,那張筆據上是怎麼寫的?請你先告訴我,免得話接不上頭。」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筆據人候補鹽大使王有齡,茲因進京投供正用,憑中胡雪岩向信和錢莊借到庫平足紋五百兩整。言明兩年內歸清,照市行息。口說無憑,特立筆據存照。」

  「那麼,該當多少利息呢?」

  「這要看銀根鬆緊,並無一定。」胡雪岩說,「多則一分二,少則七厘,統算打它一分,十個月的工夫,五十兩銀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於是王有齡寫了一張「支公費六百兩」的條諭,叫高升拿到帳房。不一會兒管帳的司事,親自帶人捧了銀子來。剛從藩庫里領來的,一百一錠的官寶六錠,出爐以後,還未用過,簇簇光新,頗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這樣,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說,「我一去了,那裡的『大夥』當著我的面,不免難為情。再有一句話,請你捧信和兩句,也不必說穿我們已見過面。」

  王有齡聽他這一說,對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層的認識。此人居心仁厚,手段漂亮。換了另一個人,像這樣可以揚眉吐氣的機會,豈肯輕易放棄?而他居然願意委屈自己,保全別人的面子,好寬的度量!

  因為如此,王有齡原來預備穿了公服,鳴鑼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這時也改了主意,換上便衣,坐一頂小轎,把六錠銀子用個布包袱一包,放在轎內,帶著高升,悄悄來到了信和。

  轎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錢莊對官場的消息最靈通,信和的「大夥」張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撫台面前的紅人,「王有齡」三字也似乎聽說,細想一想,恍然記起,卻急出一身汗,沒奈何,且接了進來再說。

  等他走到門口,王有齡已經下轎,張胖子當門先請了個安,迎到客堂,忙著招呼,泡茶拿水菸袋,肅客上坐,然後賠笑問道:「王大老爺光降小號,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齡摘下墨晶大眼鏡,從容答道:「寶號有位姓胡的朋友,請出來一見。」

  「喔,喔,是說胡雪岩?他不在小號了。王大老爺有事,吩咐我也一樣。」

  王有齡停了停說:「還沒有請教貴姓?」

  「不敢!敝姓張,都叫我張胖子,我受敝東的委託,信和大小事體都能作三分主。」

  「好!」王有齡向高升說道,「把銀子拿出來!」接著轉臉向張胖子,「去年承寶號放給我的款子,我今天來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爺儘管放著用。」

  「那不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也知道寶號資本雄厚,信譽卓著,不在乎這筆放款,不過,在我總是早還早了。不必客氣,請把本利算一算,順便把原筆據取出來。」

  張胖子剛才急出一身汗,就因為取不來原筆據,那張筆據,當時當它無用,不知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做錢莊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員紳士、富商大賈,全靠應酬的手段靈活。張胖子的機變極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筆據,便收不回欠款,這件事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圓滿解決的希望,此時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頂高帽子:「王大老爺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像您老這樣菩薩樣的主客,小號請都請不到,哪裡好把財神爺推出門?尊款準定放著,幾時等雪岩來了再說。倒是王大老爺局裡有款子匯劃,小號與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豐都有往來,這三家與『沙船幫』極熟,漕米海運的運費,由小號劃到『三大』去付,極其方便,匯水亦絕不敢多要。王大老爺何不讓小號效勞?」

  這是他不明內情,海運運費不歸浙江直接付給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說破。王有齡依然要還那五百兩的欠款,張胖子便再三不肯,推來推去,他只好說了一半實話。

  「老實稟告王大老爺,這筆款子放出,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所以筆據不筆據,無關緊要,也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改天尋著了再來領。至於利息,根本不在話下,錢莊盤利錢,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爺以後照顧小號的地方多的是,這點利息再要算,教敝東家曉得了,一定會怪我。」

  話說得夠漂亮,王有齡因為體諒胡雪岩的心意,決定做得比他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開,取了五百五十兩銀子,堆在桌上,然後從容說道:「承情已多,豈好不算利息?當時我也聽那位姓胡的朋友說過,利息多則一分二,少則七厘,看銀根鬆緊而定。現在我們通扯一分,十個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兩。這裡一共五百五十兩,你請收了,隨便寫個本利還清的筆據給我;原來我所出的那張借據,尋著了便煩你銷毀了它。寶號做生意真是能為客戶打算,佩服之至。我局裡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來了,你請他來談一談,我跟寶號做個長期往來。」

  張胖子喜出望外,當時寫了還清的筆據,交予高升收執。張胖子決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齡非要給不可,張胖子也就只好不斷道謝著收了下來。

  等他恭送上轎,王有齡覺得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這張胖子想做海運局的生意,一定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誰知胡雪岩已經打定主意,不會回他店裡,現在讓他吃個空心湯圓,白歡喜一場,也算是對他叫胡雪岩捲鋪蓋的小小懲罰。

  回到局裡,會著胡雪岩說了經過。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時卻之不可,不免麻煩,所以匆匆趕回家去,預作安排。王有齡也換了公服,上院去謁見黃撫台,還怕他不見,特為告訴劉二,說是為漕米交兌一案,有了極好的辦法,要見撫台面稟一切。

  劉二因為他交了去的兩張「條子」,王有齡都已有了適當的安插,自然見他的情,所以到了裡面,格外替他說好話。黃宗漢一聽「有了極好的辦法」,立刻接見,而且臉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來的移花接木之計一說,黃宗漢大為興奮,不過不能當時就作決定,因為茲事體大。

  於是黃宗漢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糧道都請了來,在撫署西花廳秘密商議。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贊成王有齡所提出來的辦法,但也不是沒有顧慮。

  「漕米悉數運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買米墊補,倘或叫哪位『都老爺』知道了,開上一個玩笑。」麟桂遲疑了一下說,「那倒真不是開玩笑的事!」

  「藩台的話說得是。」督糧道接口附和,然後瞥了王有齡一眼,自語似的說,「能有個人擋一下就好了。」

  所謂「擋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頭裝作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有個躲閃斡旋的餘地。撫、藩兩憲都明白他的意思,但這個可以來「擋一下」的人在哪裡呢?

  黃宗漢和麟桂都把眼光飄了過來,王有齡便毫不考慮地說:「我蒙憲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運,責無旁貸,可否交給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許之意,黃宗漢慢吞吞說道:「漕米是天庾正供,且當軍興之際,糧食為兵營之命脈,不能不從權辦理。既然有齡兄勇於任事,你們就在這裡好好談一談吧!」說完,他站起身來,向里走去。

  撫台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為有椿壽的前車之鑑,凡事以預留卸責的地步為宗旨。倒是督糧道有擔當,很用心地與王有齡商定了處置的細節。

  這裡面的關鍵是,要在上海找個大糧商,先墊出一批糙米,交給江蘇藩司倪良耀,然後等浙江的漕米運到上海歸墊。換句話說,是要那糧商先賣出,後買進。當然,買進賣出價錢上有差額,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極壞,需要貼補差價,另外再加盤運的損耗,這筆額子出在什麼地方,也得預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說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請藩庫墊一墊。」

  「藩庫先墊可以。」麟桂答覆督糧道說,「不過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這個責任我實在擔不起,總要撫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動支。」

  「要公事恐怕辦不到,要撫台一句切實的話,應該有的。現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請放心,將來萬一出了什麼紕漏,我是證人。」

  話說到如此,麟桂只得點點頭答應:「也只好這樣了。」

  「至於以後的事,」督糧道拱拱手對王有齡說,「一切都要偏勞!」

  這句話王有齡卻有些答應不下,因為他對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寧一失,人心惶惶,糧商先墊出一批糧食,風險甚大,有沒有人肯承攬此事,一點把握都沒有。

  看他遲疑,督糧道便又說:「王兄,你不必怕!我剛才說過,這件事大家休戚相關,倘有為難之處,當然大家想辦法,不會讓你一個人坐蠟。王兄,你新硎初發,已見長才,佩服之至,儘管放手去干。」

