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26 10:55:30 作者: 馬里奧·普佐

  逃離蒙特萊普雷的第二天清晨,吉里安諾和皮肖塔來到德奧拉山上那個藏身洞穴的後面,在水流湍急的小溪中洗了個澡。他們帶著槍來到懸崖旁邊,在地上鋪上一條毯子,躺在那裡欣賞黎明的粉色霞光。

  比安卡洞很深,盡頭是一堆大石頭,幾乎堆到了洞頂。圖里和阿斯帕努小時候曾經從石縫中鑽過去,發現了一條直通大山另一側的暗道。這條通道早在基督降生之前就有了,是當年斯巴達克斯的軍隊為躲避羅馬軍團挖成的。

  懸崖下方就是蒙特萊普雷鎮,小得像個玩具村莊,有幾條緊貼山崖的白堊石羊腸小道通向這個懸崖。初升的太陽正把金色的陽光灑向蒙特萊普雷鎮那一幢幢灰色石屋。

  

  早晨的空氣非常清新。地上的仙人果清涼甘甜,圖里隨手摘了一個,慢慢地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可以清除口腔中的異味。再過幾個小時,火熱的太陽就將把它們變成棉桃似的乾果。長著昆蟲般細腿和圓鼓鼓大腦袋的壁虎爬到他手上。它們雖然樣子可怕,但是卻不傷人。他把它們輕輕地撣開了。

  阿斯帕努在擦槍,圖里注視著下面的小鎮。目力所及處,他看見一些小黑點。那是人們走出小鎮到自己的小塊土地上去勞作。他想找到自己家的房子。很久以前他和阿斯帕努曾經在自家的屋頂插上西西里和美國的旗幟。這兩個聰明活潑的孩子被人們稱讚為愛國者,他們沒有吭氣,其實真正原因是:當他們在附近山頭玩耍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這幢房子——確保與成人世界的聯繫。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情。村裡的法西斯官員命令他們把吉里安諾家房頂上的美國旗拿下來。兩個孩子非常生氣,他們把美國旗和西西里旗都拿了下來,藏在了比安卡洞,就埋在大石堆附近。

  吉里安諾對皮肖塔說:「注意那些小道上的動靜。」說罷他就進入洞裡。即使過了十年,吉里安諾還清楚地記得埋旗子的地方——石堆右下角,他們當時把大石頭下的土挖掉,東西放進去後把土填了回去。

  那個地方已經長出一層薄薄的暗綠色青苔。吉里安諾用皮靴在地上踢了踢,然後用一塊小石頭在地上挖起來。沒用幾分鐘時間,他就把那兩面旗挖了出來。美國旗已經成了一塊破布,裹在它裡面的西西里旗則保存得比較好。吉里安諾把旗子展開,鮮紅和金黃色還像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樣鮮艷,而且上面一個洞眼都沒有。他把它取出來,笑著對皮肖塔說:「你還記得這個嗎,阿斯帕努?」

  皮肖塔驚訝地看著這面旗,接著也笑起來,不過顯得更加激動。「這是命運,」他大喊一聲,從地上跳起來,把那面旗從吉里安諾手裡奪了過去。他拿著旗子走到懸崖邊,朝著下面的小鎮揮舞。此刻他倆是心照不宣。吉里安諾從懸崖邊上拔起一棵小樹。他們在地上挖了一個小洞,把小樹放進去,用石頭把樹支撐起來,然後把那面旗幟掛在上面,讓所有的人看見它在自由地飄揚。最後,他們坐在懸崖邊等待著。

  到中午時分,他們才看見通向他們那段峭壁的土路上出現了一個騎著毛驢的人。

  持續觀察了一個小時後,他們才看見那隻驢子上了山脊,沿著上山的路走來。皮肖塔說:「真見鬼,騎驢的人比驢還小。肯定是你的教父阿多尼斯。」

  吉里安諾聽出了皮肖塔話音中的鄙棄。皮肖塔這個人身材瘦削、精幹、體態勻稱,但對生理缺陷有一種恐懼心理。他患有肺結核,有時候還咳血,他覺得很噁心,倒不是因為這會危及生命,而是因為這會破壞他的完美形象。西西里人喜歡根據一個人的生理缺陷給人起綽號。有一次皮肖塔的一個朋友戲稱他「紙肺」,皮肖塔操起小刀就要捅他,要不是吉里安諾有力氣,差點就要弄出人命來。

