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桑塔迪奧家族之戰 第十八章
2024-09-26 10:57:46
作者: 馬里奧·普佐
「和蠢人講道理是很危險的事情,」唐·克萊里庫齊奧說,接著從酒杯里啜飲了一口,把煙放到一邊,「好好聽著吧,這件事說來話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並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樣。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他對他三個兒子示意道,「如果我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幫我補上。」他的兒子們聽著笑了,唐怎麼會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
書房裡的燈光柔和金黃,瀰漫著雪茄的煙霧,甚至食物的氣味如此芬芳,似乎也對燈光產生了影響。
「這個道理直到桑塔迪奧的事情之後我才徹底明白……」他頓了頓,啜了一口酒,「那時候我們和桑塔迪奧家族勢均力敵,但桑塔迪奧樹敵太多,吸引當局太多注意力,而且從不講究公正。他們建立的世界沒有一點價值觀念,而不講究公平的世界是絕不能長久存在的。
「我向桑塔迪奧家提出很多協定,我作出妥協,想要兩家和平共處。因為他們強大,所以他們像莽夫一樣仗勢欺人。他們相信實力至上。因此導致我們之間的戰爭。」
喬治打斷道:「為什麼克羅斯必須知道這些事?說了對他或對我們有什麼益處呢?」
文森特轉開頭不看克羅斯,佩蒂耶緊緊盯著他,往後縮了縮腦袋,揣摩著什麼。他們三個都不想讓唐講那段歷史。
「因為這是我們欠皮皮和克羅奇菲西奧的。」唐說,然後他面對克羅斯說,「你怎麼想隨便,但我和我的兒子們並沒有犯下你所懷疑的罪行。皮皮就像是我的孩子,你對我來說就像孫子一樣。你們都是克萊里庫齊奧的骨血。」
喬治又說:「說這些對我們所有人都沒好處。」
唐·克萊里庫齊奧不耐煩地擺擺手,然後對他的兒子們說:「話是沒錯,但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他們點頭,然後佩蒂耶說:「我們一開始就該把桑塔迪奧家斬盡殺絕。」
唐聳聳肩,然後對克羅斯說:「我的兒子們當時還年輕,你的父親也很年輕,都沒到三十歲。我不想讓他們把命丟在這場大戰里。唐·桑塔迪奧——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有六個兒子,但他待他們與其說像兒子,不如說是手下。吉米·桑塔迪奧是他的長子,同時也是我們的老朋友——格羅內韋爾特的同事——願上帝也保佑他的靈魂。桑塔迪奧那時候有酒店一半的股份。吉米是桑塔迪奧家最出類拔萃的一個,只有他預見到和平是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那老頭子和另外幾個兒子卻都嗜血成性。
「那時候,流血戰爭對我沒有好處,我需要時間和他們講道理,說服他們接受我的提議是有好處的。我把所有的毒品生意給他們,他們要把所有的賭博行當交給我。我要他們在桃源酒店那一半股份,作為回報,他們可以控制全美的毒品生意,毒品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意需要一雙蠻橫而穩定的手來操控。這提議很切合實際。毒品賺的錢比別的行當要多得多,但不能長久,還需要大動干戈。這一切會讓桑塔迪奧家更加強大。克萊里庫齊奧家族控制所有的賭博行業,風險不如毒品那麼大,也沒毒品那麼賺錢,但是如果經營有方,從長遠來看賭博比毒品更有價值。這也會讓克萊里庫齊奧家更為強大。一直以來,我的最終目的就是使家族成為社會的一員,而賭博可能是合法化的搖錢樹,那時候我們就用不著每天冒著風險,也不用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在這件事上,時間證明我是正確的。
「不幸的是,桑塔迪奧想要一切。什麼都要。想想吧,外孫,那時候我們所有人都很危險。聯邦調查局已經知道我們這些家族存在,而且互相合作。政府憑藉資源和技術剿滅了不少家族。緘默之牆已經被攻破了。
「出生在美國的年輕人,為了保命和當局合作。幸虧我組建了布朗克斯聚居地,能把西西里的新人送過去訓練成我的手下。