  受到這兩句話的鼓勵,王有齡想到了胡雪岩,該佩服的另有人。

  談到這裡,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約定分頭辦事,麟桂和督糧道另行謁見撫台,去談差額的墊撥和將來如何開支;王有齡回去立刻便要設法去覓那肯墊出多少萬石糙米的大糧商。

  等一回海運局,第一個就問胡雪岩,說是從他回家以後,就沒有來過,時已近午,想來他要在家吃了飯才來。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鐘,還不見蹤影,王有齡有些急了,他有許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應該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沒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張胖子纏住了。王有齡出人意表的舉動,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是津津有味地資為話題。胡雪岩在店裡的人緣原就不壞,當初被辭退時,實在因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爛污也太大,愛莫能助。以後又因為胡雪岩好面子,自覺落魄,不願與故人相見,所以漸漸疏遠。現在重新喚起記憶,都說胡雪岩的眼光確是厲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說有海運局這一層關係,可以拉到一個大主顧,就沒有這層關係,照胡雪岩的才幹來說,信和如果想要發達,就應該把他請回來。

  這一下,張胖子的主意越發堅定了。他原來就有些內疚於心,現在聽大家的「口碑」,更有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因為他們這些話傳到東家耳朵里,一定會找了自己去問。別的都不說,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借據竟會弄丟了,這還成什麼話?東家在紹興還有一家錢莊,檔手缺人,保不定會把自己調了過去,騰出空位子來請胡雪岩做,那時自己的顏面何存?

  為此他找了個知道胡雪岩住處的小徒弟帶路,親自出馬。事先也盤算過一遍,胡雪岩四兩銀子一月的薪水,從離開信和之日起照補,十個月一共四十兩銀子,打了一張本票用紅封袋封好,再備了茶葉、火腿兩樣禮物,登門拜訪。

  說也湊巧,等他從元寶街這頭走過去,胡雪岩正好從海運局回家,自元寶街那頭走過來,撞個正著。胡雪岩眼尖想避了開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雪岩,雪岩!」張胖子跑得氣喘吁吁的,面紅心跳,這倒好,正可以掩飾他的窘色。

  「張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地叫一聲,「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麼?」張胖子埋怨似的說,「從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隻右手,事事不順。」

  胡雪岩心裡有數。張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極大,三言兩語,就可以叫人暈暈糊糊,聽他擺布。所以胡雪岩笑笑不答。

  「雪岩!」張胖子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錯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說請他到家裡坐的話,張胖子便罵小徒弟:「笨蟲!把茶葉、火腿拎進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張胖子也挪動了腳步,一面說道:「第一趟上門來看老伯母,總要意思意思,新茶、陳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見此光景,胡雪岩只好請他到家裡去坐。張胖子一定要拜見「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內外之防,沒有官府人家那麼嚴,胡雪岩的母親和妻子都出來見了禮,聽張胖子說了許多好聽的話。

  等坐定了談入正題。他把王有齡突然來到信和,還清那筆款子的經過,細說了一遍,只把遺失了那張借據這一節,瞞著不提。

  講了事實,再談感想。「雪岩!」他問,「你猜猜看,王老爺這一來,我頂頂高興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個大主顧。」

  這句話說到了張胖子的心裡,但是他不肯承認:「不是。雪岩,並非我此刻賣好,要你見情,說實在的,當初那件事,東家大發脾氣,我身為『大夥』,實在叫沒法子,只好照店規行事。心裡是這樣在巴望,最好王老爺早早來還了這筆款子,或者讓我發筆什麼財,替你賠了那五百兩頭。這為什麼?為來為去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現在閒話少說,喏,」他把預先備好的紅封套取了出來,「你十個月的薪水,照補,四十兩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說,一面他用左手把紅封套塞到胡雪岩手裡,右手便來拉著他出門。

  「慢來,慢來!張先生,」胡雪岩問道,「怎的一樁事體,我還糊裡糊塗。你說走,走到哪裡去?」

  「還有哪裡?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問,聽他說明白了,便使勁搖頭:「張先生,好馬不吃回頭草,盛情心領,謝謝了。」說著把紅封套退了回去。

  張胖子雙手推拒,責備似的說:「雪岩,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開冗長的說服工作,他的口才雖好,胡雪岩的心腸也硬,隨便他如何導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個只是不肯鬆口。

  磨到日已過午,主人家留客便飯,實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張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嬲住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時不見,正要敘敘,我來添茶!」他摸出塊碎銀子,大聲喚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飯兒』,叫他們送四樣菜來:木榔豆腐、件兒肉、響鈴兒、葷素菜,另外打兩斤『竹葉青』!」

  胡雪岩夫婦要攔攔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悶聲大發財」,聽他一個人去說,少不得要找出許許多多理由來推託。無奈張胖子那張嘴十分厲害,就像《封神榜》鬥法似的,胡雪岩每祭一樣法寶,他總有辦法來破。倒是有樣法寶,足可使他無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說。如果肯說破跟王有齡的關係,現在要到海運局去「做官」了,難道張胖子還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櫃檯、當夥計?

  酒添了又添,話越說越多,連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煩了,正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來了個不速之客。

  「咦!」張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爺,你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奉命來請胡雪岩的高升,機變雖快,卻也一時無從回答,但他聽出張胖子的語氣有異,不知其中有何蹊蹺,不敢貿然道破來意,愣在那裡只拿雙眼看著胡雪岩。

  看看是瞞不住了,其實也不必瞞,於是胡雪岩決定把他最後一樣法寶拿出來。不過說來話長,先得把高升這裡料理清楚,才能從容細敘。

  「你吃了飯沒有?」胡雪岩先很親切地問,「現成的酒菜,坐下來擺一杯!」

  「不敢當,謝謝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准四點鐘到。」

  「那麼,請胡少爺到公館吃個便飯好了。」

  把來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實不相瞞,張先生,我已經跟王老爺先見過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說。王老爺約我到海運局幫忙,我已經答應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家』。張先生你要體諒我的苦衷。」

  「啊!」張胖子咧開嘴拉長了聲調,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驚喜莫名的神態,「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鯉魚跳龍門』了。」

  「跳了龍門,還是鯉魚,為人不可忘本。我是學的錢莊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張先生,以後還要請你多照應。」

  「哪裡話,哪裡話!現在自然要請你照應。」張胖子忽然放低了聲音說,「眼前就要靠你幫忙,我跟王老爺提過,想跟海運局做往來。現在銀根松,擺在那裡也可惜,你想個什麼辦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別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點頭,「我有數了。」

  張胖子總算不虛此行,欣然告辭。胡雪岩也隨即趕到王有齡公館裡。他把張胖子的神態語言形容了一番,兩人拊掌大笑,都覺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閒話少說,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齡把上院謁見撫台,以及與藩司、糧道會議的結果都告訴了胡雪岩,問他該如何辦法。

  「事情是有點麻煩。不過商人圖利,只要划得來,刀頭上的血也要去舐。風險總有人肯背的,要緊的是一定要有擔保。」

  「怎麼樣擔保呢?」

  「最好,當然是我們浙江有公事給他們,這一層怕辦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別法,法子總有的,我先要請問,要墊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過帳了,一共還缺十四萬五千石。」

  「這數目也還不大。」胡雪岩說,「我來托錢莊保付,糧商總可以放心了。」

  「好極了。是托信和?」

  「請信和轉託上海的錢莊,這一節一定可以辦得到。不過撫台那裡總要有句話。我勸你直接去看黃撫台,省得其中傳話有周折。」

  「這個,」王有齡有些不以為然,「既然藩台、糧道去請示,當然有確實回話給我。似乎不必多此一舉。」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作興撫台另有交代,譬如說,什麼開銷要打在裡頭,他不便自己開口,更不便跟藩台說,全靠你識趣,提他一個頭,他才會有話交下來!」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不斷點頭。

