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26 10:58:29 作者: 高陽

  就在同一天,王有齡到了北通州。他從杭州動身,坐烏篷船到蘇州,然後換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豐北決口,舍舟換車,卻又捨不得多花盤纏,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車、便船,花費固然省得多,時間卻虛擲了,以至於走了幾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這裡是個水陸大碼頭,倉場侍郎駐紮在此,當地靠漕船、廒倉為生的,不知其數。這時正是南漕雲集、漕米入倉的旺季。漕幫與「花戶」【5】,有各種公務私事接頭。漕丁所帶的私貨,也要運上岸來銷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處都是客滿。王有齡雇了個腳夫,挑著一擔行李,連投數處客店,找不到下榻之處。

  最後到了西關一家「興發店」,看門口的閒人車馬還不多,王有齡心想:這一處差不多了。幾次碰壁的經驗,讓他學了個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於見拒。不如拿出官派來,反倒可以把買賣人唬倒。

  於是,他把身上那件馬褂扯一扯平,從懷中取出來一副茶晶大墨鏡戴上,昂然直入。夥計趕緊迎出來,他不等夥計開口,先就大模大樣地吩咐:「給找一間清靜的屋子。」

  夥計賠著笑先請教:「你老貴姓?」

  「王。」

  

  「喔,想是從南邊來?」

  「嗯。」王有齡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幹。」

  那夥計對這些候補官兒見得多了,一望便知,現在由他自己口中證實,便改了稱呼:「王老爺!」然後他躊躇著說,「屋子倒是還有兩間,不敢讓王老爺住!」

  「為什麼?」

  「知州衙門派人來定下了。有位欽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帶的人很多,西關這幾家客店的空房,全給包了。實在對不起,王老爺再找一家看看。」說著又請了個安,連聲道,「王老爺包涵。」

  看他這副神情,王有齡不便再說不講理的話,依然只好軟商量:「我已經走了好幾家,務必托你想辦法,給騰一間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說話,夥計答應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頭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兒不大,官架子大,動輒「混帳王八蛋」地罵,夥計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鬧事。他們以「千總」「把總」的職稱,給總督、巡撫當「戈什哈」還不夠格的官兒,敢於如此蠻橫無理,就因為有他們的「幫」在撐腰。漕幫暗中還有組織,異常隱秘,局外的「空子」無從窺其堂奧,所知道的就是極其團結,一聲喊「打」,個個伸拳,先砸爛客店再說。至於鬧出事來,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錢,呼叱立辦,客店裡是無論如何鬥不過他們的。所以遇到這樣的情形,乾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煩。

  而王有齡不同,雖然他也有些官架子,但文質彬彬,不像個不講理的人。再說,看他也不像習於行旅、相當難纏的「老油子」,因而答應容留,但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

  「王老爺!」那夥計說,「有句話說在頭裡,聽說欽差已經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還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話說回來,也不能讓您老沒有地方住,不過——嘿嘿,那時候,只好跟我們一起在大炕上擠一擠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齡心滿意足,滿口應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於是夥計在西跨院給他找了個單間,開發了腳夫,把行李拿到屋內。那夥計叫劉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鋪蓋,一面就跟他搭話,問問來蹤去跡。等他洗完臉喝茶休息的時候,拿來一盞油燈,順便問他晚飯怎麼吃。

  到了通州就等於到了京城了,王有齡心情頗為悠閒,要了兩個碟子、一壺白干,慢慢喝著。他正醺醺然回憶與胡雪岩相處的那一段日子時,只見門帘一掀,隨即有人問道:「老爺!聽個曲兒吧?」

  說話的聲音倒還脆。王有齡抬眼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擦了一臉的粉,梳得高高的一個「喜鵲尾巴」,叮鈴噹啷插著些銀釵小金鈴的,綠襖黑褲,下面穿一雙粽子大的繡花紅鞋。重新再看到她臉上,皮膚黑一些,那眼睛卻顧盼之間,嬌韻欲流。王有齡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燈下,看過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這北道上的勾當他也領教過幾次,便招一招手說:「過來!」

  那婦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後的老婦擺一擺手,然後一個人走了進來,請個安問道:「老爺貴姓啊?」

  「我姓王。」王有齡問她,「你呢?」

  「小名兒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從頭到腳,又細細端詳了一番,點點頭表示滿意。

  「王老爺,就是一個人?」

  「對了,一個人。」王有齡又說,「你先出去,回頭我找劉四來招呼你。」

  於是金翠又飛了個媚眼,用她那有些發膩的聲音說道:「多謝王老爺,您老可別忘了,千萬叫劉四招呼我啊!」

  「不會,不會!」

  金翠掀著帘子走了。王有齡依然喝他的酒,於是淺斟低酌,越發慢了。

  就這樣一面喝,一面等,劉四卻老是不露面,反倒又來了些游娼兜搭。因為心有所屬,他對那些野草閒花,懶得一顧,且有厭煩之感,便親自走出屋去,大聲喊道:「劉四,劉四!」

  劉四還在前院,聽得呼喚,趕緊奔了來伺候。他只當王有齡催促飯食,所以一進來先道歉,說今天旅客特別多,廚下忙不過來,建議王有齡再來四兩白干。「您老慢慢喝著。」他詭秘地笑道,「回頭我替您老找個樂子。」

  「什麼樂子?」王有齡明知故問地。

  「這會兒還早,您老別忙。等二更過後,沒有人來,這間屋就歸您老住了。我找個人來,包管您老稱心如意。」劉四又說,「我找的這個人,是她們這一行的頂兒、尖兒,名叫金翠。」

  王有齡笑了。「再拿酒來!」他大聲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兩張餅,劉四收拾殘肴,又沏上一壺茶來,接著便聽見簾鉤一響,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劉四向她叮囑了這一句,退身出去,順手把房門帶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還解下衣襟上的一塊粉紅手絹,擦一擦碗口的茶漬,才雙手捧到王有齡面前。

  雖是北地胭脂,但舉止倒還溫柔文靜,王有齡越發有好感,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著:「問這個幹嗎?」

  「怎麼有忌諱?」

  「倒不是有忌諱。」金翠答道,「說了實話,怕您老嫌我,不說實話,我又不肯騙你。」

  「我嫌你什麼?」王有齡很認真地說,「我不嫌!」

  金翠那雙靈活的眼珠,在他臉上繞了一下,低下頭去,把眼帘垂了下來,只見長長的睫毛不住跳動。這未免有情的神態,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齡決定明天再在這裡住一天。

  一夜繾綣,加以旅途辛勞,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適。中間他醒了一次,從枕頭下掏出一個銀殼表來看了看,將近午時。雖已不早,但有心與金翠再續前緣,便無須亟亟,翻個身依舊蒙頭大睡。這一睡睡不多時,為窗外的爭吵聲所驚醒。聽出一個是劉四,正低聲下氣地在賠罪,說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賃予別的旅客。「不過,這位王老爺連找了幾家都不行,看樣子還帶著病,出門哪裡不行方便?總爺,你別生氣,請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馬上給你騰。」

  王有齡一聽,原來是為了自己占了別人的屋子,這不好讓劉四為難,急忙一翻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閂開門,一面向外大聲招呼:「劉四,你不必跟客人爭執,我讓就是了。」

  等開出門來,只見院子裡與劉四站在一起的那個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穿著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頭上戴著小帽,腳下卻穿一雙「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認不准他的身份。

  「王老爺,對不起,對不起!」劉四指著那人說,「這位是欽差大人身邊的楊二爺。您老這間屋子,就分派給楊二爺住。我另外想辦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請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齡向那姓楊的點點頭,作為招呼,又說,「你是正主兒,請進來坐吧!」

  「不要緊,不要緊。」姓楊的也很客氣了,「王老爺你慢慢兒來!」

  開出口來是雲南鄉音。喉音特重的雲南話,本就能予人以純摯的感覺,王有齡又從小在雲南住過,所以入耳更覺親切,隨即含笑問道:「你家哪裡,昆明?」

  他這一句也是雲南話,字雖咬得不太準,韻味卻足。姓楊的頓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王老爺,你家也是雲南人?」

  「我生在雲南,也攀得上是鄉親。」

  「那好得很。」姓楊的大聲說道,「王老爺,你老不要麻煩了。你還住在這裡好了。」

  「這怎麼好意思?來,來,請進來坐。」

  「是!」姓楊的很誠懇地答道,「自己人說老實話,我還有點事要去辦,順便再找間屋子住。事情辦完了我再來,敘敘鄉情。很快,要不了一個時辰。」

  「好,好!我等你。」

  兩人連連拱手,互道「回見」。王有齡回到屋裡坐下來,定定神回想,覺得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溫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欽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點,正愁著兩眼漆黑,不知門徑,現在找到個人可以指點,豈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擻,剛站起身要喊人,只見劉四領著小夥計,把臉水熱茶都捧了來了,笑嘻嘻地說:「王老爺,您老的運氣真不壞,這一趟上京,一定萬事如意。」