「唯一一件我弄不懂的事情就是,女人怎麼能惹上那麼多麻煩。我的女兒蘿塞·瑪麗耶那時候只有十八歲。她是怎麼迷上吉米·桑塔迪奧的?她說他們就像什麼『羅密歐』和『朱麗葉』。羅密歐和朱麗葉是誰?我的老天爺啊,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人啊?肯定不是義大利人。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又打算和解了。於是重新開啟了和桑塔迪奧家族的協商。還放寬了我的要求,以便讓我們共存。可他們愚蠢地認為,這是我們軟弱的跡象。於是持續多年的悲劇開始了。」
唐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喬治喝了杯酒,吃了片麵包和一塊新鮮奶酪,吃完後站到唐身後。
「為什麼今天說這些事呢?」喬治問。
「因為我的孫子關心他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我們必須消解他對我們的任何懷疑。」唐說。
「我對您沒有一絲懷疑,唐·多梅尼科。」克羅斯說。
「每個人對任何事都有懷疑,」唐說,「這是人類的本性。但讓我繼續說。蘿塞·瑪麗耶當時很年輕,她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兩個家族開戰時她痛苦得不能自拔。但她不知道戰爭由來。於是她決心讓大家握手言和,她那時候很深情,相信愛能戰勝一切,而這件事她後來才告訴我。而且她當時是我生命里的珍寶。我妻子很年輕就去世了,但我沒有再結婚,因為我不能容忍把蘿塞·瑪麗耶分享給一個陌生人。我從沒拒絕過她,對她的未來有很高的期望。但我受不了和桑塔迪奧家聯姻。於是我下了禁令。但我那時候也很年輕,以為孩子們會遵從我的命令。我想要她上大學,嫁給另一個世界的人。喬治、文森特和佩蒂耶這輩子只能跟著我幹了,我需要他們的幫助。但我也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夠去一個更好的世界。還有我的小兒子,西爾維奧。」唐指指密室壁爐架上的照片。
克羅斯從沒仔細看過這張照片,他此前並不知道它的歷史。照片上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男子,看上去和蘿塞·瑪麗耶極為神似,只是更加溫和一些,而且瞳色更灰,眼神里更有靈性。這張臉栩栩如生,不由讓克羅斯猜測這張照片是不是後來修整過。
喬治點起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煙霧使無窗房間的空氣變得更加渾濁。
唐·克萊里庫齊奧說:「我對西爾維奧的喜愛甚至超過蘿塞·瑪麗耶。他比大多數人心腸要好,被大學錄取的時候還拿到了獎學金。我所有的期望都在他身上,但他太天真了。」
文森特說:「他沒有社會經驗,要是我們的話都不會去的。而他一點保護措施都沒有做,就這樣去了。」
喬治接過話頭:「蘿塞·瑪麗耶和吉米·桑塔迪奧在那家科馬克快捷旅館過夜了。蘿塞·瑪麗耶想到如果吉米和西爾維奧聊聊,也許可以把兩個家族聯繫到一起。她打電話給西爾維奧,結果他誰也沒告訴就來到旅館。他們三個商量策略。西爾維奧一直稱呼蘿塞·瑪麗耶為『蘿伊』,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蘿伊,爸爸會聽我說的』。」
但是西爾維奧永遠也沒機會對他的父親說話了。不幸的是,桑塔迪奧家的兩兄弟——豐薩和伊塔洛看上去是在當保鏢,實際上是監督他們的長兄吉米。
桑塔迪奧家的人腦子裡都是暴力妄想,他們懷疑蘿塞·瑪麗耶是在引誘吉米踏入陷阱。或至少是引誘他結婚以降低他們在家族裡的地位。而蘿塞·瑪麗耶憑著無畏的勇氣和嫁給他們長兄的決心,對他們氣勢洶洶。她甚至連自己的父親,偉大的唐·克萊里庫齊奧都敢反抗。沒什麼能阻止她。
西爾維奧步出旅店的時候,他們認出了他,然後在羅伯特·摩斯大堤路設陷把他射殺,之後還拿走他的錢包,讓整個現場看上去像是搶劫殺人。這是典型的桑塔迪奧做派,兇殘野蠻。
唐·克萊里庫齊奧當時就識破了這套把戲。但守靈那天,吉米·桑塔迪奧來到靈堂。他沒帶任何手下,也沒帶武器。他要單獨求見唐。
「唐·克萊里庫齊奧,」他說,「我的悲傷不比你少。如果你覺得這是桑塔迪奧家族的責任,我的命就在你的手上。我和父親談過,他否認下過這樣的命令。而且他也讓我傳話給你,願意重新考慮你所有的提議。此外,他也同意我娶你的女兒。」
蘿塞·瑪麗耶投入吉米的懷抱,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那一刻唐心軟了。悲傷和恐懼讓她顯露出悲劇性的美麗,黑亮的眼睛噙著淚水,讓人心驚,臉上還帶著驚駭不解的神色。
她把視線從唐身上移開,含情脈脈地看向吉米·桑塔迪奧。唐·克萊里庫齊奧這輩子少有的幾次心軟了。他怎麼能讓這麼美麗的女兒傷心呢?