  「還有一層,藩台跟糧道那裡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們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個個眼紅,誰不當你這一趟是可以『吃飽』的好差使?沒有好處,一定要出花樣。」

  王有齡越發驚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說,「你做官這麼內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樣的。」

  聽得這話,王有齡有些啼笑,但仔細想一想,胡雪岩的話雖說得直率,卻是鞭辟入裡的實情。反正這件事一開頭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糧交足,不誤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廢,中間出了亂子,雖有上司在上面頂著,但出面的是自己,首當其衝,必受大害。

  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胡雪岩的話,真箇是「金玉良言」。這個人也是自己萬萬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這樣,我馬上替你報捐,有了『實收』,誰也不能說你不是一個官。那一來,你在我局裡的名義就好看了,起碼是個委員,辦事也方便些。」

  「這慢慢來!等你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說。」

  王有齡懂他的意思。自己盤算著這一趟差使,總可以弄個三五千兩銀子,那時候替胡雪岩捐個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這樣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也許。」他把話說明了,「我有了錢,首先就替你辦這件事。不過,眼前怎麼樣呢?總要有個名義,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胡雪岩說,「我跟你的交情,有張胖子到外面去一說,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辦什麼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隨你!」就從這一刻起,王有齡對他便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當天夜裡又把酒細談,各抒抱負。王有齡幼聆庭訓,深知州縣官雖被視作「風塵俗吏」,其實頗可有所展布,而且讀書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子,也就斷了金馬玉堂的想頭,索性作個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還要實際,一個還脫不了「做官」的念頭,一個則以為「行行出狀元」,而以發財為第一,發了財照樣亦可以做官,不過捐班至多捐一個三品的道員,沒有紅頂子戴而已。

  因為氣質相類,思路相近,所以越談越投機,都覺得友朋之樂,勝過一切。當夜談到三更過後,才由高升提著海運局的燈籠,送他回家。

  胡雪岩精力過人,睡得雖遲,第二天依舊一早起身。這天要辦的一件大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張胖子。他心裡在想,空手上門,面子上不好看,總得有所點綴才好。

  胡雪岩又想,送禮也不能送張胖子一個人。他為人素來「四海」,而現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決定要博得個信和上下,皆大歡喜。

  這又不是僅僅有錢便可了事。他很細心地考慮到他那些老同事的關係、境遇、愛好,替每人備一份禮,無不投其所好,這費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後雇一個挑夫,挑著這一擔禮物,跟著他直到鹽橋信和錢莊。

  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這樣一個感覺,胡雪岩倒霉時,不會找朋友的麻煩,他得意了,一定會照應朋友。

  當然,最興奮的是張胖子,昨天他從胡家出來,不回錢莊,先去拜訪東家,自詡「慧眼識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時相待極厚。胡雪岩所以當初去而無怨,以及現在仍舊不忘信和,都是為了他的情分。東家聽了他這番「丑表功」,信以為真,著實嘉獎了他幾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運局這個大主顧,一定要拉住。因為賺錢不賺錢在其次,聲譽信用有關,這就是錢莊票號的資本。信和若能夠代理海運局的匯劃,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被刮目相看了。

  張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厲害的角色,關起門來談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胡雪岩說:「今天我遇見王老爺,談起跟信和往來的事。他告訴我,現在有兩三家錢莊,都要放款給海運局,也不是放款,是墊撥,因為利息有上落,還沒有談定局,聽說是我的來頭,情形當然不同。張先生,你倒開個『盤口』看!」

  張胖子先不答這句話,只問:「是哪兩三家?」

  胡雪岩笑了:「這,人家怎麼肯說?」

  「那麼,你說,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現在不談暗的,只談明的好了。」

  「話是這麼說,」張胖子放低了聲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胡雪岩大搖其頭:「王老爺托我的事,我怎麼好落他的『後手』?這也不必談。」

  「你不要,我們總要意思意思。」張胖子又問,「要墊多少?期限是長是短,你先說了好籌劃。」

  「總要二十萬。」

  「二十萬?」張胖子吃驚地說,「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這要到外面去調。」

  到同行中去調頭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說道:「那就不必談下去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張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來頭,信和一定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辦法。這你不管了,你說,期限長短?」

  「你們喜歡長,還是喜歡短?」胡雪岩說,「長是長的辦法,短是短的辦法。」如果期限能夠放長,胡雪岩預備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錢,開自己的錢莊。

  張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說:「主隨客便,要你這裡吩咐下來,我們才好去調度。」

  這一問胡雪岩無從回答,海運局現在還不需用現銀,只要信和能夠擔保。而他自己呢,雖然靈機一動,想借信和的資本來開錢莊,但這件事到底要跟王有齡從長計議過了才能動手,眼前也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這樣躊躇著,張胖子卻誤會了,以為胡雪岩還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開口,所以他作了個暗示:「雪岩,我們先談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話,你現在做了官,排場總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墊,我開個摺子給你,二千兩的額子以內,隨時支用,你有錢隨時來歸,利息不計。」

  胡雪岩明白,這是信和先送二千兩銀子,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收了他這二千兩,信和有什麼要求,就非得替他辦到不可。不過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錢不存信和存哪裡?過幾天我有筆款子,大概五六千兩,放在你們這裡,先做個往來。」

  「那太好了。你拿來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

  「這再談吧!」胡雪岩問道,「信和現在跟上海『三大』往來多不多?」

  「還好。」

  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裡有些嘀咕,考慮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再兜圈子了,爾虞我詐,大家不說實話,弄到頭來,會出亂子。

  於是他換了副神態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運局跟你做了往來,信和這塊牌子就格外響了。我總竭力拉攏。不過眼前海運局要信和幫忙。這個忙幫成功,好處不在少數。」

  一聽這話,張胖子越發興奮,連連答應:「一定效勞,一定效勞。」

  「話未說之先,我有句話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凜然地,「今天我跟你談的事,是撫台交下來的,泄漏不得半點!倘或泄漏出去,闖出禍來,不要說我,王老爺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講道理,那時撫台派兵來封信和的門,你不要怪我。」

  說得如此嚴重,把笑口常開的張胖子嚇得臉色發青。「唷!」他說,「這不是當玩兒的。等我把門來關起來。」

  關上房門,兩個並坐在僻處,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計,約略說了一遍,問張胖子兩點:第一,有沒有熟識的糧商可以介紹;第二,肯不肯承諾保付。

  這風險太大了。張胖子一時答應不下,站起來繞室徘徊,心裡不住盤算。胡雪岩見此光景,覺得有動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聲又說:「風險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這一段水路上,出了紕漏,漕船沉掉,漕米無法歸墊,不然不會有風險的。至於你們的好處,這樣,好在日子不多,從承諾保付之日起,海運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現銀子,照日計息,一直到跟糧商交割清楚為止。你看如何?」

  這一說,張胖子怦怦心動了,不須調動頭寸,只憑一紙契約,就可以當作放出現款,收取利息,這是不用本錢的生意,加以還可借海運局來長自己的聲勢,豈不大妙?