  「好說,好說!」王有齡十分高興,「劉四,回頭楊二爺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飯,你給提調一下子,不必太講究,可也別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給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過不到一個時辰,姓楊的果然應約而至,手裡拎著一包東西。王有齡從窗戶里遠遠望見,頓被提醒,趕緊開箱子隨便抓了些土產,放在桌上,然後掀帘子出去。

  「公幹完了?」他問。

  「噯!」姓楊的答道,「交給他們辦去了。」

  進屋坐定,彼此重新請教姓名,姓楊的叫楊承福。王有齡管他叫「楊二哥」,他十分高興,接著便把帶來的一個包裹解開。

  王有齡機警,搶先把自己預備下的禮物取了來,是一盒兩把水磨竹骨的摺扇,杭州城內名聞遐邇的「舒蓮記」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絲煙,這個字號,也是北方官宦人家連深閨內都知道的。

  「楊二哥,不腆之儀,也算是個見面禮兒!」王有齡笑道,「不過,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時宜。」

  「老弟台!」楊承福一把接著他的手,不讓他把東西放下來,「你聽我說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實話,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那叫什麼話?楊二哥你儘管說。」

  「你這些土儀,我也知道,名為『四杭』,不過,你送給我是糟蹋了!水煙,我裝給我們大人吃,自己吃旱菸;扇子,你哪裡看見過像我這種人,弄把摺扇在手裡搖啊搖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著,到京里送別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說一句你聽。」楊承福似乎有些礙口,但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我跟我們大人到了南邊,這些東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總要有個打算,你到北方來,沒有南邊的東西送人。我往南邊走,你又拿那裡的東西送我,你想,這是什麼算盤?」

  話中帶些做兄長開導的意味,王有齡再要客氣,便似見外。「這一說,變成我假客氣了!」他說。

  「本來不用客氣。」

  楊承福一面說,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開來。他不收王有齡的禮,自己有所饋贈卻有一番說辭——他送的是家備的良藥,紫金錠、諸葛行軍散,還有種金色而形狀像耗子屎似的東西,即名為「老鼠屎」。這些藥與眾不同,出自大內「御藥房」特製,選料名貴,為市面上所買不到,而他家「大人」因為太監來打秋風,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來相送,惠而不費,備而不用。王有齡將來回南,拿這送人,最妙不過。

  這是體貼誠懇的老實話,王有齡相當感動。等劉四送來四個涼碟、一個火鍋,楊承福便老實叨擾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蹤。

  做主人的覺得初次見面,雖有一見如故之感,但請託幫忙的話,在此時來說,還是交淺言深,所以除了直陳此次北上,想加捐個「州縣班子」以外,對於家世不肯多談。

  那楊承福聽說他是個捐班的鹽大使,大小是個官兒,自己的身份便覺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說:「這一說,我太放肆了!」

  「怎樣?」

  「實不相瞞,我不過是個『底下人』,哪裡能跟你兄弟相稱!」

  「笑話!」王有齡說,「我沒有這些世俗之見。」

  楊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處,也像是別有心事在盤算,過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說:「這樣,我替你出個主意。我先問你,你這趟帶著多少錢?」

  這話問得突兀,王有齡記起「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躊躇,既而自責。別人如此誠懇,自己怎麼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實答道:「不到五百兩銀子。」

  楊承福點點頭:「加捐個『州縣班子』,勉強也夠了。不過要想缺分好,還得另想辦法。」

  「原要求楊二哥照應。」

  「不敢當,不敢當。」楊承福接談正文,「捐班的名堂極多,不是內行哪裡弄得清楚?吏部『文選司』的那些書辦,吃人不吐骨頭,你可曾先打聽過?」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請教過內行,我想另外捐個『本班儘先』的『花樣』,得缺可以快些。」

  「這個『花樣』的價錢不輕。」

  當然,多少候補州縣,「轅門聽鼓」,吃盡當光,等到鬚眉皆白還未署過一任實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齡以正八品的鹽大使,加捐為正七品的知縣,一到省遇有縣缺,儘先補用,這樣如意的算盤,代價自然不會低。楊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這麼辦。你要曉得,做官總以尋靠山最要緊,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錢,是『本班儘先』的花樣,一到省里,如果沒有人替你講話,有缺出來,照樣輪不到你。」

  「咦?」王有齡倒奇怪了,「難道藩台可以不顧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尋個說法,把你刷掉。譬如說,有個縣的縣官出缺了,他可以說,該縣文風素盛,不是學問優長的科甲出身,不能勝任,這樣就把捐班打下來了。倒過來也是一樣,說該縣地要事繁,非諳於吏治的幹才不可,這意思就是說,科甲出身的,總不免書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這話不是?」

  王有齡把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所以我勸你不必加捐『本班儘先』,一樣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這樣的妙事!王有齡離座而起,一揖到地:「楊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進,不敢相忘。」

  「好說,好說!」楊承福急忙跳起身來,拉住了他的手,「你請坐。聽我告訴你。」

  楊承福為王有齡謀,與其花大價錢捐「本班儘先」,不如省些捐個「指省分發」——州縣分發省分,抽籤決定,各憑運氣,「指省分發」便可有所趨避,楊承福要他報捐時指明分發江蘇。

  「我們大人是江蘇學政,身份與江蘇巡撫、江寧將軍並行,連兩江總督也要買帳。你分發到了江蘇,我替你跟我們大人說一說,巡撫或者藩台那裡關照一聲,不出三個月,包你『掛牌』署缺,缺分好壞就要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這真是天外飛來奇遇!王有齡笑得合不攏口,卻不知說什麼好,心裡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麼名字,想問出口來,又覺不妥。說了半天,連江蘇學政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豈非笑話?

  楊承福還怕他不相信,特別又加了一句:「我們大人最肯照應同鄉,你算半個雲南人,再有我從中說話,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談興愈豪,楊承福雖是「底下人」的身份,卻不是那干粗活的雜役,一樣知書識字,能替主人招待賓客,接頭公事,所以對京里官場的動態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談論的對手,此刻遇見王有齡,談科甲、談功名、談那些大官的出身交遊,他不但懂,而且聽得津津有味。這使得楊承福非常痛快,越覺得酒逢知己,人生難得。

  「我們大人的人緣最好。在同年當中,年紀輕,有才氣,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應他。散館【6】以後,不過十年的工夫,就當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爺故世,丁憂【7】閒了兩年多,現在一定升尚書了。」

  聽到「散館」兩個字,便知是個翰林,王有齡問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這一榜是『龍虎榜』,現在頂頂紅了。」楊承福興高采烈地說,「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點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軍機彭大人,他不曾點翰林,不過官運是他頂好,現在紅得很,軍機處里一把抓。」

  這話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齡也知道,軍機大臣要講資格,彭蘊章就算飛黃騰達,異乎常人,在軍機上也是後進,怎麼會「一把抓」呢?

  「這我倒要請教了,」他說,「大軍機不是有好幾位嗎?」

  「不錯,有好幾位。不過前面的幾位現在都不管事。資格最老的是賽尚阿賽大人,派到廣西打『長毛』,吃了敗仗,革職了;還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雋藻祁大人,那是老資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鄭親王家的那個老六——御前大臣肅順,專門與他作對,灰心得很,越發不願管事。這一來,就輪著彭大人,以下也還有兩三位,科名上說是老前輩,不過進軍機在後,凡事總要退讓一步,聽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這麼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書,那是看得見的事了。」王有齡又問,「丁憂服滿起復,仍舊是兵部侍郎?」

  「調了。調戶部,『兼管錢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應,哪裡輪得到?」

  說來說去,到底叫什麼名字呢?王有齡心裡痒痒的,但越說越不宜開口動問。等飯罷訂了後約,楊承福剛剛告辭,王有齡跟著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買一部書。這部書在通都大邑都有得賣,京城裡琉璃廠榮寶齋刻印的《爵秩全覽》。王有齡買了兩本,一本是今年,咸豐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他翻到戶部這一欄一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漢缺的戶部尚書和侍郎是孫瑞珍、王慶雲、何桂清。何桂清字根雲,雲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這個何桂清嗎?」王有齡喃喃自問,「他本籍不是雲南,也沒有聽說過有『根雲』這個別號。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齡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興奮,但也亂得厲害。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齡關門躺在炕上,細思往事。有了幾分酒意,兼以驟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腦中亂得厲害,好久,他才從一團亂絲中抽出一個頭緒。

  這個頭緒從他隨父初到雲南時開始。王有齡的父親單名燮,字梅林,家貧力學,很受人尊敬,嘉慶二十三年中了福建鄉試第三十六名舉人,悉索敝賦湊了一筆盤纏,到北京去會試,房官已經薦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貧士落第,境況淒涼,幸好原任福建巡撫顏檢已調升直隸總督,他本來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這原是極好的一個機會,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養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會試,免了一番長途跋涉,不必再為籌措旅費仰屋興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喪回籍。會試三年一科,連番耽誤,已入中年,就算中了進士,榜下即用,也不過當六部的司官或者州縣,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專為年長家貧而閱歷已深的舉人所想出來的一條路子。欽命王公大臣挑選,第一要儀表出眾,第二要言語便給。王燮這兩項都夠條件,加以筆下來得,而且當過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發雲南。