蘿塞·瑪麗耶對她父親說:「吉米很怕你覺得這事和他們家有關。我知道他們沒做過。吉米還向我保證說,他家願意和我們達成協議。」
無需任何證據,唐·克萊里庫齊奧已經認定這樁命案是桑塔迪奧家族下的手。但是心軟是另一回事。
「我相信你,我也接受你,」唐說,他確實相信吉米是無辜的,雖然這也沒帶來什麼不同,「蘿塞·瑪麗耶,我允許你嫁給他,但是不能在這裡成婚,而且家族裡的任何人都不會去參加婚禮。還有吉米,告訴你父親婚禮後我再和他談生意。」
「謝謝你,」吉米·桑塔迪奧說,「我理解,婚禮會在我們家族的棕櫚泉館舉辦,一個月之內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會到那裡,而且請柬也會發給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所有人。他們可以決定不參加。」
唐被這話激怒了:「他還沒下葬你們就要結婚,不嫌太快了嗎?」他指了指靈柩。
聽見這話,蘿塞·瑪麗耶癱倒在唐的懷裡,他能感覺到她的恐慌。她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告訴他:「我懷孕了。」
「啊。」唐恍然道,並對吉米·桑塔迪奧投去微笑。
蘿塞·瑪麗耶又輕聲說:「我會給他取名叫西爾維奧,為了紀念弟弟。他會和西爾維奧一樣出色的。」
唐拍拍她的深色頭髮並吻了她的臉頰。「很好,」他說,「很好,但我還是不會參加婚禮。」
這時候蘿塞·瑪麗耶已經恢復了勇氣,她仰起臉看著父親,吻了他的臉頰後說:「爸爸,總得有人來,總得有人在婚禮上把我交給新郎啊。」
唐轉向站在身邊的皮皮:「皮皮你去。代表家族參加婚禮。他是我的侄子,而且愛跳舞。皮皮,你去把你的表妹交出去,然後就隨心所欲地跳舞吧。」
皮皮彎下腰吻了瑪麗耶的臉頰:「我會去的,」他還故作英勇道,「要是吉米不出現,我們就私奔。」
蘿塞·瑪麗耶感激地抬起頭,一下投入他的懷中。
一個月後,皮皮坐上拉斯維加斯飛往棕櫚泉館的班機去參加婚禮。此前的一個月他一直和唐待在科沃格的主樓里,同喬治、文森特和佩蒂耶多次商談。
唐明令皮皮統領整個行動,無論他下達什麼命令,都必須看作是唐本人的命令予以執行。
只有文森特敢質問唐:「萬一桑塔迪奧沒有殺西爾維奧呢?」
唐說:「這不要緊,不管做沒做,他們在這件事上都顯得太蠢了,這種愚蠢以後會危及我們的。即使放過這次,我們遲早都會和他們打一場。他們當然有罪。惡意本身就是謀殺。如果桑塔迪奧家族是無辜的,那我們就只能承認是命運在和我們作對。你們願意相信哪種呢?」
人生中第一次,皮皮注意到唐的心碎了。他在地下室的禮拜堂里待了很久,只吃一點點東西,喝許多酒,這對他來說並不尋常。他還把西爾維奧的裱框照片在臥室里放了幾天。有一個禮拜天,他請求正在做彌撒的牧師聽他告解。
最後一天,唐只叫上皮皮密談。
「皮皮,」唐說,「這是一件棘手的活兒,如果吉米·桑塔迪奧得以倖免的話可能會有問題,別讓這種情況發生。所有人都不能知道這是我的命令,這件事得算在你的頭上。我沒有插手,喬治、文森特和佩蒂耶都沒有插手。你願意為我承擔這份罪責嗎?」