  張胖子利害相權,心思已經活動。做生意原來就是靠眼光、有膽氣,想到胡雪岩當初放那五百兩銀子給王有齡,還不是眼光獨到,甚至連張「飯票子」都賠在裡面,在他個人來說,是背了風險,但如今來看,這筆生意他是做對了。

  由於胡雪岩的現成的例子擺著,張胖子的膽便大了,心思也靈活了,他已決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議,但不便當時就作決定,還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到藩台衙門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運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對王有齡是怎樣一種態度。只要這兩層上沒有什麼疑問,這筆生意就算做定了。

  於是他說:「雪岩!我們自己弟兄,還有說不通、相信不過的地方?這就算八成帳了!不過像這樣大的進出,我總要向東家說一聲,準定明天午刻聽回話,你看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不過我也有句話,大家都是替人家辦事,身不由主。我老實說,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後天好了,一過後天,沒有回話,我也就不必再來看你,省得白耽誤工夫。」

  這就是說定了一個最後限期。張胖子覺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擔當,十分欣賞,連連點頭答應。

  回到海運局跟王有齡見面,互道各人商談的結果。王有齡十分興奮,說這天上午非常順利,先去看了麟桂,說撫台已有表示,差額由藩庫先墊,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來彌補這筆款子,到時候再定辦法,不與王有齡相干。又去看了撫台,黃宗漢吩咐,只要事情辦得快,多花點錢無所謂。他還拿出兩道上諭來給王有齡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萬之多,須嚴加訓練,欠餉要設法發清,通諭各省,從速解運漕米銀兩,以供正用;一道是酌減文武大臣「養廉」銀,以充軍餉。可見得朝廷在糧餉上調度困難,如能早日運到,黃宗漢答應特保王有齡升官。

  「照這一說,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張胖子要去打聽情形,不過既然藩司有此確實表示,信和這方面當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張胖子正式回話,便可知事已定局。「該商量商量,好動身到上海去尋『戶頭』了。」

  「我想這樣,請你陪了我去,局裡當然要派兩個人,那不過擺擺樣子,事情全靠你來辦。」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來辦,得要聽我的辦法。」

  「好!」王有齡毫不遲疑地答應,「全聽你的。」

  為了辦事方便,王有齡到底下了一通「關書」,聘請胡雪岩當「司事」,在籤押房旁邊一個小房間辦事,作幕後的策劃。首先是從藩庫提了十萬兩銀子過來,等跟信和談好了保付的辦法,把這筆款子存入信和,先劃三萬兩到上海大亨錢莊。這三萬兩銀子,一萬兩作公費使用,二萬兩要替黃宗漢匯到家鄉,當然那是極秘密的。

  然後,胡雪岩在局裡挑了兩個委員,一個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個跟糧道有關係姓吳,請王有齡下條子,「派隨赴滬」,同時每人額外先送二百兩銀子的旅費。周、吳二人原來有些敵視胡雪岩,等打聽到這安排出於他的主張,立刻便傾心結交。

  胡雪岩又把張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務、廚子、聽差、上上下下一共十個人,雇了兩隻「無錫快」,隨帶大批准備送人的土產,從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萬安橋」下船,解纜出關,沿運河東行。

  ***

  這時是三月天氣,兩岸平疇,綠油油的桑林,黃澄澄的菜花,深紅淺絳的桃李,織成一幅錦繡平原。王有齡詩興大發,倚舷閒眺,吟哦不絕。但別的人不像他那麼有雅興,周、吳兩委員,加上胡雪岩、張胖子正好湊成一桌麻將。

  打牌是張胖子所提議的,胡雪岩欣然附議。張胖子便要派人到頭一條船上去請周、吳二人,一個說:「慢慢!擺好桌子再說。」

  胡雪岩早有準備的,打開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極精緻的一副籌碼,叫船家的女兒阿珠來鋪好桌子,分好籌碼。雪白的牙牌,兩麵茶幾,擺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後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吳兩委員請了過來。

  一看這場面,兩人都是高興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員笑著說道,「跟我們這位胡大哥在一起,實在有勁道。」

  「閒話少說,」吳委員更性急,「快坐下來。怎麼打法?」

  於是四個人坐下來扳了位,張胖子提議:一百兩銀子一底的「么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滿貫;若自摸一副「辣子」,三十兩一家,便有九十兩進帳。

  「太大了!」周委員說,「自己人小玩玩,打個對摺吧!」

  「對,對,打對摺。」吳委員也說,「我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不夠輸的。」

  「不要緊,不要緊!有錢莊的人在這裡,兩位怕什麼?」胡雪岩一面說,一面給張胖子遞了個眼色。

  張胖子會意了,從身上摸出一沓銀票來,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吳二人面前,笑著說道:「我先墊本,贏了我提一成。」

  「輸了呢?」吳委員問。

  「輸了?」胡雪岩說,「等贏了再還。」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周、吳二人越發高興。心裡痛快,牌風也順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員一家大贏,吳委員也還不錯,輸的是張胖子和胡雪岩,兩個人的牌品都好,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員,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張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員也還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籌碼,吳委員贏了一底半,周委員贏了一底,張胖子沒有什麼輸贏,但有他們兩家一成的貼補,也變成了贏家,只有胡雪岩一個人大輸,連頭錢在內,成了「四吃一」。

  「擺著,擺著!」周委員很大方地說,「明天再打再算!」

  「賭錢賭個現!」胡雪岩說了句杭州的諺語,「而況是第一次,來,來兌籌碼,兌籌碼!」

  胡雪岩開「枕頭箱」取出銀票,一一照付,零數用現銀子補足,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三把兩把一抓,分配停當,各人自己再數一數,絲毫不差。

  吳委員大為傾服,蹺起大拇指贊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吳委員肚子裡有些墨水,這句引自《新唐書》,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帳管得清楚的褒語。胡雪岩聽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話,只報以感謝的一笑,不多說什麼。

  最後算頭錢,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為牌風甚大,打了十六七兩銀子,胡雪岩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聽得招呼,嬌滴滴答應一聲:「來了!」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她系一條青竹布圍裙,一面擦著手,一面憨憨地笑著,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那番風韻,著實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見周、吳二人盯著阿珠不放的神情,心裡立刻又有了盤算:「來,阿珠,四兩銀子的頭錢。」他說,「交給你娘!」

  「謝謝胡老爺!」阿珠福了福。

  「你謝錯人了!要謝周老爺、吳老爺。喏!」他拈起一張銀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聲又說,「頭錢不止四兩。周老爺、吳老爺格外有賞,補足二十兩銀子,是你的私房錢。」

  這一說,阿珠的雙眼張得更大了,驚喜地不知所措。張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爺、吳老爺替你辦嫁妝。還不快道謝!」

  「張老爺最喜歡說笑話!」阿珠紅雲滿面,旋即垂著眼替周、吳二人請安。

  「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吳委員向周委員說。於是每人又賞了十兩。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過這麼多錢?只看她道謝又道謝,站起身來晃蕩著長辮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後便是又喘又笑在說話的聲音,想來是把這樁得意的快事在告訴她娘。

  大家都聽得十分有趣,相視微笑。就這時聽得外面在搭跳板,接著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爺走好!」

  王有齡過船來了,大家一齊起身迎接,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張信箋,興沖沖地走了進來,笑著問周、吳二人:「勝敗如何?」

  屬官聽上司提起賭錢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員紅著臉答道:「托大人的福!」

  「好,好!」王有齡指著張胖子說,「想來是張老哥輸了,錢莊大老闆輸幾個不在乎。」

  「理當報效,理當報效。」

  說笑了一會兒,阿珠來擺桌子開飯。「無錫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這天又特別巴結,自然更精緻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還帶得有「路菜」,桌子上擺不下,另外端兩張茶几來擺。胡雪岩早關照庶務多帶陳年「竹葉青」,此時開了一壇,燙得恰到好處,斟在杯子裡,糟香四溢,連一向不善飲的周委員,都忍不住想來一杯。

  這樣的場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應該是淳于髡所說的「飲可八斗」的境界,無奈有王有齡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談話的對象也只是一個吳委員,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絕,題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時興高采烈地跟吳委員談論,什麼「這個字不響」「那個字該用去聲」。大家聽不大懂,也沒有興致去聽,但禮貌上又非裝得很喜歡聽不可的樣子,以至於變成喝悶酒,嘉肴醇醪,淡而無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還連帶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數,一番細心安排,都教王有齡的酸氣給衝掉了。好在有約在先,此行凡事得聽他作主,所以他找了個空隙,丟過去一個眼色,意思請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讓大家自由些。

  王有齡倒是酒酣耳熱,談得正痛快,所以對胡雪岩的暗示,起初還不能領會,看一看大家的神態,再細一想,方始明白,心頭隨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機警,「你們慢慢喝。」