  吉里安諾順著山坡向下跑了幾英里之後,躲到一塊巨大的花崗岩石後面。這是他和阿斯帕努小時候玩的一種遊戲。等阿多尼斯從他身邊的小道上走過去,他突然從藏身的石頭後面走出來,用短筒獵槍對著阿多尼斯大喊一聲:「站住!」

  接下來還是小時候的遊戲。阿多尼斯慢慢轉過身,並以此掩蓋拔槍的動作。可是吉里安諾笑起來,因為他已經走到那塊大石頭後面,只有那把短筒獵槍的槍管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吉里安諾大聲說:「教父,我是圖里。」等阿多尼斯把槍插回腰間的皮帶上,卸下身上的背包後,吉里安諾才把短筒獵槍的槍口放低,從岩石後面走出來。他知道赫克特·阿多尼斯腿短,從牲口背上下來比較困難,想上前幫他一把。可是當他走上那條小道的時候,教授已經很敏捷地從毛驢背上下來了。他們相互擁抱,吉里安諾牽著驢子,兩人一起向上,朝峭壁方向走去。

  「年輕人啊,你徹底回不了頭了,」赫克特·阿多尼斯以教授的口吻說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兩個警察。這已經不再是玩笑了。」

  他們來到懸崖壁的時候,皮肖塔跟他打了個招呼。阿多尼斯說:「我一看見這面西西里旗,就知道你們在這裡。」

  皮肖塔露齒一笑,興奮地說:「圖里和我,還有這座山已經脫離了義大利。」

  赫克特·阿多尼斯瞪了他一眼。這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年輕人,自以為很了不起。

  「整個小鎮都看見了你們的旗幟,」阿多尼斯說,「包括那個憲兵上士。他們會上來把它拿走的。」

  皮肖塔帶著幾分傲氣說:「總是這種老師教訓學生的口吻。歡迎他們到我們的旗子這兒來,不過他們來了只能看見這面旗子而已,晚上我們非常安全。天黑之後憲兵要是敢離開營地,那就成奇蹟了。」

  阿多尼斯沒有理他,隨即把毛驢背上的包打開。他給了吉里安諾一副高倍望遠鏡、一個急救箱、一件乾淨襯衣、幾件內衣、一件毛衣、一個剃鬚包,裡面有他父親的刀片,此外還有六塊肥皂。他說:「這些東西你們在上面都用得著的。」

  吉里安諾拿到望遠鏡非常高興,這是未來幾個星期他最需要的東西。他知道那些肥皂是他母親過去一年中積攢下來的。

  在另外一隻包里有一大塊撒了胡椒粉的顆粒狀奶酪、一個長麵包、兩張大圓餅——其實就是烤麵包,裡面塞了薰香火腿、白干奶酪,上面還放了幾個煮雞蛋。

  阿多尼斯說:「這兩張餅是拉韋內拉送的。她說她丈夫在山裡的時候,她總是為他做這種餅。一張餅可以吃一個星期呢。」

  皮肖塔狡黠地笑著說:「這種餅是越陳越香啊。」

  兩個年輕人坐在青草叢中,用手掰下一些麵包。皮肖塔用小刀切下幾片奶酪。由於草叢中昆蟲太多,他們把食品袋放在一塊大花崗岩的頂上。他們往下走了一百英尺,在一條清澈的小溪邊喝了一些水,然後在一個能看見峭壁下面情況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赫克特·阿多尼斯嘆了一口氣。「你們兩個人都很得意啊,不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要是抓住你們,就會把你們斃掉。」

  吉里安諾平靜地回答說:「我要是抓住他們,也會把他們斃掉。」

  赫克特·阿多尼斯聽見這話非常震驚。相互諒解的希望已經沒有了。「不要這麼衝動,」他說道,「你還是個孩子。」

  吉里安諾看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說:「我不是孩子了,因為一塊奶酪,他們已經能朝我開槍了。你指望我逃走?讓家人挨餓?而我像度假一樣在山上等著你給我送食物?他們來殺我,我就殺他們。你呢,我親愛的教父,我小時候,你不是跟我們講過西西里農民的悲慘生活嗎?壓迫他們的人是羅馬政府的稅官、貴族、地主,這些有錢人付給我們的工錢少得可憐,我們拿到手的錢連生活都難以為繼。我和蒙特萊普雷的兩百來個人到勞務市場去找活干,他們挑選勞工的時候就像在挑選牲口。他們說,干一個上午活兒給一百里拉,你們愛干不干。大部分人只好去干。西西里的鬥士除了薩爾瓦多·吉里安諾,還會是誰呢?」