「我願意,」皮皮說,「你不希望女兒憎恨你或是責備你,也不希望她這麼對待她的哥哥們。」
「蘿塞·瑪麗耶可能有危險。」唐說。
「是的。」皮皮說。
唐嘆口氣。「竭盡全力保護我的孩子們,」他說,「必須由你來下最後的命令。但要記住,我從沒要求你殺死吉米·桑塔迪奧。」
「那要是蘿塞·瑪麗耶發現這是……」皮皮說。
唐直視皮皮·德·萊納,說:「她是我的孩子,也是西爾維奧的姐姐。她絕不會背叛我們。」
棕櫚泉館的桑塔迪奧家主樓有三層樓,四十個房間,西班牙式的裝修風格和周圍的沙漠景色相得益彰。一圈紅色的石制圍牆將整片宅院和廣袤的沙漠區分開來。圍牆內除了房屋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一片網球場以及一個地擲球場。
婚禮當天,宅院的草坪上挖了一個寬大的燒烤灶坑,為交響樂隊搭了個樂池,還搭了個木板舞池。舞池周圍放著許多長餐桌,宅院古銅色大門邊上停著三輛準備食物的大卡車。
皮皮·德·萊納周六早上帶著一個手提箱抵達了,手提箱裡裝著婚禮上要穿的禮服。桑塔迪奧家給他安排的住處在二樓,沙漠上太陽的金色光芒灌入窗戶,他開始整理行李。
教堂婚禮儀式將在半小時後於棕櫚泉館舉行,宗教儀式會在中午開始,儀式結束以後賓客返回宅院慶祝。
隨著一記敲門聲,吉米走了進來,滿臉喜氣洋洋,熱情地擁抱了皮皮。他還沒換上新郎禮服,穿著寬鬆的白色便褲和銀灰相間的絲質T恤,這副形象看上去非常英俊。他握住皮皮的手示好。
「你能來真好,」吉米說,「蘿伊很激動你要帶她走紅毯。現在趁典禮還沒開始,老頭子想要見見你。」
吉米帶皮皮下到一樓,沿著一條長廊走到唐·桑塔迪奧的房間,一路上都握著他的手。唐·桑塔迪奧穿著藍色棉睡衣躺在床上。他比唐·克萊里庫齊奧衰老得多,但是兩人有著同樣銳利的眼神,總是一副留神傾聽的樣子;他的腦袋和球一樣圓,頭頂已經禿了。他示意皮皮走近一點並伸出手讓皮皮擁抱。
「你來得正巧,」老頭子說,聲音嘶啞,「我就指望你來讓兩家人互相擁抱,就像我倆現在這樣。你是我們不可或缺的和平鴿。祝福你,祝福你。」說完他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我今天太快樂了。」
房間裡有個矮胖的中年女護士,吉米介紹這位是他的表妹。護士輕聲告訴他們老頭子要為待會兒的慶典保存體力,他們該走了。那一刻皮皮重新考慮了通盤計劃,顯然唐·桑塔迪奧活不長了,之後吉米就會繼承家業。也許那時候事情可以有轉機呢。但是唐·克萊里庫齊奧絕不會接受西爾維奧的死;兩家之間絕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而且不管怎麼說,唐已經給他下了嚴格指示。
同一時間,桑塔迪奧家的兩兄弟,豐薩和伊塔洛正在搜查皮皮的房間尋找武器和通信設備,皮皮租來的車裡也被徹底搜查過了。
桑塔迪奧家為他們的王子舉辦了豪華的婚禮。宅院裡到處都放著大號編織籃,籃子裡都是異域鮮花。色彩鮮艷的涼亭里,酒保為客人傾倒香檳。穿著中世紀服裝的小丑給孩子們變戲法,院子各處的揚聲器里傳出音樂。每個客人都拿到一張摸獎券,獎金額兩萬美元,稍後開獎。還能有什麼慶典能比這個更棒呢?