  於是王有齡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飯,吃完離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夠,特地關照船家,另外備四個碟子,燙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員挺一挺腰說,「這下可以好好喝兩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盞更酌,人依舊是五個。去了一個王有齡,補上一個庶務,他姓趙,人很能幹,不過,這幾天的工夫,已經讓胡雪岩收服了。

  「行個酒令,如何?」吳委員提議。

  「我只會豁拳。」張胖子說。

  「豁拳我倒會。」周委員接口,「就不會喝酒。」

  「不要緊,我找個人來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爺代酒。」

  「嗯——」阿珠馬上把個嘴撅得老高,上身搖兩搖,就像小女孩似的撒嬌。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的哄她,「不代,不代!」

  阿珠嫣然一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樣,周老爺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爺吃十杯呢?」趙庶務問。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稱善,周委員便笑著搖手:「不行,不行!你們這是存心灌我酒。」說著便要逃席。

  趙庶務和阿珠,一面一個拉住了他,吳委員很威嚴地說:「我是令官,酒令大似軍令,周公亂了我的令,先罰酒一杯!」

  「我替他討個饒。」胡雪岩說。

  「不行!除非阿珠來求情。」

  「呀!吳老爺真正在說笑話了!」阿珠笑道,「這關我什麼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嗎?既然你跟周老爺好,為什麼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讓他纏糊塗了,雖知他的話不對,卻無法駁他。不過,說她跟周老爺「好」,她卻不肯承認。

  「我伺候各位老爺都是一樣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話不能再出口,偏偏張胖子促狹,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興這樣子說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紅暈,越發嫵媚,「各位老爺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個?」

  「就是你張老闆!」阿珠說了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著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熱酒。

  取來熱酒,吳委員開始打通關,個個逸興遄飛,加以有阿珠如蛺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間,周、吳二人樂不可支,歡飲大醉。

  就這樣天天打牌飲酒,跟阿珠調笑,船走得極慢,但船中的客人還嫌快。第四天才到嘉興,吳委員向胡雪岩暗示,連日在船上,氣悶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這是託詞,實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齡說了,在嘉興停一天。

  既到嘉興,不能不逛南湖,連王有齡一起,在煙雨樓頭品茗。那天恰好是個陰天,春陰漠漠,柳色迷離,王有齡的詩興又發了。

  張胖子卻坐不住。「找只船去劃劃?」他提議。

  「何必?」吳委員反對,「一路來都是坐船,也坐膩了。坐這裡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見得勝過阿珠,就算勝得過,片時邂逅,也沒有什麼主意好打。

  「我倒有個主意了。」張胖子失聲說了這一句,發覺王有齡在注意,不便再說,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語。

  張胖子是想去訪「空門艷跡」。嘉興有些玷辱佛門的花樣,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齡的身份不便去,當時商定,張胖子帶周、吳去結「歡喜緣」,胡雪岩陪著王有齡去閒逛。

  於是分道揚鑣,胡雪岩掉了個花槍,陪著王有齡先走。兩頂小轎到了鬧市,二人下轎瀏覽,信步走進一家書坊。

  王有齡想買部詩集子。胡雪岩隨手翻著新到的京報,看見一道上諭,上有黃宗漢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有黃宗漢奏復椿壽自盡原因的原折,說「該司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黃宗漢的那個麻煩已經沒有了。這是否何桂清的功勞呢?

  王有齡買了詩集子,胡雪岩也買了京報,二人無處可去,正好乘周、吳兩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談。

  看完京報上那道上諭,王有齡的心情,可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黃宗漢脫然無累,聖眷正隆,今後浙江的公事,好辦得多;懼的是久聞他刻薄奸狡,說不定過河拆橋,不再買何桂清的帳,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對他,新近改了這樣一個公私兩宜的稱呼,「我說你是過慮。黃撫台想做事,要表功,我們照他的意思來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還要好,那還有什麼話說?俗語說得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何學台把你領進門就夠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著京報中的一道上諭讓王有齡看,寫的是:

  諭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定擬徐廣縉罪名一折,已革署湖廣總督徐廣縉,經朕簡派欽差大臣,接辦軍務,沿途行走,已屬遲延;迨賊由湖南下竄,漢陽、武昌相繼失守,猶復株守岳州,一籌莫展,實屬調度失機,徐廣縉著即照裕誠等所擬,按定律為斬監候;秋後處決。

  「這位徐大帥,皇帝特派的欽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還是靠不住,還是要殺頭。」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說,「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緣也是靠自己,自己是個半吊子,哪裡來的朋友?」

  這番話聽得王有齡連連點頭。「雪岩,」他說,「不是我恭維你,你可惜少讀兩句書,不然一定比何根雲、黃撫台還要得意。」

  「我不是這麼想,做生意的見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實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樂趣。做官許多拘束,做生意發達了才快活!」

  「喔!」王有齡很感興趣地說:「盍言爾志!」

  這句話胡雪岩是懂的。「說到我的志向,與眾不同,我喜歡錢多,越多越好!」他圍攏兩手,做了個摟錢的姿勢,「不過我有了錢,不是拿銀票糊牆壁,看看過癮就算數。我有了錢要用出去!世界上頂頂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窮途末路,几几乎一錢逼死英雄漢,剛好遇到我身上有錢,」他做了個揮手斥金的姿態,仿佛真有其事似的說,「拿去用!夠不夠?」

  王有齡大笑:「聽你說說都痛快!」

  「還有一樣,做生意發了財,儘管享用,蓋一座大花園,討十七八個姨太太住在裡面,沒有人好說閒話。做官的發了財,對不起,不好這樣子稱心如意!不說別的,叫人背後指指點點,罵一聲『贓官』,這味道就不好過了。」

  「唉!」王有齡被他說動了心,「照此看來,我都想棄官從商了。」

  「這也不是這麼說。做官也有做官的樂趣,起碼榮宗耀祖,父母心裡就會高興。像我,有朝一日發了大財,我老娘的日子自然會過得極舒服。不過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裡,十來個丫頭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誥封』來得值錢!」

  「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王有齡安慰他說,「不過一品夫人的誥封請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員,自然也就有誥封。胡雪岩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請個誥封,自然不是太難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實,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說,「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補老爺,好多年派不上一個差使,吃盡當光。這樣子的官,不做也罷。」

  這話,王有齡頗有感觸,便越覺眼前的機會可貴。「雪岩,」他問,「周、吳二人,怎麼說法?」

  什麼事怎麼說?胡雪岩無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夠懂的:「雪公,你放心!這兩位全在我手裡,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擔心的是怕尋不著這麼一位肯墊貨的大糧商。」

  「是呀!」王有齡也上了心事,「我還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這——」胡雪岩搖搖頭,「不要緊!只要他有實力,不怕他不聽我們的話。」

  看到他這樣有信心,再想到他籠絡人的手段,王有齡果然放心了。

  等閒談到晚,張胖子帶著周、吳兩人興盡歸來。仔細看去,臉上都浮著詭秘的笑容。胡雪岩當著王有齡不便動問,心裡明白,他們此行,必為平生所未歷。

  「喔,喔,我想起件事。」張胖子忽然一本正經地說,「我今天遇到一個朋友,偶然談起,松江有一家大糧行,跟漕幫的關係密切,他們有十幾萬石米想賣。倒不妨打聽一下。」

  胡雪岩還未開口,王有齡大為興奮:「這下對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說,「事情不過剛剛一提,也不知內情如何,你何以曉得對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齡得意地笑了,為他講解其中的道理。

  他對於漕運已經下過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當江浙交界,水路極便,所以松江的漕幫是個大幫,也應該是個富幫。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個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與四川成都府、湖南長沙府,成為府缺中有名的三個肥缺,各有特殊的說法,松江府兼管水路關隘,漕幫過閘討關,不能不買他的帳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飽受剝削,松江漕幫的公款虧空甚巨,成了「疲幫」。王有齡判斷這家糧行,實際上就是漕幫所開,現在有糧食要賣,來源大成疑問,可能就是從漕米中侵蝕偷漏而來的,米質不會好,但是米價一定便宜,差額便可減少許多。