  王燮攜眷到了雲南,隨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遷轉各縣,最後調署首縣昆明。有一天從外面回衙,轎子抬入大門,聽見門房裡有人在讀書,聲音極其清朗,念得抑揚頓挫,把文章中的精義都念了出來,不由得大為欣賞。

  回到上房,他便問聽差:「門房裡在念書的少年是誰啊?」

  「是『門稿』老何的兒子。」

  「噢,念得好啊!找來我看看。」

  於是把老何的兒子去找了來,王燮看他才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氣度安詳,竟是累世清貴的書香子弟。再細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達的貴相,越發驚奇。

  「你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的話,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這一開口竟似點翰林入「清秘堂」的徵兆,王燮便問:「開筆做文章了沒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沒有人指點。」他說,「還摸不著門徑。」

  「拿你的窗課來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課帶了來,薄薄竹紙訂的兩個本子,雙手捧了上去。王燮打開一看,不但已經開筆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還有詩詞,肚子裡頗有些貨色,一筆字也寫得不壞。

  王燮是苦學出身,深知貧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頓起憐才之念,於是吩咐:「這樣吧,從明天起,你跟大少爺一起念書好了。」

  大少爺就是王有齡。何桂清從此便成了他的書僮兼同窗。

  這個何桂清可就是楊承福的主人?王有齡要解答的,就是這個疑問。

  他懊悔沒有問清楊承福的住處,此刻無從訪晤。轉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處,也不能貿貿然跑了去,率直動問。如果是那個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瞞著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瘡疤,舊雨變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楊承福一定以為自己有痰疾,神志不清,怎還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薦援引?

  這樣一想,便仍舊只有從回憶中去研究了。他記得何桂清是個很自負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書時,常常暗中幫自己做功課。他喜歡發議論,看法與常人不同,有時很高超,有時也很荒謬,但不論如何,夜雨聯床聽他上下古今閒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這樣的日子並不太久,王有齡的母親在昆明病歿。他萬里迢迢,扶柩歸鄉,從此再沒有跟何桂清見過。而且也不曾聽他父親談過,事實上他們父子從雲南分手以後,見面的機會也不多。王有齡記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兩歲,如何能在十幾年前就點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雲南人,不可能在雲南應鄉試。看起來,這位戶部侍郎放江蘇學政的何桂清與自己的同窗舊交何桂清,不過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為何又都在雲南?一巧不能再巧!聽楊承福說他上人,少年早發,「有才氣,人又漂亮」,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識的何桂清。

  疑雲越來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楊承福應約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鍋,對坐小酌。

  「下午總算辦了一件大事。」楊承福說,「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齡問到何桂清,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籠統稱呼了,「何大人什麼時候到?」

  「總在明天午間。」

  「一到就下船嗎?」

  「哪裡,起碼有三四天耽擱。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兒要巴結我家大人?別的不說,通永道、倉場侍郎的兩頓餞行酒,是不能不吃的,這就是兩天去掉了。」

  「那麼——」王有齡很謹慎地問,「我能不能見一見何大人?」

  楊承福想了想說:「索性這樣,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轅來,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門口『站』個『班』,我隨即把你的『手本』遞了上去,看他怎麼吩咐。」

  「好極了。我遵辦。」

  「還有句話,我家大人自己年紀輕,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講究儀表,你的袍褂帶來了沒有?」

  這倒提醒了王有齡,他是五月里動身的,臨時趕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卻還沒有。

  聽他老實相告,楊承福便說:「虧得問一聲。現做是來不及了,買現成的也未見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來。」

  楊承福非常熱心,親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藍綢棉袍、一件狐皮出鋒、一件玄色貢緞的褂子、一頂暖帽。王有齡開箱子把八品頂戴的金頂子,以及繡著一隻小小的鵪鶉的「補子」都拿了出來,配置停當。看看腳下那雙靴子,已經破了兩個洞,他便又叫劉四去買了雙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門口的「剃頭挑子」上剃了頭、颳了臉。回到屋裡,他急急地又剔亮油燈寫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別用小字註明「字雪軒,一字英九」。這樣,如果楊承福的主人,真的是當年同窗兼書僮的何桂清,便絕不會想不起他這個「王有齡」是何許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齊,攬鏡自照,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借來的新袍褂,自覺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心裡一高興,精神越覺爽健,叫劉四雇了乘車,一直來到楊承福所說的「行轅」——西門一座道觀的精舍。

  「你來得早!」楊承福說,「總要午間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這時王有齡想起一件事,回頭把手本遞了上去,說不定就有石破天驚的奇遇出現,到那時楊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會在心裡罵:「這小子真會裝蒜,枉為待他那麼好,居然事先一點口風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實說固然不可,就露一點根由,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個伏筆,等事後再作解釋。

  於是他把楊承福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楊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見,說不定有些花樣,讓你意想不到。」

  「什麼花樣?」楊承福有些緊張,「你不是要上什麼『條陳』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請放心,倘有花樣,絕不是闖什麼禍。」

  「那好。我想你也不會害我。」

  「哪裡的話!」王有齡異常不安,「楊二哥待我的這番盛情,報答不盡,我怎能替你找麻煩惹禍?」

  楊承福點點頭,還想問下去,只見一名差官裝束的漢子,一騎快馬,飛奔到門。看樣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楊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錯!消息來了,何桂清已經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廳」與迎候的官員應酬,馬上就要到「行轅」了。

  王有齡心裡有些發慌:果真是當年的何桂清,相見之下,身份如雲泥之判,見了面該怎麼稱呼,說些什麼才得體?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亂糟糟夾雜著畏懼與興奮的心情,他記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過。

  幸好,鳴鑼喝道的八抬大轎,一直抬進「行轅」大門。王有齡只「站班」,不報名。轎簾不曾打開,轎中人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候補鹽大使在「伺候」。在別人是勞而無功,在他卻是如釋重負,舒口氣依舊到門房裡去坐著。

  凳子都沒坐熱,忽聽得裡面遞相傳呼:「請王老爺!」「請王老爺!」王有齡一聽,心又跳了,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候,楊承福比什麼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齡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處,不斷眨著眼,顯得驚異莫名地問道:「王老爺,你與我家大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二哥——」

  「王老爺!」楊承福大聲打斷,跟著請了個安,站起身來說,「你老千萬不能如此稱呼!讓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氣,非把我打發回雲南不可。」

  「那麼叫你什麼呢?老楊?」

  「是。王老爺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楊也可以。」

  「老楊,我先問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麼說?」

  「他很高興,說:『此是故人。快請!快請!』」

  這一下,王有齡也很高興了。「不錯。」他順口答道,「我們是世交。多年不見,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時不敢跟你說破。」

  「怪不得!」楊承福的疑團算是打破了,「快請進去吧!」

  說著,哈一哈腰,伸手肅客,然後在前引路,把王有齡帶到一個小院子裡。

  這個小院子原是這裡的老道習靜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間平房,正中門楣上懸著塊小小的匾,上書「鶴軒」二字。未進鶴軒,先有聽差高唱通報:「王老爺到!」

  接著棉門帘一掀,踏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他面白如玉,戴一頂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面的薄棉袍,極挺括的紮腳褲。白布襪,黑緞鞋,丰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怎麼樣也看不出是現任的二品大員。

  驟看之下,王有齡倒有些不敢相認,反是何桂清先開口:「雪軒,一別二十年,想不到在這裡重逢!」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不同的是,當初叫「少爺」,現在叫「雪軒」。這提醒了王有齡,身份真箇判如雲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雲」,他還是從《爵秩全覽》中發現他有了一個別號,「做此官行此禮」,少不得要叫他一聲「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齡一面叫,一面請了個安。

  這時何桂清才有些侷促。「不敢當,不敢當!」他親手來扶「故人」,同時回頭問楊承福,「王老爺可曾帶跟班?」

  問跟班實在是問衣包。如果帶了跟班,那麼一定知道主人必會請客人便衣相見,預先帶著衣包好更換。楊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爺在客邊,不曾帶人來。」

  「那快伺候王老爺換衣服!」何桂清說,「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楊承福轉臉向王有齡說,「王老爺請隨我來。」

  他把他引入東面一間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齡打量了一下,只見四壁字畫都落著「根雲」的款,雖是過境稍作勾留,但依然有過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頭還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脫胎換骨了。

  正在感慨萬端時,楊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臥龍袋」,來伺候王有齡更換。不過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變為身份絕不相類,相當於「老爺與聽差」的關係,僅是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已令人感到世事萬端、奇妙莫測,足夠尋味了。

  「王老爺!」楊承福說,「這一身衣服很合適,回頭你老就穿了回去。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還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腳。」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齡握著他的手,心頭所感到的溫暖,比那件號稱為「蘿蔔絲」的新羊裘為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更多,「老楊,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個『緣』。」楊承福取過一面鏡子來,「王老爺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齡從鏡子裡發現自己比穿著官服又換了副樣子——春風滿面,喜氣洋洋,如果留上兩撇八字鬍子,就是麵團團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會兒鏡子,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開心,卻笑得無端。楊承福不免詫異。