修剪過的草坪上,到處都支著色彩艷麗的大帳篷,保護賓客不受沙漠酷熱的侵擾。舞池上的是綠色帳篷,樂池上的是紅色帳篷。網球場上支著的藍色帳篷里放著新婚禮物,包括唐·桑塔迪奧送給新娘的一輛銀色奔馳小轎車和送給新郎的一架小型私人飛機。
教堂儀式簡單,時間也不長。賓客們回到桑塔迪奧家的宅院裡時,發現樂隊正在演奏。他們各自的帳篷里放著食品櫃檯和三個獨立的酒吧檯,食品櫃檯上裝飾著獵人追捕野豬的圖案,酒吧檯上放滿高腳玻璃杯,杯子裡盛著熱帶果飲。
新婚夫婦跳了第一曲舞,他們在帳篷的陰影中舞動,沙漠上的紅日照進角落,在他們頭上投下片片陽光,給他們的歡樂鍍上一層金銅色。他們之間的愛意顯而易見,周圍的人又是歡呼又是拍手。蘿塞·瑪麗耶看上去從沒那麼美,吉米也從來沒有顯得像今天這麼年輕。
樂隊停止演奏,吉米把皮皮拉出人群,帶到數百個賓客面前。
他說:「這是皮皮·德·萊納,是他把新娘交給我。他代表克萊里庫齊奧家族,是我最親愛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他舉起酒杯說,「我們一同敬他,讓他與新娘跳一支舞。」
皮皮和蘿塞·瑪麗耶共舞時,她對他悄悄說:「你會讓兩家人走到一起的吧,皮皮?」
「小菜一碟。」皮皮說,然後帶著她轉了一圈。
皮皮在婚禮的表現令人大加讚賞,沒有比他更歡快的婚禮賓客了。他每一曲舞都要跳,腳步比年輕人還要輕盈。他和吉米跳,然後和他另外五個兄弟跳,豐薩、伊塔洛、本尼迪克特、基諾和路易斯。他和孩子們跳,和主婦們跳。他和樂隊領隊跳華爾茲,和樂隊一起唱歌,用西西里方言唱喧鬧的歌曲。他縱情吃喝,晚禮服上還沾上了污漬,有番茄醬,也有用在雞尾酒和葡萄酒中的果汁。他在地擲球場上活力四射,整整一個小時,他讓整個球場成為婚宴焦點。
打完地擲球後,吉米·桑塔迪奧把皮皮拉到一邊。「我就指望你搞定一切,」他說,「我們兩家人的和解已經勢不可擋啦。合作愉快。」說這話的時候,吉米·桑塔迪奧臉上露出最迷人的表情。
皮皮回答得無限真誠:「我們會的,當然會的。」而且他也想知道,吉米·桑塔迪奧是不是如他所表現的那麼坦率。現在,他總該知道是他家族裡的人犯下了那場命案。
吉米似乎感覺到了這點:「我向你發誓,皮皮,我和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拉起皮皮的手,「我們和西爾維奧的死沒關係,毫無瓜葛。我用我父親的腦袋起誓。」
「我相信你。」皮皮說道,並用力握緊吉米的手。他猶豫過一剎那,不過沒關係,太晚了。
沙漠紅日西沉,黃昏的日光盡皆灑落宅院。這是正式晚宴開宴的信號。而新郎的弟弟們,豐薩、伊塔洛、基諾、本尼迪克特和路易斯一致提議為新人乾杯,祝願他們新婚美滿,讚美吉米的美好品質,還有為他們了不起的新朋友,皮皮·德·萊納乾杯。
唐·桑塔迪奧年事已高,病重不能下床。但他送來了最真誠的祝願,提到送給兒子的飛機時所有人都笑了。隨即新娘親自為公公切了一大塊婚禮蛋糕,送去老頭子的臥室,但他已經睡了。於是他們把蛋糕給了護士,護士承諾在他醒來以後餵蛋糕給他吃。
午夜的時候,派對終於結束了。吉米和蘿塞·瑪麗耶要返回新房,他們明早得啟程去歐洲度蜜月,今晚得休息。賓客們聽到後大聲起鬨,講起了下流的話。大家都非常興奮。
數百輛車駛離宅院,各自驅車開進沙漠。備辦食物的卡車塞得滿滿的,工作人員撤下帳篷,收起桌椅,拉起平台,甚至還匆匆檢查了庭院裡有沒有留下垃圾。終於,他們把事情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再來收尾。
根據皮皮的要求,賓客離開後,桑塔迪奧家的五兄弟和皮皮開了一場正式會議。他們要交換禮物,來慶賀兩個家族之間新的友誼。
午夜時分,他們聚集在桑塔迪奧主樓巨大的晚宴廳里。皮皮帶了滿滿一箱子貨真價實的勞力士手錶,還有一件日本和服,和服上手繪了東方的春宮畫。
豐薩叫道:「咱們這就把這件衣服送去給吉米吧。」
「太晚了,」伊塔洛快活地說,「吉米和蘿塞·瑪麗耶已經在干第三回合了。」
滿堂大笑。
屋外,沙漠上的月亮照在孤零零的宅院上,灑下乳白色的寒光。掛在宅院圍牆上的中式燈籠,在白茫茫的月光下顯出一個個紅圈。
車身一側上漆著金色「備辦食物」幾個字的大卡車,隆隆開到桑塔迪奧宅院大門前。