  「那好!」胡雪岩對此還未有過深入的研究,只聽王有齡的話。

  於是,張胖子重又上岸,去尋他的朋友,約定在松江與那糧商會面的時間,會面的地方就在船上。這是王有齡處事精細,怕上岸與糧商有所接洽,會引起猜疑。

  張胖子回來,說是已經約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內泉野橋下,他那朋友自會約好糧行里的人來尋。而且他也證實了王有齡的判斷,那家字號「通裕」的糧行,果然是松江漕幫的後台,不但經營米糧買賣,並且兼營票號,只是南方為錢莊的天下,跟北方通聲氣的票號難與錢莊抗衡。張胖子也知道有這家通裕,素無往來,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們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齡以一半體恤、一半告誡的語氣說,「一到松江就要辦正事了!」

  事實上這天夜裡就已開始辦正事,大家在王有齡的船上吃飯,席間便談起漕運。王有齡在這方面的學問,是從書本上得來的,所以只曉得規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員卻是老手,久當押運委員,在運河上前後走過七八趟,漕運中的弊病,相當了解。他所說的瑣碎細節,雖有些雜亂無章,不如王有齡言之成理,但出於本身經驗,彌覺親切。

  他們兩個人的話,到胡雪岩腦子裡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談,他成了一個既明規制又懂實務的內行。

  「我現在要請教,」他也還有些疑問,「怎麼叫『民折官辦』?」

  「所謂『民折官辦』是如此——」

  王有齡為他解釋,漕糧的徵收有五種花樣,一種叫「正兌」,直接運到京城十三倉交納;一種叫「改兌」,運到通州兩倉交納,這兩處米倉簡稱為「京倉」「通倉」;再有一種「白糧」,就是糯米,亦運「京倉」,供給祭祀及搭發王公官員俸米之用,規定由江蘇的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嘉興、湖州等五府一州繳納。這三種名目都是徵實物,應徵實物,由於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為征雜糧,征雜糧的改為征銀,都出於特旨,就稱「改徵」。

  最後一種是「折征」,以實物的征額,改徵為銀子,這又有四種花樣,「民折官辦」為其中之一。換句話說,老百姓納糧,照價折算銀子,由官府代辦漕米充「正兌」或「改兌」,就叫「民折官辦」。

  「我懂了,再要請教。是怎麼一種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辦』?」

  這細節上就要周委員來解答了。「那也沒有一定。總之,為了官民兩便。譬如說,朝廷有旨意,為了正用,趕催漕米,那就先動庫款,買米運出,再改徵銀子,歸還墊款;也有小戶實在無米可交,情願照市價折銀,官府自然樂於代辦;再有一種就是各地豐歉不同,豐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項以外,另外額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這些米運到歉收的地方,價錢比較便宜,老百姓可以買來交糧,只要帳面上做一道手續就好,也算『民折官辦』。」

  「原來如此,那我們就用不著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說,「現在軍情緊急,趕催海運,我們動正項購運,有何不可?至於通裕這方面,既然是漕幫應得的耗米,而且准許『民折官辦』,那他賣米也不犯法。就算他們是偷盜來的贓貨,我們只當他是應得的耗米好了!」

  「不錯啊!」一向口快的張胖子說,「麻袋上又沒有寫著字『偷來的』!」

  王有齡和周、吳二人都相視以目,微微點頭。顯然的,他們都有些困惑,這麼淺顯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沒有想到?

  「話是不錯。」王有齡說,「照這樣子做,當然最好,但海運局只管運,『民折官辦』是征糧那時候的事,藩司、糧道兩衙門沒有公事給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這裡就看出胡雪岩一路來,把周、吳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驗了。他倆爭著開口,卻又互相推讓,不過看得出來,要說的話是相同的,有一個人說也就夠了。

  周委員年紀長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還是由他答覆:「這不要緊,藩台衙門要補怎麼樣一個公事,歸我去接頭。」

  「糧道衙門也一樣,歸我去辦好。」

  「那就承情不盡了。」王有齡拱拱手說,「偏勞兩位。」

  「分所當為。」周、吳二人異口同聲地。

  「慢來!」張胖子忽然插嘴,「這把如意算盤不見得打得通!」

  他說了其中的道理,確不為無見。通裕是想賣米,而自己這方面是想找人墊借,兩個目標不同,未見得能談出結果。

  「那也不見得。」胡雪岩說,「做生意不能光賣出,不買進。生意要談,就看你談得如何。」

  大家都點頭稱是,連張胖子也這樣。「除非你去談。」他笑道,「別人沒這個本事。」

  雖是戲言,也是實話。周委員私下向王有齡獻議,「當官的」出個面,證明確有其事,實際上都委託胡雪岩跟張胖子去談,生意人在一起,比較投機。

  這番話恰中下懷,王有齡欣然接納。而胡雪岩也當仁不讓,到松江以後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來只預備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中一晤,現在卻要大張旗鼓,擺出一番聲勢,才便於談事。

  ***

  一路順風順水,過嘉善到楓涇,就屬於松江府華亭縣的地界了。第二天進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細鱗」的四鰓鱸聞名的秀野橋下。王有齡派庶務上岸,雇來一頂轎子,然後他和高升主僕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備了豐厚的土儀,叫人挑著,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謁見,再拜華亭縣和婁縣。華亭是首縣,照例要盡地主之誼,隨即便來回拜,面約赴宴,又派了人來照料。接著,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來使,叫把菜仍舊挑回館子裡,如何處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說,「晚上你和周、吳二公去赴華亭縣的席,知府的這桌菜,我有用處!」

  「好,好,隨你。」

  話剛說完,張胖子的朋友帶著通裕的「老闆」尋了來了,看見王有齡自然要請安。王有齡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擺得十足。

  張胖子的朋友姓劉,通裕的「老闆」姓顧。王有齡請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幾句,便站起身來說:「兄弟有個約會,失陪,失陪!」接著他又向張胖子道:「你們談談。凡事就跟我在場一樣,說定規了就定規了。」

  等他一走,周、吳兩人聲明,要陪同王有齡赴華亭知縣之約,也起身而去。於是賓主四人,開始深談。

  深談的還不是正題,是旁敲側擊地打聽背景。顧老闆坦率承認,通裕是松江漕幫的公產。接著,胡雪岩便打聽漕幫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幫中的規矩是懂的,所以要打聽的話,都在要緊關節上。他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幫中,行輩最高的是一個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經將近八十,瞎了一隻眼,在家納福。現在全幫管事的是他的一個「關山門」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緊!」胡雪岩對張胖子說,「我想請劉、顧兩位老大哥領路,去給魏老太爺請安。」

  劉、顧二人一聽這話,趕緊謙謝:「不敢當,不敢當!我把胡大哥的話帶到就是。」

  「這不好。」胡雪岩說,「兩位老哥不要把我當官面上的人看待。實在說,我雖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幫,有道是『准充不准賴』,不過今天當著真神面前,不好說假話。出門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請兩位老哥帶路。再還有一說,等給魏老太爺請了安,我還想請他老人家出來吃一杯,有桌菜,不曉得好不好,不過是松江府送我們東家的,用這桌菜來請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聽得這一說,無不動容,覺得這姓胡的是「外場朋友」,大可交得,應該替他引見。於是欣然樂從,離舟登岸,安步當車,到了魏家。

  魏老頭子已經杜門謝客,所以一到他家,顧老闆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說明,有浙江來的一個朋友,問他願不願見。胡雪岩是早料到這樣的處置,預先備好了全帖,自稱「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遞了進去。

  在客廳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來說,魏老頭請客人到裡面去坐。劉、顧二人臉上頓時大放光彩。「老張,」姓劉的對他說,「我們老太爺很少在裡面見客,說實話,我們也難得進去,今天沾你們兩位貴客的光了!」

  一聽這話,胡雪岩便知自己這著棋走對了。

  跟著到了裡面,只見魏老頭子又乾瘦、又矮小,只是那僅存一目,張眼看人時,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確有不凡之處。