  赫克特·阿多尼斯現在真的慌了:做個逃犯已經很糟糕了,做個革命者就更加危險。「這在文學作品中看看也就罷了,」阿多尼斯說,「可是在現實生活中,這會讓你早早地走進墳墓。」他頓了一下,「那天晚上你們的英雄壯舉有什麼用呢?你們的鄰居現在還被關在監獄裡呢。」

  「我會解救他們的,」吉里安諾平靜地說。他看見阿多尼斯臉上的驚訝表情。他希望得到教父的贊同、幫助和理解。看得出教父還把他當成一個心地善良的農民。「你必須理解我現在的處境。」他略作停頓。他能不能開誠布公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呢?他的教父會不會認為他狂妄自大?不過他還是繼續往下說,「我並不害怕死。」他朝赫克特·阿多尼斯微微一笑——教父對這孩子般的微笑曾經非常熟悉和喜歡。「真的,我自己也很吃驚,我不害怕被人殺掉,因為對我來說這不太可能發生。」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軍警、他們的裝甲車、他們的機關槍、整個羅馬,我都不害怕,我可以打敗他們。西西里有很多土匪,帕薩藤珀,還有泰拉諾瓦,他們就不怕羅馬。他們能做的,我也能做。」

  赫克特·阿多尼斯感到好笑,同時也感到焦慮。難道是吉里安諾身上的傷影響了他的大腦思維?難道他現在與亞歷山大、愷撒、羅蘭這些譜寫新歷史的人物一樣了?如果不是坐在深山幽谷中與摯友高談闊論,那麼英雄人物的夢想始於何時呢?不過他還是漫不經心地說:「不要再提什麼帕薩藤珀和泰拉諾瓦,他們已經被抓了,就關在貝蘭伯兵營的牢房裡,再過幾天就要移送到巴勒莫去了。」

  吉里安諾說:「我要營救他們,我希望他們感謝我。」

  他說這句話的嚴肅神情使赫克特·阿多尼斯感到震驚,但卻使皮肖塔非常高興。他倆都因為吉里安諾的變化而感到驚訝。他倆一直都很喜歡他,也敬重他。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品格高尚,非常沉穩。這是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他對力量的渴望。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感謝?帕薩藤珀把送他一頭毛驢的叔叔都殺了。」

  「那麼我必須教教他感謝這個詞的含義,」吉里安諾說著頓了頓,「現在,我想求你一件事。先仔細考慮,如果你拒絕,我仍然是你忠誠的教子。不要考慮你是我父母親的好朋友,也不要考慮你多麼喜歡我。是你教導我要熱愛西西里,我求你的這件事就是為了西西里。在巴勒莫給我當眼線吧?」

  赫克特·阿多尼斯對他說:「你是讓我這個巴勒莫大學的教授成為你們匪幫的成員。」

  皮肖塔不耐煩地說:「這種事在西西里不足為奇,因為這裡的每個人都和友中友有某種聯繫。除了在西西里,還有什麼地方的歷史學和文學教授會帶手槍呢?」

  赫克特·阿多尼斯仔細打量著這兩個年輕人,同時在考慮如何作答。他可以輕易地答應,然後把這種承諾置之腦後。他也可以輕易地拒絕,答應只能作為朋友,時而提供一些幫助,就像他今天這樣。畢竟這齣鬧劇不可能持續太長時間。吉里安諾可能會在交戰中被殺或者被人出賣。他可以移居美國,這樣問題就解決了。想到這一點,阿多尼斯頗有幾分傷感。

  赫克特·阿多尼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日,一個和今天很相似的日子,當時圖里和阿斯帕努頂多只有八歲。他們坐在吉里安諾家的房子和大山之間的牧場上等著吃晚飯。赫克特·阿多尼斯給圖裡帶去一口袋書,其中有一本是《羅蘭之歌》,他當時還讀給他們聽了。