兩名門衛中的一位走到車邊,司機告訴他,他們是回來拿落下的發電機的。
「這麼晚?」門衛說。
他們說話的當口,司機的幫手從卡車裡鑽出來走向另一個門衛。兩個門衛都在婚禮上吃飽喝足,反應遲鈍。
兩件事同時發生:司機從腿間摸出一把裝著消音器的槍,對門衛的臉打出三發子彈。司機的幫手則勒住另一個門衛的脖子,握著一把大尖刀,迅猛地划過他的喉嚨。
他們的屍體倒在地上。隨著一聲輕巧的引擎聲,卡車背後的大金屬平台放了下來,從裡面鑽出二十個克萊里庫齊奧的手下。個個穿著黑衣,長筒襪蒙面,佩著裝有消音器的槍,由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帶領進入宅院。一支特殊小隊去切斷電話線,另一支散開控制宅院。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帶著十個蒙面人衝進晚宴廳。
桑塔迪奧家幾兄弟正舉杯向皮皮敬酒,他突然走開幾步,一言不發。入侵者開槍,一陣彈雨把桑塔迪奧五兄弟打得體無完膚。其中一個蒙面人,佩蒂耶,站在他們跟前,給五兄弟一人從下巴底下補了一槍。地上散著亮晶晶的碎玻璃。
另一個蒙面人喬治,交給皮皮一個頭套、一條黑色便褲和一件黑毛衣。皮皮迅速換上衣服,把換下的衣服丟進另一個蒙面人撐開的袋子裡。
皮皮還是沒有武器,帶著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走過長廊,來到唐·桑塔迪奧臥室門口,推開房門。
唐·桑塔迪奧終於醒了,正在吃婚禮蛋糕。他一瞅見門外的四個人,就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拿起枕頭遮住臉。盛著蛋糕的碟子滑落地上。
護士在房間角落裡讀書,佩蒂耶像一隻大貓似的撲向她,塞住她的嘴,再用細尼龍繩把她綁到椅子上。
喬治走到床前。他輕輕伸手,扯掉唐·桑塔迪奧腦袋上的枕頭。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打出兩槍,一槍打在眼睛上,第二槍從下巴打入,從禿頂的圓腦殼上穿出。
他們重新整隊,文森特交給皮皮一根銀色長繩,皮皮總算有件武器了。
皮皮帶著他們走出屋子,通過長廊,上到三層,新房就在這一層。走廊里到處丟著鮮花和果籃。
皮皮推了一下新房的門,門鎖著。佩蒂耶脫下一隻手套,拿出開鎖器,輕而易舉地打開門,把門推開。
蘿塞·瑪麗耶和吉米躺臥在床上。他們剛恩愛過,渾身濕淋淋的。蘿塞·瑪麗耶的透明睡袍糾纏在腰際,束帶滑落兩側,雙乳一覽無餘。她的右手摸著吉米的頭髮,左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吉米渾身赤裸,但是看見門口這些人時,一下子坐起來,扯起床單遮住身子。他什麼事都明白了。「別在這裡,出去吧。」他說著,然後向他們走去。
蘿塞·瑪麗耶詫異了一瞬間。吉米走向門口的時候,她伸手抓他,但被他躲開了。蒙面的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圍在門口,他走出房門。這時候蘿塞·瑪麗耶說道:「皮皮,皮皮,請別這樣。」突然三個蒙面人扭頭看她,她一下子意識到,這都是她的哥哥,「喬治、佩蒂耶、文森特,別這樣,別這樣。」
這是皮皮最頭疼的時刻,要是蘿塞·瑪麗耶把這件事說出去,克萊里庫齊奧家族就完了。他有責任殺了她。唐在這件事上雖然沒有特別指示,但他怎麼能寬恕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呢?她的哥哥們會聽令嗎?而且她怎麼認出他們的?他作出決定,關上身後的門,同吉米和蘿塞·瑪麗耶的三個哥哥來到走廊上。
唐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絞死桑塔迪奧。也許是出於憐憫,當愛他的人捧著他的屍體哭泣時,他的身體應該是完好無損的;也許是一種傳統,如果他的死是一場祭禮,那就不應該流血。