  「老楊!你說人生是個『緣』字,我說人生如戲。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剛摺疊好的那套官服,「這些不都是『行頭』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因為有『緣』才生出許多『戲』來。人生偶合,各憑機緣,其中沒有道理好說。」

  「王老爺的話不錯。請吧!我們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這齣『戲』唱下來!」

  「說得是。」王有齡深深點頭。

  心中存著個「唱戲」的念頭,便沒有什麼忸怩和為難的感覺了。王有齡踱著方步,由楊承福領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裡,進門一揖,從容說道:「多謝何大人厚賜。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沒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練深沉,相當驚異,同時心裡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擔心,怕王有齡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細,照現在這樣子看,是絕不會有的事。

  「噯,你太客氣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來就表明了不忘舊情的本心,「請炕上來坐,比較舒服些。」

  炕几上已擺了八個高腳盆子,裝著茶點水果。炕前一個雪白銅的火盆,發出嗶嗶剝剝煤炭的輕響。王有齡覺得這樣的氣氛,正宜於細談敘舊,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還要讓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當楊承福端來了蓋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擋駕。王老爺是我從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見,我們要好好談談,叫他們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楊承福又說,「請大人的示,晚上有飯局。」

  「我知道,回頭再說。」

  等底下人一迴避,室中主客單獨相處,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還有些窘態。王有齡一看這情形,只好口不擇言地說了句:「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雲,『同學少年真不賤』!可喜可賀。」

  話是不甚得體,但總算開了個頭,何桂清緊接著搖搖手說:「雪軒!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在場面上,朝廷體制所關,不得不用官稱,私底下你叫我『根雲』好了。」

  「是。」王有齡坦然接受他的建議,「我倒還不知道你這個大號的由來。」

  「是我自己取的。『根雲』者『根基於雲南』,永不忘本耳。」

  原來如此!王有齡心想:照他的解釋,無非特意掛一塊「雲南人」的幌子,照此看來,他可能是「冒籍」中的舉。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總是好的。

  「我也聽說,老太爺故世了。」何桂清又說,「其時亦正逢先君棄養,同在苫次【8】,照禮不通弔問。」

  他的所謂「先君」,王有齡從前管他叫「老何」,現在當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禮,竟不知老太爺下世。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舉、點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問了。王有齡不曾說出這句話來,何桂清心裡卻明白。他已聽楊承福略略提過,知道他此行是為了上京加捐,看境況似乎並不怎麼好,隨即問道:「這幾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齡答道,「那年在京里與先父見面,因為回福建鄉試,路途遙遠,當時報捐了一個鹽大使,分發到浙江候補,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麼樣呢?」

  「唉!一言難盡。」王有齡欲言又止地。

  「從小的弟兄,有什麼話不能跟我說?」

  王有齡是年輕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況說予舊日的「書僮」聽,此時受了何桂清的鼓勵,同時又想到「人生如戲」,便覺無所礙口了。

  「這一次我有兩大奇遇,一奇是遇著你;一奇是遇著個極慷慨的朋友。舊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於是王有齡把胡雪岩贈金的經過說了一遍。何桂清極有興味地傾聽著,等他說完,欣然笑道:「我也應該感謝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會北上,我們也就無從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來今年是我脫運交運的一年。」

  正說到這裡,楊承福在窗外大聲說道:「跟大人回話,通永道衙門派人來請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說,「你進來。」

  等楊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齡備飯,又叫到客店去結帳,把行李取了來。王有齡不作一聲,任他安排。

  於是王有齡吃了一頓北上以來最舒服的飯。昨天還是同桌勸酬、稱兄道弟的楊承福,這時侍立在旁,執禮極恭。要說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這一點歉疚不安了。

  飯後,楊承福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齡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覺醒來,鍾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館,煮茗清談,重拾中斷的話頭。

  說到「交運脫運」,何桂清要細問王有齡的打算。他很老實地把楊承福的策劃說了出來,自己卻不曾提什麼要求,因為他認為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會有所安排。

  「捐一個『指省分發』是一定要的,不過不必指明在江蘇。」

  「那麼,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話剛出口,隨又用自己省悟的語氣緊接著說,「喔,你當然不知道,這件案子發生還不久,外面的消息沒有那麼快。這也暫且不提。浙江的巡撫半年前換了人,你總該知道?」

  「是的。是黃撫台。」

  「黃壽臣是我的同年,現在聖眷正隆,不過——」何桂清略停一停說,「你還是回浙江。」

  語意曖昧不明,王有齡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機會、是關鍵,不可輕易放過,無論如何跟著何桂清在一起,緩急可恃,總比分發到別省來得好!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便用反襯的筆法,逼進一步:「如果你不願意我到江蘇,那麼我就回浙江。」

  「你誤會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豈有不願意你到江蘇的道理?老實說,我沒有少年的朋友,有時覺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閒話,也是一樂。我讓你回浙江,是為你打算。」

  「這我倒真是誤會了。」王有齡笑道,「不過,如何是為我打算?乞聞其詳。」

  「江蘇巡撫楊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輩,說話不便,就算買我的帳,也不會有好缺給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黃壽臣這個人,說句老實話,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對你就會大不相同。」

  「是!」王有齡將信將疑地答應著。

  「索性跟你明說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過,」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說,「關防嚴密,你千萬不可泄漏出去。」

  「當然,當然。」

  「黃壽臣是靠我們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著炕幾,湊過去放低了聲音說,「這還在其次,他現在有件案子,上頭派我順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欽差的身份,非買我的帳不可。你真正是運氣好!早也不行,遲也不行,剛剛就是這會兒,我的一封信到他那裡,說什麼就是什麼。」

  「啊!」王有齡遍體舒泰,不由得想到「積德以遺子孫」這句話。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來今日的機緣?

  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飯局,是倉場侍郎做東。他赴席歸來,又吩咐備酒,與王有齡作長夜之飲。二十年悲歡離合,有著扯不斷的話頭,但王有齡心中還有一大疑團,卻始終不好意思問出來。

  這個疑團就是:何桂清如何點了翰林?照王有齡想,他自然是捐了監生才能參加鄉試,鄉試中式成了舉人,然後到京城會試,成進士、點翰林。疑問就在他不是雲南人,怎能在雲南鄉試?「冒籍」的事不是沒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這又是誰幫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問,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說。樽前娓娓,談的都是京里官場的故事。何桂清講起宣宗的儉德,當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師傅」杜受田的指點。咸豐帝在做皇子時,表現了仁慈友愛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傳了給他。

  「當今皇上年紀雖輕,英明果敢,頗有一番作為。」何桂清很興奮地說,「氣運在轉了,那班旗下大爺,昏庸糊塗,讓皇上看透了他們,辦不了大事。現在漢人正在得勢,不過漢人中也要年輕有擔當的,皇上才賞識。所以那些瑣屑齷齪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紛紛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氣象。雪軒,時逢明主,你我好自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學政,三年任滿,不是尚書,就是巡撫。真正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氣餒。用兵之際,做地方官在『軍功』上效力,升遷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說,「黃壽臣人雖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個肯做事的。你在他那裡只要吃得來苦,他一定會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過——」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關切地問:「你有什麼顧慮,說出來商量。」

  「你說黃撫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氣也不好,只怕相處不來。」

  「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絕不會難為你!」

  「是的。」王有齡想了想,很謹慎地問,「你說他有件案子,上頭派你順道密查,不知是件什麼案子?」

  聽他問到機密,何桂清面有難色,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反正將來你總會知道,我就告訴了你也可以。只是出於我口,入於你耳,不足為外人道。」

  於是他把黃宗漢逼死椿壽,皇帝心有所疑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王有齡入耳心驚,對黃宗漢的為人,算是有了相當認識。

  「這麼件案子壓得下去嗎?」他問。

  「怎麼壓不下去?『朝里無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麼都好辦。」

  「椿壽的家屬呢,豈肯善罷甘休?」

  「你想呢?椿壽的家屬當然要鬧。不過,黃壽臣在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擔心。」何桂清又說,「我聽說椿壽夫人到巡撫衙門去鬧過幾次,又寫了冤單派人『京控』。現在都沒事了——這就是黃壽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平伏下來的!」

  「有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

  「官場齷齪,無所不有。」何桂清輕描淡寫一句撇開,「別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別人的閒事,自然是談王有齡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訴他,洪、楊起兵,在廣西沒有把它擋住,現在軍入兩湖,有燎原之勢,朝廷籌餉甚急,捐例大開,凡是「捐備軍需」的,多交部優予議敘,所以目前的機會正好,勸王有齡從速進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補。

  「也不忙在這幾天。」王有齡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動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說,「我陛辭時,面奉諭旨,以現在籌辦漕米海運,我在戶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聞。在通州,我跟倉場侍郎要好好商議,還有幾天耽擱,好在江浙密邇,將來不怕見不著面。我明天就派一個人送你進京,黃壽臣的信,我此刻就寫。」

