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4-09-26 10:56:31 作者: 馬里奧·普佐

  吉里安諾的死是對西西里人民精神上的沉重打擊。他曾經是他們的帶頭人,是他們對抗富豪與貴族、對抗友中友以及羅馬基督教民主黨政府的盾牌。由于吉里安諾的死,唐·克羅切·馬洛把西西里島放進了他的橄欖油壓榨機,同時從富人和窮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錢財。當政府準備修建水壩提供廉價水的時候,唐·克羅切指使人炸毀了修建水壩的所有重型設備,因為畢竟西西里的所有水井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提供廉價水的水壩不符合他的利益。由於戰後重建,唐·克羅切憑藉從內部得到的消息以及他勸誘式的談判風格,以極其低廉的價格獲得了最好的建築地塊,然後轉手高價售出。他把西西里的所有企業都置於他的保護之下。如果不向他繳納一點保護費,你連洋薊也甭想拿到巴勒莫的市場攤位上去賣。如果不從唐·克羅切那裡買保險,有錢人就不能給自己的老婆買首飾,或者給自己的兒子買賽馬的馬匹。他以鐵腕擊碎了農民想到奧洛爾托親王的莊園開墾荒地的希望,雖然義大利國會曾經通過了那項不理智的法律。處於唐·克羅切、貴族和羅馬政府的夾縫中的西西里人民放棄了自己的希望。

  在吉里安諾死後的兩年中,從西西里遷出的移民多達五十萬,其中大多數都是青年男性。他們有的前往英國,做園丁、製作冰激凌和當飯店服務員;有的前往德國,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有的前往瑞士,在那個國家當保潔工或者生產杜鵑報時鐘;有的移民法國,在廚房打下手或者在服裝廠當掃地工;有的落戶巴西,在密林中砍伐樹木開墾土地;有的去了寒冷的斯堪地那維亞國家;當然也有少數人比較幸運,被克萊門扎雇用到美國為柯里昂家族服務。這些人被認為是最幸運的。這樣一來,西西里島只剩下老人、小孩和因經濟仇殺成為寡婦的女人。那些石屋小村落再也無法為富人的莊園提供勞動力,富人也因此受到了影響。發財的只有唐·克羅切。

  加斯帕爾·「阿斯帕努」·皮肖塔因土匪罪被判處終身監禁,關在烏恰敦監獄。不過人們普遍認為他會得到赦免。他唯一的擔心是被人害死在獄中。赦免的事依然沒有下文。他托人帶信給唐·克羅切說,如果不立即將他赦免,他就把那伙人和特雷扎的聯繫全部抖摟出來,揭露新任總理怎樣與唐·克羅切密謀在吉里斯特拉山口殺害自己的民眾。

  特雷扎部長升任義大利總理那天早上,阿斯帕努·皮肖塔於八點鐘醒來。他的牢房很大,裡面擺放了許多植物,還有他在監獄中刺繡的幾幅大屏風。在絲綢上刺繡出絢麗圖案似乎使他的思想得以平靜,因為現在他時常想到自己兒時和圖里·吉里安諾在一起互相關愛的情景。

  皮肖塔喝了一杯自己沖的早晨的咖啡。由於害怕被人下毒,那杯咖啡里的所有東西都是由他的家人送來的。監獄裡的牢飯他要先拿一小塊給他養在籠子裡的鸚鵡吃。為防不測,他把一大瓶橄欖油與繡花針和一堆織物繡品一起放在一個書架上。他希望把橄欖油倒進喉嚨里能起到解毒作用,或者引發嘔吐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他並不害怕其他形式的暴力,因為對他的看守非常嚴密。只有得到他的同意,探監者才能到他的牢房門口來。他是絕對不準出牢房的。他耐心地等待鸚鵡把東西吃下去,消化了,然後才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早飯。

  

  赫克特·阿多尼斯離開他在巴勒莫的公寓,乘電車前往烏恰敦監獄。雖然才二月份,早晨的太陽已經熱烘烘的了。他後悔自己穿了黑色西服,還打了領帶。但是他覺得在這樣的場合,還是應當穿得莊重一些。他摸了摸上衣口袋裡那張重要的紙條,而後把它往口袋下面塞了塞。

  在他乘車前往市區的路上,吉里安諾的陰影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他記得有一天早上他親眼看見一輛滿載憲兵的電車被炸毀,這是吉里安諾為報復把他的父母關在這座監獄所採取的行動之一。他再次感到不解,這個曾經聽他上過文學經典課程的溫文爾雅的學生怎麼會犯下這麼嚴重的罪行。雖然沿途這些建築物牆壁上的標語已經沒有了,但他仍然可以想像出經常出現在這些牆壁上、用紅色大寫字母書寫的「吉里安諾萬歲」。可是,他的教子壽命並不長。不過一直使他感到不安的是,吉里安諾是被他終身的朋友和兒時的夥伴殺害的。這就是為什麼接到要他送交上衣口袋裡那張字條的指示之後,他感到非常高興。字條是唐·克羅切派人送來的,上面附有具體的指示。