  這首詩阿多尼斯幾乎能背下來。在西西里,每個識字的人都喜愛這首詩,每個不識字的也都喜歡這個故事。在小鎮和鄉村演出的木偶劇團都把它作為主打節目,西西里的每輛馬車上都畫著這個傳奇故事中的人物。查理大帝有兩個偉大的騎士羅蘭和奧利維,他們殺死了大批薩拉森人,保護他從法蘭克撤離。阿多尼斯講述了他們在偉大的龍塞斯瓦列斯戰役中是如何共同戰死的——奧利維三次請求羅蘭吹響號角,讓查理大帝的軍隊回兵營救,而驕傲的羅蘭拒絕了。等薩拉森人在數量上占壓倒優勢的時候,羅蘭吹響了大號,但為時已晚。查理大帝殺回來營救他的愛將,發現他們已經戰死,他們的四周躺滿了薩拉森人的屍體,他難過得直扯自己的鬍鬚。阿多尼斯記得吉里安諾激動得熱淚盈眶,但奇怪的是,阿斯帕努的臉上卻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這兩個孩子中,一個認為這是人生中最壯烈的時刻,另一個卻認為死在異教徒手中很不光彩。

  當時兩個孩子從草地上爬起來,跑進屋裡去吃晚飯。圖裡的一隻手臂摟著阿斯帕努的肩膀,阿多尼斯看見這個姿勢後微微一笑。這是羅蘭扶著奧利維,這樣他們兩人才能在衝上來的薩拉森人面前站著死。羅蘭臨死的時候把他的鐵護手指向藍天,一個天使把它從他的手裡接了過去。那首詩以及那個傳奇故事都是這麼說的。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但現在的西西里和那時一樣遭受著不幸:橄欖樹林、炙熱的平原、基督徒早期在路邊修建的神龕、數不清的十字架上處死的斯巴達克斯領導下造反的奴隸。現在,他的教子也將成為這樣的英雄。但這個年輕人卻不明白:要改變西西里,就需要有一座道德的火山的爆發,才能點燃這片土地。

  阿多尼斯看著他們,只見皮肖塔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吉里安諾那雙黑棕色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臉上露出微笑,仿佛在說他知道教父在想什麼。這時,阿多尼斯覺得眼前的景象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們仿佛是兩尊大理石雕像,超凡脫俗。皮肖塔成了花瓶上的一個雕像,他手上的壁虎是一條毒蛇,在早晨的陽光中,一切都雕刻得栩栩如生。皮肖塔像個危險人物,帶給這個世界的是毒藥和匕首。

  薩爾瓦多·吉里安諾,也就是他的教子圖裡,在這隻花瓶的另一面。他像希臘阿波羅神那樣俊美,渾身肌肉發達,眼白清晰,幾乎像個盲人。他面部表情開朗而坦誠,具有傳奇英雄般的率直。阿多尼斯提醒自己不要夾帶個人情感,吉里安諾有著決心成為英雄少年的表情。他的身體就像地中海邊的雕像那樣充滿陽剛,大腿粗壯、背部肌肉發達。他的體形像美國人,比大多數西西里人的個子高,塊頭大。

  皮肖塔在孩童時期就比較滑頭。吉里安諾總是相信人性善,也為自己的真誠而自豪。當年赫克特·阿多尼斯經常想,等兩個孩子長大之後,皮肖塔會成為領頭人,吉里安諾將成為他的追隨者。其實他本該知道:相信自己的美德比相信自己的狡詐更加危險。

  皮肖塔譏諷的語氣驚醒了赫克特·阿多尼斯的白日夢。「請你答應吧,教授,我是吉里安諾團伙的副手,不過,我手下沒有可以指揮的人。」他咧著嘴笑了笑,「我願意從小角色干起。」

  阿多尼斯沒有被他的話激怒,可是吉里安諾的眼睛裡卻閃著怒火。不過他還是平靜地說:「你的答覆是什麼?」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好吧。」作為教父他還能說什麼呢?

  接下來,吉里安諾告訴阿多尼斯回蒙特萊普雷之後要幹些什麼,並把自己第二天的計劃大致說了一下。聽到這個年輕人的大膽而且瘋狂的計劃,阿多尼斯再次感到吃驚。然而當吉里安諾把他扶上毛驢的時候,他還是彎下腰來親了親自己的教子。

  皮肖塔和吉里安諾目送騎著毛驢的阿多尼斯沿通向蒙特萊普雷的小路漸漸遠去。「他的個子這麼矮小,」皮肖塔說,「我們小時候玩抓土匪遊戲的時候,他倒是很合適的。」

  吉里安諾轉過身輕聲對他說:「我們小時候你的笑話也有趣多了。我們談正經事的時候,你就要正經一些。」當晚睡覺之前,他倆相互擁抱了一下。「你是我的兄弟,」吉里安諾說,「記住這一點。」接著他們就裹上毯子,度過了最後一個默默無聞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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