  「能有人送我進京,那太好了。吏部書辦有許多花樣,非有熟人照應不可。」

  「就是這話。我再問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後,補上了缺怎麼辦?」

  這話問得王有齡一愣,細想一想才明白,問的依舊是「做官的本錢」。一旦藩署「掛牌」,不管是實缺還是署理,馬上就是現任的「大老爺」了,公館、轎馬、衣服、跟班,一切排場要擺開來,加上赴任的盤纏,算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且剛到任也不能馬上就出花樣弄錢,那兩三個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籌措。這一點,王有齡當然盤算過,點點頭說:「只要掛了牌,事情就好辦了。」

  「我知道。候補州縣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會來借錢予你。不過,說得難聽些,那筆借款就跟老鴇放給窯姐兒的押帳一樣,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挾制,非弄得聲名狼藉不可!」

  說著何桂清站起身來,走到裡面臥室,再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張銀票。「我手頭也不寬裕,只能幫你這點忙,省著些用,也差不多了。」銀票是八百兩,足足有餘了!王有齡喜出望外,眼含淚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謝。不過將來也真不知何以為報。」

  「談什麼報不報?」何桂清臉上是那種脫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與欣快,「說句實話吧,這是我報答你老太爺的提攜。沒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雲南中舉。」

  「話雖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這不須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窮途之際慷慨援手的胡君,別人非親非故幫你的忙,無非看你是個人才,會有一番事業,你該記著這一點!」

  王有齡自然深深受教。他本來就不是沒有大志,連番奇遇的鼓舞,越發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閉上眼,便看得前程錦繡,目迷神眩,雖還未補缺,卻已在享受做官的樂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寫好了一封致黃宗漢的信在等他。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9】,甚至也不像一封薦信,裡面談了許多知交的私話,然後才提到王有齡,說是「總角之交,誼如昆季」,特為囑他指捐分發浙江,以便請黃宗漢培植造就,照這封信的懇切結實來說,就差何桂清當面拱手拜託了。

  等看過封好,王有齡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請楊承福做個幫手。這一點何桂清無法滿足他的希望,因為楊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許多公事、關係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這樣吧,」楊承福建議,「叫高升跟了王老爺去,也很妥當。」

  ***

  高升也很誠實能幹,他自己也願意跟王有齡,事情就算定局。拜別何桂清,謝了楊承福,由高升照料著,當天就到了京里。本來想住會館,因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連兩年會試,落第的、新到的舉人,擠得滿坑滿谷,要找一間空房實在很難;而且王有齡以監生的底子來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舉成名的舉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異途,也自覺難堪,便索性破費些,在兩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氣極冷,生了爐子還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買了皮紙和面,在爐子上打了一盆糨糊,把皮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把窗戶板壁上所有的縫隙都糊沒。西北風進不來,爐火才能發生作用,立刻滿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齡吃過晚飯,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爺,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說道,「明天就是臘八,還有十幾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齡,「一『封印』就是一個月,這十幾天辦不成,在京里過年空等,那耽誤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兒來說,都是件划不來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幾個錢,盡這十幾天把事情辦妥,趕年裡就動身回南。」

  「年裡就動身?不太急了嗎?」

  「我是替老爺打算。京里如果沒有什麼熟人,在店裡過年,也不是味兒。再說從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兒也得大把花錢,真正划不來。與其這個樣,莫如就在路上過年。再有一層,」高升湊近了他說,「老爺最好趕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見黃撫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齡恍然大悟,覺得高升的話實在有見識。黃宗漢此人既有刻薄的名聲,保不定在椿壽那件案子結束以後,過河拆橋,不買何桂清的帳。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時,有求於人,情形自然不同。總之,寧早勿遲,無論如何不錯。

  「我聽你的話,就這麼辦。不過,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總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極有把握地說,「包管又便宜又好。」

  於是王有齡欣然開了箱子,把舊捐的鹽大使「部照」取了出來,接著磨墨伸紙開具「三代」,細陳經歷,把文件都預備妥當,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兩銀子交給高升,作為應酬花費。

  從第二天起,高升開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說時間上沒有把握,就是額外需索的費用太高。這樣過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齡心裡焦灼,連高升自己也有些氣餒了。

  就在放棄希望,打算著在京過年時,事情突然有了轉機。吏部有個書辦,家裡遭了回祿之災【10】,還燒死了一母一子。年近歲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慘事,偏偏這書辦又因案下獄,雪上加霜,瀕臨絕境,必須求援於他的同事們。

  幫忙無非「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出錢的不過十兩、八兩銀子,倒是出力的幫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從司官到書辦,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來候選捐納、謀幹前程的,都希望提前辦理。在京里過年,賠貼盤纏,空耗辰光還不說,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誤了還有處分。所以這時是留難需索、擇肥而噬的好機會。現在為了幫同事的忙,他們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價」:凡是想限期辦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時的行市納規費以外,另外看情況加送若干,多下的錢就歸那遭禍的書辦所得。對外人來說,這比自己去撞木鐘,輾轉託人,重重剝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從琉璃廠的筆墨莊裡得到了這個消息,又去找熟人打聽,果有其事。他匆忙回來說予王有齡,就托那個熟人,代為接洽,說定了價錢,一共四百八十兩銀子,加捐為候補州縣,分發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項」,三分之一是「雜費」,打成兩張銀票,正項自己去繳,雜費托經手人轉交。不過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張「部照」和稱為「實收」的捐納交銀收據都拿到手了。

  這件大事倒辦好了,長行回南卻頗費周章。急景凋年,車船都不大願意做此一筆買賣。王有齡便又跟高升商議,大事已妥,隨時可走,也不爭在這幾天,不如過了「破五」再說。高升原是為主人打算,唯命是從,當時便先訂好了兩輛大車,付了一半車價,約定開年初七、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動身。

  這時京里除了軍機處,大小衙門都已封印。滿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憂容滿面,四處告幫過年;有的提著燈籠,星夜討債。王有齡卻是心定神閒,每天由高升領著,到各處去閒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則年節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攪;二則帶的土儀不多,空手登門拜訪,於禮不合;三則是他自己覺得現在境況不佳,不如不見,等將來得意了,歡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樂。因此,除了極少的一兩家至親,登門一揖以外,其餘同鄉親友那裡他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會館裡的執事邀王有齡去過年。吃完年夜飯,廳上拉開桌子,搖攤的搖攤,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齡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假的,不在客店。夥計替他撥旺了爐火,沏了熱茶。王有齡枯坐無聊,又弄了酒來喝,無奈「獨醉不成歡」,有心摘一朵野花,點綴佳節,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讓高升發覺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銷金窩,這一年異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緣。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風流債還不清,豈不辜負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滿街爆竹聲中,王有齡一個人悄悄地睡下了,卻是怎麼樣也沒有睡意。他通前徹後,細思平生,有淒涼,也有歡欣,有感慨,卻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樣的「正途」,已是輸人一著,但也不能就此認輸。一個人總要能展其所長,雖說自己書讀得沒有何桂清好,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勞,習於交接,卻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務的書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學問」,妄自菲薄,志氣消沉,聰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縮了。於今逢到大好機會,又正當國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際,風塵俗吏的作為,亦未見得會比金馬玉堂的學士遜色!

  轉念到此,王有齡內心頓時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但以大器自期,覺得肚子裡的貨色還不夠。不是詞賦文章,而是於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廠,別人買吃的、玩的,王有齡則像那些好書成癖的名士一樣,只在書鋪里坐。王有齡此時的氣度服飾,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結,先拜了年,擺上果盤,然後請教姓氏、鄉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闈剛剛僥倖。」王有齡的口氣是自表新科舉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爺春風滿面,本科一定『聯捷』。預賀,預賀!」

  「謝謝。『場中莫論文』,看運氣罷了。」

  「王老爺說得好一口官話,想來隨老太爺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齡心想,再盤問下去要露馬腳了,便即問道,「可有什麼實用之學的好書?」

  「怎麼沒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從書架子取了部新書來,「這部書,不知王老爺有沒有?」

  一看是賀長齡的《皇朝經世文編》,王有齡久聞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這部書實在好。當今講究實學,讀熟了這部書,殿試策論一定出色。」

  「有沒有『洋務』上的書?」

  「講洋務,有部貴省林大人編的書,非看不可。」

  那是林則徐編的《四洲志》,王有齡也買了。書店掌柜看出王有齡所要的是些什麼書,牽連不斷,搬出一大堆來,一時也無暇細看內容,好在價錢多還公道,便來者不拒,捆載而歸。

  從這天起,王有齡就在客店裡「閉戶讀書」,把一部《皇朝經世文編》中,談鹽法、河務、漕運的文章,反覆研讀,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他對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績,原就敬仰已久,此時看了那些奏議、條陳,了解了改革鹽法漕運的經過,越發嚮往。同時也有了一個心得——興利不難,難於除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為人侵漁把持,弊端叢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權利」,自會遭遇到極大的反抗阻撓。他看陶澍的整頓鹽務、改革漕運,論辦法也不過實事求是、期於允當,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貴的是,他除弊的決心與魄力。

  這又歸結到一個要點:權力。王有齡在想:俗語說的「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話實在不錯。不過這個道理要從反面來看。有權在手,不能有所作為、庸庸碌碌、隨波逐流,則雖未作惡,其惡與小人相等。因為官場弊端,就是在此輩手中變得根深蒂固、積重難返的。