  電車在烏恰敦監獄前停下。這座監獄是一幢長長的磚結構建築,由一道帶鐵絲網的圍牆把它和馬路隔開。它的大門口有崗哨,圍牆四周有全副武裝的警察巡邏。赫克特·阿多尼斯持有全部必要的文件,所以被准許進入。他由一名看守領著來到醫院的藥房。一個叫庫托的藥劑師接待了他。此人穿著西裝,繫著領帶,外面套著一件潔白的大褂。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他也決定逢場作戲,穿得正規一些。他很客氣地與赫克特·阿多尼斯打招呼,接著兩人坐下等候。

  「阿斯帕努是不是按時服藥?」赫克特·阿多尼斯問道。為了治療肺結核,皮肖塔仍然需要服用鏈黴素。

  「哦,是的,」庫托回答說,「他非常注意自己的健康,連煙都戒了。這是我在囚犯中注意到的怪現象。他們自由的時候,不把自己的健康當回事——煙是拼命地抽,酒是不醉不罷休,搞女人就搞個精疲力竭。他們睡眠不足,運動很少。可是等他們要在監獄中度過餘生的時候,他們又是做伏地挺身,又是戒菸,還注意自己的飲食,無論做什麼都適當有度。」

  「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機會幹別的事。」赫克特·阿多尼斯說。

  「哦,不,不,」庫托說,「在烏恰敦這裡你要什麼就有什麼。看守窮,囚犯富。所以錢在這裡轉手是合情合理的。在這裡什麼壞事你都可以干。」

  阿多尼斯向藥房四周看了看。這裡的架子上放的都是藥品。大橡木櫥里放的是繃帶和醫療器械,因為這個藥房也用作囚犯的急診室。在大房間裡凹進去的地方還有兩張收拾得很乾淨的床。

  「你們給他用藥有什麼麻煩沒有?」阿多尼斯問道。

  「沒有,我們有一個特別採購部,」庫托回答說,「今天早上我還給他發了一瓶新藥。上面都有特別的封條,是美國人貼在上面出口用的。那種藥很貴。當局費這麼多周折來讓他活著,我感到很驚訝。」

  他們兩人相視而笑。

  在牢房裡,阿斯帕努·皮肖塔接過那瓶鏈黴素,打開了上面精心製作的封條。他取出一定量的藥,把它吃了下去。他立刻發現藥非常苦,緊接著他的身體向後形成一個大的弧度,隨即栽倒在地上。他的大聲尖叫使看守急忙奔向他的牢房門口。皮肖塔忍著渾身的劇痛,掙扎著站起來。他感到喉嚨刺痛,跌跌撞撞地朝橄欖油瓶子走去。他又一次疼得彎下腰,對看守大聲喊道:「我中毒了。救救我,救救我。」在他倒下之前,他感到怒火中燒:唐·克羅切終於智勝了他一籌。

  幾名看守匆匆把皮肖塔抬進藥房,大聲喊叫說犯人中毒了。庫托讓他們把皮肖塔躺在凹處的一張床上,給他進行檢查。接著他迅速把一帖催吐劑倒進他的喉嚨。在看守們看來,他似乎是在竭盡全力搶救皮肖塔。只有赫克特·阿多尼斯知道這帖催吐劑濃度很淡,對這個將死的人來說已無濟於事。阿多尼斯走到床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那張字條,把它偷偷地藏在手掌心裡。他假裝幫助藥劑師,卻趁機把紙條放進了皮肖塔的襯衣里。與此同時,他看了看皮肖塔那張英俊的臉。那張扭曲的臉顯得很痛苦,不過阿多尼斯知道這是劇痛造成的抽搐。由於疼痛難忍,他把一部分小鬍子都咬掉了。這時候,赫克特·阿多尼斯為他的靈魂做了一次祈禱,同時也感到一陣悲傷。他記得這個人曾經和他的教子手挽手地行走在西西里的山上,背誦有關羅蘭和查理大帝的詩句。

  大約六個小時之後,皮肖塔身上那張字條被發現。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的死訊才上了報紙,並在西西里各地傳開。赫克特·阿多尼斯偷偷放進阿斯帕努襯衣里的字條上寫著:

  這就是背叛吉里安諾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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