  胡雪岩以後輩之禮謁見,魏老頭子行動不便,就有些倚老賣老似的,口中連稱「不敢當」,身子卻不動。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問道:「胡老哥今天來,必有見教,江湖上講爽氣,你直說好了。」

  「我是我們東家叫我來的,他說漕幫的老前輩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來,特地要我來奉請老輩,借花獻佛,有桌知府送的席,專請老前輩。」

  「喔!」魏老頭很注意地問,「叫我吃酒?」

  「是!敝東家現在到華亭縣應酬去了。回來還要請老前輩到他船上去玩玩。」

  「謝謝,可惜我行動不便。」

  「那就這樣。」胡雪岩說,「我叫他們把這一桌席送過來。」

  「那更不敢當了。」魏老頭說,「王大老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胡老哥,你倒說說看,到底有何見教,只要我辦得到,一定幫忙。」

  「自然,到了這裡,有難處不請你老人家幫忙,請哪個?不過,說實在的,敝東家誠心誠意叫我來向老前輩討教,你老人家沒有辦不到的事,不過在我們這面總要自己識相,所以我倒有點不大好開口。」

  胡雪岩是故意這樣以退為進。等他剛提到「海運」,魏老頭獨眼大張,炯炯逼人地看著他,而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過了,憑人情來推斷,漕運一走海道,運河上漕幫的生存便大受影響,萬眾生計所關,一定會在明里暗裡,拼命力爭。現在看到魏老頭的敵視態度,證實了他的判斷不錯。

  既然不錯,事情就好辦了。他依舊從從容容把來意說完。魏老頭的態度又變了,眼光雖柔和了些,臉上卻已沒有初見面時那種表示歡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曉不曉得,」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們漕幫要沒飯吃了?」

  「我曉得。」

  「既然曉得,一定會體諒我的苦衷。」魏老頭點點頭,「通裕的事,我還不大清楚,不過生意歸生意,你胡老哥這方面有錢買米,如果通裕不肯賣,這道理講到天下都講不過去,我一定出來說公道話;倘或是墊一墊貨色,做生意的人,將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盤,此刻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拒絕之詞,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計之中。「老前輩!」他抗聲答道,「你肯不肯聽我多說幾句?」

  「啊呀,胡老哥你這叫什麼話?承你的情來看我,我起碼要留你三天,好好敘一敘,交你這個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問我『肯不肯聽你多說幾句』?莫非嫌我驕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東家這件事,說起來跟漕幫關係重大。打開天窗說亮話,漕米海運誤期,當官的自然有處分,不過對漕幫更加不利。」

  接下來他為魏老頭剖析利害:倘或誤期,不是誤在海運,而是誤在沿運河到海口這段路上,追究責任,浙江的漕幫說不定會有賠累;漕幫的「海底」稱為「通漕」,通同一體,休戚相關,松江的漕幫何忍坐視?

  先以幫里的義氣相責,魏老頭就像被擊中了要害似的,頓時氣餒了。

  「再說海運,現在不過試辦,將來究竟全改海運,還是維持舊規,再不然海運、河運並行,都還不曉得。老實說一句,現在漕幫不好幫反對河運、主張海運的人的忙。」

  「這話怎麼說?」魏老頭極注意地問。

  「老前輩要曉得,現在想幫漕幫說話的人很多,敝東家就是一個。但是忙要幫得上,倘或漕幫自己不爭氣,那些要改海運的人,越發嘴說得響了:『你們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難重重!河幫實在不行了!』現在反過來看,河運照樣如期運到,毫不誤限,出海以後,說不定一陣狂風,吹翻了兩條沙船,那時候幫漕幫的人,說話就神氣了!」

  魏老頭聽他說完,沒有答覆,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說:「你們把老五替我去叫來!」

  這就表示事情大有轉機了,胡雪岩在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話不必再多說,只須哄得魏老頭高興就是,因此談過正題,反入寒暄。魏老頭自言,一生到過杭州的次數,已經記不清楚,杭州是運河的起點,城外拱宸橋跟漕幫有特殊淵源,魏老頭常去杭州是無足為奇的。談起許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瞠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請教,兩個人談得投機。

  談興正濃時,尤老五來了。他約莫四十歲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靜,在懂世故的人眼裡,一望而知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時由魏老頭親自為他引見胡雪岩和張胖子。尤老五因為胡、張二人算是他「老頭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氣,稱胡雪岩為「胡先生」。

  「這位胡老哥是『祖師爺』那裡來的人。」漕幫中的秘密組織「清幫」的翁、錢、潘三祖,據說都在杭州拱宸橋成道,所以魏老頭這樣說。

  「這就像一家人一樣了。」尤老五說,「胡先生千萬不必客氣。」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老頭又說:「胡老哥是外場人物,這朋友我們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爺叔』,胡老哥好比『門外小爺』一樣。」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親熱地叫了聲:「爺叔!」

  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寵若驚了。他懂得「門外小爺」這個典故。據說當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位,有個貼身服侍的小僮,極其忠誠可靠,三祖有所密議,都不避他。他雖跟自己人一樣,但畢竟未曾入幫,在「門檻」外頭,所以尊之為「門外小爺」。每逢「開香堂」,亦必有「門外小爺」的一份香火。現在魏老頭以此相擬,是引為密友知交之意,特別是尊為「爺叔」,便與魏老頭平輩,將來至少在松江地段,必為漕幫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此一番成就,著實不易。

  當然,他要極力謙辭。無奈魏老頭在他們幫里,話出必行,不管他怎麼說,大家都只聽魏老頭的吩咐,口口聲聲喊他「爺叔」。連張胖子那個姓劉的朋友和通裕的顧老闆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運局的王大老爺,還送了一桌席,這桌席是我們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爺特為轉送了我。難得的榮耀,不可不領情。」魏老頭又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個頭道謝。」

  「不必,不必!我說到就是。」胡雪岩口裡這樣客氣,心中卻十分高興。不過這話要先跟王有齡說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亂擺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東家赴貴縣大老爺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於是胡雪岩請尤老五派人到館子裡,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頭已經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兩人變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結果由張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勸,三巡酒過,話入正題。胡雪岩把向魏老頭說過的話,重新又講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談,一切都好談!」

  話是如此,卻並無肯定的答覆。這件事在他「當家人」有許多難處。幫里的虧空要填補,猶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運,使得江蘇漕幫的處境異常艱苦,無漕可運,收入大減,幫里弟兄的生計要設法維持,還要設法活動,撤銷海運,恢復河運,各處打點托情,哪裡不要大把銀子花出去?全靠賣了這十幾萬石的糧米來應付。如今墊了給浙江海運局,雖有些差額可賺,但將來收回的仍舊是米,與自己這方面脫價求現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觀色,看他表面上照常應付談話,但神思不屬,便知道他在盤算。這盤算已經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運局「拆爛污【12】」,而是別有難處。

  做事總要為人設想,他便很誠懇地說:「五哥,既然是一家人,無話不可談,如果你那裡為難,何妨實說,大家商量。你們的難處就是我們的難處,不好只顧自己,不顧人家。」

  尤老五心裡想,怪不得老頭子看重他,說話真箇「落門落檻」。於是他用感激的聲音答道:「爺叔!您老人家真是體諒!不過老頭子已經有話交代,爺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頭一次見面,還有張老闆在這裡,先請寬飲一杯,明天我們遵吩咐照辦就是了。」

  這就是魏老頭所說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為自己的話「上路」,他才有這樣漂亮的答覆。如果以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這一次。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但自己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難處,而且說出了口,卻以有此漂亮答覆,便假作痴呆,不談下文,豈非成了「半吊子」?交情當然到此為止,沒有第二回了。

  「話不是這麼說!不然於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認真地說,「我再說一句,這件事一定要你們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強,我們寧願另想別法。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當。」