  由於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時局。正好客店裡到了一個湖北來的差官,就住在他間壁,客中寂寞,攜酒消夜,談起兩湖的情形,王有齡才知道洪楊軍攻長沙不下,克寧鄉、益陽,擄掠了幾千艘民船,出臨資口,渡洞庭湖,占領岳州,乘勝東下,十一月陷漢陽,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淪陷了!巡撫常大淳、學政、藩司、臬司、提督、總兵,還有道員、知府、知縣、同知,幾乎全城文武,無不殉難。說到悲慘之處,那差官把眼淚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齡也為之慘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撫調湖北,還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經見過,純粹是個秉性仁柔的書生,只因為在浙江巡撫任內平治過海盜,朝廷當他會用兵,調到湖北去阻遏洪楊軍,結果與城同亡,說起來死得有點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辦理「團練」,以求自保。生逢亂世,哪裡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須得有「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11】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頭地。有了這層省悟,王有齡又到琉璃廠去買了些《聖武記》之類談徵戰方略、練兵籌餉的書,預備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

  依照約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王有齡由陸路自京師動身,經長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還可以走陸路。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匯,運河自京東來,過此偏向西南,經臨清、東昌南下。陸路自京西來,過此偏向東南,由平原、禹城、泰安、臨沂,進入江蘇省境,到清江浦,水陸兩途又交匯了。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依舊手不釋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就這樣他把《經世文編》《聖武記》《四洲志》都看完了。有時車王有齡中默想,自覺內而漕、鹽、兵事,外而夷情洋務,大致都已瞭然於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僱船沿運河直放杭州。為了印證所學,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河務、漕運以及淮鹽的運銷,都以此地為樞紐,能夠實地考察一番,真箇可謂「勝讀十年書」了。

  哪知來到王家營子,就聽說「長毛」造反,越發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車馬絡繹,負載著亂糟糟的家具雜物。衣冠不整,口音雜出的異鄉人,不計其數,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鬱的神色,顯而易見的,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

  「老爺!」高升悄悄說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帶著行李去瞎闖,累贅得很。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

  「好,好!」王有齡抬頭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便說,「我就在這裡等。」

  到了茶館,先把行李堆在一邊,開發了挑夫,要找座頭休息。舉目四顧,亂鬨鬨一片,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擺的長桌子空著。高升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老爺請這裡坐!」

  他是北方人,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不懂其中的規矩。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那張桌子叫「馬頭桌子」,要漕幫里的「龍頭」才有資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這裡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高升見安頓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齡喝著茶,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

  消息壞得很!自武昌淪陷,洪楊軍扣了大小船隻一萬多艘,把一路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軍械糧食,都裝了上去,又裹挾了幾十萬老百姓,沿著長江兩岸長驅而東,所過州縣,無不大搶特搶。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敵。綠營暮氣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哪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般順流直衝,以致節節敗退。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也由九江,過湖口、彭澤,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棄防而逃,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陸建瀛兵敗過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寧。蔣文慶看看保不住,把庫款、糧食、軍火的一部分移運廬州,自己堅守危城。其時城裡守卒已經潰散,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蔣文慶被殺於撫署西轅門。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齡大驚問道,「那麼現在『長毛』到了什麼地方了呢?」

  「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搖搖頭,愁容滿面的,「蕪湖大概總到了。說不定已到了江寧。」

  王有齡大驚失色,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點將信將疑。但稍微定一定心來想,亦無足奇,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自古以來,長江以上游荊州為重鎮,上游一失,順流東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將鎮荊襄,保上游;而荊襄有變,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溫在荊州,東晉君臣,寢食難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終於為宋太祖所平。

  這一下,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置重兵於湖廣、河南,防洪、楊北上,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實在是極大的失策。

  照這情形看,金陵遲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隨即記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額上的汗,鬆口氣失聲自語:「還好,還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憂鬱的雙眼望著他,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便賠著笑說:「我想起一個好朋友,他——」王有齡忽然問道,「請問,學台衙門,可是在江陰?」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蘇的大官兒最多,真搞不清什麼衙門在什麼地方。」

  「怎麼搞不清?」鄰桌上有人答話,「不錯,江蘇的大官最多,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他屈著手指數道,「從清江浦開始數好了,南河總督駐清江浦,漕運總督駐淮安,兩江總督、駐防將軍、江寧藩司駐江寧,江蘇巡撫、江蘇藩司駐蘇州,學政駐江陰,兩淮鹽政駐揚州。」

  果然是在江陰。王有齡心裡在盤算,由運河到了揚州,不妨沿江東去,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然後再經無錫、蘇州、嘉興回杭州,也還不遲。

  剛剛盤算停當,高升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他好不容易才覓著一間房,雖丟了定錢在那裡,去遲了卻保不定又為他人所得,兵荒馬亂,無處講理,所以催著主人快走。

  於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主僕兩人走出店來,攔著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高升背了鋪蓋卷,其餘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便由王有齡親手拿著,急匆匆趕到客店。這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廚房,油煙瀰漫,根本不宜作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攜幼、彷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關切地問高升,「也得找個鋪才好。」

  「我就在老爺床前打地鋪。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過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繞到江陰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齡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

  「這個——」高升遲疑地答道,「我勸老爺還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則要早早稟到;二則多換兩次船,在平常不費事,這幾天可是很大的麻煩。老爺,消息很不好,萬一路斷了,怎麼辦?」

  高升的見識著實不低,分發浙江的候補州縣,如果歸路中斷,逗留在江蘇,那是一輩子都補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齡一聽他的話,幡然變計,當夜商量定規,儘快僱船趕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難民已到了許多,同時也有了確實消息:蕪湖已經失守,官軍水師大敗,福山鎮總兵陣亡,洪楊軍正分水陸三路,進薄江寧。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經兵革,恐慌萬狀,因而僱船也不容易。南面戰火瀰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樣,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總算有了結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論人計價,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事急無奈,王有齡唯有忍痛點頭。

  但也虧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討關」「過壩」可得許多方便。風向也順,船行極快,到了揚州,聽說江寧已經被圍,城外有七八十萬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城裡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綠營兵,不過明太祖興建的江寧城,堅固有名,一時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萬人,洪楊軍能不能攻下江寧無關大局。王有齡心裡在想,他們的兵力足夠,分兵兩路,一支往東,逕取蘇常;一支渡江而北,經營中原,這一來江寧成了孤城,不戰自下。由於這個想法,王有齡對大局相當悲觀,中宵不寐,聽著運河的水聲,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運。

  王有齡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他一上岸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沒有行裝未卸便上茶館裡去尋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王有齡卻又有許多事要料理——當務之急是尋房子搬家。原來的住處過於狹隘,且莫說排場氣派,首先高升就沒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隨即帶著高升去尋房屋經紀。

  買賣房屋的經紀人,杭州叫作「瓦搖頭」,他們有日常聚會的地方,在一家茶館。各行各業都有一家茶館作為買賣聯絡的集中之處,稱為「茶會」。到了茶會上,那些連「瓦」見了他們都「搖頭」的經紀人,一看王有齡的服飾氣派,還帶著底下人,都以為是大主顧來了,紛紛上來兜搭,問他是要買呢,還是「典」。

  「我既不買,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

  「這哪裡來?」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個人說。

  於是王有齡只與此人談交易,問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問租金,也還不貴。「那就去看一看再說。」王有齡這樣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約,當日起租。我做事喜歡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聽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夾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幾年西湖水,難道還不知道『杭鐵頭』說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河坊。這一帶杭州稱為「上城」,從南宋以來,就是一城精華所在,離佑聖觀巷的撫台衙門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門都不遠。「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齡的意。再看房子,五開間的正屋,一共兩進,左右廂房,前面轎廳,後面還有一片竹林,蓋著個小小的亭子。雖不富麗,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齡現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臉色,「瓦搖頭」便說:「王老爺鴻運高照!原住的張老爺調升山西,昨天剛剛動身。這麼好的房子,一天都不會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爺就是今天來看,真正巧極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齡也覺得事事順遂,十分高興,「你馬上去找房東,此刻就訂約起租。」

  「老爺!」高升插嘴問道,「哪一天搬進來?」

  「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萬一來不及就是明天。」

  這一天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但也有許多事要做。第一步先僱人來打掃房子,第二步要買動用家具。為了不願意露出暴發戶的味道,王有齡特地買了半舊的紅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從雲南帶來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鋪陳開來,顯得很夠氣派。

  真箇「有錢好辦事」,搬到新居,不過兩天工夫,諸事妥帖。廚房裡有廚子,上房裡有丫頭、老媽,門房裡坐著四個轎班,轎廳里停一頂簇新的藍呢轎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這就該去尋胡雪岩了。王有齡覺得現在身份雖與前不同,但不可炫耀於患難之交,所以這天早晨,穿了件半舊棉袍,也不帶底下人,安步當車,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館。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卻獨獨不見胡雪岩。

  「小胡呢?」他問茶博士。

  「好久沒有來了。」

  「咦!」王有齡心裡有些著急,「怎麼回事?到哪裡去了?」

  「不曉得。」茶博士搖搖頭,「這個人神出鬼沒,哪個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這樣……」王有齡要了張包茶葉的紙,借支筆寫了自己的地址,交給茶博士,鄭重囑咐,「如果遇見小胡,千萬請他到我這裡來。」