吉米·桑塔迪奧突然放手,任床單落下,伸手扯下皮皮臉上的頭套。喬治抓住他的一隻手,皮皮抓住另一隻手。文森特趴在地上抓住吉米的兩腿。皮皮隨即拿繩子繞過吉米的脖子,用力把他的腦袋往後勒,彎向地面。吉米的嘴角帶著一絲扭曲的笑容,看著皮皮的臉時有一種奇怪的憐憫:命運或是某個神秘的神祇會報復他的所作所為。
皮皮勒緊繩子,佩蒂耶伸手幫忙用力,他們都倒在過道上,白色的床單上盛著吉米·桑塔迪奧的屍體,好似一塊裹屍布。新房裡,蘿塞·瑪麗耶開始尖叫……
唐說完了,再點起一支方頭雪茄,啜了一口酒。
喬治說:「皮皮布置了全套計劃。我們全都脫罪,而桑塔迪奧全家死絕。英明透了。」
文森特說:「什麼事都解決了,從那以後我們再沒遇上過麻煩。」
唐·克萊里庫齊奧嘆氣:「這是我作下的錯誤決定。但我們怎麼知道蘿塞·瑪麗耶會瘋呢?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危機重重,而這是我們打出決定性一擊的唯一機會。你要知道,那時候我還沒到六十,我把自己的權勢和智慧看得太重。我當時想過,這件事對女兒肯定是一件慘劇,但寡婦不會永遠悲傷的。而且他們殺了我的兒子西爾維奧。我怎麼能寬恕他們呢,誰還顧得上女兒?但自那以後我學乖了,你不能和蠢人講道理。我一開始就該把他們統統殺光。在他們倆相愛之前就動手。那樣我就能把兒子和女兒都救下了。」他停頓了一會兒。
「所以,你知道了,丹特是吉米·桑塔迪奧的兒子,而你,克羅斯,你倆在嬰兒時期用過同一個搖籃,那還是你在這裡住的第一個夏天。這些年因為他父親的事,我盡力彌補丹特。我也努力幫助女兒從悲傷中走出來。丹特長大了,長成克萊里庫齊奧家族的一員,而且他也會和我的兒子們一起,做我的繼承人。」
克羅斯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對克萊里庫齊奧家族,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劇變,厭惡得渾身發抖。他想到父親皮皮,他竟然扮作撒旦的角色,把桑塔迪奧家族引向死亡。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是他的父親呢?他又想到喜愛的蘿塞·瑪麗耶阿姨,知道真相後,這麼多年來傷心痛苦,神志不清地活著。是她自己的家人背叛了她。他甚至對丹特產生了幾分憐憫,現在丹特的罪名是坐實了。然後他想知道,唐肯定不信皮皮被搶劫的說辭,那為什麼他似乎接受了這種解釋呢?他是一個從不相信巧合的人啊。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克羅斯從來看不透喬治,他相信搶劫殺人的說辭嗎?顯然文森特和佩蒂耶信了。但他現在知道了他父親和唐父子四人特殊的親密關係。他們在屠殺桑塔迪奧家族的時候曾並肩戰鬥。他的父親放過了蘿塞·瑪麗耶。
克羅斯說:「蘿塞·瑪麗耶沒對任何人說過?」
「沒有,」唐語氣譏諷道,「她甚至做得更好,直接瘋了。」他的聲音里還帶著一點點驕傲。「我送她去西西里,然後在丹特快臨盆的時候帶她回美國,讓丹特出生在美國的土地上。世事無常,也許他往後能成為美國總統呢。我對這小傢伙有希冀,但是兩個家族的血脈對他來說太沉重了。」
「你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麼嗎?」唐說,「你父親皮皮犯了個錯,他不該留下蘿塞·瑪麗耶的,雖然我因此而喜歡他。」他嘆口氣,啜了口酒,端詳著克羅斯的臉,說,「要知道,世界眼下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你現在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
在回拉斯維加斯的班機上,克羅斯不解地思考著。為什麼唐要告訴他那些事?是為了防止他去見蘿塞·瑪麗耶,然後從她那兒聽到另一個版本嗎?還是為了警告他放棄,因為丹特牽扯其中,所以不要報仇嗎?唐的行為讓人不解。但有一件事克羅斯是可以確定的,如果是丹特殺了他的父親,那丹特肯定也要殺他。而且唐·多梅尼科·克萊里庫齊奧必定也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