  「爺叔這樣子說,我再不講實話,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會兒說,「難處不是沒有,不過也不是不好商量。說句不怕貴客見笑的話,我們松江一幫,完全是虛好看,從乾隆年間到現在,就是借債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賣掉這批貨色。現在快三月底了,轉眼就是青黃不接的五荒六月,米價一定上漲,囤在那裡看漲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著張胖子說,「這要靠你們幫忙了。」

  他這一句話,連尤老五也懂,是由錢莊放一筆款子給松江漕幫,將來賣掉了米還清。這算盤他也打過,無奈錢莊最勢利,一看漕米改為海運,都去巴結沙船幫,對漕幫放款,便有怕擔風險的口風。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開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犧牲,脫貨求現。

  至於張胖子,現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聽他的口風行事,所以這時毫不思索地答道:「理當效勞!只請吩咐!」

  一聽這話,尤老五跟顧老闆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頗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這是因為張胖子話說得太容易、太隨便,似乎缺乏誠意的緣故。

  於是胡雪岩提醒張胖子。他用杭州鄉談,相當認真地說:「張老闆,說話就是銀子,你不要『玩兒不當正經』!」

  張胖子會意了,報以極力辯白的態度:「做生意的人,怎麼敢『玩兒不當正經』?尤五哥這裡如果想用筆款子,數目太大我力量不夠,十萬上下,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說!」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我們是疲幫,你將來當心吃倒帳。」

  「笑話!」張胖子說,「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漕幫的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運局這塊招牌;第三,還有米在那裡。有這三樣擔保難道還不夠?」

  尤老五釋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盤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異常欣慰地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樣一做,面面俱到。說實在的,倒是爺叔幫我們的忙了,不然,我們脫貨求現,一時還不大容易。」說著,向胡雪岩連連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興,這件事做得實在順利。當時賓主雙方盡醉極歡,約定第二天上午見了面,隨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張胖子如何調度現銀,放款給松江漕幫,都在上海商量辦理。

  等尤老五親自送他們回到秀野橋,他們一看便覺得碼頭有些異樣。原來是個雖不熱鬧,也不太冷落的碼頭,大大小小的船,總有十幾艘擠在一起,但這時只有他們兩隻船,船頭正對碼頭石級,上落極其方便,占了最好的位置。

  「咦!」張胖子說,「怎的?別的船都走了!莫非這地方有水鬼?」

  「沒有,沒有!」尤老五搶著答道,「這地方乾淨得很。我是怕船都擠一起,吵得你們大家晚上睡不著,想辦法叫他們移開。」

  這才看出尤老五在當地運河上的勢力,也見得他們敬客的誠意。胡雪岩和張胖子連連道謝。

  「今天晚了,王大老爺想來已經安置,我不敢驚擾。明天一早來請安。」說著,他殷殷作別,看客人上了船,方才離去。

  阿珠還沒有睡,一面替他們絞手巾、倒茶,一面喜孜孜地告訴他們說,松江漕幫送了許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隻雞、十斤肉、柴炭油燭,連草紙都送到了。而且還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務上岸,洗澡吃飯,剛剛才喝得醉醺醺回來,倒頭睡下。

  「松江這個碼頭,我經過十幾回,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胡老爺,」阿珠很天真地說,「你一定是『在幫』的,對不對?」

  「對,對!」張胖子笑道,「阿珠,你們這趟真交運了!怎麼樣謝謝胡老爺?」

  「應該,應該。」阿珠笑道,「我做雙鞋給胡老爺。」

  「哪個稀罕?」

  「那麼做兩樣菜請胡老爺。」

  「越發不中用了。」

  張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這樣不行,那樣也不好,最後她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只有替胡老爺磕頭了。」

  「不錯!」張胖子笑道,「不過也不光是替胡老爺磕,還要給胡老太太、胡太太磕頭。」

  「這又為什麼?」

  「傻丫頭!」胡雪岩忍俊不禁,「張老闆拿你尋開心你都不懂。」

  阿珠還是不懂,張胖子就說:「咦!這點你都弄不明白,你進了胡家的門,做胡老爺的姨太太,不要給老太太磕頭?」

  這一下羞著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壞!」說完掉身就走。

  張胖子哈哈大笑:「這一趟出門真有趣!」

  「閒話少說。」胡雪岩問道,「你答應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沒有?江湖上最講究漂亮,一句話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鴨屎臭』!」

  「笑話!」張胖子說,「我有五萬銀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萬,馬上就可以付現。不過,責任是大家的!」

  「那還用說?海運局擔保。」

  這樣說停當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還在夢中,覺得有人來推身子,睜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爺叫高二爺來請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從枕頭下取出表來看,不過才七點鐘。

  這時她已替他把一件綢夾襖披在身上。阿珠身子靠近了,薌澤微聞,胡雪岩一陣心蕩,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懷裡拖。

  「不要嘛!」阿珠低聲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艙壁。

  這不是真的「不要」,無非礙著「隔艙有耳」。胡雪岩不願逼迫太甚,拿起她的手聞了一下,輕聲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奪,低下頭去笑了,接著把他的衣服都拋到床上,管自己走開。她走到艙門口卻又轉過頭來,舉起纖纖一指,在自己臉上颳了兩下,扮個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個月城隍山的李鐵口,說自己要交桃花運,看來有些道理。轉念卻又自責,交運脫運的當口,最忌這些花樣。什麼叫桃花運?只要有了錢,天天交桃花運!這樣一想,立刻便把嬌憨的阿珠置諸腦後,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見王有齡。

  王有齡在等他吃早飯,邊吃邊談,細說昨日經過。王有齡聽得出了神,等他講完,搖著頭仿佛不相信似的說:「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總算順利,不過大意不得。」胡雪岩問道,「昨天總打聽了些消息,時局怎麼樣?」

  「有,有!」王有齡說,「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關於洪、楊的。洪秀全已經開國稱王,「國號」名為「太平天國」,改江寧為「天京」。洪秀全的「尊號」稱為「天王」,置百官,定朝儀。太平天國有十條禁令,也叫「天條」,據說仿自基督教的「十誡」。

  太平天國的軍隊自然稱作「太平軍」,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鳳祥、「地官丞相」李開芳率領,奪鎮江,渡瓜洲,陷維揚,準備北取幽燕。

  「唷!」胡雪岩吃驚地說,「太平軍好厲害!」

  「太平軍誠然厲害,不過官軍也算站住腳了。」王有齡說,「向欽差已經追到江寧,在城東孝陵衛紮營,預備圍城。另外一位欽差大臣,就是以前的直隸總督琦善,也率領了直隸、陝西、黑龍江的馬步各軍,從河南趕了下來,迎頭痛擊。我看以後的局勢,慢慢可以變好,只看練兵籌餉兩件大事辦得如何。」

  「照這一說,糧價一定會看好?」

  「那當然。隨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動刀兵,糧價一定上漲。做糧食生意的,如果囤積得好,能夠不受損失,無不大發其財。」

  「這就是了。」胡雪岩欣慰地說,「我們現在這個辦法,倒真的是幫了松江漕幫的忙。」

  王有齡點點頭,兩眼望空,若有所思,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倒教胡雪岩有些識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問,「你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對了,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與其叫別人賺,不如我們自己賺!好不好跟張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筆款子來,買了通裕的米先交兌,浙江的那批漕米,我們自己囤著,等價錢好了再賣?」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過我們做不得,第一,沒地方囤……」

  「那不要緊!」王有齡搶著說,「我們跟通裕合夥,借他的地方囤米。」

  「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說道,「江湖上做事,說一句算一句,答應了松江漕幫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後就吃不開了。」

  王有齡對胡雪岩十分信服,聽他這一說,立刻捨棄了自己的「好主意」,不斷說道:「對,對!我依你。」

  「還有一層,回頭尤老五來了,雪公,請你格外給他一個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久,尤老五上船謁見,磕頭請安。王有齡十分客氣,大大地敷衍了一番。接著就解纜開船,出城沿吳淞江東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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