  走出茶館,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話置諸腦後,特為又回進去,取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到茶博士手裡。

  「咦!咦!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尋一尋小胡,尋著了我再謝你。」

  那茶博士有些發愣,心想這姓王的,以前一壺茶要衝上十七八回開水,中午兩個燒餅當頓飯,如今隨便出手就是兩把銀子,想來發了財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飾又不像怎麼有錢,居然為了尋小胡,不惜整兩銀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這、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問道,「不過我要請教你老人家,為啥尋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齡笑笑不說下去了。

  作了這番安排,他悵惘的心情略減,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寬,人頭熟,只要肯留心訪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尋著。只怕小胡來訪,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買了一張梅紅箋,大書「閩侯王有齡寓」六字,貼在門上。

  這就要預備稟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門去看一個朋友。按察使通稱臬司,尊稱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齡的那個朋友就是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姓俞,紹興人。「紹興師爺」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門,所以有句「無紹不成衙」的俗語,尤其是州縣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錢穀」兩幕友,請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風順,名利雙收。

  王有齡的這個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裡還藏著無數的案例。向來刑名案子,有律講律,無律講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讞的文卷,報到刑部都不會被駁。江浙臬台衙門的「俞師爺」,就是連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閒不會駁他經辦的案子,所以歷任臬司都要卑詞厚幣,挽留他「幫忙」。

  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王有齡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本省。」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為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齡問道,「我請問,椿藩台那件案子現在怎麼樣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問一句,「你可知道黃撫台的來頭?」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勢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不過我聽說京里派了欽差來查。可有這事?」

  「查不查都是一樣。」俞師爺說,「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願把跟何桂清的關係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麼,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著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裡。原是特意來請教。」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兒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係撫台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台犯不著。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閒事,是為明哲保身之道。」

  聽俞師爺這麼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為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係,只說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帳。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帳。」

  「何以見得?」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台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麼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於黃撫台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麼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台如此回護他的老同年,黃撫台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帳之理?」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黃二人的交情並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說的那麼深厚,現在從旁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台奉旨查問,奏復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這『並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只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台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係?」

  一聽這話,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為幫著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發,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只是為老朋友高興,拍著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辦正事去吧!」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不過因為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裡面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隨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抬到佑聖觀巷撫台衙門,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王有齡下了轎,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後,走入大門。撫台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便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升從拜匣里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都不看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那個被呼為「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在藩台衙門,手本還往裡遞一遞,在這裡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裡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託遞一遞。」

  看在門包的份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裡走去。撫台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著。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連門房裡的人也都詫異:「怎麼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里,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否則絕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只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劉二爺出來了!」高升悄悄說道。

  王有齡抬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遽,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面,仿佛有什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的。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著劉二,只見他奔到面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裡坐。」

  何前倨而後恭?除掉王有齡主僕,門房裡的,還有一直在那裡的閒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台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面問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裡?」

  「在清河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只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裡去!」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台太客氣了!」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裡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這時正站在門外,聽他這一說,便悄悄走了進去。王有齡看見了喊道:「高升,你來見見劉二爺。」

  「劉二爺!」高升請了個安。

  劉二回了禮。跟班聽差,客氣些都稱「二爺」,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回他一聲:「高二爺!」又說,「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氣!」

  「是,是!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請多關照。」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劉二便喊:「看!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裡,快抬過來。」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一直停在西轅門外,等抬到大門,王有齡才踱著八字步走了出去,劉二哈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看劉二比伺候「首縣」還要巴結,無不側目而視,竊竊私議。

  回家不久,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只穿便衣,他卻不敢把撫台的客氣話當真,依舊穿公服,備手本,只不過叫高升帶著衣包備用。

  到了撫台衙門下轎,劉二已經等在那裡,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王大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沒有多少時候,聽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托著銀水菸袋,一手打開棉門帘。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隨即站起,畢恭畢敬地立在下方。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驢臉獅鼻,兩頰凹了下去,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王有齡不敢怠慢,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名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黃宗漢還了個揖,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氣,請客人「升炕」。王有齡謙辭不敢,斜著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雲,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樣,何況又是同鄉,不必拘泥俗禮!」

  「承蒙大人看得起,實在感激,不過禮不可廢。」王有齡說,「一切要求大人教導!」

  「哪裡!倒是我要借重長才……」

  從這裡開始,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談了一會兒,聽差來請示開席,又說陪客已經到了。

  「那就請吧!」主人起身肅客,「在席上再談。」

  走到裡間,兩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撫署的「文案」,一個姓朱的管奏摺,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兩個人都是舉人,會試不利,為黃宗漢邀來幫忙。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怎麼樣也辭不了的。但論地位,論功名,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總不免侷促異常。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裡,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見聞不同,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

  酒到半酣,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只聽他大聲答道:「快拿來!」

  拿來的是一角蓋著紫泥大印的公文,拆開來看完,他順手遞了給「朱師爺」。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便皺緊了雙眉。

  「江寧失守了。」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這是江蘇巡撫來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齡喟然問道,「兩江總督陸大人呢?」

  「殉難了。死得冤枉!」黃宗漢說,「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進城以後,上元縣劉令奮勇抵抗,長毛不支,已經退出,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遇著潰散的長毛,護勇、轎班棄轎而逃,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裡!唉,太冤枉了!」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蔣文慶、陸建瀛等人,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紛紛陣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風權勢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戰亂,守土有責,非與城同存亡不可。像陸建瀛,即使不為洪楊軍所殺,能逃出一條命來,也逃不脫革職拿問、喪師失地的罪名,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想到這裡,黃宗漢不免驚心。

  又說了陣時局,行過兩巡酒,他忽然問王有齡:「雪軒兄,你的見聞較為真切。照你看,江寧一失,以後如何?」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賊勢異常猖獗,而江南防務空虛,加以江南百姓百餘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動,蘇、常一帶,甚為可慮。」

  「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自收復武昌以來,八戰八克,已拜欽差大臣之命,或許可以收復江寧。」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王有齡不以為然,但撫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駁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請教,倘或蘇、常不守,轉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軒兄,」黃宗漢很注意地看著他,「可能藉箸代籌?」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細想一想,從容答道:「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朝廷亦以全力對付。無奈如向帥雖為名將,尚無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戰八克,功勳雖高,亦不無因人成事……」

  「怎麼叫『因人成事』?」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

  原是句含蓄的話,既然一定要追問,只好實說。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說實在的,洪楊軍裹挾百姓,全軍東下,向帥在後面攆,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

  「嗯,嗯!」黃宗漢點點頭,向秦師爺說,「此論亦不算過苛。」然後又轉眼看著王有齡,示意他說下去。

  「以愚見,如今當苦撐待援,蘇、常能抵擋得一陣,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諸路合圍,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勝負固非一時可決,但局面優勢總是穩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再來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敵!」

  黃宗漢凝視著他,突地擊案稱賞:「好一個『出境迎敵』!」

  他在想,出境迎敵,戰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無所謂「守土之責」。萬一吃了敗仗,在他人境內,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餘地。這還不說,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頒示諭旨,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優詔褒答。

  專管奏摺的朱師爺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頻頻點頭。

  「辦法是好!」黃宗漢又說,「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練兵籌餉兩事,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是!」王有齡說,「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師爺接著說了這一句,合座撫掌大笑。

  於是又談到籌餉之道,王有齡認為保持餉源,也就是說,守住富庶之區最關緊要。然後又談漕運,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感慨著說,時世的推移,只怕已歷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而且江南戰火已成燎原,運河更難保暢通,所以漕運改為海運,為勢所必然,唯有早著先鞭。

  這些議論,他自覺相當平實,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居然也傾聽不倦。但他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台,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飯後茗聚,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剛到省。」他說,「且等見了藩司再說。」

  「是!」王有齡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

  「好說,好說!」說著已端起了茶碗。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這一聲,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黃宗漢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王有齡再三相攔,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劉二領著出衙門。王有齡心裡七上八下,看不出撫台的態度,好像很賞識,又好像是敷衍,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但要維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打算著明天叫高升來探探消息。

  繞出大堂,就看見簇新兩盞「王」字大燈籠,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裡。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著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講究禮數,王大老爺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齡在轎中拱手,感激地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

  由於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閒了這許多年,也不著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為了什麼?在枕上一個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儘是為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岩便連帶想起一件事,推推枕邊人問道:「太太,今天可有人來過?」

  「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錯過了,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沒有!沒有來過。」

  「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說,「受人這樣大的恩惠,竟不問一問人家是什麼人家、住在哪裡,我看天下的糊塗人,數你為第一了。」

  「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王有齡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事起突然,總有點兒不信其為真,仿佛做了個好夢,只願這個夢做下去,不願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歡天喜地地感嘆著,「哪裡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問不通。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邸報』和進士題名的『齒錄』,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齡又說,「想想也是,現成有這麼好一條路子不去走,守在這裡,苦得要命!不好笑嗎?」

  「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爺,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

  王有齡深以為然:「公門裡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穀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為兒孫種些福田!」王太太又憂鬱地說,「受恩不可忘報,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齡比她更煩惱,「你不要再說了!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著。」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台衙門,便不再響。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王太太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等王有齡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於是吃過早飯,穿戴整齊,坐著轎子,欣然「上院」。

  上院撲了個空,藩司麟桂為漕米海運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回來。王有齡大為掃興,只好用「好事多磨」這句話來自寬自解。

  閒著無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打聽時局。京里發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團練」的上諭,這是仿照嘉慶年間平「白蓮教」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本乎「守望相助」的古義,自辦鄉團練兵,保衛地方。上諭中規定的辦法是,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邀集紳士籌辦以外,並「著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舉所知,總期通曉事體,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責成倡辦,自必經理得宜,輿情允協」。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說「該紳士等身受厚恩,應如何自固閭里,為敵愾同讎之計;所有勸諭、捐貲、浚濠、築寨各事,總宜各就地方情形,妥為布置。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如果辦有成效,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

  「你看見沒有?」俞師爺指著「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這句話說,「朝廷對各省地方官,只會刮地皮,不肯實心辦事,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辦法是定得不錯,有了這句話,紳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辦事。但凡事以得人為第一,各地的劣紳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漁把持,地方官問一問,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

  俞師爺點點頭說:「浙江不知會派誰,想來戴醇士總有份的。」

  「戴醇士是誰?」王有齡問,「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對了!正是他。」

  過了幾天,果然邸報載著上諭:「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內閣學士朱品芳、朱蘭,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陸費瑔不姓陸,是姓陸費,只有浙江嘉興才有這一族。

  「氣運在變了!」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這樣感嘆,「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親貴為『大將軍』,以後是用旗籍大員,亦多是祖上有勳績軍功的世家子弟,現在索性用漢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國事的一大變,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辦團練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據他所知,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書生不但握兵權,而且要上戰場了。

  「雪軒兄!」俞師爺又說,「時逢盛世,固然是修來的福分;時逢亂世,也是有作為的人的良機。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終老,可以說此生已矣,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雄心壯志,越發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歸來,謁見奉委之後,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

  這天晚上吃過飯,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預備在燈下對照著讀《聖武記》,忽然高升戴著一頂紅纓帽,進門便請安:「恭喜老爺,藩台的委札下來了!」

  「什麼?」這時王有齡才發覺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門派專人送來的。」說著他把委札遞了上去。

  打開來一看,是委王有齡做「海運局」的「坐辦」。這個衙門專為漕米改為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才是實際的主持人。王有齡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總是一樁喜事,便問:「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還在外頭。是藩台衙門的書辦。」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見他?」

  「見倒不必了。不過要發賞。」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來送委札必要發賞。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夫婦倆又互相道賀。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家裡的老媽子、廚子、轎班得到消息,約齊了來磕頭賀喜,王太太又要發賞,每人一兩銀子。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

  亂過一陣,他才想起一件要緊事,把高升找了來問道:「藩台是不是回來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撫台交代得很結實,所以連夜把委札送了來。」

  「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

  「是!我已經交代轎班了,謝了委還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門房裡預備。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漏一個就得罪人。」

  王有齡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門房裡開擬名單,預備手本,他也在上房裡動筆墨,把回杭州謁見黃撫台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催他歸寢。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麟藩台會問些什麼?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鍾打兩下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台衙門,遞上手本,麟桂立即請見。

  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麟桂很坦率地說:「你老哥是撫台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台在那裡,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王有齡一聽這話,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台看得起,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麼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這位撫台不容易伺候,漕運的事更難辦,我的前任為此把條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瞞你老哥說,兄弟頗有戒心。現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台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准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實話!王有齡心想,照這樣子看,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委自己出個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撫台在上面頂著,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於是他不多說什麼,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裡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著。

  「我先請問,你老哥預備哪一天接事?」

  「要請大人吩咐。」

  「總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來啊!」

  喚來聽差,叫取皇曆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老哥『夾袋』里有幾個人?」

  王有齡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王有齡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只有一個人,姓胡,人極能幹。就不知他肯不肯來。」

  「既然如此,海運局裡的舊人,請老哥盡力維持。」

  原來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王有齡覺得這位藩台倒是老實人,答道:「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台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

  「好,好!」麟桂接著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為海運,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噢!」這是要緊地方,王有齡特為加了幾分注意。

  「虧得我們撫台聖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總辦江浙海運,不甚順利,朝廷嚴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說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萬餘石,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黃宗漢據實奏復,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

  「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裡,事情便難辦了。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

  「是。」王有齡問道,「請示其二。」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啟運,限期上越發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王有齡心裡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啊!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幹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倪良耀,裡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處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餘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麟桂說到這裡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門,隨即到撫署謁見。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著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台』兩位道台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王大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黃宗漢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無暇接見,但叫劉二傳下話來:接事以後,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為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撫、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為坐辦,實際已總負了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話,」劉二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軍務吃緊,漕米關係軍食,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請朝廷破格擢用。是禍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撫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得便請你回一聲,就說我決不負撫台的提拔。」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著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賠笑道:「一個是我娘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王大老爺栽培。」

  「好,好!」王有齡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由此開始拜客,高升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按照路途近遠,順路而去。駐防將軍、臬司、鹽運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須用手本;仁和、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補的道府、州縣,僅不過到門拜帖,主人照例擋駕,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為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說了這天撫、藩兩司的態度。俞師爺很替他高興,說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王有齡的身份,派委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該為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余憾盡釋,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矩,又「要個辦筆墨的朋友」。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保證勤快可靠。王有齡欣然接納,約定第二天就下「關書」。

  「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他把劉二的兩張履歷,拿給俞師爺看,「是撫署劉二的來頭,一個是他娘舅,一個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師爺笑道,「都是在劉二那裡花了錢的,說至親兄弟,託詞而已!」

  「原來如此!」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想來年長的是『娘舅』,年輕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劉二是頭千年老狐狸,不買帳固不可,太買帳也不好,當你老實好欺,得寸進尺,以後有得麻煩。」

  俞師爺代他作主,看兩個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輕的精力較好,派了「押運要員」;年長的坐得住,派在收發上幫忙。處置妥帖,王有齡心悅誠服。

  接事受賀,熱鬧了兩三天,才得靜下心來辦事,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這時他才知道,黃宗漢奏報,已有三十餘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有些不盡實,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責任不輕,得要趕緊催運。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黃宗漢特為派了個「文巡捕」來,說:「有緊要公事,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到了撫台衙門,先叩謝憲恩,黃宗漢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說道:「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

  王有齡知道,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稱為「延寄」。不過雖久聞其名,卻還是第一次瞻仰,只見所謂「煌煌天語」,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既無鈐印,亦無籤押,如果不是那個鈐了軍機處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便是聖旨。

  一面這樣想,一面雙手捧著看完,他的記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內容都記住了。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對於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不甚得力,朝廷頗為不耐,嚴詞切責,最後指令「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並蘇省起運未完米石,仍遵疊奉諭旨,趕緊催辦,務令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誤,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黃宗漢說,「從揚州失守以後,守將為防長毛東竄,要放閘泄盡淮水,讓賊舟動彈不得。如果到了高郵、寶應,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那時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裡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為此之故,對海運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辦不好,一定摘頂戴,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著,等聽到最後一句,隨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那時無所顧忌,將實情和盤托出,黃撫台奏報不實,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

  為今之計,除卻儘快運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別無善策。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黃宗漢的臉上沒有什麼表示。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滿!王有齡心想,除非告訴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運齊,他是不會滿意的。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能這樣答道:「我連夜派員去催,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這樣了。」黃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來,哈一哈腰,往裡走去。

  王有齡大為沮喪。接事數天,第一次見撫台,落得這樣一個局面,不但傷心,而且寒心,黃撫台是這樣對部屬,實在難伺候。

  王有齡坐在轎子裡,悶悶不樂,前兩天初坐大轎、左顧右盼的那分得意心情,已消失無餘。他想著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哪些地方。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驀地里兜起一個影子,他急忙頓足喊道:「停轎,停轎!」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麼回事,拼命剎住腳,還是沖了好幾步才能停住。挾著「護書」跟在轎旁的高升,立即也趕到轎前,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紛紛駐足,遙遙注視。高升看看有失體統,便輕喊一聲:「老爺!」

  一見高升,王有齡便說:「快,快,有個穿黑布夾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樣一個人呢?高或矮,胖還是瘦,年紀多大,總要略略說明了,才好去找。

  他還在躊躇,王有齡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轎槓,要轎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這越發不像樣了,高升連聲喊道:「老爺,老爺,體統要緊,到底是誰?說了我去找。」

  「還有誰?胡少爺!」

  「啊!」高升拔腳便奔,「胡少爺」是怎麼個人,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

  他一路追,一路細察行人,倒有個穿黑布袍的,卻是花白鬍鬚的老者,再有一個已近中年,形容猥瑣,看去不像,姑且請問「尊姓」,卻非姓胡。這時高升有些著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岩雖失之交臂,卻絕不會看錯,然則就此片刻的工夫,會走到哪裡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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